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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客车的车门打开时,一阵冷雨哗哗地扑过来。抢先挤到门口的两个人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石祥云趁机拨开他们,一点也没躲避地钻进雨中。雨其实并不大,只是有点密,不一会儿脸上就没有一块干的地方了。天上昏暗暗的,沿街的小杂货摊早早地亮起了电灯。北风顺街而下,将灯光照耀下的小城吹得一晃一晃。
石祥云正低头匆匆走着,忽然听见街边的商店里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看了几眼,发现县委政研室的小徐站在门口的人群中。
石祥云停下来说,怎么在这儿,等雨停吗?
小徐说,没办法。出来转转,忘了带伞。不是说你昨天到省里去吗,怎么还在县里?
石祥云说,我是去了,这不,刚下车。
小徐说,什么事,这样急,来回一千多里呢!
石祥云正欲开口,一见人多,有点不便开口,只好笑一笑,然后说,晚上等我,我来你家里玩。
小徐说,看你这模样是有什么喜事吧?
石祥云做了一个手势后扭头继续走路。他听到背后有几个人在小声议论,说这就是那个写小说写出了名的石作家。不知怎么的,他听了这话一点也不自豪,反倒有一种赶快逃离的感觉。
文联和文化局在一起,但大门口只有文化局的牌子,所以一般人很难找到文联。不是文联不愿挂牌子,是文化局不让挂。文联成立那天,文化局的人就不怀好意地说,文联是文化局生下来的,凭什么招牌同文化局的一样大一般高?文联从文化局分出来时,说好暂借房子住一两年,可眼下都三四年了还没有搬出去的意思。文化局的司机有一次借酒装疯,将文联的那块招牌取下来扔进街边的下水道。文联的人当时赌气没有将它捡起来。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下水道涨满了水,却被招牌堵着排不出去。环卫所的工人发现后,不管其中隐情,噼噼啪啪几铁锹,将那招牌砸了个粉碎。文联只有三个人,主席苏江,副主席马珍珠,第三个就是秘书长石祥云。苏江一气之下告状告到县委书记那儿,不料县委书记却说,你那个文联本来就不该成立,这几年,除了石祥云,你们屁事也没办成一件,就知道搞少儿书画比赛。苏江回文联转述这些话时,马珍珠不服气说她已开办了四届老年迪斯科和交谊舞培训班。石祥云一句话也没说。苏江要他去找县里的领导。石祥云才说他正在给《人民文学》赶写一部中篇,这一阵没工夫。
苏江当时说,行,你石祥云是我们文联的活招牌,死招牌就不要了。
石祥云一点也没有感到这话的真正含义,心里还在说,没有我,鬼都不会理睬文联。直到后来,他才慢慢地觉察到苏江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根本变化。
石祥云走到单位门口时,猛地发现大门旁又挂起了文联的招牌,不由得吃了一惊。马上意识到这其中一定有奥妙。他试了试,那招牌上的油漆还不太干。他正想找人问问,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从院子里走出来。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忽然说,你是石头的爸吧!
石祥云一怔说,是呀,有什么事?
老太太说,我一看就觉得你们父子俩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快回去,小石头我已托给你邻居家了。往后你可要小心,这么晚了,两个做大人的都不管他,让他一个在街上乱窜,当心会出事的。
说完话,老太太只顾独自离去。石祥云望了望她,只觉得很面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
石祥云上了五楼,见家门紧锁,儿子石头在邻居苏江家里叽叽喳喳地和谁说着话。他先开了门,再去将石头领回来,顺便问苏江在不在家,听说不在,便留下话说晚饭后自己有事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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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祥云将开水瓶里的水倒进脸盆里,然后将湿漉漉的头发泡进去,那股热乎劲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洗到半截,屋外有人咋呼起来:谁把我家的门弄开了?石祥云听出是妻子梅丹的声音,便懒得作声。他听见儿子和梅丹说了几句什么,跟着那脚步声就到了卫生间门口。
梅丹站在他背后说,你雷鸣电闪地跑得这么快,我还以为强盗撬门了!
石祥云哼了一声什么。
梅丹的手开始在石祥云的头上轻轻抚弄着。
石祥云低声低气地说,我自己来。说着,他三下两下地将头发弄干,再将一脸盆脏水重重地倒进水池里。
梅丹知道他是生气了,就解释说,公司里开会,所以才回来晚了。
石祥云说,石头差一点丢了,是别人送回来的,你知道吗?
梅丹说,我知道,本来就准备溜出来到幼儿园去接石头,刚走出公司大门,就有人告诉我,说她看见明大妈牵着石头在街上转,我就放心了,才没有去接。
石祥云接过梅丹沏好的茶,走到阳台上看了看那几盆花草,又到书房查了查那部写了半截的长篇小说,见一切都完好无损这才放心回到客厅。
他冲着已在厨房里忙碌开了的梅丹说,什么会,这么重要,连儿子也不顾了!
梅丹说,都十二月份了,公司搞年终评比。
石祥云说,这是年年都要走的过场,评上评不上无非是一张纸的区别,有什么要紧!
梅丹说,今年不同,听说要和奖金配套,先进和非先进相差两三百元钱。
石祥云说,你们公司要是真有先进人物,这腐败之风就要小好几级。
梅丹说,反正是公事公办,现在哪儿不是在矮子里面找长子呢!那些大作家若是没有改行下海,能有你今天的出头之日吗?
石祥云忽然生起气来,说,文学上的事你少多嘴。
梅丹说,得啦,你别又摆作家架子,到时候看你怎么好开口问我这个那个字的发音。
石祥云没有学过汉语拼音,遇着生词生字总免不了要问梅丹,所以,先前只要梅丹一拿这话来奚落他,他便不作声。
梅丹正在刨藕皮,冷不防石祥云说了一句,从今往后我不再问你了,我花钱请别人教,丢丑到外面去丢。
梅丹没有准备,手中的藕掉在地上摔成几瓣。
石祥云钻进书房,寻了一本杂志翻起来。他找好一篇文章正要看,石头在客厅里叫起爸爸来。他走出去,石头要他一起玩小汽车。石祥云同儿子玩了一阵以后,心情渐渐地好了起来。
他瞅了个空,走进厨房,用手抚抚梅丹的后腰,轻轻地说,告诉你一件事,市里要调我去当专业作家!
梅丹身子微微一震,隔了一阵才说,我真为你高兴!说着话,几颗眼泪掉进油锅里,油花猛地四溅起来。
石祥云赶紧抱起梅丹躲到一旁。
吃饭时一向爱说话的梅丹竟一言不发。石祥云知道她这是缺少心理准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吃完饭,石祥云喝了两口茶,然后告诉梅丹说他去隔壁苏江家里,将调动的事和他说说。苏江是直接领导,说晚了会得罪他的,他要是使绊子事情可就麻烦了。
石祥云说着就要出门,梅丹说,等一下!
梅丹起身打开贮藏室,从里面拎了一袋苹果出来,一边递给石祥云一边说,这是最后一次求老苏,空手去不好。
石祥云一看这包得好好的一袋苹果就起了疑心问,这两天谁来家里了?
梅丹说,昨天傍晚一个业余作者跑来找你,还带来了一部中篇。
石祥云说,稿子呢?
梅丹说,我让他带回去抄正了再送来。
石祥云这才无话,出门走了几步便举手敲门,同时还贴着门缝叫,苏主席在家吗?
里边门锁一响,跟着门就开了,苏江那油亮的大脸庞出现在门后。
苏江说,是小石呀,快请进。
石祥云进屋之后,将手中的苹果随手搁在桌子上,说,一点鲜果,给孩子们尝个鲜。
苏江一笑说,你怎么也变庸俗了,跟我来这一套。我记得你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时候我也开始请客送礼,那就预示着我的艺术生命已开始完结了。怎么样,是不是想改行从政了?
石祥云脸红了一下说,哪里哪里,我只是想体验一下生活,尝尝送礼的滋味!
苏江说,是吗,想将我写成黑色的幽默?
石祥云见这玩笑开得不好,忙说,我不瞎扯了,苏主席,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苏江说,我能帮你什么忙!
石祥云说,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苏江一愣说,翅膀硬了就想飞,飞到哪儿?
石祥云便将昨天到今天的经过一一对苏江说了,最后他说市文联催得很紧,所以他才这么拼命往回赶。
苏江想了想说,你不该现在才对我说,让我觉得太仓促了。
石祥云说,前天收到电报时,我还以为是叫我去参加什么文学活动,见面谈起来才知道,连我都感到有些吃惊,有些不可想象。
苏江说,是有些难以想象。小石,你放心好了,这一回,我决不刁难你,该我签字的、该我盖印的、我一分钟也不会耽误。另外,需要我说情的,你只管开口。不过,凭我的直觉,你这事说不定在什么地方上会有麻烦。
石祥云说,我知道,可我不怕,天下哪有比写小说更难的事呢!
苏江摇摇头说,你可千万不要轻敌,无论从战略上还是从战术上你都要事先考虑好。
石祥云说,还有一件事,假如这事办成了,我走以后,梅丹和石头母子俩暂时还得住在这儿,请你多多方便一下。
苏江大度地说,这一点没问题,你到了市里也是为共产党做事,我这里也不是国民党的天下,想往多久就住多久。文化局那边若有动静,我负责替你顶着,只要文联不搬走,谁也撵不走梅丹他们。
石祥云没料到苏江这么爽快,那爽快中的意思甚至是巴不得他快点走,走远一些。苏江接下来问,他走了以后,谁可以接他的班。石祥云刚要开口说出一个名字,又马上止住,反说这事他看不准没有把握,得别人来选。苏江非要他说,他就开玩笑,说毛主席选接班人选了四次都选错了,现在谁还敢乱选啦!
苏江笑起来,说,我想好了,还是在实践中自然产生,从你这往后,不再设专业的,一律搞合同制,这样可以保证让最优秀的人才在他该待着的位置上。
石祥云心里忽然不快起来,他觉得苏江早就在盘算着让他走,不然这些想法不会产生得这么快。
又说了几句话,石祥云便起身告辞。
临出门时,苏江提醒他,这事关键在宣传部,而宣传部的关键又是一把手县委常委陈部长。按照他的估计,几位副部长可能会礼节性地挽留一下,然后就会表态支持人才流动。
石祥云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石祥云回家同梅丹说了几句话,将苏江同意他调走的情况简要地告诉她。
梅丹说,老苏太过分了,简直像是撵你走,万一走不了,那可就再难同他相处了。
石祥云说,这么好的机会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如今这社会,哪有主动要人的单位呢!
