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三章(1 / 1)

刘醒龙自选集 刘醒龙 6002 字 1个月前

我有南海四千里

天章南海,人文三沙!

在南海,为三沙纪念馆题写这八个字时,内心非常诧异!

迄今为止,母语中的“海”字,写过无数次,真正面对这与人类相生相伴的关键景物时,却没有写一个字。与自己相关的这个秘密,曾长久埋藏在心底,不仅不想对别人说,甚至都不想对自己说。我理解山,即使是青藏之地那神一样的雪山冰峰,第一眼看过去,便晓得那是用胸膛行走的高原!我见过海,在北戴河,在吴淞口,在鼓浪屿,在花莲,在高雄,在泉州,在香港,在澳门,在青岛,在三亚,在葫芦岛,在海参崴,在仁川,在芭堤雅,在赫瓦尔岛,在大突尼斯,在纽约和洛杉矶,面对海的形形色色以及形形色色的海,心中出现的总是欲说还休难以言表的空白!

这个夏天,到南海的永兴岛、石岛、鸭公岛、晋卿岛、甘泉岛、赵述岛,再到满天星斗的琛航岛,漫步在长长的防浪堤上,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随着既流不尽也淌不干的周身大汗弥漫开来。分明是在退潮的海水,丝毫没有失去固有的雄性,那种晚风与海涛合力发出的声响,固然惊心动魄;那些绵绵不绝,生生不息,任何时候都不会喘一口气的巨浪,才是对天下万物的勇猛!包括谁也摸不着的天空!包括谁也看不清的心性!包括大海以及巨浪本身!天底下的海,叫南海!心灵深处的海,叫南海!防浪堤是一把伸向海天的钥匙,终于开启了一个热爱大海的成年男人关于大海的全部情愫!

拥抱大海或让大海拥抱,这是梦想,更是胸怀。

七月四日正午,从只有零点零一平方公里的鸭公岛上,纵身跃入南海的那一刻,一朵开在海浪上的牡丹花,冷不防蹿入腹中。哪有海水能畅饮?只是咽下这牡丹花的那一刻,心情很爽快。这世上最清澈的海,这海里最美丽的蓝鱼儿,这鱼儿中最柔情蜜意的彩色亲近,这亲近中最不可言说的沉醉!因为高兴,就必须承认,这是自己喝过的最可口的海水!

可口的南海,总面积三百五十万平方公里,属于中国领海的有二百一十万平方公里。四千里长的中国南海,每一朵海浪都怀有千钧之力,每一股潮水的秉性都是万夫不当之勇。偏偏还有一处独一无二的任谁都会觉得可口的泉水井。橘红色的冲锋舟将一行人送上甘泉岛滩头,走几步就能从沙砾中踢出西沙血战时击爆过的机枪弹壳,看几眼就有老祖宗生命印记的陶瓷残片跃上眉梢。待到从老水井里打起一桶,呼呼啦啦喝个痛快时,那种渴望宛如想痛痛快快地饮下万顷南海。我是喝过了,喝过了还难解心中焦渴,便抱起那只桶,将整桶水浇在头上,那一刻真个是水往身上,心往天上。偌大的南海,上苍竟然只有这丁点的赐予,再多一点的淡水也不肯给。

曾经写过好水如天命,这一刻又明了,天命亦可成为好水。

多年前,偶然读过一段文字,说是在解放军兵种系列中,除了陆海空和二炮之外,还有“第五兵种”。身处南海才晓得,这兵种的最高统帅是一名下士,所率领的士兵只有屈指可数的四名。下士和他的队伍被称为雨水兵,其唯一使命就是在别人盼望风和日丽时,蓄意反其道而行之,盼望老天爷天天来一场暴风骤雨。风刮得越猛,雨下得越大,他们越是高兴。这些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雨水兵自成立之日起,十五年间,用尽各种办法,在永兴岛上收集上苍赐予的雨水一百二十万吨。依照水库容积规定,装下这么些水,需要一座中型水库。在中国人的眼里,南海再大再深,每一滴海水都不是多余的。在南海的雨水兵心里,更是抒写成南海天空上的每一滴雨都不是多余的。

面对这样的甘泉,一个人的情感会因丰富到极致而将其当作天敌,怀恨的理由当然是抱怨其太少。南海的天敌是什么?那个风高浪急的暗夜,我们在前往永兴岛的“三沙一号”上熟睡时,有贼头贼脑的舰船正在我船航线附近游弋。对此恶行当可同等鄙视吗?

