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凯“发烧”(1 / 1)

我每次南下广东都要到国凯兄家里一坐。即使我们在宾馆里在会议上见了面,也不能省却到他府上拜望得礼仪,这成了我去广东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南方的活动特别多,有些原可以在北方操作的活动,主办者也要搬到南方举行。因之我几乎每年都有见到国凯的机会。久而久之,我便知道自己是为了看望国凯才寻机南下的。其他理由只不过是挂脚一将的事。

一个地方再好,它又不是自己的家,去的次数多了,太熟悉了,会失去新鲜感,人家不烦自己也烦。只有人跟人之间的情感吸引是强大的,隔一段时间不见面就会想得慌。想某一个人是被他的魅力所吸引,人的谜一样的魅力是无穷的。而人的魅力取决于精神世界的丰富。每次我有了南下的机会总是先给国凯打个电话,他在家就成行,他不在家十有八九就会拒绝邀请。

细想起来,我们见了面无非是做两件事,一是海阔天空地聊个够;二是痛快淋漓地过足听音乐的瘾。

他的家四世同堂,在当今社会称得上是个大家庭了。老母亲年近九秩,身板硬朗,能够在各个房间里自由走动。小孙子不满周岁,正是好玩儿的时候——大人们玩儿他,他玩儿大人。围绕着这一老一小,家里每天都有连台好戏,儿子、儿媳妇、侄子、保姆,再加上国凯夫妇,都成了配角。还有不断进进出出的亲戚、朋友、同事,致使国凯的家里老是那么热热闹闹,一派兴旺气象。

这样一个开放发达的家庭,也就不可能像大多数南方人的小家庭那样装修成星级宾馆的模样。惟其如此,才没有“店大欺客”的威势。我进他的家如同回到自己的家,随意,自在,想坐到哪儿就坐到哪儿,想站着就站着,想翻什么东西就自己动手,反正翻乱了也显不出来。

国凯追求的豪华不在房子上,是音乐,是精神上的享受。在这样一个火爆爆的家里,他居然给自己开辟出一间“听音室”——那是他的精神家园。

进他的“听音室”,推开门先看到从一排音响和电视机的后面垂挂下来的各种型号、各种颜色的电线,粗粗细细,结成发辫,扭成一团。再想往屋子里面走,还需迈过一条粗粗的颜色特殊的喇叭线,像横卧在地有意挡住门口的花蛇。这段不足两米长的美国生产的电线竟花了他1500元。我不解,不就是用来导电嘛,未免太奢侈了。国凯为我的无知摇头,他说喇叭线是有个性有品位的,它是音响的血脉,最贵的还有10万美元一条的,用金丝银线编成。真正的“发烧友”一般也要用三五万美元一条的喇叭线。

我问他,你是哪个段位上的“发烧友”?

他说也许可以算得上是个“初级的”。

无论怎样看,国凯都不像是迷恋一件事情能迷到疯狂的那种人。他是那样瘦弱,文静,这样一副单薄身板怎么能长时间地经得住“发烧”呢?在任何场合,他永远都是默默的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是,他这副沉默的样子,也许反而会让你感到亲切,感到他离你很近。一旦他张嘴说话,你突然就会感到他陌生、神秘,离你很遥远了。他的话令北方人听不懂,也可以让南方人听不懂,他口若悬河,滔滔乎其来,却没有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只听到从他的嘴里发出一串串的音调、音节,以及好听的抑扬顿挫之声。

这是他的大幽默。我跟他相交近20年,从来没有语言交流上的困难。我们一起去过许多地方,不知道和当地的作家以及文学爱好者举行过多少次的座谈,也没有发生过交流有困难的事情。他在国外也曾一本正经地讲演过多次,难道是依仗上帝的声音才博得了理解和喝彩吗?

他的话有时好懂,有时难懂,奥妙何在呢?他发出的那些滔滔不绝的让人听不懂的话是什么语言呢?或许那不是说话而是在歌唱,……难道我跟他交流之所以没有语言上的障碍,不是因为听懂了他的话,而是听懂了他的音乐?