石祥云正要出门,梅丹说,你稍等一下行吗?过了七点半再走。
石祥云说,有事吗?
梅丹说,没事,不过可能会有人来。
石祥云说,不管是谁,你让他明天再来。
石祥云从五楼往下走时,昏昏暗暗地碰见了一个人,他并没在意,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里,那人叫了一声,祥云,你去哪儿?
石祥云定神一看,是统计局副局长王汉英。他一时控制不住情绪,说,你来干什么?
王汉英支吾一阵说,我想找你帮个忙!
石祥云冷笑一声说,得了,想找梅丹是不是,快去吧,她正在给我儿子洗屁股呢!
王汉英忙说,祥云,我是真的来找你的,我前几天到省里去了一趟,他们让我回来找你!
石祥云说,找我?我没空!找别人你就请便。
石祥云咚咚几步蹿下楼梯,钻出楼房时,有几片雪花一样的东西落进颈里。他扭头向上一看,发现梅丹正抱着石头站在阳台上望着他。
石祥云低头走了一阵,冷不防一个转身,轻手轻足地往回走。他刚上到五楼楼梯口,就听见梅丹在训斥王汉英。
梅丹说,请你不要再进这道门,我跟你把话讲清,我最讨厌你们这种饱食终日、只问升官发财的人!
王汉英分辩说,我就是为了做点事才来找石祥云的,谁知他是那个态度,我想请你帮忙解释一下。
梅丹说,祥云的领导住对门,你可以去找他帮忙。
石祥云没有再往下听,再次转身往楼下走。
石祥云敲响小徐的家门时,屋里的小两口正在唱卡拉OK。
一进门,石祥云就夸小徐唱得好。
小徐的妻子小齐一撇嘴说,现在的干部只知道泡歌厅,除了三陪小姐,专业演员也唱不过他们!
小徐说,可唱歌比跳舞安全多了,是不是?
小齐说,不要脸,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东西。
说着狠话,小齐自己先笑了,并补充一句说,我不能再说了,再说他就会说我是贼喊捉贼。
小徐说,你怎么才来,等了半天,人家送的两张舞票也过时间了。
石祥云说,我先找老苏去了。
小徐说,什么事,安排得这样紧凑!
石祥云说,前天上午我收到市文联的加急电报,要我立即去一趟。昨天我去了以后才知道他们是想调我去当专业作家。
小徐说,好哇,这是好事,小弟我先表示祝贺。
石祥云说,你别祝贺早了,还不知道县里放不放行,这人事工作的道道你熟悉,你得先给我出个主意。
小徐不作声了,盯着卡拉OK画面开始想问题。
小齐这时削好一只苹果送过来。石祥云也不谦让,接到手中便咬了一口,苹果脆脆一响,引得石祥云忍不住用眼睛在上面仔细打量。他看见苹果里有些异样,便说,这苹果叫钻心虫咬了。
小齐说,大作家你这就脱离生活了,你知道现在百姓怎么叫它?
石祥云摇摇头。
小齐说,这叫伤心苹果。
石祥云想了一阵说,这说法有点寓意,也有点恶毒。
这时,小徐开口了,他说,祥云,这事不用太操心,你是名人,那些人不敢在你身上耍花招的,只要手续齐了,会给你办的。关键问题是上面放不放你走。
石祥云立即将苏江的意思说了。
小徐稍一沉吟,说,这着棋你恐怕没走好,你应该先同宣传部陈部长说,假如陈部长不同意你走,而老苏又将所有欢送你的话都说了,那你以后还怎么在文联里工作?老苏为什么这么爽快,还不是因为年底到了,县里又在考虑调整各级班子,老苏不是不知道陈部长早就有意让你当主席而让老苏当专职书记,你一动走的念头,老苏他还不欢天喜地!按我的经验,这会儿老苏肯定在给几个副部长打电话,说你已决定哪怕天塌下来,也要调到市里去当专业作家。
石祥云说,老苏他不会这么急吧?
小徐说,县委这几天肯定要研究各单位的班子问题,此时此刻真的是分秒值千金!
石祥云想了想,咬着牙说,我不管这些,我下了死决心非走不可。
小齐在一旁插嘴说,祥云你别听小徐瞎吹,他要是真有本事也不至于现在还是一个小科长。
小徐说,放心,一个月之内,若是再无人提拔我,你就将我休了。我们还可以打个赌,祥云不管是现在去找宣传部的人,还是明天一早去,若是他们不知道祥云的来意,从今往后你做丈夫我做妻子。
小齐哼了一声说,又瞎吹了,你能生孩子?
小徐嬉笑了一下。
石祥云说,说正经的,你给我出个主意,怎么去同陈部长说。
小徐说,你以前给陈部长送过东西没有?
石祥云说,只送过我自己出版的几本书。
小徐说,这就不好办,空着手去他家里太不礼貌,有些话在办公室里又不好谈。要不这样也行,陈部长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总要回家喝一碗什么保健汤,你先去附近守着,然后装着无意中碰上,再随他一起进屋。只要陈部长这一关能过,别的也就迎刃而解。
石祥云总觉得不踏实,似乎有许多问题要同小徐商量,他不停地想,可就是想不起来。
喝了几杯水后,石祥云终于想起一个问题,他说,人事局那边,你可得先给我疏通一下,免得到时候出现阻力。
小徐说,你放心,那群家伙不敢不给面子。
石祥云再也想不出什么事情来,见时间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小徐将他送到外面,冷风一吹,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石祥云扭头问,你知道王汉英最近的动静吗?
小徐说,怎么,你还记着他当年追求梅丹的事!
石祥云说,不知为什么,他今晚竟跑到我家里去了,说是有事要我帮忙。
小徐说,前一阵听说他要升正局长了,可后来又一点动静也没有。
石祥云说,不知为什么,一见面我就烦他。
小徐说,谁不是,成天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
石祥云说,不过,真按能力,他可比许多人强。
小徐说,现在是什么时代,光靠能力行吗?
石祥云愣了愣后忽然说,小徐,你我是朋友,看样子我在县里待不久了,就算我临别赠言吧,你仕途上的趋势的确很好,可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应忘了要为普通百姓扎扎实实地多做些事。
小徐说,老哥的提醒小弟我一定记在心上。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老想着百姓,我现在就没有心思来帮你了。
石祥云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
往回走时,石祥云听见每座楼上都有哗哗的麻将声。他想,这些人怎么不怕冷,煨在暖被窝里不舒服吗!随后他又想起一句俗话:麻将头上有火。石祥云忍不住独自笑了一声。走了二十来分钟,眼看着快要到家了,忽然看见王汉英站在一处屋檐下,不停地跺着脚。
王汉英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将脸扭过来。
石祥云感觉到王汉英是在等他,便停住脚步,随后又拐向街旁的一条小巷。走了一百多米,他忽然骂起自己来,说自己这点志气也没有,像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王汉英似的,凭他现在的状况,他完全可以趾高气扬地面对王汉英。
出了小巷后,石祥云故意顺着无遮无拦的街道大摇大摆地走着,目不斜视,两手抱在怀前,整个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走了好长一段路,还没听见有人叫他。石祥云忍不住往四下打量,大街上哪里还有王汉英的影子。
石祥云忽然有一种失落感,他推开文化局和文联小院那冰凉的铁门,楼道里静悄悄地,没有往常那种山摇地动的麻将声。石祥云摸黑爬上五楼,他掏出钥匙正要开锁,梅丹从里面将门打开了。石祥云刚要说什么,邻居苏江家里猛地发出一声欢叫:哈哈,自摸了,双豪华七对!石祥云心里一惊,随后就明白这是有人打麻将和了大和。
石祥云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哪一天那些洋鬼子将诺贝尔奖错给了我,我也不会这么惊喜。
梅丹掩上门说,各人的追求和寄托不一样。
石祥云说,现在这情景让人老想着二三十年代!
梅丹说,你莫瞎譬喻,又没经过,你怎么知道?
石祥云说,你看看那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就知道了。
这时,石头在房里叫了一声,爸爸,外面下雪了吗?
石祥云说,没有。
石头说,光下雨不下雪,一点也不好玩。
石祥云走进儿子房里,在石头脑门上拍了一下说,快睡,明天下午爸爸来幼儿园接你。
石头说,我不要你接,明奶奶说了,明天她还来送我回家。她让我告诉你们,你们若是忙不过来就别去接我。
石祥云说,你那么喜欢明奶奶?
石头说,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喜欢她。
石祥云不作声了,从儿子房里走出来时,梅丹已将洗脚水准备好了。
他一边洗一边问,这个明奶奶是干什么的?
梅丹说,她是乡下学校的老师,退休后住在城里女儿家。
石祥云说,是不是那个总在街上做好事的老太太。
梅丹说,就是她。若是真的让大家民主选举,明奶奶说不定可以选上县长,最低也能选上副县长。
石祥云说,你不是老说我能选上县长副县长,怎么现在改了主意。
梅丹笑一笑说,我怕你成了名以后就变了心。
石祥云说,除非是你先变。
洗完脚,上了床后,有一阵两人都不说话。
石祥云憋了一阵,终于先开口说,王汉英今天来做什么?
梅丹说,来找你。
石祥云说,我又不是组织部长,能管他的升迁。
梅丹说,他说他不想当官了,要拜你为师学写小说。
石祥云一下子坐起来,愣愣地看着梅丹。
梅丹说,其实他昨天晚上就来过,苹果就是他送来的。他说他本不想找你,而想在省作家协会找个老师,可省作家协会的人说他舍近求远会使人变得浮躁,非让他回来找你。
石祥云说,他不是发过誓,非要当个县长书记让你看着后悔吗!
梅丹说,我儿子都替你生了,你怎么还那么小气。
石样云说,我若是将你送给他就不小气?
