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阿花(2)(1 / 1)

至于在无意中、一生中最为晦气的日子里促成了阿花与陆宝宝日后半世生死之交的金梦旦,则自此一落千丈。这倒不是永安弄里的人从此不再把她当作上等人,永安弄内当时给人家做妾的不止一个两个。金梦旦的每况愈下,主要还是由于她做妾也做错了人。那杨老板虽则热衷于金屋藏娇,却又怕太太怕到了根,一旦隐情暴露,便被严格管制,从此千日难板到上海一趟,来也不能过夜。到后来连经济上也慢慢地收紧了,一个月寄一次变成两个月一次、三个月一次。那年头钞票狂暴贬值,实际上他对金梦旦母子的经济支撑是有限得很了。付不起房租的金梦旦不久就不得不从4号搬出,迁往3号底层一间前厢房。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解放军一举开进大上海,那边苏州的杨先生从此人也不来,汇票也不来了。好在金梦旦从一九四八年底开始就又重操教业,到一所私立学校去教语文算术,母子俩的生活还算过得去。她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在学校里从不与别人提及自己的特殊婚姻,照样在各类登记表上把杨家栋的大名填在“丈夫”一栏上,似乎除了丈夫在外地工作之外别无与他人两样之处。兼之她又秉性沉静,自己不爱与人交际,也从来不邀别人与自己来往,所以居然许多年下来没什么人感到她的家庭有什么异样。还有一点,金梦旦或许早就防患于未然,选择了一所地处沪东大八寺地区的学校执教,那地方要换三次车才能到达,永安弄内的信息是不那么容易传递过去的。不幸的是,至公元一九六六年,史无前例的运动到来了,大八寺的那所小学统共二十来个教职员工,找不出阶级敌人。校长兼学区党支书眼看火要烧到自己,苦苦思想斗争数日,终于还是把唯有她掌握的“金梦旦何许人也”抛了出来。金梦旦很快成了大八寺地区名噪一时的“深埋多年的定时炸弹”。专案组立即成立,一批接一批地派人外调。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杨家栋目前正在隔离审查之中,其原配太太则在运动一开始就被遣返原籍了。金梦旦的专案还没外调结束,忽又传来信息,那个姓杨的趁看守疏忽,从三楼窗口跳出,从下界天堂跳到上界天堂去了。死者长已矣,生者被株连,金梦旦成了十十足足的“杀、关、管”家属。里弄里的造反派旋即闻风而动。其中一派因见其时大块头正巧中风,弄内垃圾无人清扫,便发了一纸勒令,令“金牛鬼”接替大块头扫弄堂以劳动改造;其中另一派造反精神更足,领头的是个“老社皮”,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批“革命小将”,只用一个来钟头就完成了一项令永安弄人都瞠目结舌的“革命行动”——把金梦旦的一应家什统统搬往永安弄口的过街楼内,而把原住过街楼内的那个老社皮的嫡亲阿姨家的全副家当统统搬进了金梦旦所住的3号底层朝南后厢房。金梦旦母子俩自此便住进了冬凉夏暖、伸手便可摸到房顶的不足十平方的过街楼,一住便是十几个年头。

金梦旦从此沦为永安弄内的末等公民。然而尽管她厄运高照,她的早产儿金明却特别的有出息。小家伙生得眉清目秀且不说,从小还会见貌辨色,乖巧得很。读书又用功,小学六年里一直名列前茅。而且他的运道还特别的好,轮到他考中学时,国家正好讲政策,他凭着遥遥领先的考分进了全市最有名气的学校之一——格致中学。在格致中学里他又是个佼佼者,年年考第一,直升了高中部。永安弄人人羡慕金梦旦有个好儿子,老住户往往暗暗庆幸当年杨太太及早收兵没将金梦旦骂死而留下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人才。金梦旦当了牛鬼后,金明萎了一阵子,好在他在中学里人缘极好,所以“大串联”开始,几个已经成立造反队的同学就邀他一起到北京去,接受那神圣的检阅。金明受宠若惊,戴上同学们临时突击发展给了他的“红卫兵”袖章,只向妈妈要了三元钱,就乘上火车进京去了。

金明去京半月,杳无音讯,把个金梦旦愁得日见消瘦了下去。那天晚上,她从学校回来,刚踏进永安弄,爬上她那过街楼,忽听得弄口一阵猛喊:

“金梦旦有伐?金梦旦!电报!”

金梦旦一听有电报,顿时三魂六魄几乎全出了窍。她老父母早已过世,在上海可以说是断了六亲的。如今这电报十之八九是那远在北京的独养儿子金明打来的。她抖着双腿爬下过街楼,几乎连走向邮递员的力气都没有了。

“啥,啥人打来的?”

“我哪能知道?”邮递员回答:“从北京来的。”

金梦旦差点跌倒在地。北京!正是儿子金明去的地方!上海人多少年来对电报总是特别的敏感。不是出了事死了人,一般不大会有电报打来。所以金梦旦拿到电报纸时,手指头抖得像北风里的树叶子。弄堂口倒已经聚了好几个人了。大家都知道金明去了北京,现在来了电报,看来总是大事不妙,所以也忘了这金梦旦尚属牛鬼类,只惦记着那个从小在弄堂里长大、眼看他背着书包跑进跑出的学生子,但愿他不要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了。金梦旦费了好大力气方才展开电报纸,周围几个脑袋全凑了上去,只见电文如下:

最最最幸福地受到副统帅接见,祝副统帅身体健康。

金梦旦纵有再好的脾气,这时候却也禁不住发了火了:“这小鬼!这么件事打啥个电报,差点把我吓死!”

“就是!”原来住过街楼的那个老社皮的阿姨在旁搭了腔,“又不是毛主席接见!”

“哼——”阿花却从鼻子里喷出一大股气,“毛主席接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天安门广场,可以立几千几万人了,老远老远,看得见个屁!人人都拍一只电报回来,电报费要多少?白白掼脱的!”

这一句可提醒了金梦旦:“这小鬼呀,三元钱统统掼光啦!”

阿花也愤愤:“回来好好教训教训他,他当他老娘一个月十五元用不完啦!”

不提十五元也罢,一提这当时发给“牛鬼”类的最低生活费十五元,金梦旦才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想起了身旁那位老社皮的阿姨的阶级斗争警觉性,于是赶紧闭了嘴,走开,并悔之不迭。

然而悔之晚矣。那阿姨姓窦,人称斗阿姨,阶级斗争之弦绷得特紧。她马上向那位已成为“居炮司”(“居委会炮打司令部”之简称)头目的外甥报告了敌情。只不过个把钟头,永安弄内就刷满了“揪出恶毒攻击副统帅的现行反革命金梦旦!”“反动资本家的小老婆金梦旦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罪该万死!”等大幅标语。批斗会立时召开,而且还挑灯夜战。金梦旦则被挂上一块“现行反革命”的大牌子,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反扭了她的双手,押着她站在一张由几条长凳、几块排门板搭成的方台上进行示众。金梦旦先还站着低头,后来不知一个什么人在人群中高喊:“叫伊跪下去!”那个押着她的学生伸腿便是一脚,正中膝弯,金梦旦关节一软,扑地就跌倒在台上。“不许装死!”又一个激于义愤的人猛叫,于是冲上了几个显然已经是中学生了的小青年,以极熟练的动作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扳。金梦旦惨叫一声,仰起了头,身子也不自觉地挺坐了起来,台下的人这才看见,她的额角头上青紫了一大块,正当中在慢慢地往外渗着血水了!

这个场面,阿花没有看到。阿花作为一个“同案犯”,在批斗会还没召开时就被“居炮司”很客气地请到“司令部”去了。她一听居委会召唤她,还以为要补发大块头扫弄堂的工资,所以很高兴,走得很快,到底已五十开外了,一口气跑进办公室也有一点点气急了。不料一进房门,就听到办公桌后面立着的几个人大喝道:

“阿花,你老实坦白!”

阿花吓了一跳。她懵里懵懂,不大明白这三四个面熟陌生的男男女女发了什么神经,突然会这么凶神恶煞起来。立在台子正中的那个男的,是斗阿姨的外甥,住在四马路那边“福康里”,大学考不进,新疆农场又不肯去,只好一直在当“社皮”。阿花还听说过他因为常常到牛庄路去买进卖出邮票什么的,进过几次派出所,但最近又好像夺了居委会主任的权,成为什么头头了。不过,他作啥要吼五吼六,实在弄不懂。

“叫我坦白?”阿花问,“坦白啥?”

“你自己还不清楚?你跟五类分子家属金梦旦刚刚发过什么谬论了?”头头说。

“金梦旦又不是五类分子家属,伊老公又不是地富反坏右!”阿花对政策倒也熟谙。

“啥人跟你讲这个!”一旁一个四十来岁的女造反撅嘴扭脖子地接了口,“一日到夜缠勿清。叫你坦白跟金梦旦讲了哪些反动话!”

“放你的狗屁!”阿花当即破口大骂。她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是出名的烂货,原来在里弄生产组里专门踏黄鱼车车货,后来靠着跟街道管理处一个干部混上了,莫名其妙地当上保健站的赤脚医生,面孔一天到夜像死了人一样铁板一块,打起针来好像扎鞋底板。这种货色也要叫我阿花“坦白”?简直是做梦!“我坦白个啥?”阿花大叫,“我又没有跟人家轧姘头,乱搞男女关系,生活腐化,道德败坏,做破鞋烂袜子,我阿花侬去查查红三代、红七代、红十代,祖宗八代统统是红五类,侬想迫害我贫下中农是哦?”

阿花经过几个月“**”的熏陶,掌握了许多新名词,心里一急一火,**地流淌出来,不能不使几个里弄造反派骨干头痛。半个钟头前,永安弄斗阿姨来报告敌情,“居炮司”骨干们就对如何处理阿花的问题大伤了一番脑筋。其一,阿花出身之好,在方圆十条、二十条弄内是有名的。其二,阿花之泼,亦远近闻名。何况她是本地坐山虎,以倒马桶之便,出入各层次人家,对什么都了如指掌。若惹着了阿花,她不把你祖宗八代的丑事统统抖出来才怪呢!