在赵述岛却有一种明目张胆的天敌。向南的岸线上,礁盘像是有半个海面大,下水才走两步,就捡到一只疑为天物的彩条球体贝壳。事实上那是海星钙化后极薄的外壳。赤着脚小心翼翼地淌过海水中密密麻麻的海星,在天敌横行的海底,仍旧生长着一丛美丽如琥珀的珊瑚,偏西的太阳照着海水,被阳光透露的海水浸润着珊瑚,仿佛神话的珊瑚反过来用一身的灿烂,还南海以漫无边际的霞彩。

珊瑚灿烂,珊瑚的天敌海星也灿烂,同样从海水中捧出来的海星的天敌大法螺也一样的灿烂。美是丑映衬出来的,爱是恨打造出来的,南海所有的灿烂无比,命中注定要由天敌激**出非凡的审美格局。就像琛航岛上十八烈士大理石浮雕的壮丽,是与天敌的西沙之战所匹配。

此刻,南海星斗遥远。太过遥远的南海,反而不似任何时候都是遥不可及的别处。只需站在海边,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颗星,都会是世上最深情的人正在家门口深情伫望远方。身处星星散落一样的小岛甚至是小小的小岛上,用这个世上最清纯海水洗过的目光,与同样用这海水洗过的星星相互凝视,譬如美济礁居委会的八十二岁老人与美济礁的相望,谁也不觉得对方渺茫,谁也不觉得对方垂老。用能看清三十米深海的目光,看什么东西都是美妙,看任何人事都是天职,看每一朵浪花都是神圣。所以,在最黑的夜,只要有一丝云缝,南海的星斗们也绝不会错过,即便那云缝只够容纳一颗星,那就用这颗星来闪耀整座南海。

真的不想再提那些热门的太平洋岛屿了!南海的海滩洁白如塞外瑞雪,又像故乡丰收的白棉花。这样的海滩只能是白云堆积起来的。即便是用脚踏了上去,再用胸膛扑了上去,也不愿相信,这是海水与海沙随心所欲的造物。除了天堂,无法想象还有哪里的比得了,这一片连一片,每一片都令人不忍涉足。一湾接一湾,每一湾都比另一湾美不胜收的海滩。哪怕是只有零点零一平方公里的鸭公岛,只要开始行走,就会沉醉于扑面而来的万般美妙,丝毫感觉不出自己的双腿正在围着只够隐藏一对,最多两对情侣隐私的小岛绕行。或许天堂建筑师的灵感,正出自对南海诸岛的复制。或许干脆放弃什么天堂,对于人的想象来说,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超越南海的恩典呢?对人的情怀来说,还有什么比南海更能使人心性皈依呢?

还有那海水,这世界所有现成的话语,都不足以用来表现她的气韵与品质,唯有那渔民平平淡淡地说,做一条鱼,不用奢求做一条青花鱼,也不用奢望做一条红花鱼,能在这海水里做一条奇丑无比的石头鱼便是前世修行的福报。毫无疑问,南海就是一门宗教,唯有使自身回归普通与平凡,尽一切可能不出狂言,不打妄语,不起邪念,不生贪欲,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那海天之下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没有如此宗教,哪怕变成一只丑陋的沙虫,也会无颜面钻进沙土之中。

神圣之于天下的意义,不必彻底理解,但不可以没有敬畏在心头飘扬。

一顶竹编帽就能倍感荫凉的恩情。

一棵椰子树就能消解生存的绝望。

礁石再小撑起的总是对大陆的理想。

水雾再轻实在是甘霖对酷旱的普降。

用不着太多,只要看见一只玳瑁在南海中翩跹的样子,就会明白幸福是为何物。只要看见一只手从南海中悠然伸起来,将一件物什放进水面漂着的容器里,就会懂得如何得幸收获。一道雷电与一只海鸥在南海上的意义是不同的,雷电是肆意暴虐,海鸥在抒发自由。一只小小舢板与一艘航空母舰在南海的地位是相同的。航空母舰再庞大,也由不得其耀武扬威。舢板虽小,尊严无上。

一九九二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凤凰琴》,以及随后的长篇小说《天行者》,写了深山小学校,用笛子演奏国歌升起国旗。一直以来,此景象都是乡村教育的经典写照。曾是赵述岛上仅有的那对夫妻居民,对着大海一边唱着国歌,一边升起国旗。这样的画面没有成为南海的经典,夫妻俩作为升旗手,将自己锻造成一根钢制旗杆,十六点八级的超强台风“蝴蝶”也不能吹倒,才是神圣中的神圣。三沙的人,真个是出海如同出征,安家就是卫国。在中国的南海,被越南人非法关押一年的这位丈夫说,做渔民的,有时候就像一条鱼,海才是我们讨生计最好的去处。他说的其实是一种诗情:我在天涯我就是天涯!我在三沙我就是三沙!我在南海,我就是中国的南海!

