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黄土地的天空(1 / 1)

西北的天空没有下雨。

持续的干旱使黄土高原上的人们到处在寻找粮食和水。吕梁地区百分之八十的塬上绝收,老百姓们表情迷惘地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冬天。在陕北吴堡县一位张姓的窑洞里,我很想跟他要一杯开水,但我看到铁皮桶里只剩下半桶水,于心不忍。水是从十多里外的山沟里背回来的,他说村里原先的井都枯了。这时我就逐步理解了电影《老井》中那些为了找水而流尽血汗九死不悔的汉子们了。老张家塬上的两垅地只收了不足一百斤瘦小的土豆,父子俩在荒凉的秋后靠打窑为生,我递给老张一支烟,问他为什么不从这没水的地方搬出去,他的回答让我相当悲哀,他说,“没地方可搬。”后来我听有关人士说,绵延几十万平方公里的黄土高原被联合国环卫署定性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昏暗的窑洞里,我盘在炕上抽烟,老张在紧挨着炕头的灶旁洗土豆,洗完土豆后,他将铝盆里小半盘浑浊的水端到了一个开裂的柜子上,他说这盆水明天早上全家要用来洗脸。他们晚上从不洗漱后上床,即使夏天也不洗澡,很多不明真相的人都说那里的人不讲卫生,可你一走进黄土高原,你就会知道,洗澡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多么奢侈的行为,许多女孩子只有到出嫁的时候才能洗一次澡。在不是人居住的地方,活着比洗澡要重要得多,他们顽强地繁衍生息了这么多年,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没有水比贫穷更加可怕。我的鞋子里灌满了泥沙,喉咙渴得冒烟,矿泉水越来越珍贵,我就像《上甘岭》里志愿军战士一样,将一口水匀做两口喝,那一刻,我觉得在这里贪污水比贪污钱要罪恶得多,陪同我去黄土高原的山西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王春林自始至终不喝一口矿泉水,他说他们平时就没有喝水的习惯,因为他在吕梁师专教过十年书,山里的人都是这样的。站在黄土高原上抬起头,太阳挂在有风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个半生不熟的缺少水分的苹果,连绵不绝的单调和乏味向着天的尽头延伸,没有绿色没有诗意没有生命的气息,只有想起了窑洞里千千万万黄土高原的人民才会被一种顽强求生的意志所感动,那时刻我体会到了“人定胜天”的神话大概就是从这里酝酿成熟的。

真的不知从哪一天起,人和自然的关系变得如此恶劣起来。眺望远古的黄河,河水清且涟漪,岸边水草丰茂,成群结队的野鹿、羚羊自由地啃着青草饮着清澈的河水,那时候的天空很蓝,没有一点灰烟。而我从黄土高原走下来驻足黄河时,我感到这条母亲河正在苟延残喘地挣扎着,在晋陕交界的军渡,我看到黄河。只有河心还有一小股细瘦的河水泥沙俱下地从眼前流过,那是一种断流前绝望的喘息,这微弱的水是流不到下游的,中下游断水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名存实亡的黄河支流在这个季节早已放弃了对水的痴心妄想。我捧起河滩上的泥沙,呆呆地站在风中,仰望河岸上光秃秃的山和灰蒙蒙的天空。

在山西境内,遍地是乱开采的小煤窑,土高炉和土炼焦炉在沟沟坎坎里喷吐出滚滚黑烟,我们无法谴责贫瘠土地上的人们为了活着而做出的这饮鸩止渴不计后果的行动,但我们又实在不能容忍这里面所包含的断子绝孙的性质。太原,这座世界十大污染城市之一,你可以感受到晴天里阳光普照,但你不知道这阳光是从哪里来的,天空笼罩着烟尘和黑雾,新换的白衬衫到晚上领口就黑了,在那里穿白衬衫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情。晋祠里的周柏唐槐历经几千年而郁郁苍苍,可如今已有好几棵千年古树枯死了,枯枝残杈像愤怒的臂膀直指天空,诉说着死不瞑目的悲伤。难老泉终于“老”了,它在一个本该繁花似锦的春天断流了,如今难老泉靠自来水维持其虚假的潺潺泉水,人们自欺欺人地在难老泉边照相留影,这种假面舞会将一直持续下去。这是深秋的季节,我感到风很冷。

站在黄土高原上,仰望黄土高原的天空,我感到了“天人合一”的梦想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怀念森林茂密河水清澈的西北黄河两岸,我很无奈地接受了这一事实,人类企图征服自然,而自然却更加无情地报复人类。这种报应逼得我们重新思考和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必须让每个人都懂得:保护好自然就是保护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