“侬勿要急嘛!”那头头说,“我们只要问问,刚刚金梦旦是不是讲了攻击副统帅的话。”

“喔,侬是想叫我咬金梦旦一口呀!”素来吃软不吃硬的阿花一下子又发了火,“侬看错了人了!墙倒众人推,这是不作兴的!做人要有良心,有一句讲一句,滥咬舌头是要天打煞、雷劈煞的……”

愈问愈问不出什么名堂。那个头头决定改变另一种策略了,他一面倒了杯茶,给阿花递去,一面和颜悦色地说:

“阿花阿姨,今朝请侬来,是想跟侬交交底。”他说,“金梦旦的身份侬是晓得的。伊在学校里就有过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反动言论,所以今朝见到伊儿子拍来的电报,出于阶级仇恨,又进一步散播了更加恶毒的反动言论,这是阶级斗争的必然规律嘛!伊不是对着大家臭骂伊儿子是‘小鬼’吗?那么‘大鬼’是啥人呢?那就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伊不是还讲‘这种事作啥要拍电报’吗?你想想,受到我们最最最敬爱的副统帅的接见还不拍电报,那么啥事体还值得拍?这不是反动言论又是什么?金梦旦的狼子野心,不是一眼看出了吗?更何况……”

阿花捧着茶杯,呆坐在木凳上,眼睛盯着这个戴了眼镜的高中生一张一合的嘴巴,听得呆了。阿花对所有客客气气地对待她的人一律以礼相报,人家软声软气地讲道理,她阿花不作兴打断人家话的。但阿花实在不明白他讲的一套一套理论,只觉得一脑袋的稀泥浆面疙瘩,理不清爽。阿花每天四点钟要爬起来倒马桶,一过晚上八点钟就要打磕睡,这会儿,还不到七点,就已经有点迷糊了。面前这个戴眼镜倒挂眉毛的头头的嘴在动着,他那念经一样的声音却好像在一点点远去了。贴在他背后一堵墙上的一幅画,上面也有一个戴了眼镜戴了红袖章倒挂眉毛的人,就是那副统帅吧,好像慢慢地跟这个“老社皮”融和到了一起,阿花都有点分不清谁是谁了。她奋力睁开眼皮,但后来终于撑不牢,脑袋垂在胸口睡得大打其鼾。为她开办学习班的人们也随她去,锁上门去永安弄参加批斗大会了。阿花睡到后来侧身倒向地板,只是在地板上翻了个身便又睡过去。一直到第二天四点钟,她才一骨碌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啊哟,睡过头了!”她想,因为屋里的灯一直开着,令她以为是天大亮了。但张望四顾之后,方才发现原来不在自己的永安弄3号小披间,而身边也没有了大块头。大块头半身瘫痪,要她服侍的。阿花定神细想,这才记起了昨夜发生的事。娘的,他们大概在昨天的开水里放了蒙汗药了,我怎么倒头睏在这里了?她大步走到门口,一拉门,这才发现原来被倒锁在里面了。

“开门!”阿花抬脚就向门踢去,一边大喊大叫,“我犯了啥法啦!你们这帮子垃圾瘪三,小瘟生,烂污货!把我关在这里,你们可以轧姘头、投机倒把、做贼做强盗!杀千刀、枪毙鬼,快点来给我开门,我还有三十几只马桶要倒呢!”阿花大叫大骂大踢,并没有人闻声前来。阿花又怒又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用手、脚、头、肩膀、屁股死命地去撞门,但那扇橡木门十分坚固,撞上去动也不动。阿花一想到那三十几只马桶,浑身都像着了火一样。急怒之中,一扭头却又看见了墙上那个倒挂眉毛的人在对她笑。这下子可找到了发泄那万丈怒火的对象!她张开两手扑到了墙上,一把就将那张画扯落了下来,然后撕成一片又一片,还用双脚死命地踏,用唾沫吐,完了把纸片踢得满房间乱飞了一气。这么一顿动作之后,阿花的心里松快了不少,居然还发现了自己的一条出路——原来,那落地窗并没有钉死,只要一拔插销,两扇门就大开,而外面是个阳台,阳台的一边,是有扶梯可以下去的!

阿花冲出囹圄后,直奔永安弄。弄堂口昨夜里新刷的标语,新搭的批斗台,她都没有注意,因为这年头这种东西太多了。她径自扑向自己的3号小披间。大块头早已醒了,见她进来,急忙问她:

“怎么了,他们打了你没有?”

“瞎七搭八,啥人敢打我?”阿花回答道。

“做啥到现在才回来?他们批斗你了?”

“越讲越远,真是,凭啥要批斗我?”阿花说。

“他们昨天斗了金梦旦一夜呢!有人来告诉我,讲你跟金梦旦是一伙,都是反对副统帅的,是反革命集团,已经把你捉进去了,急得我一夜天没睡着。弄堂口喇叭又响,一直斗到三更半夜呢!听说金梦旦差一点被活活打杀……”大块头叙述着。

阿花发了一阵呆,隐隐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不过想起了那三十几只马桶,而且远远地已经听到粪车的声音,便又开始了她一天的作业。

中午时分,天上忽然出现了一大片乌云,空气闷热异常,远远地还听得到隆隆隆的一阵阵闷雷声。阿花从几家雇她洗衣裳的人家家里收了一脚盆脏衣裤出来,想起应该去看看金梦旦。还没等她走到弄堂口,忽听见一连串“噗噗噗噗”的声音从远而来,好像有摩托车、汽车在弄口停住了。有几个在弄堂口玩弹子的小孩喊起来:

“哟!捉人喽!来捉人喽!”

阿花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不晓得要捉啥人。”她想,“一定是捉一个大亨,连小汽车也出动了!”

十来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还有一群腰扎武装带、手提木棍的“上海民兵造反指挥部”战士一拥而人。领路的是那个“赤脚医生”。

那个“赤脚医生”一眼望见阿花,竟像突然被火烧了屁股一样尖叫起来:“就是她!快!就是她!”

还没等阿花明白过来,几个粗壮有力的汉子已经把她架住了。阿花两条臂膀被牢牢捏住,而且还被拧到了后面,上半身只剩脑袋还能左右动弹。在一阵极度的恐怖和惊愕之后,她拼命地反抗了,而且放声大叫:

“做啥啦——你们捉错人啦——”

“就是来捉侬的!”“赤脚医生”指着阿花的鼻尖吼,“捉侬这个现行反革命!”

阿花撩起脚来就向这女人踢去,一脚正好踢中她那滚圆的屁股,疼得她“吱”地一声叫。她一手抢过一个民兵手中的粗榛子,兜头就向阿花打来。阿花头一偏,这一棒重重地落在她的肩头。阿花只觉得疼得钻心,半爿身子都软了。她还想挣脱左右几个男人的臂膀,但是徒劳。于是她把自己整个身子坐下去、坐下去,又放开了嗓门呼喊着:

“大块头——大块头——大块头快点来救救我呀——”

“带走!”一个警官模样的人下令了。阿花被架着胳膊往弄口拖去。

几个钟头后就有许多传单贴在街头,叙述永安弄一名现行反革命如何以极其阴险、极其狡猾的手法作案,撕毁副统帅之宝像,而最终被造反战士抓获。第二天此案上了当时已由“红炮司”掌了权的报刊。阿花又一次成了名人。

阿花在永安弄几十年,众人并不感觉到她的重要性。一经被捕,永安弄的居民却发现少了阿花马桶没人倒,衣服没人洗,日脚有点难过了。

永安弄还有两个人,生活中本来就少不了阿花,如今则是大树倾倒,没有依靠的了。

第一个自然是大块头。

大块头比阿花足足大二十岁。他有先天性疝气,卵泡有一只小钢精锅那么大,因此终年只能穿乡下老头子穿的那种大裤裆中式裤,裤腰做到四尺半,从后腰包到肚脐眼时交叉叠起来,以遮挡那畸形的下体。他年过三十都没结婚。三十五岁那年,又突然长胖了七八十磅,成了一个几乎长宽相等的“大块头”。他在浴室里给人擦背,在剃头店里扫地汰头,又做过跑堂、小贩、茶房,干的都是并不太重的活。他靠自学初识文字,能自己写信,会拉二胡,会吹笛,而最大的本事是能整本整本地背出许许多多连台本戏里的台词和唱词,哼起戏文来不管是京戏、申曲、宁波滩簧、绍兴戏,都是有板有眼的,一个人能唱生、旦、净、末、丑,一台戏从头到底唱下来。他与阿花的初次相遇,要是写成戏文倒也是蛮动人的:

那是三十多年前一个阴雨霏霏的夜晚。半夜三更了,大块头才从他当差做茶房的戏楼子里出来,准备回旅馆统铺上去睡觉。路过一条弄堂,发现垃圾桶的边上蹲着一个黑影子,而且那圆脑袋后赫然是垂着一根大辫子的。一个女的!大块头凑过去看个究竟。果真是一个姑娘,像条狗似的蹲着,居然还睡熟了,脸面深深地埋在她自己的两个膝盖之间。蓬乱的辫子,破烂的衣裤,光着的双脚,黑乌乌中还可以看出几道伤痕的颈脖,让大块头看了直心酸。“一定又是个受不了虐待的小丫头!”大块头想着,准备走开,但没走几步,又停住了。从那圆滚滚的肩头看,这姑娘恐怕已成年了。这样露宿街头,保不住要受坏人欺侮呢!大块头又想。他蹑手蹑脚走近,轻轻地呼唤起来:

“嗳,暖,你醒醒!醒醒!”

那姑娘纹丝不动。大块头伸手一拉,姑娘竟颓然倒下了。仔细一看,虽然还有气,却是已经昏死了过去。额头烧得如火炉般烫手。不摸那额头也罢,一摸,更引起了大块头的满腔怜悯:原来这姑娘满脸都是伤痕,横一道竖一道的,太阳穴上还裂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血疤结得梆硬。“什么人下这样的毒手?”大块头愤恨地想,二话不说,把那姑娘背在背上,送到了仁济医院。

大块头把那姑娘送进了医院,作好了倾家**产付医药费的准备,然而后来实际上却没有花几个大钱。那姑娘体格强壮,昏过去主要是饥饿及伤口发炎造成的高烧,只吃了几片阿司匹林就压下去了。大块头第二天从医院把她领出来,她一口气就吃了四大碗阳春面。知道是大块头在垃圾桶旁救了她,她就把自己的来龙去脉统统说了。

她叫阿花,今年十六岁,浙江百官人。一位同乡到乡下招工,她就出来了。结果却被送进了霞飞路东头一个下三烂堂子里。堂子里的老鸨逼着她接客,她就伸开十只指头朝自己的面孔抓去,横七竖八血淋嗒滴地成了个大花脸,把嫖客吓退了。老鸨、乌龟大怒,鸡毛掸子拖畚柄一起上,头颈里额角头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打完了又捆起来关进一只小阁楼,夜里她硬是用牙齿咬断了绳子,用手指甲挖松了墙板,沿着水落管子爬下了三层阁。她在南市一带兜了三天,昼伏夜行,但就是寻不到往火车站去的方向。她三天中没吃过一顿饭,本来是想夜里在垃圾桶旁闭闭眼打个磕的,啥人晓得一胭就睏过去,啥事也不晓得了!

“大阿哥,”阿花说,“侬索性好事做到底,借我一点钱买张回百官的票,好哦?”

大块头苦笑了:“你这小妹妹真是自说自话!像你这样的,一定是老家长辈已经领了一笔钞票的,讲讲是包工钿,实际上是卖身钿,就算跑回去,也要被人家追回来的。”

“那,那,那我怎么办?”阿花左右张望着来来去去的行人,两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堂子里我死也不去!我就是跳黄浦江也不去!”

大块头想了想,问阿花:

“你吃得苦吗?龌里龌龊的生活肯做伐……”

“吃得起吃得起,肯做肯做,”阿花一下子扑过去,紧紧地靠在大块头身旁,“大阿哥你救救我,随便什么生活都肯做,只要我不去堂子……”

大块头先领阿花到一个剃头摊上剪了辫子,让那浓密的黑发披下来遮挡点脸面,然后将阿花带到了永安弄。永安弄一个专门为人家倒马桶干杂务的孤老太婆刚刚被汽车轧死,阿花接替了她。孤老太原先住在3号天井靠门口搭出来的一间小披屋里,是不要房锢的,但要免费包洗3号二楼二房东的马桶和全家大小的衣裤,阿花尽数继承。大块头领了她一家一家地认马桶的主人,还说阿花是自己乡下的一个表妹。永安弄的人家晓得他的人品,如今来了个小大姐,手大脚大,一看就是个有力气肯做事的人,大户小户人家都高兴。阿花算是在上海滩上落了脚了。

大块头第二天带来了一瓶“面友”牌雪花膏,送给阿花,告诉她:

“天天擦一点。我听一个太太说,这种雪花膏会帮人生新肉,不会落疤。你这几天不要吃生酱油,吃了生酱油疤痕会变黑的。勿要去剥面孔上的硬盖,再痒也勿要剥。倒好了马桶要把自己的手汰清爽,”他压低了声音,“不要看有种太太干干净净,其实侬勿晓得,说不定有杨梅疮的!”