梅丹说,王汉英还是和许多从政的人不一样,他是真想有些作为,不怕出汗出血的人。
石祥云没有接话。
屋里很安静,像是都睡着了,其实两个人都没有合上眼。半夜里,梅丹将手伸进他的上衣里,然后一点点向下移动。石祥云也伸出手将梅丹的**一点点地往下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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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点钟,石祥云起床时踩住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是梅丹昨夜扔在地上的三角短裤。他洗漱完毕又喝了一大杯凉开水,这才出门散步去。
刚推开铁门,他就望见文联的招牌又躺在下水道里。石祥云弯下腰正要伸手将招牌从下水道里拿起来,忽然听见两下咳嗽声,他抬头往四周瞧了瞧并无半个人影。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伸出手时,那咳嗽声又响起来了。他听见声音在头顶上,直起腰回头一望,见苏江正站在自家阳台上,朝他比画,示意他不要动。
石祥云正在迟疑,苏江又打手势叫他走开。
石祥云走到烈士公园里,寻了一块空地,将腰肢好生扭动了一番,大约十五分钟后,觉得额头上微微出了一层汗就停下来,然后绕着公园中间的小山慢行。走到第二圈时,他看见人事局的小金匆匆地往一片小树林里走去。
石祥云连忙跟上去。走到小树林旁边,正待往里钻,忽然听见一个女人说,你怎么才来!小金说,半路上碰见一个熟人了。那女人说,别骗我,一定是有人吊着你的脖子不让你起床。小金说,你别酸我好不好。接下来声音变成了另外一种。
石祥云知道这时候是最不能打搅的,便悄悄走开了。
七点一刻,石祥云开始往回走。走到院门口,他见文联的招牌已被挂到门旁。他以为是苏江做的。待上楼见面后,才知道是文化局马局长亲自挂上去的。
苏江告诉他,姓马的前一阵一直提醒自己,要文联将牌子再挂起来,苏江觉得奇怪就故意不理睬,没想到姓马的竟让人做了一块同文化局招牌一样大小的牌子挂在大门旁。苏江说他为了试试姓马的葫芦里的药,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将招牌扔进下水道,然后看他们怎么办。
苏江骂了一句脏话后说,这姓马的起床后,愣也没愣就下了楼将招牌捞了起来。
石祥云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说,马局长没理由变得这么卑贱呀?
苏江接着说,这不是好兆头,姓马的八成是要升官了,而且很有可能是管我们这条线的。
石祥云说,未必是他要当宣传部长了?
苏江说,极有可能,陈部长已经五十八岁了,他自己早就说过想去人大干两年,然后退休。
石祥云想了想后不禁失声笑起来。
苏江不满地说,我知道小石你在笑什么,你是要走的人,当然可以将这些当笑话看,我这走不了的老东西将来就惨不忍睹了!
石祥云知道苏江内心意思是陈部长那个位置被别人占去了,所以才惨不忍睹。他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进了自己家门。
梅丹正在给石头穿衣服,地上那些代表夫妻恩爱的东西已收拾干净了。
他上去逗了一下儿子。
梅丹说,昨晚我忘了跟你说,老苏将苹果还给我们了。老苏说他不能收你的东西,不然日后一读到你的大作中有关送礼或者行贿受贿的情节,就会觉得是在写他。
石祥云说,老苏这人有时也天真得很可爱。
梅丹说,今天你准备跑哪些地方?
石祥云说,先去宣传部。
吃早饭时,苏江敲门进来吩咐石祥云,这一段时间就别去办公室了,跑跑自己的事,再抽空将年终总结写出来就行。同时还要他无论如何推荐几个接班的候选人。
石祥云嘴上一一都应了,心里却很不高兴。他最烦写年终总结,文联的工作,值得写的只有文学创作这一项,而文学创作的成绩百分之九十几都是他的。苏江让他写总结,他便不好写自己,唯有将其他一些既不上斤、又不上两的事瞎吹一通,拼命地与精神文明建设联起来。到头来因为总结是自己写的,哪怕对自己的成绩总结很不够,也不好怪罪苏江和马珍珠他们,结果每年年终评选先进工作者,不是由苏江谦让给马珍珠,就是马珍珠谦让给苏江。就这样苏江还会经常开导他,说他在报刊上抛头露面的机会多,这点小荣誉就不要斤斤计较了。
看见石祥云不高兴,梅丹就劝他说,是死是活,就这一回,到了新单位,别再揽这种活儿就是。
梅丹这话的确让石祥云轻松起来。
吃过早饭,石祥云便往县委大院跑。
4
宣传部在四楼。他刚爬到三楼,迎面碰上张副部长。他是部里最年轻的副部长,刚好和石祥云同岁。
张副部长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怎么样,想飞呀?
石祥云马上反问,苏主席已经向你汇报了?
张副部长点头时,石祥云心里暗暗叹服小徐预见的准确性。张副部长看看手表,说离开会还有二十分钟,他要陪石祥云和另外几个副部长谈谈。说着,张副部长就转身往回走。
部长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副部长都在,只缺陈部长,陈部长是常委,他在二楼有单独的办公室。副部长们气色都不好,不过见了石祥云多数人还是从椅子上往起欠了欠身子。
张副部长说,刚才我们在一起议过了,大家一致认为必须留住你。
石祥云吃了一惊,按照昨晚小徐的分析,副部长们因为害怕石祥云将来同他们夺取宣传部长的位置,应该放他走才是。他说,我在这里只会给各位领导添麻烦,让我走对谁都有好处。
张副部长说,说实话,我们还指望你将来领导我们呢!
石祥云被这话震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可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张副部长说,刚才我们还在一起议论,论才华、人品和能力,只有你最合适接陈部长的班。所以大家都不同意你走,都准备在部长办公会上向陈部长提出来。
副部长们说了一番真诚挽留的话,张副部长还提到文化局不让文联挂牌之事,他要石祥云至少也要将这口气出了以后再走。
石祥云这时总算明白他们的意思了。副部长们闹出这种动静,让石祥云开始相信苏江的猜测,文化局马局长有可能真要当宣传部长了。
他说,你们几位不管谁接陈部长的班都比我强十倍以上,我除了写小说,什么也不能干。
石祥云正在着急时,不知谁说了句:最好陈部长再干一任。
随后大家就不再谈论他,而大谈特谈陈部长。说了好一阵,大家的结论是,陈部长正值年富力强,不应该让他退居二线。
石祥云瞅空起身告辞,一边走一边开玩笑地说,几位部长,到开办公会时,你们可得投票让我走,不然我天天上你们家去喝茶。
张副部长说,我正想学写小说,你上门去做家教,岂不是正中下怀。
大家都笑着说自己也去学写小说。
石祥云看着时间还早,就去隔壁那间大办公室里转了转。一群年轻的科长都知道他要调到大城市里去了。石祥云和他们不停地说着笑话。正说着,他一眼扫见桌上有份文件,是组织评选精神文明先进集体和个人的。
石祥云指指文件说,街上的那个明大妈、明奶奶完全够这个格。
大家望着他笑一笑,并不说话。
石祥云说,真的,我说的是真话。你们不知道她?
有人说,石作家,你别把这事看得太简单、太庸俗了。这不比你写小说,听见人放屁,就可以写出三五千字。
石祥云知道没有办法再对话了,就装着有事,一边看表一边往外走。实际上,这时候才九点三十分,离十点还有半个小时。
冬天的太阳刚刚有几分暖意,昨晚的雨水还在树叶上挂着,地上流着。石祥云找到一处既干爽又有太阳,还可以望见陈部长家门的地方。四处很是安静,往常吵扰县城的几家工厂基本上都停工了,工人们也放了长假。往常大家都嫌噪音污染环境,现在才体会到没有噪音的工厂更加让人不安。石祥云打量了一下县委办公楼,心里总觉得楼内的情形和楼外的状况不太对路。于是,石祥云就想到自己应该写写这方面情形的小说。
石祥云忽然进入写作角色,无聊的机关和安宁的车间纷纷涌入自己的思维里。
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叫陈部长。石祥云回神一看,果然是陈部长,他已打开自家小院的门开始往里走。
石祥云一急,差一点叫出声来。等他追到陈部长家门口,那院门已经反锁上了。他瞅着那门铃,伸手试了几次都没敢按。
正在犹豫,一旁走来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冲着他问这儿是不是陈部长的家。石祥云点过头后,几只手几乎同时伸向了那门铃。
石祥云赶忙退到一边。
门铃响了好一阵院门才打开。石祥云听到有人说,他们是代表铸钢厂八百名工人来送请愿书的。陈部长推说他只分管文教卫,不管工业。工人们说,四大家领导以及纪检、公检法和电台、电视台的头头人手一份,我们没有别的要求,一不想升官,二不想晋级,我们只想上班有活干,下班有饭吃。
工人们也没进门,站在门口说了几句后便扭头走开。陈部长跟在后面送了一程。
石祥云趁机从暗处走出来,慢慢地靠上去,客客气气地叫了声陈部长。
陈部长抬头见是他,便哼了一声。
石祥云说,我正准备去办公室找你,没料到在这儿碰上了。
陈部长一下子打断他的话,生硬地说,你是不是想调走?想走你就拿个东西来,我负责签字。走一个少一个,都走了才好,财政就不怕没钱发工资,也不怕工人闹事了。
石祥云没料到陈部长说出如此没水平的话,他怔了半天才说,那我这就叫对方发商调函过来。
陈部长说,商调个屁,直接来调令就行,谁不放行你就去找谁要你的工资奖金。
石祥云尴尬地跟上两步,说,陈部长,我非常感谢你这些年对我的栽培。
陈部长说,别说好听的,我知道,现在天底下只要能发出声音的,不管是什么东西,背地里都在骂我们这些当领导的。你们当作家的更是双份,除了用嘴说,还会用笔写。
石祥云不能再往下说了,他知道,陈部长就这么个脾气,心情不好时什么丑话都能说出来。
石祥云回头去政研室找小徐。
小徐不在,几个同事说他刚才还在看报纸。
他摸了摸小徐的茶杯果然还很烫手,便坐下来等。
说了几句话,石祥云有意将话题扯到铸钢厂。大家一听工人们正在挨家挨户给县里主要领导送请愿书,立刻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石祥云一旁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其中情况。铸钢厂三年前效益还是不错的,虽然不是县里的利税大户,工人们却不愁吃不愁穿,后来新上任的县委书记非要他们扩大生产规模,一下子投进去近两千万资金,这下子可不得了,全厂每年的利润还不够付银行的利息。去年县委书记换了人,新官不买旧账,把半死不活的铸钢厂扔在一边不管,将全县的资金都集中投向新建的电子元件厂。铸钢厂新车间不能投产,老车间又被折腾得七零八落,产品质量下降后卖不出去,勉强支撑到今年春天后,不得不停工停产。政研室这几位当初就预料到这一系列问题,曾集体署名写了一份研究报告递了上去,委婉地说这种“书记工程”会遗祸不浅。据说新书记当时就将这份研究报告扔到地上用脚碾,没过多久,便将政研室正副主任先后调到下面乡镇去了。政研室的工作由小徐牵头负责。
石祥云隐约听说过这些事,当时小徐正巧请假和小齐度蜜月去了,没有在那份研究报告上签名。
石祥云说,那你们现在怎么看铸钢厂?