用一把渔网向着最宽阔的海面,哪怕它是唯一一把渔网,南海的渔民也会美滋滋地撒下去,即便那海面视渔网为无物,也要用这渔网来打捞南海的历史与现实。

用一根钓线钓起最深的海沟,只要有一根钓钱,南海的鱼钩就会坠入其中,即便那水深不可测,那鱼重达千斤,也要用这一头连着大海,一头连着人心的丝线传达南海的灵魂。

在最猛烈的海浪下,只要有一丝踏实,南海的海沙们就会勇敢落地,即便那地方只能安放一粒细沙,那就用这粒细沙来界定茫茫海天。

一个人来到南海,不只是做每一粒海沙和每一朵海浪的主人,也不只是做一座海岛和一片海洋的主人,而是为了与每一粒海沙,每一朵海浪,每一座海岛,每一片海洋,成为兄弟。如此才有赵述岛上那座兄弟庙,其传说与道德的主旨是:船上没有父与子,海上不分叔与侄,上了船,出了海,所有人都是患难兄弟。海有海的哲学与审美,海有海的叙事与传奇。不进入大海,就无法理解一滴水。理解了南海的一滴水,才有可能胸怀祖宗留下的南海。

流火的七月,歹毒的台风即将袭来,却暂借船头一片平静。南海之事,一天也耽搁不起。南海之美,每一样都刻骨铭心。如是写下这诗句:

长城长到天姿几?

永暑永兴永乐知。

我有三沙四千里,

不负南海汉唐旗。

二〇一六年七月五日初稿于琛航岛

二〇一六年七月十一日定稿于东湖梨园

菩提南海树

在南海,曾被仰望。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值得仰望,凡是受到仰望的东西一定是人间瑰宝。一个人无论尊卑贵贱,也不在乎俊美丑陋,总有其不得不仰望的时刻。所以,仰望是人生的一种大德,是生存的一种修养。当高山就在面前,站立者抬起头时,身躯会是某种锻造。当星斗就在面前,站立者抬起头,心灵会是某种清洗。这些是往大处着眼,而与高处的长者、尊者、智者面对,那些油然而生的仰望无疑会成为催促与激励。

仰望难道不就是如此由低处向高处的张望吗?

在南海如此张望的仰望比比皆是。走在小小的海滩上,美丽的贝壳们,哪一只不是这样?沿着没有尽头的水线走着,大大小小的浪花,敏捷地冲上滩头,再洒脱地退回海中,进退之间的那一个细微变化不是这样?稍远处,正在退潮的海水中露出黑牡丹一样的礁盘,一串连一串,哪一串不是这样?还有被阳光染成彩色的海水,或者干脆就是用海水染成彩色的海水,由着那些任性的青花与红花鱼儿,最快乐的跳跃与冲击也是这样。即便是供人行走的岛屿,那最小的与最大的,也同样倾注着可以称为仰望的情绪。

在南海待到第三天就会明白,种种习惯的仰望在这里都成了错觉。

明知没有瑞雪,没有谁会在南海想着仰望雪山与冰峰。也清楚南海没有秋风,没有枯叶,也就不会心怀对秋天的仰望。

让人不曾料到的是,南海的天空很小!

见过草原的觉得比不了草原碧空!

见过戈壁的觉得比不了戈壁星际!

到过大江流畔的觉得比不了大江流畔水天!

到过高山峰顶的觉得比不了高山峰顶苍穹!