年轻结实的阿花听从大块头的劝告,天天往脸上搽厚厚的“面友”,居然在两周之内,落尽了伤口上的硬盖。除了太阳穴上那一道,整张面孔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疤痕,而且没多久就养得油光光、红通通,青春焕发,跟昏倒在垃圾桶旁时全然成了两个人。

不多久,就常有油头小光棍来招惹阿花了。有一天天气热,阿花在天井里铺张席子睡觉,不料半夜里忽然感到不对头,睁眼一看,一个贼正在解自己的裤腰带。阿花懵里懵懂地大叫:“大块头阿哥快来呀,贼骨头要偷我的裤子!”贼被吓跑,3号上下三层房客们笑了足足一个礼拜。又过了几天,大块头来看看阿花,阿花就把这事告诉了大块头,并且还说:

“二房东太太叫我嫁给你算了。两家合一家,开销好省一点。再加有了你,啥人也不敢欺侮我了。”

大块头连忙声明自己有小肠气,不好结婚的。

“小肠气有啥关系?”阿花说,“我们乡下有个人也有小肠气,活到七十多岁呢!”

“活当然可以活下去。”大块头进一步说明,“就是那种夫妻之间的事是做不成功的。”

阿花这下子羞红了脸。低头想了一会,说,“我又不要做这种事。要做这种事那就去霞飞路东头了……”

十六岁的阿花之婚姻观及对两性关系的认识,实在是够混乱的了。但当时在她想来,在大块头听来,在周围各式人等评定起来,都十二万分地顺理成章,门当户对,而且有感情基础。于是十六岁的阿花与三十六岁的大块头于公元一九二六年成了婚。所谓成婚,即大块头从云南路天蟾舞台后的一家小客栈的统铺床位,搬进了永安弄3号门口天井旁边的披间。承蒙永安弄及附近几条弄堂的住户们照顾,他不久就承包了通阴沟扫垃圾冲小便池等清洁杂务,每户人家一个月给他几只角子的扫街钿,跟阿花的收入聚在一起,又不会生孩子,所以混了一年又一年,一直混到了解放。

老夫少妻,其实只是长兄小妹,相依为命地过了四十年。两人都极忙。阿花一早四点多就要起床,大块头睡晚点。但五点钟垃圾车要来车走弄堂北头的垃圾,那些垃圾工大多稀里哗啦地把垃圾弄得滴里嗒拉满弄堂都是,大块头要快去扫干净,免得去小菜场买菜的主妇呀,娘姨丫头呀,踏到了西瓜皮、香蕉皮之类跌了跤。天亮之后,阿花刷马桶,大块头帮着提水;大块头通阴沟,阿花帮着将菜皮剩饭鱼骨头之类倒到泔脚桶里去。等到把弄堂里的污物统统清除掉,永安弄里显得清清爽爽一尘不染之后,阿花就开始挨家挨户收脏衣裳了。汰衣裳是阿花的第二项业务,除了给几家人家按月包洗之外,还兼有计件类项目。阿花洗衣开价低,汰得清爽,远近闻名。有时候五马路以南浙江路以西,甚至天蟾舞台旁边的人家都会跑老远把衣裤送来让阿花洗。阿花来者不拒,一日洗到夜,大块头在旁边帮忙拎水,绞干,并且负责把汰清爽的东西送回去。两夫妻常常要忙到天墨墨黑了才歇手。但他们有一项规矩:从来不开夜工。15支光的电灯一开,一人两大碗饭一落肚,再多的生活也要搁到明早再做了。阿花生来爱干净,即便是三九严寒,也是天天要揩身,认认真真地从上揩到下,从头揩到脚,大块头则是一把二胡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自拉自唱,把连台本戏一出一出地唱下去,既是自得其乐,也是在为辛苦了一天的阿花表演几乎每日不歇的余兴节目。四十年来,永安弄的人都听惯了从3号天井边上小披间里传出来的胡琴声和大块头嗯嗯呀呀的唱戏声,也知道大块头唱起来拉起来了,阿花大概也就在揩起来抹起来了。似乎立了一个规矩,这半个钟头里,是没有人去打扰这两口子的。半个钟头之后,好像如今电视连续剧播完一集一样,琴声停了,唱声歇了,那15支光的小灯泡也灭了,永安弄里这一家子两口人一天的日脚就算过去了。

四十年来,大块头和阿花形影相随地从青壮年步入了老年。自从大块头突发了心血管病而半瘫在床之后,他更是离不开阿花了。喂饭,揩身,端夜壶,换衣裤,哪一刻能少了阿花。阿花被关到居委会去一夜天,大块头一夜都没闭眼。阿花天快亮时回来了,识文断字的大块头却不像阿花那么乐观,躺在**总在担心事。临近中午了,他刚刚眯了眼睛打了个瞌,就突然听见了阿花的呼救声。多少年了,阿花没这样喊过啊!一刹那间,大块头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操了大竹帚奔出弄堂口去相帮自己的小阿花那年代。“我来了!”大块头拼出全身气力喊着,移动着自己僵硬的沉重的身躯。“啥人敢欺侮侬!”他感到自己的血冲上头顶,而力气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他连人带被子跌到了床下,然后挣扎着往门外爬去,就好像电影里冲出堑壕侧卧前进的英勇战士一样。瘫痪了半年之久的他,竟然爬出了小披间。但没能过得了门槛,他昏死了过去。他那魂灵头跟着阿花进了黄浦区公安分局,只剩一堆还在呼吸的肉瘫倒在3号门口。

洪剑春是永安弄里第二个少不了阿花的人。自从五十年代初陆宝宝突然抛弃了他离他而去之后,他已经逐渐养成了“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冬夏与春秋”的良好习惯,凡厢房外发生大小诸事均与他洪剑春无关。因此即便是昨夜里弄口批斗金梦旦的大会开到深更半夜,他还是管自研究他的棋谱。今天上午他到市体委的造反司令部去报了到,在报到表上老老实实地填上了“曾加入国民党”这身份,参加了一个专门为“死老虎”举办的学习班,受训一上午,被告知从明天开始每天要背出二十条毛主席语录来,天天早上由造反战士负责检查,然后就回来了。他打算先还是摆几个棋局,下午再完成学习班的功课亦不为迟。不料刚在楠木棋盘前坐下不久,就听到了阿花的呼救声。他一反常态,拔腿就冲出房门,向楼下跑去,还没走出3号,就发现大块头昏倒在地上了。

洪剑春俯身一看,大块头面孔涨得像块猪肝,两只眼睛圆睁着鼓突了出来,张着一张大嘴呼哧呼哧地、喉头咕噜咕噜直响,便知道大事不妙了。且不管那阿花到底出了什么事,先救命要紧。他大喊起来:

“谁来帮帮忙呀,大块头昏过去了!”

洪剑春七尺男儿,这一声叫是发急时嚎出来的,压过弄堂口已经远去的摩托车和汽车引擎声,一下子就把那一大群围观阿花被捕始末之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但除了几个孩子,竟无一人前来相帮。是生命垂危的大块头做人做得不好,平日里待人太恶因而危难时无人相救?天地良心,大块头居住永安弄四十年从未与任何邻居斗过一句嘴,红过一次脸。永安弄的阴沟四十年来畅通无阻,永安弄的垃圾桶从来不会满得谱出来,永安弄的小便池干净得从来没有熏人的臊气,这都是大块头的功劳!可是,阿花作为一个现行反革命被抓了,大块头是阿花的老公,两者之间的直系亲属关系实在是明朗不过的了。于是乎,洪剑春纵然呼号求援,也依然是无人理睬。洪剑春大惑不解,拔直喉咙又叫,倒是在旁一个十几岁的小学生说话了:

“侬勿要叫了,伊拉大人不肯过来的,伊的阿花刚刚被捉进去了!”

“什么?”洪剑春如雷轰顶,“捉阿花?为啥?”

“伊拿一张宝像扯得粉粉碎,”那学生说,“所以捉伊。伊拉大人们是要跟阿花大块头划清界线的!”

洪剑春受到这番教诲启发,立时三刻明白了自己接下去该怎么办。说来可怜,他当时的头脑中排了这么一个等式:阿花等于反革命,大块头等于反革命家属,自己是有历史问题的,等于黑五类,所以阿花、大块头、他自己这三者A、B、C是相等的,如今唯有自己救援大块头责无旁贷。可是,一个人救不动,那么谁可以相帮呢?洪剑春想到这里,急中生智:他记得被强令搬住弄堂口过街楼上的金梦旦有一部小小的手推车,当年是她为儿子金明买的坐车,后来是大块头帮她改装了一下,变成了一辆有四只轮子的运货车,上面可以放一担煤球再加几十斤米的。自从十多年前陆宝宝出走之后,阿花把洪剑春的家务全包下来了,每个月买米买煤球都是用的这辆小推车。洪剑春想起了这小车,拔脚就向弄口跑去,直扑过街楼。

“金老师在吗?”他人未进屋就喊。

“是,是洪先生吗?请,请进来。”屋内传出微弱的声音。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两个“牛鬼”,互相以“老师”和“先生”尊称,客气、文明、高雅,而其中一个昨晚刚被斗至半夜,一个作为“死老虎”刚刚被勒令一天背诵二十条语录,每天清晨还要接受检查!

洪剑春进得屋,方见金梦旦侧卧在床,鼻青眼肿,几无人形。这几个月来,如此惨状见得多了,也不以为奇,洪剑春马上告诉金梦旦,大块头病势沉重急需小车送医院。

“我也去。”金梦旦咬着牙关从**爬起来,“车子就在弄堂口,从来不锁的,弄堂里大家公用的。”

金梦旦已经凭借弄口过街楼的地理优势,亲自目睹、耳闻了阿花被捕的全过程。尽管她左边肩胛疼得钻心,自己的问题该怎么个收场还前途未卜,她还是帮着洪剑春把大块头抬上了手推车,送进了仁济医院。

洪剑春和金梦旦把大块头送进仁济医院时十分顺利。当时的病历卡上有两栏为“出身”、“成份”,洪剑春大笔一挥,分别填上“赤贫”、“工人”,大块头马上就被接纳进了急诊观察室。病历卡上幸而没有“配偶之政治面目”一栏,否则真要大事不妙了。世事虽常不尽如人意,但恢恢天网总也会有些许疏漏的。况且洪剑春这十几年来经风雨、见世面,迂腐之气亦已被改造掉了不少,身边没有了陆宝宝以后,凡事都得独挡一面,应变能力早已培养得很可以了。安置好了大块头,他又陪金梦旦去骨科,找到了一位相识多年的棋友。该棋友医生先是瞥了一眼金梦旦头上那用纱布遮掩不了的阴阳头,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再是眼珠一转,将洪剑春拉到了一边:

“她是你的什么人?”