大家说,我们没看法了,上面叫我们研究什么我们就研究什么。
石祥云说,这一阵你们研究什么呢?
大家说在研究麻将,看什么样的和最大。
石祥云说,这还用研究,我不会打麻将也早就听熟了,清一色的三豪华七对门前清。
大家都笑起来,说这种研究结果只有国家先进水平,真正的国际水平是,清一色的三豪华七对门前清海底捞,再加上其余三家都杠了一手,再加上抬庄。从理论上讲,每家可以杠四手,可那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因此只能是一种梦想,就像那种只要能给一个支点,就可以撬动地球的假设,可能性是存在,就是永远也不能实现。
石祥云被说得有些傻眼了,跟着他们一起傻笑。
正在笑时,小徐推门进来了。
小徐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石祥云说,政研室这几位终于搞出一项国际级的研究成果了!
小徐说,我知道是什么,他们总拿这麻将的事来蒙人。也怪,所有人都被蒙住了,真的没有谁知道最大的和是什么。
小徐看了看手表,说,这样,今天中午大家都不要走,找家酒店,我请客。
小徐这话一出口,大家立即将笑容收敛起来,随后几个人都推说家中有事不能奉陪。
小徐看看四周也变了脸,说,祥云是我的铁哥们,他马上要调到大城市去当专业作家,现在让你们陪着吃顿饭你们还叫价,等将来你们想看他一眼恐怕也很难。
几个人怔了一下后异口同声地说,石大作家升迁之喜,我们有再大的事也要抛到一边。
大家往外走时,小徐瞅个空悄悄吩咐石祥云,等会儿吃完饭,听他发话后,石祥云进去和老板说记政研室的账,但别记在以前的账上,另外用一页纸,避免那些家伙去查。
5
小徐在街边选了一家熟识的酒店,坐下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一见有羊肉和狗肉,大家便格外兴奋,酒也喝得很快,转眼间就干下去三瓶孔府宴。几个人好像将别的事都忘了,只是说文学。石祥云慢慢才弄清楚,这些人都曾做过多年的作家梦,只是后来发现从政更实在,才改换信仰和追求的。第四瓶孔府宴眼看要喝完了,小徐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票子递给石祥云。
他说,我喝多了,不能动,你帮我将账结了。
几个人盯着那票子说,小徐,还是记在政研室的账上吧!
小徐说,不行,今天是我私人请大家。
石祥云走到后堂,将小徐的话对老板说了一遍。老板心领神会,干脆另用一个新本子将日期金额写好了。石祥云将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写在后面,这也是小徐吩咐的。这样即便同事来查也查不出什么名堂来。
石祥云回到席上,刚坐下,小徐就站起来举着酒杯说,来,我们大家共饮了这杯酒。
见大家都站了起来,小徐继续说,喝这杯酒之前,我要说句话,上午组织部找我谈了话,让我当这个室的副主任,我推了半天没推掉。论资历论学识这位置本来轮不到我,可组织上硬要这么为难我,我也不好推辞。在此,借这杯酒,我想请大家日后多多帮助我、多多协助我。我先干了,你们干不干随意。
小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扭头就去厕所。
几个人面面相觑地站了一阵后,默不作声地将杯子喝空了,并将一只只空杯子亮给石祥云看。石祥云立刻觉察出那空杯子是一只只白眼在瞪他,心里有一种被小徐当枪使的感觉。
几个人不吃也不喝,坐在那里等小徐归席。
过了一会儿,老板过来说,徐主任喝醉了,正在后院吐呢!
“徐主任”三个字让大家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石祥云说,我去看看。
石祥云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桌椅乒乓地响起来,回头一看,那几个人也勉强地跟上来了。
小徐果然吐得一塌糊涂,蹲在那里几个人也拉不起来,不过头脑还比较清醒,他要别人都回去,有石祥云在这儿就行。说了几遍,那些人就真的走了。
他们一走,小徐马上站了起来说,祥云,我们找地方喝杯茶去。
石祥云说,你没醉?
小徐说,我是故意抠吐的,你没看出那几个家伙对我升职很不服气,没办法我只有真真假假地同他们斗,一直要斗到他们习惯了我这个主任才行。
二人来到楼上的小雅间。
老板问,要不要小姐陪?
小徐生气地说,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
老板笑着说,我这是职业道德,只要是宾客都得这么问。
关了门后,小徐长吁一声仰面倒在沙发上。
石祥云说,你真是料事如神,昨天的话今天就兑现了。
小徐说,在你面前我不说假话,我哪有那么神,是书记一个月前就暗示我了。你的事怎么样了?
石祥云说,这一回你可是大跌水准。
石祥云将今天上午见到宣传部正副部长的情形一一说了。
小徐半天不作声,然后才说,这就对了,上午同我一起谈话的有六个人,其中有两个是到统计局,陈部长的女婿当局长,另一个当副局长。陈部长的女婿在审计局当科长才一年多点时间,这样安排肯定是一种平衡。陈部长看来要去政协而不会是人大,去人大是不用这么照顾的。陈部长的位子也一定由外来人接替,这样才能解释副部长们的态度。不过你倒是沾了这军阀混战的光,不然,可真是磕头找不准菩萨。
石祥云又将早上苏江的一番行径说了。
小徐深刻同意苏江的看法,认为马局长当宣传部长的可能性很大,所以石祥云一定要抓紧时间,抢在老领导心思已经下岗,新头头又没上岗的时机里,将调动的事办妥了,不然,换了谁来也不会放走所谓人才的。
小徐忽然叹了一口气说,政坛险恶,还是你这一行好,对手只有自己,想斗就斗,想停就停,谁也不犯谁。
石祥云说,也不一定,你没见到老苏一天到晚裹着盔甲来防范我?
小徐说,你们那是幼儿园的游戏,和我们这里的明争暗斗,相差好几个档次。
石祥云记起王汉英,便问,统计局这么安排,那不是没有王汉英的位置了?
小徐说,我也想过,但没想出来。
石祥云说,他最近也开始写小说了。
小徐说,总不会安排他到文联去接你的职吧!
石祥云说,真的那样,狗也会笑出尿来。
小徐说,王汉英这人有时太认真了,太认真的人领导不喜欢不说,连女人也不喜欢。
石祥云说,可他还不是找着老婆了!
小徐说,那是二手货,称不上老婆。
石祥云说,那叫什么?
小徐说,只能叫性伙伴。
石祥云说,可人家不是过得很好。
小徐说,有你好吗?
石祥云本想说各人的境界不一样,标准也不一样,说不定他还瞧不起我们呢。他终于没有说出口,说出来的是另外一句话。
他说,我明天就去拿商调函,下午还有事要准备,得走了。
小徐说,我也要去铸钢厂看看。
石祥云说,那是个马蜂窝,别人都在躲,你怎么能上去捅?
小徐说,我心中有数,光看看,做些调查,不说话,不表态是出不了事的。干我们这行要主动跑,被动写,也就是多动腿、少动手、不动嘴。铸钢厂这个样子,我们再不去那就太不敏感了,不挨训也要挨批。
6
石祥云回到家里,见电饭煲里还温着饭和菜,他脱了外衣钻进被窝里躺了一阵,醒来时太阳已经偏西。他看了看挂钟,见已经四点半了,便慌忙爬起来往幼儿园跑。
石祥云赶到幼儿园时,孩子已被家长们领走了大部分。石头穿着一身红衣服,孩子又不多,他一眼就看见了。石祥云连叫了几声石头,儿子竟然不理他。他走拢去照着儿子的小屁股拍了一下。
石头头也不回地说,我和妈妈说好了,不要你们来接,明奶奶会来接我们的。
石祥云说,明奶奶呢,她在哪儿?她家里有事不会来的。
话刚落音,明大妈从大门外走进来,嘴里还不停地说,谁说我不会来,我会来的。
十几个孩子见了她,都欢叫着一齐围上去。明大妈问明了他们住址后,便叫他们手拉手排好队,跟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教孩子们唱:
我爱小猫,小猫爱我
我爱白兔,白兔爱我
我爱小树,小树爱我
我爱汽车,汽车爱我
我爱叔叔,叔叔爱我
我爱阿姨,阿姨爱我
我爱哥姐,哥姐爱我
我爱弟妹,弟妹爱我
石祥云跟在孩子们后面,感觉到明大妈的歌都是随口编的,见什么就爱什么,可以永不重复地爱下去。歌声很单调,但孩子们唱得津津有味。
走了一程后,队伍变短了,待过了县政府大院后,孩子们只剩下六七个了。和政府大院紧挨着的是县委大院。
石祥云来时走得匆忙没有注意,眼下走得慢了才发现在两个大院之间的一处院墙下,一个中年男人摆了一个擦皮鞋的小摊,在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白纸板,上面写着:
县铸钢厂车间副主任、七级钳工、一九八八年全省工业战线劳动模范、一九八〇年至一九九三年历届全县劳动模范方光武,竭诚为你服务,敬请光临惠顾,保证不开后门,绝对不损公肥私,没有报销单据。
石祥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方光武在那白纸板上实际写着什么。
这时明大妈停了下来,用眼睛直打量那个方光武。
方光武连忙站起来说,明老师,你好!
明大妈说,光武,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
方光武说,没办法,工厂停工,日子过不下去了。
明大妈说,过不下去就再找个本分事做,你没必要这样写。你以为能丢他们的脸?说到底丢脸的只是你自己!
方光武要解释什么,明大妈却领着孩子走开了。
她一边走一边说,好孩子,回去同你们的爸妈说,要爱工人、爱农民,别瞧不起他们、不管他们,别弄得他们缺吃少穿。
石祥云几次想伸出脚去让方光武擦一下,然后给他十元或二十元钱,可他终于鼓不起这份勇气。
明大妈又带着孩子们唱开了:
我爱工农,工农爱我
我爱县委,县委爱我
我爱国家,国家爱我
我爱领导,领导爱我
我爱工作,工作爱我
我爱劳动,劳动爱我
石祥云觉得自己似乎懂得这歌的含义了。
吃晚饭时,石头一上桌子,就对石祥云和梅丹说,爸爸妈妈,你们要爱工人和农民,别不理他们,别……别……
石头憋得脸通红也记不起下文。
石祥云说,别弄得他们缺吃少穿,对吗?
石头点点头,说,你们能做到吗?
石祥云和梅丹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说,能!
石头说,那你就是我的好爸爸!好妈妈!
