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自然的妄想(1 / 1)

张健游过了英吉利海峡,盲目的国人和媒体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其性质和意义也就升华为人只要有勇气和意志就能征服自然,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游海峡不过是游泳爱好者挑战自我极限,练练胆量而已,顶多算征服自己,与征服自然毫不相干。

如果精卫真的能填平大海,羿真的把太阳射落到稻田里,张健真的独自一人游过太平洋爬上美国西海岸的沙滩晒太阳,那肯定是征服自然了。问题在于,这一切只能是神话,神话《精卫填海》、《羿射九日》除了激发我们的文学想像力和唤起我们对顽强生存的远古祖先们无限崇敬之外,没有什么太多的意义。

最早的古希腊古罗马神话和中国远古神话表现了原始思维的基本特征,在弗莱的《神话原型批评》一书中指出,远古时期人们把生存的困境归结于自然与人的敌对关系,所以才有了妄想式的神话。随着文明的进步,人们发现自然与人不是敌对关系,四时轮回,各禀其气,人居其中,天时地利,顺天者兴,逆天者亡。中国道家哲学就提出了“天人合一”的理想,“天”是一个很大的概念,它包含着“道”和“规律”的内涵,也包含着天性的自然,当人在空气清新阳光纯净的森林、河流、山峦的时候,当人和自然融为一体的时候,你就会感到了那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也即“物我两忘”的境界。在“月迷津渡,雾失楼台”的秋夜,看“绿杨烟外晓寒轻”、“云破月来花弄影”,你就会发现如果没有自然界的春秋寒暑风花雪月,人就会成为一种没有附丽的如岩石一样的物质,人就会成为一个没有灵性的抽象的概念。人和自然的协调与和谐构成了世界的生机和活力,构成了世界存在的理由。

我们需要森林、河流、山峦、阳光、月色、春风、秋雨,我们是自然界的一分子。科技的进步和人类的自信只能表现为利用自然、改造自然,而不是征服自然、消灭自然。如今,全球所面临的生态危机,主要是我们长期被一种妄想式的思维所控制,即强制执行了人与自然的不合理的关系逻辑,以科技的力量和人的盲目自信实施“征服自然”的野心和欲望。大片森林被砍伐,土地沙化迅速反扑,水土流失**;工业烟尘和汽车尾气喷吐出的有毒废气弥漫了整个天空,城市里再也见不到蓝天,城里的月光只能属于遥远的古代和唐诗宋词里浪漫而奢侈的情调。

中国近二十年以最快的速度实现着工业化的梦想,这猝不及防的物质**使我们不计后果地制造着污染和攫取着更多的资源和欲望,转眼间,我们的环境恶化、生态破坏、食品安全已经到了严重威胁我们自身生存的地步,子孙后代的生存利益根本也来不及顾及了。世界十大污染城市,中国就占了三个。

一九九九年秋天我站在陕北的黄河岸边,看泥沙俱下的黄河里只剩下潺潺浑水在秋风里流淌,大部分河段干枯了,两岸是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原,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绿色,风沙滚过高原,黄土遮天蔽日,夕阳在天空留下了一个灰蒙蒙的印象。这使我联想起遥远的唐朝或更远的年代,那时候,黄河两岸树木葱茏,河水清澈见底,岸边成群的牛羊啃着丰茂的水草,天空碧蓝如洗。即使到了《小二黑结婚》的年代,陕北的河流还是“清凌凌的水,蓝洇洇的天,小琴我洗衣来到了河边”,如今一切都已经成为尘封的往事和忧伤的记忆。这几年,我在全国任何一个城市里从没有见到有河湖布局的公园里流淌着清水,只见过死水激不起一丝微澜,绿色的苔鲜漂浮在水面,残存的鱼虾在没有氧气的水底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它们随时死于非命常常使我产生很残酷的联想,其实我们的命运跟这死水底下的鱼一样,只不过我们都没意识到而已。“子非鱼,安知鱼之苦”?

城里的人用旅游的方式消解内心深处的恐惧,在亲近自然山水的短暂旅程中享受着一份“天人合一”的奢侈,寻找着一份“物我两忘”的自欺欺人式的安慰,逃离城市,这是每个人不愿承认而内心里却又是相当尖锐的一种意志。我们的日常生活被奶油面包和豪华的霓虹灯遮蔽了真实。

进一步的理性分析表明,我们为什么如此疯狂地开采和掠夺资源?我们为什么那么自信没有水喝的城市肯定不会被渴死?贫穷太久使我们面对财富和物质的时候失去了理性,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由来已久的虚忘的意志,即“人定胜天”的神话和“征服自然”的妄想,在这种妄想式的神话意志煽动下,我们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发展中国家都胆大包天,八百里滇池死得无声无息,没有人真正从内心里恐惧和忏悔,污水照样继续在黑夜的掩护下每天排放,泥石流成灾的山区里砍伐树木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泥石流夺去了一个个熟睡中毫不觉察的生命,连生命都丢掉了,这究竟是人战胜了自然,还是自然报复了人类?

妄想还在继续着,环境的恶化仍在加剧。今年夏天酷热,我所居住的城市环城河里臭气几里地外都能闻到,水面上漂满了死鱼和那些死于无辜的蜻蜓,两岸的大宾馆小餐馆仍不停地排放着污水,这座卫生文明城市的河流成为一条绞索绞杀着人们对城市生态环境的最后的信心。电视报纸几年前就开始曝光了,但仍然没有得到根治。环保在如今更多地像一句理想化的口号或一个招摇过市的幌子,它只是一种态度或一个无法兑现的愿望。可悲的在于人们默许了这种事实,因为经济建设是中心,更何况来日方长,人定胜天,征服自然都不成问题,况一条小河乎?

文化人大都杞人忧天,在仰天长啸、大声疾呼的同时,更多地流于纸上谈兵、坐而论道,但文化人有责任用自己的判断去质疑和唤醒那些麻木昏迷的心灵,坚决捍卫被假象掩盖起来的真理,果断而勇敢地告诉急功近利惟利是图的人们:人们有权美化自然,无权破坏自然;人们可以亲近自然,不可逃离自然;人们只能改造自然,不能征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