“什么人?老邻居呀,几十年了……”

“嗤——老邻居用得着你这么卖力?”那医生做出拂袖不管的样子,“我还以为是老兄想续弦的嫂……”

“嗳嗳,”洪剑春一张方脸涨成一片猪肝色,既是怕被金梦旦听见了,又是怕这位医生朋友真的不肯帮忙,急急拦住了他,而且压低了声音,“是的是的,是有那么一点……”

金梦旦于是很快得了一个星期的病假条。她与洪剑春商定:这段时间里干脆就留在医院里看护大块头,顺便自己亦可歇息几天,而洪剑春则急速返回去办理援救阿花的大事。在为大块头换衣裤时,洪剑春已经把自己的援救计划大略跟金梦旦讲了。

洪剑春直奔自己的后厢房,先将大块头的衣裤放进了脚盆,打算晚上自己动手洗洗看。然后,他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一张纸片。他记得有过这张纸,是陆宝宝离他而去第二年托阿花转送过来的。当时他只是冷笑一声,随手就往地上扔,还是阿花把它收进了哪个抽斗,说这是洪师母屋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有事还可以寻伊的。到了今天,这个记忆点却像一盏鲜红的警灯,在他的头脑中闪现了出来。是的,是有这么一张条子,上面用娟秀的小楷毛笔写着几个字,那是陆宝宝的地址,还有电话号码!

那张条子如今在哪里呢?洪剑春翻遍了抽斗,陈年八股的破烂货全翻出来了,也没找到。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这一二十年来,洪剑春的生活起居全仗阿花照顾,自己的东西放在哪儿自己都糊涂,只知道床脚头永远有干净的衣裤,米桶里永远有米,煤球炉口永远有火,热水瓶里永远有开水。体委一个月发给他七十来元固定工资,他吃得饱,穿得暖,烟盒里还大前门不断。这一切,全是阿花给料理的。现在阿花被捕,他连那张的的确确见过的纸条都找不到了!

想起阿花,洪剑春猛然又大开窍。阿花料理洪剑春之家政,手里捏着这间厢房里的两把钥匙。一把是开门的,另一把是开一只夜壶箱上的小抽斗的。这只小抽斗是洪剑春唯一一只上锁的抽斗,钥匙是阿花去配的。洪剑春每个月的工资,还有从粮管所领来的粮票、油票、豆制品票之类,统统在里面。小抽斗的钥匙有两只,一只吊在阿花裤腰带上,一只塞在洪剑春一只破袜子里。而这只破袜子就在该夜壶箱下面的小橱内。把钥匙塞在破袜子里也是阿花的主意。

洪剑春连忙掏出破袜子,从破袜子里掏出小钥匙,用小钥匙开了那把其实一扭就会断的小锁,抽出了小抽斗。他把抽斗里的东西兜底翻到**,稀里哗啦的,户口簿、购粮证、煤球供应卡,撒了一床。果然,那张小纸片儿赫然躺在中间。已经发了黄了。

湖南路(武康路口)300号 电话:54861

一见这秀丽工整的毛笔小楷,洪剑春一阵头昏,颓然跌坐到了椅子上。

洪剑春的一生真是晦气。晦气的根源是他痴迷一生的象棋。

他在扬州高中毕业后,以优秀成绩考得了公费留学日本的名额,学的是医科。岂料在日本学了不到半年,因为参加了一个省部级的棋赛,荣获冠军,得罪了那个日本籍的亚军。亚军是个贵族子弟,败于支那入手中,岂能咽下这口气,立即暗中雇人深更半夜痛打了他一顿,继而又诬赖他有间谍嫌疑,买通警方把他抓进了监狱。查无实据,从牢里出来却因此而被校方开除了学籍,遣送回国。洪剑春回国后无以为生,又无颜见江东父老,流落在上海,当了几年的小学教师。公元一九三七年,日军攻打上海,闸北一带毁于炮火。洪剑春教书的学校连同他寄宿住房房东全家统统被大火吞噬,他自己空身一人,只夹了那只祖传的楠木棋盘逃出废墟,身无分文,几近乞丐,每日只靠帮店家打打短工维持生计。一日踯躅街头,忽见有个人在摆象棋地摊。他尽管饥肠辘辘,见了棋盘还是忍不住要凑过去。蹲着看了几局,发现摆地摊的棋手出手不凡,连下连赢,忍不住手痒起来。挖了挖口袋,发现自己身边只有两枚角子,本来是打算用来吃两只大饼,再去洗个澡的,一狠心都押到了地摊上。象棋地摊其实是一种带有技艺性的赌博,愿一试身手者押下自己愿下的赌注,然后与摊主来一局,谁赢谁得钱。摆这种摊头的人当然要有相当的棋艺,否则何苦来陪人下棋还要白赔了钱?洪剑春下的赌注少得可怜,几个围观者不禁嗤笑起来。但那摊主倒也不俗,抬头上下打量了这位牛高马大一脸斯文却又浑身透出穷酸相的对手一番,当即点头应允开上一局,并且也拿出相对等的二只角子,放进专搁赌注的小方纸盒。按老规矩,应该是摊主谦让,慢出一步,但洪剑春却两手一拱,请摊主先出子。摊主一看这个架势,心内明白对手自信心是够强的了,立即也抖擞起精神来,一面说“却之不恭,却之不恭”,一面捏起黑子,架起当头炮来。洪剑春不慌不忙,斜走马步,筑起屏风马,保住了中卒。两个于是你一车我一炮地对弈开来,只不过一二分钟工夫,洪剑春不发一言就将死了黑帅,把个摊主弄得面红耳赤。那摊主也不是个肯轻易认输的棋手,一面不停地口称“佩服佩服”,一面飞快地再摆好棋子,邀洪剑春再来一局。旁边一群围观者更是推波助澜,拼命地鼓动他再来。洪剑春本来就棋瘾发作,又感觉到这位摊主棋路诡谲,攻势甚厉,有心再试试自己荒疏多年的棋艺,于是重开战局。这次洪剑春没有谦让,先出一步,而且也不像刚才那样急于过五关斩六将,而是有意地把棋路引到自己记忆中的一盘古残局上去,每走一步都要斟酌一番。那摊主显然也知道这盘古残局,煞费苦心地处处设防,力图把战局拉平。当双方棋子终于走到那古残局的最后一步时,摊主开了口了:

“这位先生精通棋艺,我服了!这是一盘几百年解不开的残局,只好持平,请先生免战,我也要收摊了。”

“不。”洪剑春却眼睛盯着棋盘,“不妨再试试走下去!”

“先生你这是何必呢?”摊主说,“几百年下来了,成千上万个高手也走到此地为止,你我就能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喏,难为先生又战一局,我再贴上四只角子!”

洪剑春还是坚持要下下去:“试试,试试,说不定真能再走,我已经想出点门道来了!”

“也真是!”摊主一把撸了棋子,合起棋盘,把那个盛了角子的小纸盒往洪剑春面前一操,“拿去拿去,去吃顿热汤热水的阳春面吧!下棋要两厢情愿,怎么可以硬上的?我看你也跟我一样穷得可怜,棋子倒下得不错,这个地盘我算让给你了,你索性明天就在这里摆个摊头吧!”

这倒是提醒了洪剑春。他的全部家当就是身上的长衫衬裤加上一只楠木棋盘,他的全部才能、爱好和兴趣也都在那三十二只棋子上。他背不动太重的东西,不能去码头扛大包;他干不了低三下四的事,因此不能到四马路会乐里去当拉皮条的。他能写会算,但口齿木讷,做教师一到寒暑假就要被解聘,如今偶尔发现自己的棋艺可以养活自己,赛过寻到了一只金元宝。从第二天开始,洪剑春就在这只角落摆开了自己的楠木棋盘,那个摊主给他的小纸盒子正好用来装钞票。一天摆下来,赢得的钱非但可以饱三顿肚子,晚上还可以去住小客栈里的统铺了。

太平日脚没过几天,洪剑春险乎被抓进了巡捕房。那是有一天遇上了一个棋艺很不错的对手,大概腰包里很有几个钱,特别的不肯认输,从一早路过洪剑春的摊头,被那只楠木棋盘所吸引,蹲下来开了一局便输,他就拗上了劲,一盘接一盘地斗下去,一直斗到日过西头,还不肯歇。洪剑春这个人也是个死脑筋,下棋从来认认真真,不肯来假的,其实如果聪明一点,不露痕迹地让他一盘,给个面子,也就给他下台阶了,不至于这么一局一局地干下去,一直干到闹出事来才罢休。围观的人愈来愈多,里三层外三层,加上还有瞎起劲的洋装瘪三小流氓,终于引来了巡捕。那个红头阿三挥着棍子冲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把当胸抓住了那个犟头倔脑的棋迷,要把他捉进巡捕房去。为什么那红头阿三不捉洪剑春呢?因为洪剑春在此摆棋摊已好几个月了,红头阿三巡路时常常看见他。洪剑春面相端正,坐在地上摆着的一块青砖上老老实实,俨然一副书生气,而且棋艺高强,每局必赢,红头阿三有时闲来无聊也立在一旁看看,几个月下来多少也懂了一点,不由得不对这个落魄书生有了一点尊敬。这天晚上这红头阿三正好当班,远远一看围了一大堆人,一条上街沿全轧足了,误以为是哪位爱国学生又在演讲发传单,连忙“Break up!Break up!(散开!散开!)”地大叫,冲了过来。进入圈子核心,他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未下完的棋在作祟,由不得恼羞成怒,不摆点威风也不肯收场了。那个棋迷被劈胸抓住,抬头一看是一张红里带黑、眼珠碧绿的外国面孔,头上包着一圈雪白耀眼的白布,吃了一惊,连忙声明:“阿拉是白相相,白相相,勿要误会,勿要误会!”那巡捕死活不肯放松,力气又大,一把就把那人拖得昏头瞌,几乎要跌在地上。洪剑春一看不妙,赶紧立起身,用英语跟巡捕打招呼:“Oh,Sorry!He is my friend!My good friend!(对不起,他是我朋友,我的好朋友!)”一边说着,一边还赔着笑脸。岂料那巡捕平时倒还有点人情味,一到这种时候,眼看这几十个中国人都在看白戏,就非要把这威风摆下去不可,当即将警棍往腰里皮带上一插,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把洪剑春也一把拖住。谢天谢地,洪剑春总算在被拖住之前,已经把自己的宝贝棋盘收拢夹在腋下了,虽然进了巡捕房,吃饭家什算是没丢。巡捕把他俩带进一间小房间,往里一扔,也不说什么,就走开了。门没锁,窗没关,但两个中国人也没敢出来,因为巡捕房门口是有条大狼狗看着的。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那红头阿三才来了。大概睏得蛮足,心情愉快,他一进门对洪剑春“OK!”了一句,拍拍他的肩膀,指指门,意思是可以出去了。两个人如蒙大赦,赶紧逃出,过大门时还是免不了被那只狗狂吠了一阵。

出得门来,两个人都觉得丧气。那个棋迷姓殷叫得富,是个宁波人,一路嘴里“娘希匹,娘希匹”地骂个不停。他说,“租界外面要被日本人杀,租界里头要被红头阿三欺侮,娘希匹的道理也没有!”就这么谈着谈着到德大西菜社时,殷得富邀洪剑春进去喝杯咖啡。

“我,”洪剑春为难地说,他想起自己那个小纸盒子在昨夜的混乱中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不饿,还不习惯喝咖啡!”

“老兄不要客气了,还不饿呢!从昨日中午到现在还没吃过!饿也饿煞人了!那娘希匹的红头阿三!”殷得富说着,把他往店堂里拉。“老兄会英语,哪里会不喝咖啡!我会钞!你放心!”