石头低头吃饭时,梅丹想问他什么,但每次都被石祥云阻止了。等到石头吃完饭去看动画片后,石祥云才将路上的事对她说了。
梅丹叹口气说,这样下去,我看铸钢厂迟早要闹出大事来。
石祥云说,这年根岁末的,领导层都在为官场上的事安排绞尽脑汁,谁还会为他们去多费心血。
正在说话,小徐推门闯进来,说,渴死我了,快弄杯水来。
梅丹连忙去泡茶。小徐却是等不及,瞅见桌上石祥云的半杯凉茶,端起来就灌下去。
小徐喘了一口气,又骂了一句脏话,才说,几百号人将我围了一下午,别说水,连尿也没有一滴。
石祥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徐说,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厂里的工人和领导都还平静。后来王汉英带了两个人跑去搞什么统计报表,为了几个数字吵了起来。工厂都这样了,数字假和不假有什么屁用!可王汉英硬是转不过来弯!一争一吵便将工人都惹火了,将我们围在屋子里不让出来,什么话都让他们骂尽了,连我家小齐也被那些臭嘴糟蹋了个够。要不是明大妈送孩子路过那里,将他们劝散,恐怕得让武警中队去解救才出得来。
石祥云瞅了一眼端茶上来的梅丹没有接话。
梅丹说,我总觉得王汉英这人生错了时代。
小徐说,我倒认为他是吃反了药!
石祥云这时才说,我看铸钢厂的事,这么迟迟不决,对民心影响太大了。总得用个办法来解决才是上策。
小徐说,老哥你有所不知,现在的这帮人只听得进下策,偶尔听进去一回中策也就够大家欢天喜地的了。
石祥云笑一笑说,没料到刚将你提拔起来,你就说这么恶毒攻击的话。
小徐说,这话可不能出这个门,若是出了这门,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梅丹在一旁忙说,小徐,你别吓着我们了。放心,你就是犯了杀人罪,我们也会掩护你一辈子。只有一宗我们不替你保密!
小徐说,知道,我不会找情人吃野食。
三人大笑一通后,小徐便起身要走,说再晚回去又得找他们作证,不然小齐那儿没法交代。
小徐告辞的声音惊动了苏江。石祥云刚要关门,苏江就从自家门里钻过来。
苏江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问,刚才是小徐来过?
石祥云一边点头一边递过一支烟,自己也随手点上一支。
苏江说,听说他升副主任了,二十七岁的副局级,恐怕全县没有第二个。
说着苏江话锋一转,问起宣传部头头们对他调动的意见。石祥云觉得没必要如实相告,又觉得没理由不如实相告,就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苏江有点不相信石祥云说的话,连问了三遍这是不是真的,问得石祥云来了火,以为苏江想变卦不让他走人,便顶了一句,说这全是陈部长的原话,谁也无法改变。
苏江闷着头抽烟,一声一声地抽得哧哧响,烟灰弯成了一条钩也无心去磕。
好半天苏江才开口说,看样子陈部长是要让位了,谁接班呢,姓马的有百分之八九十的可能性。可县里有个惯例,从不让文化局长当宣传部长呀!文化局是个小局,小局局长当部长进常委,别的大局就摆不平。可姓马的也的确有能耐,将一个演草台戏的剧团三下两个就弄成地委书记和省委书记三天两头跑来看的全县热点,县里再不重视能说得过去吗?前任书记嫌姓马的不听话,撤他的文件都印好了,可最终还是没发下来。现在的书记若再忽视这个情况,那可真是教不会的蠢猪。文化局长是与宣传部副部长同级别的下属,下属一下子跃升为领导,谁心里也不会舒服,所以他们希望有人能取而代之,副部长们的这种态度又是一个很好的例证。难怪前一阵,姓马的总叫司机天黑以后将车开出去,不带任何随从,半夜三更又偷偷摸摸地回来,一定是到地委活动去了。三四百里路,来回五个小时,串门两个小时,七个小时足够,而且神不知鬼不觉。真是不想不像,越想越像,那宝座是姓马的确凿无疑了。不过也好,老马平时老是折损文联,将我们说成了驴子八只脚,他真的当了这条线上的大头目,看他如何将过去的话收回去。那时,我们不敢笑,自然有人敢笑,我们不敢挖苦,那些一向在他面前流里流气的乡镇干部自然会去挖苦。小石,你这一调动,一下子就将整个局势挑明了,不然,大家都会继续蒙在鼓里。你可做了件大好事!
石祥云一直以为苏江是在自言自语,这时才知他是在同自己说话。
他说,我还以为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呢。
苏江说,我现在也觉得你走了有些可惜,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宣传口只有你的名气能压过马局长。
石祥云说,当领导我不如老马,硬让我当那是害我,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苏江说,也没别的,你还是大大的开路,我不设一关一卡,我只是不服气马局长。
石祥云连续两次听见苏江背后称老马为马局长了,他不作声,也不想过问这些,就说,我想明天亲自去拿商调函,这比通过邮局寄送要快一些。
苏江说,你是应该抓紧,这时候全国都一样,搞不好那边发生人事变动,你这事就有可能黄掉。另外,作为老同志我再提醒你一句,这一阵别和小徐来往过多。两个大院里年轻科长多如蚂蚁,小徐上了,他们没上,作为他的朋友,说不定,他们会找你出气。这个时候你可是谁也得罪不起的。
石祥云说,我这是正当途径,又不是开后门,没什么好怕的。
苏江说,人事问题说不清哪是前门、哪是后门,不过年轻干部当中,我还是最看好小徐,他是人精。
苏江临走时,提醒石祥云赶紧将总结写起来,站好最后一班岗。
苏江随手将门关上,却迟迟没听到他家的门响。
梅丹便猜他一定去三楼老马家了。
石祥云不大信,他悄悄地开了门,果真听到苏江在压低嗓门叫着,老马,马局长在家吗?我是五楼的老苏哇。
石祥云心里有一种作呕的感觉,他赶忙关上了门。
石祥云在屋里转了两圈,才说,老苏这个人的官运怕是到顶了,拍马屁拍得太掉份,一点水平也没有。
梅丹说,那也不一定,拍马总比绊马让人喜欢。
石祥云说,王汉英这回可能要栽跟头了。
梅丹说,以前我就同他说过,他那性格,心不狠,手不辣,不适合从政。从政的人要像小徐那样,嘴巴会看,眼睛会说。
石祥云说,那你当年为什么选择我?
梅丹说,什么也不为,就因为你模样长得比王汉英好。
石祥云说,你就没有看中我的品质和素质。
梅丹说,女人选对象就同组织部选干部一样,认得准的只有表面模样。
石祥云笑起来,说,这么多年,我头一回听见你说出深刻的话来。
因要赶早班车,石祥云早早睡了。
梅丹也将石头弄到**睡了,然后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来陪石祥云。被窝变暖和了以后,梅丹便开始亲他。他知道梅丹的意思,伸出双手将梅丹用劲箍了几下,箍得梅丹身上的关节咯咯响。随后,他放开她,并说,睡吧,我明天还有几百里路七八个小时的车要坐呢。他松开两臂,一翻身,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7
石祥云一觉睡到闹铃响,爬起来弄点东西吃了,便直奔汽车站。
原以为天冷人不出门,车上的人不会多,上车一看几乎全坐满了。他的座位已被别人占去,他要看那人的票,那人不给他看,他将自己的票给那人看,那人拧着脸不看,僵持半天,也没个结果,同司机和售票员说,他们也不管。他多说了几句后,售票员反而奚落他,说车站卖的号又不是他们卖的号,号卖给谁了,谁自己管不住,还能怪别人?石祥云本想说,你不管那我就坐你的座位。可他终究没有这个无赖劲,回过头来又和那人较量。
客车开出了二十多里远,那人还不肯让座。
石祥云生气了,说,你这人好不讲理。
那人说,这是县政府教的,他们号召我们不讲理。
石祥云见那人不像是农民,就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那人说,说出来你会吓一跳,铸钢厂的!
石祥云心里果然砰地响了一下,他说,你们对县委县政府有怨气,可也不能发泄到我头上来呀!
那人说,县里的干部都一样,我一见到你们就有气。
石祥云说,可我不是干部。说着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那人。
那人扫了一眼后,脸上表情立即变了,他稍稍愣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将座位让给了石祥云。
石祥云坐下后,不时打量站在走道上的那人。
那人却不看他,两眼有些漠然地望着正前方扑面而来的景物。
太阳出来后,车上的人开始活跃起来,前后左右互相搭讪说着话。石祥云装着打瞌睡,听着那些高一句低一句的声音,渐渐地明白过来。这一车人几乎全是去省城打货的小商贩,年关临近,都想抓住这黄金时机狠狠赚一把。然而,小商贩们又都说,今年生意不好做,不管什么货都卖不动。
铸钢厂的那人像铆钉铆死在那儿一样,周围的一切对他全无影响。
中午一点,汽车在一个路边餐馆停下来。小商贩们涌下车,大把地掏出钱来,点上酒菜大吃大喝。
石祥云没有进餐馆,他向来不在这种地方吃东西,总是担心会染上疾病。铸钢厂的那人也没进去,他靠在一棵树上晒太阳。
石祥云慢慢地踱过去,问,你怎么不吃点东西?
那人看了他一眼说,我带着馒头。
石祥云说,你和方光武是一个车间的吗?
那人说,不,他的工种好,我的工种差,我是炉前工。你怎么认识他?
石祥云将昨天傍晚在街上见到方光武的情况说了一遍。
那人说,方光武是钳工,还可以单独去开个修理铺,当炉前工和造型工的就惨了,离了工厂就空有一身力气。
石祥云说,那你这次出来做什么?
那人说,一到年关人都要放假过年,可单位的锅炉,钢铁厂的化铁炉不能停,可能会要些临时替工的人,我去试试。
石祥云说,你不打算过年了。
那人说,挣点钱比什么都重要,一开年孩子要上初中,学校也一样,非得拿钱开路。
石祥云说,你叫什么?
那人说,杜虎。真对不起,刚上车时,我把你当成县里的干部了。
石祥云说,工人的情绪怎么样?
杜虎说,没怎么样,就是特别想唱《国际歌》。
石祥云说,还没到唱《国际歌》的分上吧!
杜虎说,真让我们唱出《国际歌》来,就一切都晚了!
