鸡毛掸子和孔雀毛,同一天进入了同一个客厅里。
这客厅,宽敞、明亮、雅致,因为主人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儿童文学作家。
作家先是在工艺美术展览馆的卖品部里挑选出了这根孔雀毛,后来又顺道拐入一家日用杂品商店,买下了这把鸡毛掸子。
在回家的路上,作家把孔雀毛高高地擎着,免得别人碰坏了它,而把鸡毛掸子夹在胳肢窝下,免得它掉了。
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孔雀毛和鸡毛掸子倒也相安无事。
不料主人却把它们安置在同一个客厅里。
而这客厅却又这么典雅别致。
尽管孔雀毛被高高地插入了一个高高的花儿上的高高的细脖子仿古花瓶里,尽管鸡毛掸子被头朝下地倒挂在门背后一枚生了锈的铁钉上,孔雀毛还是愤愤不平了:
“你是什么东西!”她说,“怎么配踏讲这个门槛!”
鸡毛掸子居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说他,毫无反应。
“喂!说你呢!门背后的蠢货!”孔雀毛尖起嗓门喊。
鸡毛掸子惶惶然四顾,发现门背后只有自己,这才呐呐地答了腔:“哦,大姐,我并不姓‘蠢’,我的名字叫……”
“嗤……”孔雀毛打断了鸡毛掸子的话,“我会不知道你现在叫什么吗?我会在乎你现在叫什么吗?我要你,说一说你的出身!”
“哦,大姐,我的前身,是鸡毛……”
“哼,鸡毛!公鸡毛还是母鸡毛?”
“这,这,大部分是公鸡毛吧……”
“哼,公鸡毛!九斤黄还是白莱克亨?狼山种还是芦花种?”
“唉,好像,好像就是一般的草鸡,没什么名称的……”
“这就是说,”孔雀毛断喝一声,“即便是公鸡毛,也是没有任何称号的、杂牌子种!”
鸡毛掸子默然了。
孔雀毛却等待着,她以为鸡毛掸子会开口问她的出身,却不料这“蠢货”似乎并不在乎这个,就此闭嘴了。她很有点遗憾,但决不屈尊作自我介绍,于是也便缄默了。
第二天,主人走进房来,拿起鸡毛掸子,开始为客厅里的各样家什掸起灰来。
鸡毛掸子挨上了孔雀毛。
鸡毛掸子掸着孔雀毛身上的尘埃。
鸡毛掸子把孔雀毛上上下下掸了个遍。
孔雀毛躲躲闪闪。
孔雀毛扭扭摆摆。
孔雀毛怒不可遏了。她终于使劲一跳,从仿古花瓶里蹦了出来,猛地弹到主人的头上,把主人的眼镜儿打掉了,自己也顺势跌到地板上,哼,躺倒不干了。
“啊哈,”主人说,“我的美丽的孔雀毛生气了,反抗了,想出逃了!行行,以后我再不用鸡毛掸子掸你了!”
主人是儿童文学作家,他懂得孔雀毛的心哩!
他弯下腰,先拾起眼镜戴好,再小心翼翼地把孔雀毛拿起来,用他那细细的、长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然后再把她插回到那高高花几上的高高花瓶中去。
孔雀毛感动得热泪盈眶。
待主人一走,孔雀毛把刚才受委屈时的愤懑和受爱抚时的感慨一古脑儿冲鸡毛掸子发泄了出来:
“听着,蠢货!从今以后,再不许你往我的身上挨上一挨!你是谁?我是谁?我是孔雀毛,我的前身是百鸟之王——孔雀!我出身于最华丽的家族!我的老家是西双版纳。我的三亲六姑遍布全世界,我的血统要比你高贵一百倍、一千倍、千千万万倍!我从西双版纳出来时,是先坐汽车,后乘火车,最后登上飞机,到了东海之滨第一大城市上海的!我经过世界闻名的禽毛艺术品加工大师的加工,经过三十多遍整饰,最后才进入了工艺美术展览馆的厅堂!我们的最富有艺术鉴赏目光的主人,是花了足足二十多分钟的时间,才从几十根孔雀毛中选中了我,才把我引进了这座典雅的艺术沙龙!而你,哼,草鸡出身,而且是名不见经传的草鸡出身,居然挤入我所在的空间,还企图挨到我的身边。你,难道不感到羞耻吗?”
“大姐,”鸡毛掸子在门背后倒挂着说,“没法子呀,我是鸡毛掸子,就是专门掸灰尘的。主人要我进这个客厅,我才进来的。我没法子的。”
“住口!”孔雀毛说,“主人已经说过了,以后不再用你来掸我,你敢违抗?”
鸡毛掸子自然不违抗。因为儿童文学作家自此之后,果真不用鸡毛掸子掸孔雀毛了。是因为他理解、默许了孔雀毛的骄傲的心,还是因为怕骄傲的孔雀毛大发雷霆,再从高高花几的高高花瓶上蹦出来,打掉他的眼镜?哦,那就不知道了。
几个月过去了。孔雀毛生了病。厚厚的尘埃消蚀着它的容颜,尘埃中隐藏着的病菌和蠹虫钻进了它的身子。终于有一天,她拦腰儿断为两截,下半截还留在那高高花几的高高花瓶儿中,上半截跌到了地板上。那地方,就是上次她发怒时蹦到的地方。
主人进来一看,大为惋惜:“唉,原先是多漂亮的一根孔雀毛,没多少日子,怎么就让虫子蛀空了!”
他把断成两截的孔雀毛扔到垃圾畚箕里,又把门背后的鸡毛掸子取出来,插进那高高花几的高高花瓶里去。然后,他退后几步,扶正眼镜,细细地端详着高高挺立着的鸡毛掸子,自言自语地说:
“咦,这鸡毛掸子放这里倒也挺合适的,我怎么以前没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