这是洪剑春从日本被遣送回国流落上海后第一次跨进一家像样的门面,坐上一张铺着桌布的干净台面,享用一顿像样的早餐。那殷得富脾气虽然执拗,人倒也爽直,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大钞票,叫了许多西点,边吃边谈:

“我现在做海鲜生意。世道不太平,也做不过外国人,一个铺子倒闭掉了。我有个朋友在‘大世界’里混日脚,他是黄大老板黄金荣的原配老婆桂生姐娘家的远房外甥,专门管舞厅、弹子房、棋室几只场子。我看侬下棋本事这么大,笃定可以去‘大世界’里混,何必再摆这种讨饭一样的棋摊头!”

这宁波大汉讲话虽难听,用意实在良好,而且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把洪剑春领到了“大世界”,拜见了那个黄大老板家桂生姐的远房外甥。拜见时所用一大袋红纸金字包装的见面礼,还是殷得富掏了腰包让洪剑春提上的。

要在“大世界”里立住脚,第一靠后台,第二靠本事。洪剑春通过殷得富介绍拜见了大老板家的亲眷,就算是有了个后台了,这件事后来在公元一九五一年的镇反运动、公元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公元一九六四年的“四清”运动以及公元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间的“文革”运动中,查了又查,审了又审,总是洪剑春历史档案上的一个疑点。那个殷得富在解放初“三反、五反”运动时,因为严重偷税漏税被定为“大老虎”,一时想不通就从大马路山东路口的慈淑大楼八层楼顶上跳下来,脑袋豁开自杀身亡。他这一死,少了一个洪剑春历史的见证人,洪剑春的问题更加说不清楚了。至于那个“后台”即大老板家的远房亲戚,有人说他去了美国,有人说他去了台湾,反正是洪剑春又多了一个疑点。运动一来,专案组总免不了要查一查,查又查不清,于是又只好把问题挂起来,以备下次运动再查。更要命的是这个外甥是个国民党党员,凡由他介绍进“大世界”里混日脚的,一律由他代为报名加入了国民党,洪剑春即其中之一。洪剑春虽未提过申请,也从未向党国宣誓表示忠心,但的确知道自己是国民党党员,因为每个月的月规钿里,总要被那个外甥扣除一笔所谓“党费”的。于是,查无实据的疑点加上查有实据的政治问题,就构成了洪剑春的复杂历史,使洪剑春后来成了个“老运动员”。怪只怪那个死鬼殷得富,怪只怪那只使殷得富认得了洪剑春的楠木棋盘!

洪剑春在“大世界”一混十多年,凭良心讲实在还是靠他那高超的棋艺。他为人木呐,不懂人情世故,平时呆头呆脑,然而只要一坐到三十二只棋子摆出来的方阵面前,那一脸呆相就一扫而光,眼睛眉毛鼻头嘴巴好像都会放出光来,加上本来就生得魁梧英俊,这种时候纯粹就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了。他的棋路多变,几乎是所向无敌,可以说“大世界”里棋室的市面,主要是靠他撑着。红舞女陆宝宝宁可甩脱快乐牌手帕厂范仁义的追求,下嫁给一文不名的他,也正是在一次充分显示其才华的场合下对他一见倾心的。

说起这场姻缘,那实在是一场棋缘、奇缘。那时候陆宝宝已经被范仁义捧红,在“大世界”舞场里身价一日日地升高了,轻易不大肯陪客起舞。一日里她忽然心里烦躁,便抽身从舞场出来,兜到了隔壁的棋室里。陆宝宝虽是女流,却颇懂点棋艺。她在“大世界”里“当班”时,一到吃力了,或者不开心了,就往棋室里跑。在她看来,这里是整个闹哄哄乱糟糟的“大世界”中唯一一个清静之处。唯有这里的客人多少还保留一点古代文人逸士的清淡高雅之趣:一张张棋桌整整齐齐地排着,一只只棋盘方方正正地摊着,棋客们嗑点瓜子,品杯香茗,或者吸支烟,不声不响地对弈着,很少有穷凶极恶、下作下贱相。可是陆宝宝那天进入棋室,却发现大不同往常。只见整个棋室的三面墙壁统统挂满了大棋盘,数了数竟有十只!每只棋盘足有四张方桌大,每粒棋子顶得上茶杯圆,看上去真是蔚为壮观。在棋室的正当中,铺了一块圆地毯,洪剑春正襟盘腿端坐正中,他的面前则摆满了棋盘。每个棋盘的另一面,坐着一个棋手,对洪剑春形成了半圆形白色包围圈。陆宝宝数了数,喔,也正好是十个人十只棋盘。她立时明白了:这是“大世界”里难得举行的一对十的车轮大战!这种大战,陆宝宝只是听说过,还未亲眼见过呢!她找了一个角落,悄悄地坐了下来。这不坐也罢,一坐下来她的目光就离不开洪剑春了,看棋是假的,看人倒成了真的。只见洪剑春身着一件浅青竹布长衫,端坐在紫绛红色的地毯上,面如金纸,鼻若悬胆,轮廓分明的薄嘴唇紧闭,线条清晰的浓眉毛微蹙,简直就像玉佛寺里的那尊释迦牟尼坐佛雕像一般。那与他对弈的十个人,都非平庸之徒,老棋客们知道他们个个都有两下子的。地毯上的车轮大战很快就杀得难分难解。小棋盘上的战局,由十个手持竹竿的人拨动墙上的大棋盘展示给众人看,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棋室里不时响起“好棋!”“臭棋!”的喝采声、嘲骂声和评议声。可是棋室里纵然再乱、再闹,那全棋室的中心人物洪剑春却是稳若泰山,从容不迫,如处无人之境。只见他整个身躯像是钉在地毯上了,盘着的两腿纹丝不动,只是转动着他那硕大的头颅,炯炯有神的两眼左右盼顾,而两只手则是左右开弓,左手管五只棋盘,右手管五只棋盘,修长的两臂伸伸缩缩,粗大的手指上上落落,简直不像是在下棋,而像是在弹钢琴!前后不过十分钟,十盘棋中已有四盘结束,洪剑春所持红方均是战胜,四员败将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告退。一个钟头之后,第九个败将撤兵,洪剑春只剩下了一个对手。那个对手已六十开外了,蓄了一下巴的花白胡须,认得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家大书画店的老板,对棋艺有相当深的研究,大东书局还出过一本他主编的《百局谱》呢。这老先生平时极少涉足“大世界”之类的游乐场所,这次居然抛头露面参加车轮大战,照伊的身份来讲是大大地降格的了。大概是年纪大了点,也大概是因为身份高要面子,他走棋走得特别的慢,旁边一个佣人模样的人还不停地帮他递茶水递揩面毛巾,所以一盘棋足足下了一个半钟头了,还是难分胜负,而双方的车、马、炮已经统统拼光,洪剑春比他多了一个卒,他比洪剑春多了一个相,势均力敌。“和了吧?”老先生终于有点撑不住了,打了一个哈欠,想立起身来。可是这死牛劲的洪剑春却好像没听见一般,屁股似粘在地毯上了,眼睛还死盯着面前的棋盘,而且猛一伸手,移动了一下自己的老帅的位置。这一动子,形势大变,那老先生赶紧把第二个哈欠咽下去,重新抖擞起精神来。可是已经迟了,只战了几个回合,洪剑春就把老先生的黑将逼到了死角,使这第十个对手也以失败告终。老先生临走,抖抖地从上襟小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扔到棋盘上,留下了话:

“棋艺高强,前途无量!请拨冗来敝舍小坐,我有要事相商!”

陆宝宝这半天因为看棋赛非但没有赚到一张舞票,而且还把一颗心留在洪剑春的身边了。世界上的事情总有点规律的:男人看中了女人要想成功比较难,女人看中了男人总容易如愿。洪剑春不久就娶了陆宝宝,如前所述,公元一九四八年,陆宝宝住进了永安弄3号三楼后厢房。

自从那次车轮大战后,洪剑春成了书画店老板的座上客。那老先生通过他在报界的熟人,为洪剑春的棋艺登了好几篇介绍短文,洪剑春也算是上过几次报的小名人了。这位老板还把自己收集的好几本古棋谱和日文版的“棋谱大全”借给洪剑春,让他广为参考。洪剑春决心编纂一本《中华象棋大全》的宏图大志便自此始。陆宝宝嫁来后,开头几天人们还有点侧目而视,但见这位妖冶女人一进3号厢房后就再不搽粉抹脂,长长的披肩发束成一个髻,极马虎地垂在脑后,衣裳也是顶普通顶普通的,倒是像一家书香门第里的少奶奶,立在洪先生旁边再般配也没有了,因此那敌意也就一日日减少了。待阿花大叫其“洪师母”之后,陆宝宝也就像一滴牛奶融入了清水一般,化进了永安弄了。

自此洪剑春与陆宝宝夫唱妇随,过了几年比较太平的日脚。陆宝宝小产过一次,之后也就没有怀过孕,所以常常吃点中药,还是很想有个小宝宝。一九四九年五月份,上海解放后,“大世界”时开时闭,洪剑春的收入没什么保证,但因为陆宝宝多少有点积蓄,所以两口子的日脚还是可以混得过。洪剑春写作“象棋大全”的准备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

公元一九五一年,镇反肃反运动开始。书画店老板被捕。原来这老儿在开办这月书画店之前,曾经在伪满政府里当过一个什么官,纯属汉奸,抗战结束后他蹲过国民党的大牢,但后来靠一个在军统当个小头目的堂兄弟作保,很快就出来了,以后就从商。此人当汉奸期间居然还涉及几件大命案,犯有血债,因此很快被报请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批准,开了个公审大会后枪毙掉了。凡与此位老汉奸有来往的,无不受到审查。有好几个当年一起常到书画店去坐坐的人,也都先后被捉了进去。洪剑春却是例外,仅只被派出所叫去谈了一次,写了一份与老汉奸认得以及交往的经过,就算了,而且以后长达一二十年的各项运动中,居然也没有人再提起过此事。

然而,他哪里知道,恰因为此,他失去了他的爱妻陆宝宝。

陆宝宝解放初即参加了里弄工作。

她年轻,聪明,温和,再加没有老人小人的拖累,所以很快就被区妇联看中,被提名当区的妇联副主任。她虽然当过舞女,但按阶级分析法还是要划入“城市贫民”类的,出身又清苦,政审一级级通过。材料报到市里去时,她那张一寸报名照引起了一个南下干部的注意。这位干部有一定文化,姓郭名平,平时倒也并非好色之徒,但却恐怕是命中注定,要了却前世一段孽债,他一眼瞄上陆宝宝那张并不出色的一寸照片,却有点放不下了。他随手打了只电话给区妇联,让妇联通知这位候选人来一趟。陆宝宝接到通知后就去了。她跨进那办公室,把个郭平一下子就看呆了。陆宝宝这个人要论面孔未见得是绝代美人,只有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金闪闪的,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而这种魅力在照相上面是透不出来的,只有见到本人,才会感觉得到。再加上她未经生育,身材一点也没有发胖,尽管穿着老棉袄,但因为是当时流行的列宁装,腰间有腰带的,往紧里一收,那优美的线条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她这个人的脾气又柔和,秉性娴静镇定,整个人身上,可以讲是包容了江南女子的娇媚,上海十里洋场的开通,东方古代少妇的娴静,再加上与洪剑春生活数年以来所感染的书香气,这是郭平近四十年生活中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郭平也是个很有性格的人,待陆宝宝一走,当即便下了非娶这个女子不可的决心。

