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回归一个月后,我回归书斋。
应该说,拿到调令的那一天,我的表现有些幼稚。在那幢天蓝色玻璃幕墙装饰的大楼里,我四处找人握手,告诉他们,我终于走了。中午的阳光灿烂辉煌,我抬起头面对着空旷的天空想唱一首歌,但想到自己年龄不小了,已不适合在公共场所吼两嗓子,忍住了。在一个小卖部,我想买一挂鞭炮,这显然荒唐,店主说“没有”。我就买了一个拖把,扛在肩上,如同扛着一杆武器,步伐有些雄纠纠的迹象。家中并不缺拖把。中午随便叫了几个朋友,在一家小酒馆喝酒。喝酒的时候,我的胃口很好。
许多年以前,我曾写过一篇《与文字相依为命》的短文,文中写道,我们贫穷且坚决的形象置身于这个被物质深刻**而忘却了敬畏和神圣的世界里,我们被伤害、践踏、蔑视甚至被否定,然而任何人都逃脱不了文字公平地对待我们,我们抚养一群如同儿子一样的文字,在与文字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我们富裕而且子孙满堂。我们实际上已和这个世界达成了协议,我们可以在文字的旗帜下自由地出没人类的过去和现在,并在阅读和书写中制造出全新的生活。
这是一种文字的“自恋情结”,除了坚定自己的信念外,多少有点阿Q式的自我安慰。
其实,当我们面对空虚而干瘪的口袋,香烟和酒的**已开始动摇文字垒起来的思想,更致命的是,我们活着相当大的成分是活给别人看的或者是为了别人活着的,比如说,父母同学尚在具体生活之外,但妻子儿女则是不可抗拒的生活事实。我儿子上小学一年级时,学校要交一千五百块钱赞助费,我说,“户口在这里,为什么要交?”校长说,“但你住的房子不在这里。”我申辩,“我房子不在这里是因为我没有住房,我租住的是民房。”我说难道我没有房子就成了我的罪过,我没有住房同时也就没有了儿子享受九年义务的权利了吗?但最后还是交了。
生活就这样蛮不讲理。
生存的压力强制修正着我们固有的信念。为了活着,我只好放弃了对文字的忠诚与承诺,出卖和割让自己的信念,同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开始了部分合作,为了这种妥协不至于给自己以毁灭性打击,我当时就对朋友说过,“香港总是要回归的,我总有一天回归书斋。”当时看似随口一句,没几个人相信,但今天就成了生活真实的寓言。
世俗社会的刀光剑影与温暖的阳光同时悬在头顶,必须自我批判的是,如同罗亭、奥勃洛莫夫这些书中的人物,他们对所不满的事物既不愿亲近又不愿逃离。我一方面痛恨喝酒又与酒杯眉来眼去,直到自己被酒肉塞得面目全非才彻底熄灭了最后一线物质理想,才真正懂得“学会放弃”的深刻意义。
在长期读书和教书的岁月里,书中的文字具体明确而不像官场上似是而非地充满了投机。因为我们一直告诉学生:要正直诚实。
然而酒桌上的假话、空话、套话连篇累赎,像羔羊一样地在倾斜的风云变幻的舞台上跳着苟且偷生的舞蹈,这使得不愿彻底堕落的人们彻夜恶梦,为了捍卫残存的尊严,我在1995年底就开始着手准备灯红酒绿世界里最后的晚餐。
回归书斋的日子宁静而真实,书架上堆满了真实的文字和真实的思想,此时,我正静静地感受着上苍赐予我至尊的艰难和光荣。这一年冬天,漫天大雪掩埋了道路、灰尘、落叶以及一切丑陋的人和事物。呼啸的西北风中大地一片洁白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