甚至比故乡饮烟勾勒出来的青天红日还要小,小到连五更鸡叫,黄昏放牛,东篱种菊,西塞问鹤都会勉为其难。这看上去很小的南海天空,没有哪一朵云具有真正的高度,没有哪一抹霞光是从高处飘来,也没有哪一只鸥鸟能飞得比人的睫毛高。那些足以遮蔽一切的漫无边际的雨水中的任何一滴,竟然都是从额头上滑落下来的。仿佛有人一不小心撞破隐藏水天的奥秘,降下这仿佛并非来自云层的雨滴,而更像自身额头上的汗珠。到了夜里,太多的星星垂在眼前,伸手去摘都觉得太费事,恨不能吹口气就能掉下一颗。在别处的天际里,月亮是那样遥不可及,到了南海,那只硕大的月亮用不着月光,而像镜子那样直接面对夜行者,几乎能使人撞个满怀。

南海秉性大概如此,一切都在眼皮底下,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够真正具有高度。

如果南海真的不需要高度,那又如何仰望?

如果仰望是人的灵魂尺度,南海如何丈量?

这是南海一天天积累的疑云,也是南海一天天将要给出的答案。

人世间一切事物不是没有疑难,也绝非没有解脱。越是不理喻的东西,所隐蔽的真理越接近于常识。有过这么一句诗:有恨思填海,无言可问天。在南海,这种境界是无法成立的,除非改为:有恨思破天,无言可问海。

只有问一问南海,才知道,海天之间,有一种珍宝叫作树。

有植物学家走遍南海,只在永兴岛上发现两棵百年树龄的大叶榄树和两棵抗风桐。此外就只有晋卿岛上还有一棵一百至二百九十九年之间的古树。拥有两百八十万平方公里的南海的五棵树,该怎样活过自己的百年?

在很多人的故乡,很多人都有一棵由长辈替他种下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树。也有人没有如此福分,比如我,所以,当有机会在城市里拥有块自己的土地时,我便迫不及待地将父亲母亲有了固定住处后,亲手种下的桂花与紫薇移植到我的院落里。我们的爱可不可以重来?我们的情可不可以重来?植树如扎根,留种如留心。一棵绿油油的树,哪怕是天底下只有这孤单的一棵,也是最踏实的。至少可以在这树下,将几十年前、几百年前的往事,托寄给活生生的枝叶,任风来摇曳,任蝶来舞蹈,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遇上从记忆中退出很久的心事。

一棵树能活下来就不需要原因,那些活不下来的肯定有原因。

这话说的是唐诗,在唐诗里,许许多多的珊瑚树、芳菲树、蓬莱树、窗前两好树、婀娜金闺树、孤电挂岩树,已经活了两千年,还可以再活两千年。

在南海,一棵树活不下来不需要原因,那些活下来的树肯定另有原因。

倚岩千树,宋词里的辛弃疾说了一个原因;惊鸦时绕树,陆游说了第二个原因;第三个原因,需要我们来说。

所以,在南海,有一种比天还大的事情叫作种树。到南海的第三日,一上到赵述岛,大家便扔下各式各样的抵挡紫外线的物什,手忙脚乱去种树。树苗很小,却怀着未来高大壮硕的椰子树的梦想。在别处若为大树,莫与草争,有草来缠那就长得更大,不声不响地遮蔽死它们。但在南海,一棵极不起眼的小草,其珍贵程度丝毫不亚于正在栽下的椰子树苗,也不亚于那五棵早被当作至宝的百年古树。南海选择椰子树来相伴相生,不是因为椰子树知道一棵树能够在南海活下来的原因,而是椰子树有让一切小草在树下从容生长的品格。

随着渡轮隔海搬来的黄土,随着渡轮隔海搬来的净水,我们的仰望是要抵达椰子树根。

椰子树苗很小,比女子的高跟鞋略高,但不及男子的小腿。我们的仰望恨不能变成供其茂盛起来的椰子树根。手拿铁锹铁铲或者铁锄,弯腰趴在赵述岛上的这一刻,一应人分别变成了李敬泽树、樊希安树、王树增树、曹文轩树、刘醒龙树、苏圻雄树、应红树、刘亮程树、范稳树、吴玄树、董宏君树、徐则臣树、石一枫树、张定浩树、陈晗雨树、范党辉树、李晓晨树,还有黄晓华树、冯文海树和肖兴树。此外还有四棵,这刚好剩下的四棵椰子树,该不该叫黄河树、长江树、黑龙江树和雅鲁藏布江树?或者是叫泰山树、华山树、天山树和昆仑山树?再不就叫洞庭湖树、鄱阳湖树、太湖树和青海湖树?还可以叫渤海树、黄海树、东海树和南海树?当然,最有可能也是最应当是仍然用曾经在我们身边,让我们总在纪念的那些名字。比如曾经共同在三亚外海的西岛上为南海栽过一棵树的陈忠实之树,比如自己的每一篇作品都要放在被褥里捂上一阵的贾大山之树,比如半辈子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之树,比如英年早逝几被世人淡忘的姜天民之树。