郭平老家在山东,有个小脚老婆,有个已经满了十岁的闺女。这并不构成障碍。离了便罢,先例有的是。障碍在洪剑春。洪剑春是陆宝宝的法定丈夫。那么怎样才能搬掉这块绊脚石呢?郭平自有办法。他正负责组建工、青、妇组织,立即以对陆宝宝作进一步政审为名,调来了洪剑春的全部档案。洪剑春的档案即便在解放初亦已有厚厚一叠了,问题“木老老”:国民党党员;青红帮头目黄金荣老婆娘家外甥的嫡系爪牙;反动奸商殷得富的挚友;去日本呆过半年,原拟逗留五年,但匆匆返回,政治背景不详。等等、等等。郭平对这些不感兴趣。档案上写得玄乎,他郭平一目了然,知道这些东西定不了性,没用。只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便是肃反委员会关于洪剑春与书画店老板交往问题的调查报告。报告上已有结论,但郭平还是将报告颠来倒去地看了又看。最后他往办公室一坐,拎起了电话。

“肃反委员会吗?喔,了解一下书画店老板白吉利的处理意见。嗯,嗯,已经枪毙了,太好了,死有余辜嘛,好,就这事,没别的。”

“广平路派出所吗?我是市政府。关于洪剑春跟白吉利的交往关系,你们跟洪接触过没有?嗯,嗯,只是棋友,是吗?喔,不必再找第二次了。如果有问题,我们会通知你们的。对了,市里很重视。”

三天以后,郭平再一次召见陆宝宝。陆宝宝这回略微作了点修饰,没穿列宁装,只是在一件羊毛套衫的外面罩了一件手工编织的绛色的绒线大衣,下摆很大,带点褶,好像一件短裙一样。裤子是蟹青色的卡其布,两条裤缝笔挺,老棉鞋也换了双高帮皮鞋。陆宝宝哪里知道郭平的居心,只是想领导上这么重视自己,又风闻要让自己当区妇联副主任,总该收拾得整齐些才好,结果那普通衣饰中透出的雍容气派,更坚定了郭平不到手不罢休的决心。郭平这次已是胸有成竹,因此一见陆宝宝便开门见山:

“今天找你不是谈你自己,只谈谈洪剑春的问题。”

一闷棍,吓人得很。陆宝宝不知道洪剑春有什么历史问题,但现在领导专门找她谈话,肯定问题是相当严重的了。她大睁两眼,看定了郭平:“他?”

“他跟一个书画店老板白吉利交往频繁,已经有人检举了。”

郭平开始按事先想好的一套胡言。他告诉陆宝宝,据查,白吉利系国民党军统特务,临近解放受命组织潜伏特务网,洪与白过从甚密,这是人所共知的,白收藏了数十年之久的十一本棋谱珍本(有的在世界上已为孤本)于他临被捕前居然馈赠给洪,足见其关系已非同一般。其间还有什么默契,是可以大查特查一番的。公安局如果将洪剑春立案侦查,那么第一步就是先拘留,同时没收全部棋谱,然后量罪处刑。估计是要判处死缓或无期徒刑。

“我很为你可惜,”郭平最后说,盯着陆宝宝那张苍白得像一张纸的脸,“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妇女工作干部,但如果你的丈夫成为人民的敌人,那么你自己的前途也要被葬送掉了。可惜,可惜。”

郭平最后这步棋走得其实不好。他以己之心量人之腹,以为陆宝宝也是个极端个人主义者,当两条道路伸在脚下,一条是当个妇联主任,一条是当个反革命家属时,陆宝宝一定会选择前者而不选择后者,最后入他的圈套。岂料陆宝宝虽则气度高雅,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个政治细胞。听了郭平这番最后通牒,只知道大事不好,面前不停地闪现出一幅幅可怕的画面来:洪剑春上了手铐,被押上了警车;洪剑春呆在铁笼子里而自己则在送牢饭,夫妻只好隔着铁栅栏对望着;洪剑春在荒山里开石头服苦役,披头散发……人到极度惊吓恐怖悲怆之时,反而是没有眼泪的,陆宝宝平时那水汪汪的眼睛如今一下子全干涸了。她只是木然坐着,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跟了伊去,我跟了伊去……”

这可大出郭平之意料。这女人真是虚有其表,头脑却是如此不开窍!放着金光大道不走,却甘愿去当一个反革命的家属!不过郭平眼珠一转,却又禁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女人无论洋派土派,看来大都有个共性:嫁了一个汉子就死心塌地,痴到底,忠到白头,让她赴汤蹈火都肯。而这一点,恰恰还真对他郭平有用!郭平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倒了一杯开水给陆宝宝,然后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情绪略微稳定了点,再开口说:

“他的问题,就性质来说是十分严重的。但如何处理,还需要研究。你要相信我们人民政府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他是好人,真的是好人!”陆宝宝急忙可怜巴巴地说。她凭直觉知道郭平同情她,想帮助她,当然还以为他想帮帮洪剑春。她当时在这方面的智商等于零。

“嘿,”郭平毫不留情地冷笑一声,“那就由不得你说了。如果由肃反委员会出面提请公安局立案……”他意味深长地住了口,然后背过身去,依然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稳稳当当地坐下了。

陆宝宝知道,眼前只有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这个庄严地坐在写字台后面的大干部郭平同志。她瞪着两只大眼睛望着郭平。她想说些求告的话,却又开不了口,只好呆坐着。

郭平胸有成竹。他等待着面前这个女人排空了头脑中的一切固有的思想,然后再把自己为她安排好的思维程序输送给她。他要让她接受这么一个现实:立即与洪剑春离婚,然后改嫁郭平。他要骗得陆宝宝相信:只要以此为代价,郭平作为一个有影响的干部,就可以出面为洪剑春担保,把洪剑春的问题挂起来,慢慢调查核实,而不交由肃反委员会立案审查。这样,洪剑春依然可以保留他视为生命的那些棋谱,研究他的棋艺,并继续他编写“象棋大全”的事业。作为一个附带条件,郭平还可以请一个在市体委工作的老战友帮忙,把洪剑春从“大世界”里调出来,编入专业运动员之列,以国家干部待遇按月开支,而又不必天天上班。他可以呆在他那三层厢房内干他所愿干的事,潜心写作而不愁吃穿。

这一番谈判并不是在那一个下午里就达成协议的。郭平让陆宝宝有充分思考的时间,并不要求立即拍板成交。那天下午,他也只是闪烁其词地讲了个大概意思。陆宝宝起先还有点糊里糊涂,可是当郭平为她递送第二杯茶时,她发觉郭平的大手在她的手背上逗留了过长的时间,而那双细小的眼睛所闪过的亮光,又一次次火灼灼地盯住了她的脖颈。陆宝宝毕竟是舞场里呆过多年的,顿时就领悟了。她好像逃一样地跑出了那间房间,耳朵里却一直响着郭平说的那些话:

“决定权在你。嘿嘿,连我也可以听你的。”

“我只是可惜了你。当然啰,也为洪剑春可惜。他的‘象棋大全’要是写出来,也算了却了他多年的心愿呀!这方面他倒的确算是个人才。”

“我是违反了有关纪律找你谈这些情况的……”

洪剑春对陆宝宝热心于里弄工作,后来又常去妇联什么的从不干预。陆宝宝实际上一直养着他呢!这几年中,洪剑春基本失业,生活全靠陆宝宝的积蓄,眼看坐吃山空,日子已经越来越艰难了。虽然“大世界”又将开业,但据传原班人马要削减三分之一,他洪剑春在棋室的位置能否保留尚不可知呢!听说市里即将成立体育运动委员会,而且还把象棋作为一个项目,洪剑春真有点怦然心动。要是能进体委,不说可以有个像样的职业,更重要的是下棋不再是为赚口饭吃,而是一项专门的研究,与几个志同道合的棋友共同商榷,探讨一些疑难问题,想必可以把许多许多自己一个人想不太通的问题早早地解决掉,再花三五年时间,“大全”的完成就是没问题的了。这一奢望,洪剑春只是存于心底,不敢向任何人启齿。当然啰,他跟陆宝宝讲过。陆宝宝鼓动他写封信给体委筹备组,但洪剑春却只是叹了口气:

“他们大概不肯收国民党党员的。”

于是作罢。没想到在陆宝宝去了几次市政府后,忽然有一天,邮递员送来了一封硬邦邦的信,拆开一看,赫然一封鲜红的聘书:

特聘洪剑春同志为市体育委员会(筹)象棋组成员,兼任副组长。

下面是鲜红的有五角星的公章。洪剑春高兴得满脸放光,可惜陆宝宝又去市政府了,只好叫正在天井里洗衣服的阿花:

“阿花,阿花大姐!嗨,我收到聘书啦!市体委的!”

阿花根本听不懂什么叫市体委,但听懂了“聘书”。有聘书就有饭碗头,所以阿花也喜形于色,两手往围裙一擦,噔噔噔跑上楼来看聘书,嘴里则高兴地喊:

“好啦!洪先生侬有了事做,就可以不要叫洪师母一日到夜往外跑啦!”

洪剑春一听此语,心内发酸。一点不错,陆宝宝近来日见憔悴,脸色蜡黄,晚上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半夜里常常会惊跳起来。洪剑春几次问她怎么了,她总说是工作忙,累的。有一天晚上更怪,夜半时分洪剑春梦到下起了倾盆大雨,把自己淋得浑身精湿,猛地一下惊醒过来,却在月光中看见陆宝宝坐在**,正俯身向着他凝望,泪水一滴滴地直落在他的脸上。问她为什么,她竟痴痴地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你没有我也可以把书写出来的。你再找一个。先把你托付给阿花。阿花良心好。不要怪我。喔,侬一定要怪我一生一世的……”他追问下去,她又倒头就睡,再也不肯开口了。洪剑春认为这是她近来长期失眠的缘故。眼看宝宝这般瘦下去,洪剑春实在心痛,常常责怪自己身为男子,却在靠妻子养活。现在好了,有了固定的职业了,有了自己早就在朝思暮想的称心的工作了,真的像阿花说的“日脚会愈来愈好了”!洪剑春心内喜欢,下午就去澡堂洗了个澡,又在剃头摊上理了发,刮了脸,精神焕发地赶回家来。可是他一进家门,却呆住了。

平时收拾得井然有序的房间一片凌乱,抽斗统统打开,衣裳拖了出来。**枕头少了一只。墙上挂的镜框跌在地上,玻璃粉碎,里面的结婚照不见了。洪剑春木然站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身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啜泣声,惊得他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阿花。她蹲坐在门背里角落的小矮凳上,一脸的眼泪鼻涕,手上还拿着一张纸。

“怎,怎么了?”洪剑春结结巴巴地问。

阿花一挥手,眼泪鼻涕全擦在自己的袖口,然后把手中的纸片递给了他。

洪剑春:鉴于我俩感情不合,我向区政府递交了离婚申请,并已蒙批准,从即日起取消夫妻关系。今后请不必再来找我。

陆宝宝亲笔于一九五一年十二月

洪剑春喃喃地读出声来,每个字统统读完,只觉得浑身上下全部骨骼肌肉五脏六腑统统哗地一下散了。一阵头昏目眩,他跌坐在**。他是个极度内向的人,开不了口,流不下眼泪,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张刚刚刮过的脸变得惨白惨白,两只眼睛发了直,嘴唇像北风里的树叶子般索索直抖,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来。阿花一见此状像弹簧般从门背后跳了出来,飞速为他背后填上了一条厚被子,让他倚着,然后伸出一只手,猛地向他的人中掐了下去。洪剑春只觉得唇上一麻,开始低声地长号了起来。他的眼睛闪着光,直盯阿花,开了口:

“是她亲手交给你的?”