石祥云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不知道如何同杜虎谈下去。
小商贩们吃完饭后,司机将紧锁的车门打开了。石祥云执意要将座位让给杜虎,而杜虎又执意不肯坐,二人站在走道上认真谦让的劲头,让那些小商贩很不理解,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会儿争、一会儿让。
让了半天,两人都不去坐。最后一排的一个小商贩嫌后面太颠,便走过来坐了。他刚坐下杜虎就要他起来让给石祥云,小商贩一嘴犟,杜虎的粗话就出来了。小商贩不知底细,刚要还嘴,旁边的人赶紧劝他,说杜虎是铸钢厂的。小商贩立即乖乖地站起来往回走,边走边嘟囔道,难怪老古话说穷人的气多,富人的屁多,真是一点也不假。
杜虎吼了一声说,你们这些奸商,共产党的干部就是被你们腐化的。你们就是想他们腐败,越腐败你们越好赚黑心钱!
一车的小商贩听着这话都没有还嘴。
杜虎在城郊的工业区下了车,他甚至没有朝石祥云点个头、打声招呼就跳下车去。他一离开,小商贩们就又活跃起来,虽然说了很多刻薄的话,可他们还是一致认为现在又像过去一样,日子过得最艰难的是工人农民。
8
石祥云走进市文联办公室时,对方以为他尚未回去,听说他是回去了又再来,便吃惊起来,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快的办理人事调动的速度。石祥云将县里的特殊情况说了一遍,市文联的人都笑了起来,说他若不解释,就会让人怀疑他是被原单位撵出来的,那样他们就得重新考虑他的调入问题了。
石祥云住进一家招待所,等市文联有关人员去办商调函。他打电话找市里的几个朋友,刚巧他们都不在。后来他才想起,这个时候上面的人都喜欢往基层跑,弄点土特产回来过年。这已成了不成文的规定,大家都心照不宣。
没事做时,石祥云找了几张纸,趴在房间的写字台上写县文联的年终总结,照着往年的老套路,他将马珍珠一手操办的“残疾人书画展”“一九四九年以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诗歌大奖赛”和“乡镇干部公文写作比赛”等等胡吹一通,然后才将自己今年创作情况累计成一组字数写上去。写完后一数页码,总共还不到三千字,离宣传部年年规定的总结不能少于五千字的要求还差得很远。他绞尽脑汁又将文联如何做好党对文艺领导的工作写了三百字,将配合时事政治宣传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写了三百字,将抓计划生育、防火防盗、爱国卫生和双文明建设等乱七八糟的事情加在一起写了四百字。
石祥云花了一整天时间,人油写干了也只写出四千字,离五千还差一千,他恨不得找张《人民日报》摘录一些文字抄将上去。
天黑时,市文联办公室的小许来看他,顺便告诉他商调函明天才能办好。小许顺手拿起他写的那份总结看了看后,笑话他,如果按这总结上说的,再过两辈子他也别想调到市文联来。石祥云解释说,不能自己吹嘘自己。小许不同意,他提醒石祥云长此谨小慎微,人会变得猥琐,人格也会蜕化,还说不少有才华的业余作者,就是这样被环境和自己扼杀的。
石祥云被这话触动了,吃晚饭时他要了二两酒和一只烧鸡,自斟自饮。回到房间时,新闻联播已经播完了。
趁着酒兴,他铺开纸重新写起总结材料来。这一次他不再感到别扭,浑身上下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刚好两个小时,就将总结写完了,一数稿纸竟有八千字出头。
石祥云跑到楼下总服务台给苏江家挂了一个电话,先说总结已写好了,有八千多字。苏江听了非常高兴,石祥云趁机叫他喊梅丹接一下电话。苏江随口同他开了几句玩笑后,就过去将梅丹喊来了。
分开才一个晚上,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无非是问一问石头的情况,家里有没有事以及编辑部或出版社来没来电报或者邮政快件等。梅丹嘱咐他,自己看了天气预报,明天气温在零下三度,要他多穿点,若带的衣服不够就上街买一件,还说钱的事小,人的事大。
放下电话后,石祥云回到房间洗了一个热水澡,那莲蓬头里的水很有劲,冲在身上舒服极了。洗完澡躺在**,他有些后悔出来的头天晚上不该没理梅丹。他觉得很难熬,便翻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找可以通电话的人。翻了一阵,目光落在一行清丽的字上,他愣了愣后忍不住拨了这个电话号码。
那边电话响了三声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响起来。
石祥云说,小雁吗,我是祥云。
小雁说,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石祥云说,我现在就住在你家附近。
小雁说,那你赶快过来呀!
石祥云说,跟你说,我马上就要调到市里来了。
小雁说,听我的话,你快过来!
石祥云忍不住答应了。放下电话他又有些后悔,愣了十来分钟后,还是出了房间。他和小雁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后来小雁拼命给他写信,他没有理她,并将她的所有的信都给梅丹看过,然后当着梅丹的面一一烧毁。奇怪的是,烧完信后,他反倒有些惦记她了。
石祥云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找到小雁的家,刚一接触那门,门就自己开了。
小雁穿着睡衣坐在客厅里等他。
说了几句话后,他心情才放松下来。
两个人坐在那儿说话一直说到天亮,石祥云担心的事丝毫不曾发生。
吃了小雁做的早点,临出门时,石祥云随口问了一句,她为什么在电话中表现得那么急。小雁说其实没什么事。可就在将要开门的那一瞬间,小雁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等到他真的出门时,已是下午了。
石祥云在小雁的**仰面抱着小雁时,才发现墙上有一张结婚照。这样他就大胆起来,不再担心小雁怀孕和逼他离婚的问题。他们反复多次地**,竟一点也不觉得累。临走时,小雁吩咐下次一到就给她打电话。开门后,他见楼道里无人,竟然回过头来吻了小雁的手背而不是嘴唇或脸。
回到招待所,一打听,没有任何人来过。他赶紧蒙头睡了一觉,结果小许什么时候进屋他都不知道,醒来时天已黑了,那份商调函就搁在床头柜上。
他一爬起来就给小雁打电话,想再去她家。
小雁却说今天不行了,她丈夫可能会回家。
石祥云闷头想了一会,便决定坐夜班车回家。
他退掉房间来到车站。车一开动他就睡着了,并且一口气睡了六个小时,客车进到县境才清醒过来。等到了家,尽管天没亮,可他却睡不着,便拉过梅丹亲热了一回。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累,趴在梅丹身上没有力气起来。
9
快十点钟时,石祥云才起床来到办公室。
一见面,苏江就问,凌晨四点多钟时是你回来了呀?
石祥云说,是呀!
苏江笑起来说,我听到你家门响,还以为……
石祥云说,苏主席,你的警惕性也太高了,梅丹不是那种人。
苏江说,那可不一定,昨天上午,陈部长就在自己家里被人家女的丈夫捉了双。
石祥云想起自己昨天上午在做什么,便低头说,江湖传言不可全信。
苏江说,是马珍珠告诉我的,陈部长这一出事,马局长变成马部长的事就更稳当了。
石祥云说,那文联可就遭殃了。
苏江说,也不一定,事在人为。
石祥云从口袋里取出商调函和总结递过去。
苏江将商调函看了一遍后说,怎么市里调人是这么个调法?
石祥云忙问,有什么不对吗?
苏江双手在抽屉里找文联的大印,眼睛却落到那份总结上。看了几行,苏江脸色就有些变了,双手也不再在抽屉里摸,而是抽出来捧着那份总结看。
二十多分钟后,苏江将总结看完了。没待石祥云询问他便说,好,写得好,比前几年的总结强多了。说实话,县文联就是靠你这长子撑着,你这一走,真不知日后工作怎么开展。这两天,马局长在我面前夸了你好几次呢。
苏江将总结往抽屉一塞,顺手拿出文联的印,叭的一下盖在那商调函上。苏江说,我去同人事股说一声,档案就让你自己带去,不然路上耽搁太多。
文联没有自己的人事干部,一应档案都由文化局人事股代管。
苏江领着石祥云从一楼上到二楼,然后亲自向人事股长交代了。
人事股长看了看商调函后,流露出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冷笑。
石祥云拿起贴着封条的档案袋和盖了几个红印的商调函,禁不住说,我还以为手续很复杂,没想到这么简单。
人事股长回了一句,他说最复杂的事往往最简单,最简单的事往往最复杂。还问石祥云找的什么关系花了多少钱。石祥云告诉他既没花钱也没有任何关系。人事股长不信,他自己花了三年时间,七八千元钱,还没有把自己办回市里去。
石祥云心里说他大概从后门走惯了,嘴上却说,好事多磨,苍天不负有心人。
石祥云去车站买了一张第二天的车票,回来时,顺路到石油公司看看梅丹。
梅丹见了他,炫耀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定期存款单在他眼前晃了晃。
石祥云问,哪儿来的?
梅丹说,偷的。
石祥云知道这意思是说单位发的。他问,多少?
梅丹说,能顶你写两部中篇小说。
石祥云不再追问。石油公司连年效益好,每到年关便变着法儿给职工发钱物。在家里时,石祥云总说石油公司发的是国难财,总说要写篇小说来揭他们的老底。毕竟只是说话过过瘾,他不能不为梅丹的饭碗着想,梅丹一年的收入能顶他写两部长篇小说。
石祥云本想同梅丹的领导谈一谈,听梅丹说地区公司的领导下来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对梅丹说了明天送档案过去的事。梅丹没作声,停了一会儿才说,公司领导安排她今天陪地区领导跳跳舞。
梅丹见石祥云半天不开口,便说,我只跳半场,九点半以前就回。
石祥云看了她一眼说,跳吧,散了场再回,别让公司领导说你拿架子。
梅丹见石祥云这么一反常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想跳完,不然下半场开始时的那曲弗尔斯不好办,我不愿和任何别的男人跳弗尔斯。
梅丹用一副纯洁的眼光看着石祥云。石祥云赶忙说,那就随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他起身就走。
石祥云在街上又碰见了方光武。他瞅着那块白纸板,心想这次去城里,要找机会与新闻界的朋友说一说,让他们来捅一下这马蜂窝。他绕过方光武进了县委大院,只是想同宣传部的部长们说一声商调函已经到了。
上到五楼,见宣传部正在开大会。他听见陈部长在讲话,要大家抓紧时间,二十天以内,必须将全县精神文明建设的先进称号落实到人头,他还特别提到铸钢厂,说是越乱的地方越要树起先进的榜样。这时有人插话说,铸钢厂报了一个人,叫方光武,是他们厂的老模范。陈部长说老模范当然稳当,但最好还是要发现新典型,不能将某个模范当成了万金油,凡事都让他去抹一下、搽一下。
陈部长的语气很豪迈,丝毫没有刚刚被人捉奸拿双的怯懦。
略等了一会儿,宣传部的会就散了。
石祥云跟在副部长们的身后,进了他们的办公室。他告诉他们商调函已经到了。
张副部长说,这么快!