国凯应该“发烧”。如果连他这样的人还不是“发烧友”,那世界上就没有“发烧友”了!

他的音箱是英国的,舒缓,浪漫,有阴柔之美。因此他选用了高昂热烈,朝气蓬勃,具有阳刚之气的美国喇叭线。他的“听音室”里的全套装备就是这样东一件西一件拼凑起来的,总共花了3万多元。深圳一大款“发烧友”花10万元装配起一套音响,到国凯的家里一听,才知道自己那些宝贝如同一堆破烂儿,狗屁不值!

“发烧”的代价很昂贵。它需要钱,但对“发烧”者的文化取向和精神品位更挑剔。

他的“听音室”占据了全家三室一厅中最好的一室。最早,他的这间屋子里塞满了书,有一张大大方方的写字台。后来写字台换成了电脑桌,书架还在,但架上的书在一本本地减少,顶替书的位置的是一张张CD。到1997年春天,电脑以及写作用的整套装备被请出了他的房间,搬进了用玻璃封闭起来的阳光灿烂的阳台上。他房间里的书架还在,但架上已没有一本书,全部是CD,每个书架有七层,摆的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共1200多张。按音乐史编序,从巴洛克时期到浪漫时期到现代派作品;按人编序,世界著名指挥大师的作品、著名钢琴家的作品、著名小提琴家的作品、著名大提琴家的作品;林林总总,应有尽有。还有几百张中国的音乐作品和VCD影碟。我只在他的床边发现了两本书,拿起来一看,一本是《CD指南800》,一本是《CD圣经》。

他的“听音室”似乎能胜过一个音乐商店。音乐商店里的唱盘数量可能会比他多,因为同一种唱盘就会有几十张乃至几百或几千张,却不一定能像他的收藏这样品种齐全,这样成系列。

我随便从中抽出任何一张唱盘,国凯都能如数家珍般地讲出作者、演奏者和指挥者的故事,以及他们在音乐史上的地位。什么蒙特韦尔特为什么会被后人誉为“音乐上的莎士比亚”,巴赫是怎样集古典音乐之大成的,俄罗斯的五人“强力集团”强在何处……有一张唱盘上竟然贴着这样一张小纸条:“1996年4月7日上午,孙子降生,晚上购得马勒第十交响乐以志庆贺。”他是想借马勒这位集浪漫派和现代派于一身的伟大音乐家的作品,表达孙子出世给自己带来的欣喜和启示——音乐和旋律既能把生命引向深奥,又可以让人的感觉和理解力变得奇妙而迅捷。或许他早就想买这张唱盘,借孙子出生得以如愿以偿。总之,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可以成为国凯购买唱盘的理由。没有理由也要买,因为他是“发烧友”,热爱就是最好的理由。他的稿费收入的绝大部分都用在这上面了,仍然不够,有时不得不打夫人钱袋的主意。最好的办法是动员夫人跟着他一块“发烧”。但是谈何容易,一家有一个“发烧”的就够戗啦!因此他不断地想出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从夫人那里得到资助。

“发烧友”皆因酷爱音乐。国凯的艺术气质很重,看上去成天迷迷糊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其实他是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和音乐里。幻想产生小说,音乐营养他的幻想。17年前我们在北京文学讲习所上学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我突然发现他竟痴迷于一首我也喜欢的二胡独奏曲,异常高兴。我小的时候经常泡在乡村剧团里,格外迷恋民族音乐,对二胡、板胡、唢呐、笛、笙等乐器的独奏曲更是情有独钟。并以为这些器乐是为了表达北方人的情感而创造出来的,无论是婉转,悠扬,欢快,清丽,还是激越,高亢,悲怆,凄厉,都带着明显的北方风格。国凯这个客家人,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居然和我有相同的爱好,自然令我惊喜。交往越深,就越感到他内秀的魅力。你说他普通话说不好吧,可是开口就能让人捧腹,谈吐极富幽默感。你说他样子长得柔弱吧,却写一手刚劲的好字,无论是钢笔、毛笔,如走龙蛇,挥洒自如。