“是的。先生刚走,伊就来了。”

“她到啥地方去了?”

“吮没讲。只是哭!”

“她,她,她的替换衣裳带足了没有?”

阿花又抹开了眼泪鼻涕:“洪先生侬还牵记伊呀。伊一回3号就把我叫上来,叫我看着伊在屋里乱翻乱弄,还打碎镜框拿掉了结婚照。伊啥东西也没带,只拿走了一只枕头,还有先生平常用的茶杯。伊还拿出了一百万钞票,喏,放在写字台上。我也实在想勿通,伊这样牵记洪先生,做啥还要把屋里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还关照不要整理,一定要让侬看过了,再帮忙收拾收拾,做啥要叫你看了伤心呀……”

“她真的没讲到哪里去了?”

“伊,伊……”阿花吞吞吐吐地。

“说呀,说呀!”洪剑春一把抓住阿花的大手,使劲摇撼着。

阿花发着抖,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洪剑春的事一般,嗫嚅着:“伊叫我跟先生讲,恩断义绝了,伊去嫁别人了!”

“不可能!”洪剑春呻吟着,“我没同意离婚!”

“伊也讲了,伊前几天把先生的图章拿了出去,在离婚书上盖了,所以区政府准了,伊是可以嫁人的了!”

陆宝宝的确做得恩断义绝,洪剑春第二天就收到了区政府的通知,让他去取离婚书的副本。洪剑春拒不承认,不去,结果离婚书挂号寄来了。这时市体委又来信又来电话,问他到底是不是接受聘请,如果再不去报到,只好作自动放弃论。洪剑春丢了老婆,总不见得再丢饭碗,只好先拖着一下子瘦了十来斤的身子先去上班了。永安弄的人全部知道陆宝宝甩了洪剑春,说什么的都有。烟纸店老板娘表示她第一天见到陆宝宝,就晓得伊是个水性杨花的浪**货,跟洪先生是跟勿长的。连老实巴交从不在弄堂里论是非的金梦旦,也跟阿花摇着头叹息:“我随便怎么看,陆宝宝也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唯有阿花,虽然系永安弄内文化水准最低的全文盲,却总在心里打个大问号,从来也不肯在人前人后讲一句陆宝宝的坏话。有一次,大块头也凑在人堆里议论陆宝宝,她晚上在小披间里把大块头一顿好说。大块头大为诧异,笑嘻嘻地问她是不是吃过陆宝宝什么迷魂汤了。阿花却道:

“唉,侬勿晓得,洪师母临走哭得多伤心,又不是装出来的!我看得出来,伊根本就不情愿离开洪先生!”

“咦!”大块头说,“又没有王老虎前来抢亲,不情愿就不走嘛!到底是什么理呢?”

阿花当然说不出来。她哪能知道陆宝宝在去过几次郭平的办公室后,终于迈进他的卧室。阿花当然更不可能知道郭平对陆宝宝所叙述的一切“内情”,诸如公安局逮捕洪剑春,肃反委员会可以将洪剑春定为重点侦查对象等等,纯粹是胡编乱造,危耸听,在战术上仅只是一种心理恫吓,专用来对付陆宝宝的一颗痴心的。岂但阿花知道,当时的陆宝宝也不知道。

洪剑春从夜壶箱抽斗底里寻出来的那张小纸条,是陆宝宝在离弃他后一年,刚刚生下她第一个孩子时,托阿花转交过来的。

阿花是永安弄内唯一与陆宝宝保持联系的人。陆宝宝走了一年后某天上午,阿花正在晾被单,突然有人来叫传呼电话,说是打给阿花的。阿花此生尚未有人打电话给她过,拿起话筒,无论如何听不懂那嗡嗡嗡的声音是在讲些什么。闹了半天,是谁打来的电话,讲些什么,一点也没明白。晚上与大块头讨论了许久,没结果,睡了一夜,便把此事忘了。

第二天下午却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正楷毛笔写着:

陆阿花同志 亲启

阿花不识字,立刻到隔壁弄堂叫来正在挖阴沟的大块头。两夫妻到小披间,拆读来信,方知是陆宝宝写来的:

阿花大姐并小毛大哥:

别后一年,时在想念之中。电话不通,只得发信,请谅。如蒙不弃,望能拨冗于明日(本月十七日)下午五时正赴新雅酒楼共进晚餐,妹届时恭候于正门。

谨此

妹陆宝宝

于公元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读毕此信,两人相对呆坐了足足五分钟,最后大块头开了口:“要不要给楼上洪先生看一看?”

“不要。”阿花说,“不请他,请我们,总有道理的。”

“要不要去?”大块头再请示。

“我去。你不要去。”

“为啥?”

“女人跟女人讲话,讲得透。夹个男人,不便当。”

“不过,”大块头似乎对新雅的大菜颇感兴趣,“信上是请我们两个人的。”

“人家是客气客气,侬还当真了呢!”阿花拿起信封,“看看,信上只开我一个人的名字,阿——花,是哦?又不是小——毛,嘿嘿……”

阿花黄昏时将家务公务收拾停当,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出客衣裤,头发上抹了些生发油,认认真真前去赴宴。不料刚刚从贵州路转弯,一眼望见陆宝宝站在“新雅”门口东张西望,心中就发酸,眼眶就发湿,步子也迈不动了。“唉呀,好你个陆宝宝!”阿花当时心里想,“你就这么狠心不去看望洪先生呀?侬晓得洪先生前半年就像一支快要点干的蜡烛,瘦得不像人样,面皮黄得就像草纸,差一点就要去见了阎王了吗?侬晓得我阿花是怎样赶早赶黑千方百计帮洪先生料理家务,烧一日三顿,顿顿换口味,才让伊吃点饭吊吊命吗?侬晓得全条永安弄是怎样猜你、骂你、咒你,都说侬不得好死吗?要是侬现在走进永安弄,一人一口痰也要淹死了侬!侬这个阮没良心的蓬嚓嚓……”

这么多恶狠狠的思想在阿花的脑中一闪而过,使她差一点想转身走开,但另一组想法又很快冒了出来:

“可怜这陆宝宝,也瘦得像条黄瓜呢!看伊踮着脚跟东张西望,是在盼等我阿花呢!伊又打电话又来信,一定是有要紧事体要寻我呢!伊当初离开洪先生时哭得手心冰凉冰凉,还一句又一句地拜托我照料好洪先生,到底还是夫妻情份不断呀,我就是看在洪先生面上,也要晓得晓得伊现在到底在做点啥,嫁了人呒没呀……”

阿花的脚跟于是就像被粘牢在水泥地上了。这一立停,马上就使陆宝宝看见了她。陆宝宝迈着极快的碎步走过来,眨眼间就到了阿花面前,一把搂住了阿花的肩膀。可怜这阿花脑子里顿时就飞走了一切思想,只剩下了满腔眼泪水,哗啦啦地从双眼倾泻了出来。这边陆宝宝虽未听到阿花一句话,却也领会到了全部的谴责和原谅,眼泪也像开了闸的小河直往下流。但她毕竟当了一年干部家属,已懂得要注意影响,当即抹干泪水,把阿花拉进了餐馆。

画屏后面一张火车车厢式的小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盘色拉、一盘西式火腿、两杯葡萄酒,陆宝宝在此显然已等候许久了。阿花刚要坐下却吃惊地发现,一边的长条座位上,一个娘姨抱着一个蜡烛包,包内一个雪白滚壮的婴儿正在熟睡着。

“侬的?”

“嗯。”

“几个月了?”

“刚满一百天。”

“呵——呵!是洪先生的!”

陆宝宝苦笑:“医生讲伊是早产儿,只有八个月就养下来了。”

“我看看,我看看。”阿花迫不及待地扑过去。

陆宝宝把婴儿额下的毛巾往里塞一塞,让阿花可以看得更仔细些,那脸上的一丝苦笑始终挂着,好像是在自我嘲讽。她自己也不明白这孩子是谁的。受孕的那个月,上半月在永安弄3号,下半月住进了郭平分得的一套花园洋房,之后就有了这个头胎儿子。她盼孩子盼了整整三年,吃了多少中药,但这个孩子的出生却给她带来了一个谜、一个阴影,没有给她带来欢乐。无论是她,是郭平,是洪剑春,还是所有的旁人,统统都将对这孩子疑疑惑惑,永远疑疑惑惑。哦,为什么他不早一个月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如果那样,陆宝宝的唇角就不会永远留有那一丝苦笑了。

“像洪先生!真的!”阿花热烈地说,“侬看,侬看,那眉毛、那鼻头,还有嘴巴,统统像,统统像,跟洪先生睏熟时简直一模一样!”

阿花这一番忘情的评议,陆宝宝只认作是她的一片好心,除了依然保持着那一丝苦笑之外,并没有太理会。然而阿花话一出口,脸却涨得通红通红的了。时年四十二岁的阿花,心中充满了羞愧,酸胀酸胀的,只觉得浑身都好像扎上了针一般热辣辣的。幸而这餐厅专座灯光暗淡,周围没有什么人,阿花趁陆宝宝把孩子重新包好之机,赶紧坐下了,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天的情景……

那是在陆宝宝走后三个月的一个礼拜天上午。天气开始转暖了,阿花觉得应该把洪剑春的被子换一条薄一点的了。好像往常一样,她轻手轻脚地走上三楼,准备把一叠已经洗净晾干叠好了的衣裤给洪剑春送去,同时拆出被面被夹里来。不料推开房门,只见洪剑春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于方桌旁棋盘前,而是和衣躺在**,而且显然已经睡熟了。阿花瞄了一眼那张方桌,只见桌上堆着一叠书,书旁有一叠纸,纸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而那盏挂在方桌上的电灯还亮着,晓得洪剑春是一夜未睏,熬了一个通宵在写书了。“罪过罪过!”阿花怜悯地想,“这么用功,这么有才气,却落到这个地步!”她踮着脚尖走过去,先将自己手中的衣物轻轻地放到床头边的夜壶箱上,再伸手去拉床脚头斜放着的被子,打算给洪剑春抖开了盖上身。不料她因为要越过洪剑春的身体去取被子,胸前系着的围裙垂挂下来拂着了洪剑春的头发。洪剑春轻轻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使那原来侧卧着的姿势变成朝天仰卧了!阿花吓了一大跳,赶紧直起身,再也不敢去动里床的被子。阿花许多年来第一次这么挨近洪剑春,而且是在旁无他人的状况之下。洪剑春许久没有刮胡子了,从脸颊下部到唇口唇下都是黑而粗的短须,一直漫到耳根鬓脚颈脖上,而高挺的鼻梁,紧闭的眼皮,又带着一种清清爽爽、一尘不染的苍白,使他那张并未整修过的脸,看上去一点也不埋汰龌龊,反而显出男子汉的刚毅气质来。阿花呆呆地立着、立着,怎么也挪不开脚步,整个身子像被吸铁石牢牢吸住了。“这是不可以的!”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可是她还是不能走开。她的心里涨满了甜、酸、苦、辣,手脚变得酥软酥软,怎么也挪不开脚步了。她的心跳得怦怦直响,震得她自己的头都晕了。她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烧得她自己都感到烫了。她情不自禁地跪到了地板上,使自己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洪剑春。这一跪居然让她呼吸到了洪剑春的鼻息,嗅到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体味。她心**神摇,再也抑制不住,悄悄地把自己的下巴搁到了床沿上,闭上了眼睛,就好像自己已经睡到了洪剑春的身边一样。她深深地呼吸着,听任自己这么跪着、跪着,许久、许久。

这是阿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罗曼蒂克举动。天知、地知、阿花知。她是被楼板上的响动惊醒的。不知是哪个邻居上楼来了。阿花像做了贼一般惊慌失措,慌不迭地立起身,顺手捞起地上一双脏布鞋三两步就冲到了门口,逃回了自己的房间。三天内她不敢抬头看洪剑春,一个星期里她暗暗臭骂自己几百遍“不要面孔的烂污货”。她没敢把这一切告诉大块头,她觉得自己已经对不起他了。好不容易,她才在心底埋葬了这个回忆。

岂料此刻她看到了陆宝宝的儿子,出于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热情,竟忘情地说出了“真像,真像,真像他睏熟的辰光”这样的话。幸亏她的脸红并未被陆宝宝所觉察。

陆宝宝殷勤地劝阿花多吃点、多喝点,两个人一顿竟花了不少人民币。阿花看她付账时直咂嘴,心里由不得又为洪剑春叫屈:

“这么大手大脚,看来是嫁了个阔佬了!怪不得不要洪先生了!”