石祥云说,我自己去拿的。
张副部长说,现在天底下只有两种人最认真,一种是作家,一种是个体户,因为只有他们的东西才是他们自己的。
石祥云见陈部长踱了进来,忙岔开说,铸钢厂有个叫杜虎的工人不错,前两天去省城,他主动给我让座,自己站了五六百里。
陈部长来了兴趣,当即叫人记下了名字,并让人下午就去厂里调查一下,看他还有没有其他方面的事迹。
陈部长一走,石祥云担心张副部长又发牢骚,赶紧走了。
中午,梅丹回来吃饭时,就开始准备晚上舞会的行头。石祥云装出很大度的样子,还帮她出主意,甚至还建议她去买一双比较新潮的高跟鞋,不过梅丹没有听他的,最终还是将一双半新的红色皮鞋拿出来,说是到街上找人多上点光就行。石祥云差一点叫她去找方光武。
公司领导下午放了梅丹的假,梅丹一直在**陪着石祥云睡午觉,还有意将衣服穿得少少的,偎在石祥云怀里像小猫一样乖乖的。睡到四点钟,两个人起床一个去接石头,一个准备晚饭。
石祥云到了幼儿园,石头仍不肯同他一起走,非要等明奶奶。
石祥云没办法,只好等明大妈来了之后跟在后面慢慢走。
半路上,石祥云碰见了小徐。小徐不知在忙什么,匆匆地同石祥云说了几句话便要走,石祥云抢着告诉他商调函已经拿来了。小徐一边走一边叫他有空晚上去他家一趟,有些事再给他参谋参谋。石祥云问他这是从哪儿来,小徐说他又去了一趟铸钢厂。
路过方光武的擦鞋摊时,见他正低头给一个女孩擦鞋,旁边还有两个女孩在等着。明大妈和孩子们在他面前唱歌,他也顾不上抬头看一眼。
沿街的十几个擦鞋摊挤满了女孩,她们一个个打扮得很光鲜。
石祥云想起梅丹,便猜测这些女孩也同梅丹一样,天黑之后要陪上面下来的人跳舞。
梅丹匆匆吃了一碗饭,便到房里去化妆,整整用了一个小时,再出来时,石祥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年轻美丽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妻子梅丹。
见石祥云很诧异,梅丹得意地笑了笑,说,怎么样,你老婆还是可以拿出手的吧!
石祥云说,只是你这番打扮是给别人看的。
梅丹说,我给你看的是真诚,假模假样的伪饰当然只能让别人看。
石祥云没料到梅丹说出一句很深刻的话来,一时没有应对,只好一笑了之。
九点钟,石头睡着了,石祥云才感觉到孤独。
他到阳台上看了几遍,见梅丹还不回,便脱衣先睡了。
挂钟响了十一下,梅丹才回来。她一进屋便径直进了卧室,在床前站了片刻,然后慢慢地俯下身来,抱住石祥云的头,贴在耳边说,总是让我挂惦你,今天也让你尝尝挂惦的滋味。
石祥云猛地一掀被子,将皮鞋也没脱的梅丹拖上床来,连扒带撕,三下两下就将她脱光了。
10
第二天,石祥云在长途汽车上,想起昨夜梅丹在**的情景,那如痴如醉的滋味,竟然比和小雁在一起时更胜一筹。他有点感谢小雁,没有她,自己同梅丹就不可能进入到这种新的境界。他决定一下车就给小雁打电话,将方光武的事告诉她,让她抓个好新闻,在报社里风光一下。
下车后,石祥云没有先打电话,原因是到市文联的公共汽车来了,他下意识地跳上了公共汽车。石祥云将档案交给了市文联办公室的小许后,依然住到那家招待所,这时他才顾得上给小雁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问石祥云是谁。
石祥云说自己是小雁的朋友,有个好新闻的线索要告诉她。
男人说小雁不在家,到外地采访去了。
石祥云有些失落,停了停后,便开始给别的朋友打电话,可那几个朋友自前次打电话到现在一直没回家。他便试着给小雁的单位打电话,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外出了。电话通后,接电话的女人不肯告知小雁的去向,却非要问他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简直比小雁的丈夫还要凶狠。石祥云不想告诉那女人,二人正在电话里斗嘴,招待所总机接线员忽然插进来,告诉石祥云,有长途要打进来了。石祥云刚将电话压上,铃声就响了。他拿起耳机一听,竟是小雁。
小雁说她今天刚到石祥云的县里,下了车就打听他,听说他送档案到了省城,便估计他可能住在老地方,所以就打电话到总台查到了他的房间。
小雁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她非常希望能在县城里见到他,并和他手挽手在一条古老的小巷里走一走,她就是为了这才力争出这趟差的。
石祥云心知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真的那样,被人碰见那他的名誉就全完了。石祥云便骗她,说自己得将调令等到手以后才能回,可人事部门的事谁也说不准,有可能是三天,也有可能是五天,还有可能是一星期半个月。
见小雁很失望,石祥云忙告诉她方光武的事。他认为这条新闻绝对可以获邹韬奋新闻奖。
小雁没有答话就将电话挂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小许来电话说调令已经开出来了,让他快点去拿。
石祥云将调令拿回来后,却不打算立即走,他想等两天,等小雁离开县里以后再回去。
晚上八点,他正在看电视,忽然有人敲门,他将门拉开,外面站着的竟是小雁。他刚要伸手抱她,外面有人叫道,错了,那不是312,是302。小雁朝他使了一个眼色,提着行李继续往前走。
五分钟后,小雁从她的房间里打电话过来,说没有他自己在那儿一分钟也待不下去,所以就赶回来了,她说她要在招待所陪他住几天然后再回家。她知道招待所十一点钟查房,所以十一点半以后,他可以到312房间来。
他们一起在招待所待了三天,白天里相互装着不认识,夜里十一点半以后再聚到一起,早上四点左右分开。小雁告诉他,她已将方光武的情形拍了一组照片,报纸上能不能发表还很难说。
第四天,他们才各自回家去。
石祥云一到家梅丹就告诉他,说是他走的那天有个女记者来找他。石祥云装出一副困惑的样子。梅丹又说,详细情况苏江知道。石祥云到屋内各处转了转,别的都很正常,只是那双红舞鞋变得像新的一样。他心里顿时不好受起来。
晚饭后,苏江过来串门,将小雁来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还将小雁的名片递给石祥云看。石祥云故意朝苏江要这张名片,苏江不肯给,只让他将地址电话抄下,苏江说小雁答应了,回去后要写篇文章将县文联的工作好好报道一下,还拜托石祥云,再去省城时催一催她,让文章早点见报。
随后,苏江拿出一张发票,要石祥云签字证明,说是送给小雁的礼品。
石祥云一看金额有四百八十七元,便在心里骂起来。小雁告诉过他,苏江只送给她两包普通茶叶,最多四十元钱。石祥云不能捅破,一边签字一边说,其实你送红包给她最好,现在外面流行送红包,送礼物太多不好拿不说,还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苏江破例谦虚地说,你要是在家提醒我一下就好了。
苏江这番话,让梅丹对女记者的怀疑冰消瓦解了。她对石祥云说,前天省公司的人也来了,她没办法,又陪了两场舞。石祥云也放下心来了。
他说,那你们公司又破了一笔财吧!
梅丹说,听会计嘟哝,两拨人一起花了几万,那礼品都是派专车送。
石祥云尽管很累,为了避免出现破绽,他偷偷嚼了一把西洋参片,夜里抖擞精神同梅丹亲热了一回。看到梅丹那副满意的神情,他才放心地倒头睡去。
一觉睡到第二天天大亮,他起来吃点东西就去人事局。
一进门,正好碰见小金。他和小金是半生半熟,见了面都认识。打过招呼后,他问办调动手续找谁,小金说不用找别人,就找他。
石祥云一高兴,掏出调令递给他。
小金扫了一眼后就去开抽屉,可是开到一半又停住了。
小金说,你这是市里的调令呀?
石祥云说,是呀,我调到市文联当专业作家。
小金说,那不行,只有省里可以直接从县里调人去。市里不行,必须先有商调函来。
石祥云说,商调函来过了。
小金说,那我怎么不知道!
石祥云说,文联和文化局领导签了意见后又返回去了,不然这调令怎么来得了。
小金说,不经过我们这儿,你档案怎么走得了?
石祥云说,我自己带走的。
小金生气地说,文联和文化局简直是瞎搞!
他将调令一把推过来,说,这个我不要,你还是拿去给文联和文化局,让他们给你办。
小金走到火盆边,埋头烤火去了。石祥云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也跟到火盆边。
他说,金科长,你通融一下吧,调令都已经来了。
小金说,人事上的事一点也不能马虎,每一道手续都不能缺,不然的话,一个大活人站在那儿,谁都搞不清他是谁。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人,冲着小金笑了笑,小金示意他坐下。那人坐下后先对石祥云说,你也在这儿呀!石祥云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可就是想不起他是谁。
那人刚开口说出“我那事”三个字就被小金打断了。
小金对石祥云说,你坐在这儿一点用也没有,不如回去找找你们文联和文化局的人。
石祥云以为小金心里松动了,连忙起身拿起桌上的调令往外走。
他先去找苏江,苏江不在,马珍珠说他同文化局马局长一道办什么事去了。石祥云就去文化局人事股。人事股长说这事他没有责任,他是按苏江的话办的。石祥云当然记得当时苏江说的话,他实在没理由责怪人事股长,再说人事股长本来就不想管文联的人事档案。
石祥云这才明白,苏江是有意最后整他一下。苏江一定是对那份总结不满意,却不便公开发泄,才使这么一个阴招子。
他忍不住在心里说,等着瞧吧,老苏,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一边盘算着那张假发票一边问,这事现在该如何处理呢?
人事股长说,就看你有没有特殊关系,如果没有恐怕得从头来。停了停,他又说,你可以先打点一下试试,不过,你的身份太敏感,人家知道你是作家,怕你将他的事写进小说,你想送礼,恐怕没有人敢收!
从人事股出来,一眼望见苏江从院门口进来了,石祥云迎上去,不高兴地说,苏主席,调动的事出现了问题。人事局要商调函。
苏江说,是调我的人,我同意了就行,他们要商调函干什么。是同我商量,又不是同人事局商量。人事局又没发你一文工资、一厘奖金。
石祥云说,你打个电话帮忙解释一下吧!