海风随来。

菩提树上。

有灵魂的树不是供人仰望,而是为了延续我们对南海的仰望。

长江三峡两岸崖壁上的疏花水柏枝、中华蚊母,如果知道生长在海边珊瑚石灰岩缝中,既叫海梅,又叫海芙蓉的水芫花,肯定会仰望南海。九寨沟中的七彩林海,如果看得见将花瓣开得像枫叶的猩猩木,肯定会为自身永远没有第八彩而仰望南海。满青岛城的爬墙虎如果联络上南海中比牵牛花更像牵牛花的爬藤花,有可能不敢太茂盛而仰望南海。仿佛秋天里开遍北方原野的蟛蜞菊和本来就是海棠果的海棠果,与之面对就像站在自家门口对邻居家小院风光的仰望。在海与岛之间构筑一道绿色屏障的草海桐、曼陀罗和银毛树,是天下水线的仰望。攀附在陆地的最外侧的海岩上,与海水共进退的锥穗钝叶草、盐地鼠尾草、海马齿苋等。南海的国土上从不生长杂草,所以生长在南海国土上的植物,都是中华民族的瑰宝。永兴岛上的一位军人曾将南海的全部花朵收藏在军营里。守卫国土也即是守卫国土上的一草一木。比如椰子树,每生长得高大一些,就对树下细小的生机爱惜十分。

做一棵树!

做一棵椰子树!

做一棵生长在南海的椰子树!

真的能做到如同生长在南海的椰子树,才懂得与任何一朵小花、任何一棵小草共生共荣的意义。

南海蓝,蓝海南,将蓝颜色发挥到撼动人心的南海,是开在人世间的一朵最大的蓝色花。

生长在这蓝色花一样的南海的椰子树,是狂风吹的,也是巨浪打的,还是盐碱折腾的,在百折千回中生长得千姿百态。有横躺在海滩上的,有歪斜在半空中的,有盘旋着先向北再扭头向南的,有弯腰向下再昂首朝天的,虽然东倒西歪,虽然左右失序,虽然上下难分,南海的椰子树一直记得大海在哪里,一直记得天空在哪里,一直记得不使自身多占了阳光雨露,一直记得不使躯干压迫了任何小草小花。

冲锋舟在风浪中将我们一下一下地抬得很高,为了驶向停在大海中央的那艘大船,在抬得很高之后,又将我们沉入浪谷。在海浪的后边,小小的椰子树,只要三年时间,就能与近处早先长成的正在挂果的椰子树那样,成为海天间的新高度。谦谦君子模样的椰子树,总是面对南海,恭敬地低着枝头。从浪谷中看南海,南海是如此险峻。从浪尖上看南海,南海是如此壮阔。一旦到了大船上,就会看不见椰子树了,但在椰子树上一定看得见大船。还看得见银杏、水杉、香樟、松柏,还看得见牡丹、玫瑰、兰草、狗尾巴草……

春情浩于海,佛性深如海,雀老方悲海,老龙卧沧海,这些都不足以形容南海!

落红愁处如海,这话表达的也不是南海,而是默默别过南海时的心境。

花花芳草,森森树木,被仰望的南海,于椰子树那里是最深的情怀,也是最明白的意境。对南海的仰望,没有高过椰子树的。像椰子树那样,长得越高,站得越高,对南海的仰望也就越多。生长在南海边,而成为最美风景的椰子树,从第一次仰望开始,就向世间诉说一个真理:对南海的每一次仰望,都需要低下头来!就像俯首入尘埃,又似俯首视寰宇,更是俯首流泉仰听风!只有低下头来才能领略南海,而哪怕是稍稍抬起眼皮,就会被南海挤进狭窄的天上去。

二〇一六年七月二十日于东湖梨园

蓝洞

第一次用手足腰肢颈项、用头发耳郭肚脐、用泪水汗水、用太阳穴人中穴涌泉穴接触南海。我努力将自己所拥抱的南海想象成小时候戏水的大别山溪,成年后孤独游过的长江三峡,以及从十年前开始天天都去游上一千米的恒温泳池。我也明白,拥抱我的南海在用一种更加强大的能量浸润我的每一寸肌肤,以给我新的温情、新的才华和新的命运。