但转念一想又奇怪:“要讲伊嫌贫爱富好像也不像,当年伊为啥不嫁范仁义?”

两人在席间谈的都是洪剑春。陆宝宝问长问短,问东问西,就是绝口不谈自己。

阿花心里憋得难受,随口冲出一句:“侬那个先生呢?”

陆宝宝瞟了一眼阿花,这才开口谈了起来。她的口气很平静,告诉阿花“那个人”是个市里的干部,即将调动工作。她现今住在湖南路300号,巧是巧,那房子原来是范仁义的,范仁义一家临解放统统迁往香港,这幢房子最近刚刚调拨给了她的“那个人”。“那个人”家里有电话,所以以后联系是方便的,电话号码是54861。说完这些,陆宝宝打开手里的小皮包,取出了一只信封,递给阿花,说:

“阿花大姐,一年前我拜托侬照顾好洪先生,我晓得侬尽心尽力,辛苦了一年。我呒没白看错人,我总算托了一个真正的靠得牢的好人了。这里付给侬三百元钞票,表表我的一点点心意,请侬收下!”

阿花好像怕被烫着了一样,连忙把两只手垫到自己的屁股底下,连连摇头:

“勿要勿要!我照顾洪先生是情愿的,我根本呒没想过要钞票!”

“阿花!”陆宝宝将阿花的手使劲挖出来,“我晓得侬从来呒没想过钞票。侬要是想过,我也不托付侬了!我下个月也要工作了,以后每个月都有自己的工资。我想以后每个月都交给侬一点,请侬阿花大姐帮帮我的忙,照顾照顾洪先生,不晓得侬肯哦?”

阿花两眼看定了陆宝宝。“洪师母,”她说,“侬一片心意,我今朝算是领情了。侬虽然离开了洪先生,还能想着伊,也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了。钞票,我一个也不要。照顾洪先生,是侬托我的,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可以向侬发誓,只要我阿花活一天,就照顾洪先生一天。啥辰光洪先生寻着了人,不要我照顾了,我也算做完了这桩事体了。我今朝要是收了侬的钞票,我还叫侬的阿花大姐吗?我不是成了侬刚刚叫伊抱小人的娘姨了吗?”

这番话说得陆宝宝的头直往下坠,半天抬不起来,阿花一边帮她将钱塞进皮包,一边催她:

“我看得出来,你的那个人管侬管得蛮紧的,侬还是早点回去吧。真的,我老早就晓得侬心里还是有洪先生的!”

陆宝宝又伤心地流了一会泪,方才与阿花告别。临走,又取出了一张纸条,上面事先写好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托阿花转给洪剑春。

“我晓得他恨我,”陆宝宝说,“他一定会一把撕掉或者甩到地上去的。可是,”她顿了顿,“阿花大姐,他是个呆读书呆下棋的人。他不懂世道,不懂人情世故。有许多许多事是他不知道的。我也永远永远不会对他讲。但是,说不定他以后还会碰到麻烦事,说不定我还能暗底里帮他一点忙。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求求你,帮他把这张纸条收起来,万一他想起要用我这个人了,也可以便当点,一个电话就可以了。阿花,我求你了!”

阿花从话中听出许多话来。但是又统统是懵里懵懂。她回来把纸条递给了洪剑春,后来又为他藏进了夜壶箱抽斗。这一藏就藏了十四五年,直至公元一九六六年,洪剑春才想起把它找了出来。

洪剑春并非傻瓜,关于陆宝宝嫁了一个大干部的消息他早已风闻。郭平这一名字他后来也知道了。有一年的全运会上,洪剑春得了冠军,为上海夺得了一枚金牌,在嘉奖大会上,洪剑春还与郭平握过一次手。双方都认识,却都装作不认识。十四年中,他尽管是个“老运动员”,每逢运动少不了要“说说清楚”,成为怀疑对象、专案对象,但似乎总能时来运转,到头来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据一个与洪剑春私下很有点交情的人事干事说,市体委里总有人替洪剑春说好话,因此才能化凶为吉。洪剑春怀疑这十四年中自己是处于遗弃了自己的妻子之保护伞下。这个疑心,终于在阿花被捕之后,化为了他企图凭借陆宝宝的力量救助阿花的行动。他找了一个僻静处的公用电话,拨通了那张纸条上的电话号码。

“哈啰!找谁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找陆宝宝。”洪剑春说。

“妈呀,有人找你呢!”

“喂!哪一位?”声音依旧,居然一点也没变化。洪剑春只感到嗓子眼被一块棉花堵住了,半天发不出声来。

“哪一位?喂!喂!”

“宝宝!”洪剑春呻吟般哼了一声。

沉默。陆宝宝也立即就听出了是谁。

“是剑春吗?剑春!你的声音一点也没变!”

“欧,你也一样。”

“剑春,我知道你为什么事才给我打这个电话!你是为阿花,为阿花大姐,是吗?”

“呵,你已经知道了?今天上午刚刚……”

“剑春,还记得那个小报记者张德禄吗?他已经退休了。但是他的儿子接了他的班。在市报里当编辑。中午刚刚来过我这里,谈起了阿花的事。明天他们打算见报了!”

“唉,真要命,你知道……”

“知道知道,你放心,放心好了!此刻你也不要再讲这件事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的。知道吗……”

洪剑春走出了公用电话亭,径直向仁济医院奔去。他相信阿花的磨难即将结束,只要一会儿工夫,阳光就重可射透乌云了。

陆宝宝接了洪剑春的电话以后,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呆坐呆想了半个钟头,然后从沙发上直跳了起来,扑向电话。电话通了,正是郭平。她叫他早点回家来,有要事相商。

“不行啊——我有个紧急会议。”

“那好,你马上给黄浦分局的老蔡挂个电话,就说我要去他那儿一次,有事面谈。”

“行啊——什么事呀,可以先跟我说吗?”

“我弟弟小时候的奶妈,在温岭种田的,”陆宝宝把事先想好的谎话从从容容地说过去,“因为带了些鸡蛋到市里来卖,让红卫兵给送到黄浦分局去了。她求人带信给我,我得去把她保出来。”

“喔——那又何必自己去呢?我给老蔡说一声就行了。”

“喂,你就不怕造成不好影响?我家属出面不是更好?”

“对对,我一会儿就让秘书挂……”

“不要秘书挂,你自己挂!”

“行行,我这就挂,这就挂!”

“过一个钟头,我可就要去老蔡那儿啦!”

“行啦,我马上派辆车来。”

郭平再有天大本事,这十四年来却已被陆宝宝收拾得服服帖帖。这一方面是因为陆宝宝日渐成熟,不久就成了他的内助,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婚后仅六年,陆宝宝就先后生下三儿一女。郭家本来是三代单传,到了郭平这儿算是人丁兴旺的了。郭平是山东人,当初嫌憎那结发妻,不光因她是个土疙瘩黄脸婆,也因为她连生三胎女娃,死二活一。陆宝宝生一个小子地位就高一级,生了三个儿子后郭平就把她尊为功臣了。郭平在政治上会观风察向,趋炎附势,六十年代后期,更加春风得意,步步高升。后来到公元一九七一年,因为属于林彪阴谋集团在上海部队中的代理人而被拘捕。郭平入狱后,儿子女儿都曾劝过逼过陆宝宝,要她与爸爸“划清界线”,她却坚持在为这个她不爱的男子守节,人人都觉得是件怪事。深究起来,是因为陆宝宝对郭平所犯之错误,也有负罪感——她知道这个男人后来是怎样对她言听计从的。尽管最初是他设下骗局,活拆了她与洪剑春,埋葬了她最珍贵的真情。郭平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如果不死在狱中,出来时当过七十古稀之年。陆宝宝似乎是在盼等上苍的安排。然而她却没想到这位患有高血压症的囚犯居然还真的几乎坐穿了牢底。直到公元一九八六年末,眼看即将刑满,陆宝宝才收到了“病危通知书”,等她赶到,郭平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这一对半路夫妻最后一次见面并无一句对话,互相只是大眼瞪小眼,沉默着对看了几分钟,然后郭平便闭眼咽了气。几个孩子赶到,没一个流泪的,那轻松感大大超过了死去亲爹的悲伤感。倒是后来从山东闻讯而来的那个结发妻子及其已年近半百的大闺女,跪在骨灰盒前狠狠地痛哭了一场。这是后话。

且说陆宝宝在与郭平通话后一小时,坐吉普车到了黄浦分局。新上任的蔡副局长已经接到了郭政委的电话。他不明白政委夫人有何贵干,便端坐在办公室里专候。两人在密室里商谈了半小时之后,陆宝宝由局长指定专人带领至看守所,说是陆阿花的亲戚,给在押犯送去一包替换衣服,特准两人在一单间内见面二十分钟。仅只二十分钟,聪慧绝顶的陆宝宝便将懵懂粗率的陆阿花培养成了材。

阿花被关进看守所后不久,两个女法警就押着她进了预审室。

审问阿花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公安人员,少的好像是头头,一口道地的北方官腔:

“你叫什么名字?”

“阿花。”

“姓什么?”

“大块头姓陆,我也姓陆。他叫陆小毛,我叫陆阿花。”

“只许回答我提出的问题,不许东拉西扯!你的职业?”

“倒马桶的。”

“什么成份?”

“马桶。”

“你听清楚了:问你什么成份?”

“马桶呀!不用马桶盛粪用什么?”阿花显然是把“成份”听成“盛粪”了!

预审有点继续不下去了。审问她的公安人员悄悄耳语了几句,一按电铃,阿花便被押了出去。

阿花一走,屋子里这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全都实在忍不住,哗地一下大笑起来。接着,那个少的有点发火了。

“居委会和街道里怎么搞的!报上来这么一个案子!”

老公安没吱声,心里想:谁让你好大喜功,一看是个“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案子,也不调查一下,急急忙忙就签发了逮捕令!

阿花因为是重大政治案件的主犯,所以是单独关押。一个人一张铺,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屋角落里还有一只抽水马桶,比永安弄3号天井里的小披间宽敞多了。木**一条席子,又硬又平又凉爽,也比阿花跟大块头合睏的那条打了许多补钉的草席舒服。尽管阿花发现坐班房并不像当初想象的那么可怕,但牵肠挂肚的事也实在是多:大块头吃饭撒尿谁服侍?那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