苏江不愿意打电话,他说,这样,你买一条硬壳红塔山香烟给小金送去,开张发票给我报销,就算是文联给你送行。
石祥云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这样试一试。
他将买好的香烟用报纸包上,又来到人事局。
小金仍在办公室里烤火,旁边没有他人。石祥云进门后打起精神笑了笑,然后将烟递过去。
他说,金科长,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请你给个方便,这样的机会对于我来说并不多。
小金出乎意料地伸手一挡,说,石作家,你文章中不是很有正义感吗,怎么现在也来这一套!
石祥云说,熟人之间嘛,有话好说!
小金一下子站起来说,不好说!你现在送东西求我办事,转眼去写文章骂我,是不是!我要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我早就升官发财了。
石祥云感到身后进来了几个人,脸色一下涨红了。他说,你要不是卡我,我干吗要这样!
小金说,我是按手续照规定办的。
石祥云气得将红塔山扔在地上用脚碾碎。他刚要走,小金上来拦住他,要他将地上弄干净。他没办法,只好照着做了。
石祥云从人事局出来后,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正在茫然时,忽然听见有人喊,扭头一看,正是那个找小金办事的人。
那人上来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脑子里一亮,说成了,并说小金人真是不错。那人说他的事也办成了,如果不是小金,那简直不敢想。他妹妹在新疆结了婚,按政策是不准往回调的。可小金商调函也不发,直接给她发了调令。石祥云试探他,说自己花了五百多元钱,那人摇着头说,自己花的零头也比他多。
石祥云听说那人的妹妹调回来后,安排在铸钢厂工会工作,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朝方光武的擦鞋摊那边看了看,告诉那人铸钢厂停产很长时间了,工人只发几十元钱的生活费,大家都出来自己找事做。那人说小金都给他交了底,铸钢厂后勤部门的人都能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资。
石祥云独自经过方光武的擦鞋摊时,不敢细看,他正要快步走过去,方光武忽然冲着他问了一声,擦鞋吗!
石祥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
方光武请他将脚放在一只小凳子上以后,便使劲擦起来。
石祥云问,生意还好吗?
方光武说,这几天还行,每天下午后,总有好多女孩子来擦鞋。
石祥云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方光武说,听她们的口气,像是有舞会。
石祥云说,她们是在陪上面来的领导。
石祥云感觉擦皮鞋的手停了一会。直到将皮鞋擦完,方光武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中午吃饭时,石祥云到小徐家去,他想找小徐商量一下,看他能不能有个办法。小徐却不在,小齐说他陪上面来的领导吃饭去了,小齐要他晚上来看看。
晚上石祥云再去小徐家时,小徐依然不在,与梅丹说的一样,也是陪舞。
小齐愤愤地说,其实是他们自己想跳舞,用陪领导做幌子,你们文联的苏主席,文化局的马局长怎么从来就不陪舞,按常理搞文艺的人应该多进舞厅才是,说到底,这是一个人的意志品质问题。
石祥云要小齐别上纲上线,他说现在什么都吃香,就意志品质不吃香。
二人说着闲话,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正是小徐。
小齐说,舞伴不漂亮是不是,怎么不到九点就回了!
小徐说,我找了个借口才脱身的。你忘了,晚上我们还要去看个人呢?
听说小徐要出去,石祥云赶紧将今天上午的事对小徐说了一遍。
小徐笑得差一点将手中的茶杯摔碎了。
小徐说他从来没有送过礼,一点规矩都不知道,哪有将东西往办公室里送,那不是存心让人难堪吗?小徐让小齐从里屋取出一条大中华香烟。小徐这回升职有人从中帮了大忙,他要去感谢一下人家。小徐让他在家里等半个小时,看他是怎么将这香烟送出去的。
小徐领着小齐出了门,石祥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嗑瓜子,才二十八分钟,他俩就回了,手中的那条大中华已留在人家那里。
小徐得意地说,现在送礼不兴嘴上说明,进了屋先不忙坐,在客厅里站一会儿,说上几句话,然后找个借口或者什么借口也不要,瞅准一间不起眼的里屋走进去,将礼物放在屋里一个显眼的地方,出来后再坐下,说几句客气话或者是要说要办的事后就赶紧起身走,切莫多坐多说,一时说不清的话下次再去时再细说,这样屋里有别的客人也不怕。
石祥云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徐劝他别着急,过两天,缓缓劲了,他再领石祥云到人事局跑一趟。
没办法,石祥云只好回家去等。
11
第二天,石祥云闲着没事,便在家里写那没有写完的长篇小说。酝酿了约一个小时,刚刚找回感觉,外面有人敲起门来。打开一看,是几个不认识的人。
为首的一个人说,我们是铸钢厂的,想请你到我们厂去看看,写点东西为我们呼吁一下。
石祥云说,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工人说,没错,你是石作家,统计局的王局长特地向我们推荐了你。现在新闻记者靠不住,只问红包不问良心,只有作家还能讲点真话。
石祥云说,你们别听王汉英瞎说,我是写小说的不写报告文学。
工人说,只要你将我们的真实情况报道出去,什么都行!
石祥云想起小雁,便说,你们别急,前几天我请了一个很不错的记者来,你们厂的情况她已掌握了,说不定这几天就有文章见报。
见他这么一说,工人们连声感谢起来。再关上门时,刚找回来的那点感觉已不翼而飞了。见外面的天气很好,他索性搁下笔,出去走一走。
太阳还是那么暖和,可是,除了儿童们的脸上是红扑扑的,那些高高大大的成年妇女全是一副灰不拉叽的模样。石祥云说不准这是不是少了绿色的缘故。间或有一两个经过粉饰的女人在招摇过市,可无论唇有多红,眉有多细,乳有多高,仍无人去留意她们。石祥云记得,前几年不是这样,那时,这些假模假样的东西只要一出现,总会招致几声咒骂,后来变成了鄙视,如今已是司空见惯,成了多姿多彩的生活了,反倒是那些露着苦难本质的沿街乞讨的残废人和衣衫褴褛的捡破烂者成了咒骂和鄙视的对象。
石祥云不明白自己怎么有了这样的念头。
石祥云在几个书摊旁逛了逛,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书卖,他一直这么盼着,可一直没有见到。书商不卖他的书,说他的书里面少了一样东西,没人看。有时候他犹豫地想尝试一下,但梅丹坚决反对,别的方面怎么写她都没意见,唯有对情色**的描写,梅丹态度非常鲜明,说自己不想成为一个下流文人的烂婆娘。
石祥云又想到小雁,对梅丹来说,丈夫身心已不清洁,光有文章清洁又有何用。
边走边想时,前面忽然有吵闹声。
拐过一处墙角,迎面聚了一大堆人。他走拢去一看:明大妈正揪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不放。那男人拼命叫,明大妈认错了人,他没有干那种缺德的事。
听了一阵,石祥云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昨天下午,明大妈在街上捡了一只钱包,里面有一张存款单和五百多元钱。她当时急着要去幼儿园,便将钱包交给一个过路的人,要他在原地等失主或者将钱包交到派出所。谁知这人竟将钱包拿走了。明大妈送孩子们回家时,碰上了哭哭啼啼的失主,所以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在街上找这拿走钱包的人。
被明大妈揪着的男人要大家帮忙说说,明大妈一定是人老眼花看错了。谁知竟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都说他们相信明大妈,明大妈绝对不做一点亏心事。
后来,那男人终于承认钱包是自己拿走的,只是他已花了一百多元,给家里的老人买了一床新棉絮,另外买了几斤猪油和几斤猪肉。他说自己是铸钢厂的,孩子本来就贫血,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给孩子买肉吃了。
一听是铸钢厂的,大家都不作声了。
明大妈说,你把用剩下的都还给人家,这用了的钱,就当是借人家的,等你们厂哪天好起来后,发了工资再还给人家。
明大妈要那人以后每个星期天带孩子到她家里坐坐,随便吃点什么。
那男人说,孩子自尊心特别强,从不吃别人送的东西,他担心这事若是叫孩子知道,还不知会闹出什么祸来。明大妈就对周围的人说,要他们回去别在孩子们面前提这事,以免传到那孩子耳朵里面去了。
石祥云跟着大家默默地散去时,心里开始惦记小雁拍的那组照片能不能见报,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听任两只脚将自己领到县邮电局,给小雁打电话。
小雁家里没人,电话铃空响了半天。
石祥云又将电话打到报社,报社的人说她今天休息没来上班。
石祥云到柜台前交费时,听见旁边负责信函收寄的营业员问一个人,那厚厚一包是什么。对方回答说是小说稿件。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才发现正是王汉英。
王汉英也看见他了,说,刚才打电话的是你呀!
石祥云说,嗯,找朋友有点事。怎么,你真的想改行?
王汉英说,我没有你那份天赋,主要是个精神寄托,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太无聊。
石祥云说,我可是忙不过来,所以你不要把我往铸钢厂里拖。
王汉英说,我是佩服你才向他们推荐你的,那可是创作素材的宝库。
石祥云忽然鄙夷地说,你也懂得什么是创作了?那好,这宝库你自己留着吧!
他紧走了几步,王汉英死皮赖脸地追上来说,祥云,听说你要调到市里去,能不能推荐一下我,让我来接替你的位置。我实在受不了行政上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石祥云回头说,你是不是半夜醒来,想到苏东坡被贬了官,写出前后赤壁赋的典故?
不待王汉英回答,石祥云已大步离开邮局。
晚上,石祥云和梅丹睡到一起时,他感到梅丹身上有些凉,就问,你怎么了?
梅丹说,没什么,心冷。
石祥云说,我又怎么惹你了!
梅丹说,你今天给哪个女人打电话?
石祥云说,我是给女人打电话了,可我是为了铸钢厂的事,工人们今天来家里找过我,我答应给他们帮帮忙,这才找那个女记者的。
梅丹说,是叫小雁?
石祥云说,那天老苏告诉我时你在场,还问什么。你是听谁说的?
梅丹说,王汉英。
石祥云说,他去找你汇报了?
梅丹说,我去邮局帮单位寄挂历,他正在那儿,他说你刚走,早一分钟我们就碰上了。
石祥云说,你好像更相信他的话,是不是?
梅丹说,你别猪八戒过河倒打一耙。我们不说这个,说铸钢厂吧,那里面的事你千万别管,你说调走就调走,可我还在人家掌心里捏着呢!
石祥云说,你别拐弯,我听得出你的意思,不会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