有情怀的拥抱总是令人痴迷。

我在**南海,南海也在**我。

如果是相恋,这便是两情相悦的极致。如果是相依,这便是相约朝朝暮暮之后万般无奈的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努力向海潮涌来的方向游去,浪很大,潮水更大,却没有丝毫拦阻的意思。海水从很蓝变成更蓝,又从更蓝变成更加蓝,海滩上那些呼唤转身的声音渐渐弱到穿不透海涛音响。待真的转身时才发现,海滩仍旧停在咫尺之处。也是这一回头,就有了南海心得,壮阔从来不会拦阻任何事物,那些在壮阔面前感到被拦阻,实在是性情与壮阔的差别太过悬殊,是望而却步后自叹不如的逆向陈词。

从南海海水中起身,与别处的起身完全不同。分明身在船上和岛上,脚下沙土松软,甲板坚硬,从身心到眼界,与泡在海水中几乎没有差异。

到处是海平线!

到处是海岸线!

不是被海平线所迷恋,就是被海岸线所迷惑!

偌大南海,真个找不出看不到海平线与海岸线的地方。

沿着鸭公岛的水线走,有人弯腰从贝壳石堆积的软松海滩上拾到一块指甲大小、色彩沉重沧桑满满的陶片。陶片太小,看不懂在它还是完整时先人们曾经用来做什么,也看不懂画在上面的釉彩是祈祷吉祥还是福报安康。只隔一日,在赵述岛,在退潮后的礁盘石缝里,我找到一块巴掌大小的陶片,上面的釉彩也大了许多,只不过同样看不出闯**南海的祖先,在它没有碎成陶片、作为整体的一部分时,是用来盛淡水还是装食物。像随机测试那样,南海时时刻刻都有可能给出一种祖先的古老命定,又不肯随随便便地说明白祖先们的踏破铁蹄事,花好月圆情。

不需要猜测的椰风很熟悉,熟悉到不能不记起夏夜纳凉时,家家户户的外婆与奶奶,母亲和姐姐用大蒲扇扇起刻骨铭心的清凉。不需要猜测的珊瑚很美妙,美妙得像那邻家女孩或是隔着窗户,或是隔着篱笆,用红裙与霞光打扮出来的无与伦比。即便是难得一见的砗磲在那里大肆夸张,将记忆中的蚌壳模样从巴掌大小,半公斤重量,放大到长约一米,重达一百公斤之巨,也能熟悉地联系到白云青草间放浪游牧的羊儿牛儿马儿们的自由自在。

在赵述岛拾到陶片之前,去那甘泉岛上时,就已经习惯从船头跳上海滩,从满世界的贝壳中,细细地拾上几只,再细细地挑选一只最好的留下,其余的则一一扔回南海,这才进行下一步,真正踏上陆地。甘泉岛上的清泉于我事先是有所想象的,喝过,洗濯过,心有感动当然不会意外。从千百年前就有了的甜水井周围开始,那小小的热带雨林则是介于意外与不意外之间。林中小路通往岛的中心处,那里的地势较高,十六级台风卷起的浪花也绽开不到如此高度。天气奇热,地表温度很高,高到每擦一把汗就会与自己所居住的著名火炉城武汉做一回类比。擦过几十次汗,扔掉上百把汗,将甘泉岛与武汉的类比越来越多,却越来越不像。可能在汗水中想象的终于变成别的了。一阵蝉叫响起,在汗水中想到的火炉,终于变成少年时去大山上砍柴的那些小路。还有那小路上,每走一步都焦渴难耐,每每与林风接触,浑身上下就毛茸茸湿漉漉地搔痒难受。

南海的路是漂在水上,一会儿在波涛上,一会儿在浪谷里。偶尔会延伸到岛上,那也是婴儿在母亲怀抱里生长,要不了多久就得自己满地撒欢,用自己的腿去行走,万不得已时还得用手相助,走不得了只有爬。

南海的行走是在水上。

上了岸的南海,如同爬行。

在甘泉岛,只有十分钟,就让人如同解脱般终于走出小小的热带雨林。面朝一块空旷的草地,再次低头擦汗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沙牛儿!没有其他人的共鸣,也没有其他人对我的兴奋表示兴趣。天气真的太热了,就像当年上山砍柴,除非万不得已,任何同伴都不会对他人的小小惊喜表示认同。除非大家全都歇了下来,全都有了淘气的念头,才会出现有呼有应的共同行动。

我太高兴了,自己竟然毫不犹豫地记起沙牛儿!

很高兴这少年时节比小猫小狗更加有趣,更能带来别样意味的沙牛儿,还藏在记忆深处,一有需要便分秒不误地重新回到现实世界。沙牛儿是一种小甲壳虫,长着一对牛角一样的小触须。整个少年时期,沙牛儿是每个夏天都要反复玩弄的小把戏,却从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名字。事实上,就连沙牛儿的叫法,都有可能是一群砍柴少年的创造。那些年的暑假,上山砍柴时,只要见到地上有小酒盅一样的细小沙窝,哪怕太阳就在头上挂着,也要停下脚步,趴在地上淘气一阵。小酒盅大小的沙窝,更像后来才见识到的小小的沙漏,事实上也精致得如同沙漏,周身极圆,窝底极尖,在极尖锐的窝底,肯定会藏着一只自己将自己埋起来的沙牛儿。少年知道藏起来的沙牛儿要干什么,捉一只蚂蚁或是小虫放入沙窝,那沙牛儿果然一个翻身钻出来,将蚂蚁或小虫子捉住,又一个翻身将其拖入沙窝深处与自己的身子一道重新隐藏起来。有时候少年不想让沙牛儿太省事,故意将一只肥硕的蚂蚁或较大虫子放进沙窝,沙牛爬将出来,却打斗不过,待到嘴的美食离去后,还要花费精力重新将细小沙窝打理得该圆的地方比乒乓球还圆,该尖的地方比刀尖还尖。

就像他乡遇故知,在汪洋南海中遇上沙牛儿,不能不让人平添一种兴奋。

兴奋归兴奋。兴奋是真的。兴奋只是一时,过后总是觉得此中还有某种欠缺或者可以理解为失落的情态也是真的。一只沙牛儿的细小沙窝有哪些意义?将没来得及细数,也不可能数清楚的整座甘泉岛上的沙牛儿的细小沙窝,全部相加又有哪些意义?在南海这里,沙牛儿的细小沙窝是别样的存在。大别山高,南海岛低,一只叫沙牛儿的黑色小甲壳虫,偏偏能贯通其上,穿越其里,连虫儿都能早早来到南海,何况号称好汉的男人和执掌好汉荣誉授予权力的女人。

这些断断续续的念头与情绪,这些涨涨落落的海潮与海风,在从南海回到武汉后才有了顺畅。

从新闻里得知,自己刚刚去到的晋卿岛所在的那片礁盘上,发现地球上最深的海洋蓝洞——三沙永乐龙洞,南海与世间传诵的神话之间终于有了可靠通道。那“地球给人类保留宇宙秘密的最后遗产”的蓝洞洞口直径为一百三十米,洞底直径约三十六米,深度达到三百多米,远超过巴哈马长岛迪恩斯蓝洞的二百〇二米、埃及哈达布蓝洞的一百三十米、洪都拉斯伯利兹大蓝洞一百二十三米、马耳他戈佐蓝洞的六十米。学界兴奋于永乐龙洞那难以估量的科学价值。在人文历史这里,从谭门镇出发的南海打渔人,早就驾着大小船只满世界传说,蓝洞那地方本是插着老龙王的定海神针,因为孙猴子齐天大圣相中了这件神器,拔走定海神针做了跟着自己七十二般变化的如意金箍棒,才留下如此深不可测的龙洞。

在少年的兴趣里,藏着沙牛儿的细小沙窝,几乎就是一座大山抛来的媚眼。永乐龙洞,这世界上最深的蓝洞,就该是藏着南海全部美学、全部真理、全部勇气和全部可爱的天生慧眼。

学界说,尚未观测到蓝洞内与外海联通,洞内水体无明显流动,从一百一十米水深处开始,水中的溶解氧含量几乎为零。又说洞中礁体与礁体之间有珍珠网一样连在一起的细线,上面布满絮状物,这让人硬是将自然奇观的最深蓝洞想象为齐天大圣进出过的盘丝洞。为什么不能凭借想象呢?有了想象,那藏着沙牛儿的细小沙窝,与永乐龙洞这举世无双的绝美蓝洞,就不会缺少命定的关联与通达。沙牛儿的细小沙窝将南海送达年少时的乡土,叫永乐龙洞的蓝洞要关联与通达的是天下少年与中华血脉。

蓝洞通向哪里?深刻的三百米,划出世上蓝洞的极限,这样的极限如果不是用于屏蔽与阻隔,就一定是到达与通晓的宣示。比如家国必须捍卫的底线,比如人伦必须彰显的价值,比如说溶解氧为零的深海会有海怪一样见不得阳光的厌氧生物。还可以比如文学是要学习成为美,而不可以企望自己的笔将自己弄成丑八怪后,美会主动走进文字里,化鼻屎般的腐朽为神奇。

将冲锋舟从空中砸进浪谷,又从浪谷抛向空中的海潮,没有刹车,也没有倒档,摧枯拉朽一往无前轰轰烈烈地驶到一条长度有限的海岸线前面,太像九千台轿车加上九千台卡车,排成两排同时追尾的模样。深蓝的南海海水一碰上陆地就变得激烈了。不是男子向女子示爱被拒绝而气血攻心,也不是姑娘对小伙表明心迹反遭嘲讽而柳眉倒竖,在内陆一向是山不转水转,来到南海就变为海不弯岛弯,山和水不是矛盾,海与岛也没有冲突,视野之内全是与生俱来的性情驱使。激烈的海潮打碎自身,留下如美人腰肢一样的白嫩海滩,时光的岩石挺起自身,展示的是如婴儿眸子一样的清洁浪花。

既是咫尺之遥,也是一步之差。只需要跨过这用来砸碎海潮的浅浅白沙滩,南海就变化成如故土乡情一样的风景。

沙牛儿的细小沙窝深不过三厘米,三厘米的极限对万物花开的世界真如一个笑话。如果没有那淘气的少年,如果没有淘气少年成人后突然迸发的记忆,这沙牛儿的细小沙窝存于世上的意义会出现在教科书中的哪一页?

沙牛儿待着的细小沙窝,细沙曾经细得就像婴儿的皮肤,如今依然细得像婴儿皮肤。细小沙窝曾经圆润得就像美丽女子的事业线,如今仍旧圆润得就像美丽女子的事业线。这么多年过去,依然也好,仍旧也罢,还可以看清楚,轻轻松松席卷八千里的东西南北风,走了就走了,就不再有一丝一线回头的东西南北风,全在这细小的沙窝里,用听不见的风声呼啸,用看不见的风尘滚滚。

带我去砍柴的小径上那沙牛儿的细小沙窝,曾经是一个少年心中最大的神秘,明知细小沙窝尖锐的底部正躲着一只黑小的沙牛儿,还是忍不住要用茅草杆,试探着挑一下,哪怕每次挑出来的无一例外是那黑小的沙牛儿,也要在心里大惊小怪一场。这一次,在南海,又掐了一根草茎,又挑出那沙牛儿,这么多年了,沙牛儿还是那样黑,那样小,一点没见长大,性情一点没见变化,躲过草茎便一个劲地往细沙底下钻去。我没有再做什么,我知道黑小的沙牛儿一会儿就会自己爬出来,将细小沙窝儿打理得如同美人美脐。我是真的心满意足,能在千万里之外的南海,见到少年时的朋友,尽管沙牛儿不曾理睬我,那是因为它从来就不理睬除了蚂蚁昆虫之外的任何生物。用不着回头,想回头也无益,只要稍稍挪开,沙牛儿的细小沙窝就会被任何一片叶子所遮蔽。所以,我宁肯一边往前走一边想象,这不经意的美妙,是那天堂中人因羡慕南海,而瞒天过海那样,想瞒过人世间所有眼睛而悄悄修在南海深处的一扇表示后悔的心灵窗扉。

让南海带上那与佛事禅意相关的两个字,可以组成很庄重很庄严的不二词语:南海观音。在真实的南海面前,用不着带上这表达灵魂精气的两个字,那平常见不得的庄严与庄重就是一种无所不在的结结实实的存在。为了南海万物的方便,与南海一般大小的南天,顺带一个门字,组成仅有的词语:南天门,所展现的旷古神话及其传承下来的神圣,到了真实的南天环境中,全部神圣之事,都可以在一边摘着椰子,一边驾着渔船,而不会耽搁地抵达南天深处。甚至可以像选择高速铁路和高速公路,以及国道、省道和县道那样,选择从哪一朵云缝中行走更加可取。

不去想这蓝洞是去往哪里,有这样的三百米,足以点化世界。

不去想这沙牛儿的细小沙窝为何能满世界生生不息,如此三厘米足以为世界点睛。

于是,就有了在远离南海的地方拥抱南海。

于是,就可以在不知道南海有神奇的环境里领略南海。

二〇一六年八月十六日于长春松苑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