但是,国凯能成为“发烧友”,我以为是得益于他出身电工。电工一般都爱玩电器,精通电器。在工厂里,任何时候电工、保全工都是被人求的职业,哪儿电器出了故障,操作者就要跑到电工室来请陈师傅。有时请一次还搬不动国凯的大驾,要叫人家跑两三趟才肯出动,他晃动着文弱的小身板,永远是一副散散漫漫的样子。徒弟们给他提着工具,前呼后拥来到事故现场,小毛病让徒弟动手,徒弟干不了的他才会亲自上阵,牛气得很。

他吃不讲究,穿不讲究,在“玩”上可是时髦得很。1980年收录两用机还是很稀罕的玩意儿,湖南笔会聚集了20多位作家,只有他一个人配备了袖珍型收录机,听新闻,放音乐,把大家出洋相时讲的笑话、唱的歌、学的各种动物的叫声都录了下来,给笔会增添了许多乐趣。他也是中国作家里最早的一批使用电脑写作的……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踏进他的家门的时候,四处光可鉴人的厅堂中央摆放着一盆巨大的用美玉雕成的桃树,树枝上挂满鲜艳欲坠的桃子。岂止是豪华,还有一团祥瑞康宁的富贵气——那其实并不是他的功劳,房子的装修从设计到具体运作完成,都由他的夫人一手经办。他乐得不管不问,随遇而安。

——他真的能安吗?他活在别人设计的豪华里未必会舒服,他要设计适合自己的生活。

第二年再去看他,推开房门,堵着门口迎面矗立着一个黑糊糊的大音箱,吓我一跳,若不是收腿及时就会撞个正着。本应该铺在**或盖在身上的毛毯,却被他挂在墙上。把屋子搞得不伦不类,古里古怪,将他夫人精心运筹精心施工的成果破坏殆尽。我请教他这是干什么,他说,毛毯上墙是为了吸音,音箱堵着门口能够取得最佳音响效果,经过反复实验,其他地方效果都不理想。我说,如果音箱放在**效果最好你就不睡觉了吗?或是抱着音箱睡?他说我太笨了,那就把床挪开嘛。我明白了,他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要服务于音响效果。

我每次到他的家里都会发现有新的变化,这变化是他发烧“烧”出来的,随着他发烧的程度不同变化有大有小有急有缓。

现代聪明的作家大多都愿意标榜自己活得多么潇洒,喜欢说别人活得多么多么的累。我就是常常被人说活得累的人,脸上带着累样儿啦,想不承认都不行,时间一长,也真觉得自己活得不那么轻松。但是我看那些刻意追求潇洒乃至表演潇洒的人,搔首弄姿,故作轻松,其实更累。倒是外表看来经不起累也绝对潇洒不起来的陈国凯,我却以为是活得最为惬意的。他除去外出、开会、主持该自己负责的那一摊子工作、承担该自己承担的那部分社会责任,只要一回到家里,就进入一个令自己沉迷的世界,忘掉这个世界以外的一切,随心所欲,自得其乐。坐在电脑前或沉浸在音乐中可以不知不觉地就天亮了,或天黑了。想睡觉了,可以一睡十几个小时,不论黑夜或白天。醒来,眼未睁,先摸到遥控器打开音响,听15分钟音乐再起床,这叫“醒盹儿”。起床后自己榨一杯鲜果汁喝,摸到什么是什么,橙子、苹果、西红柿、胡萝卜,什么都行,此谓“洗肠胃”,把肠胃清洗得干干净净好吃早饭。吃过早饭后,听一个小时的交响乐,他称之谓“洗脑筋”,每天先把大脑干干净净地清洗一遍,就能保持新鲜、洁净的心境。心净则神静,静则安,怡然自乐,这是最健康的心态。不知要高出潇洒多少倍。

所以,陈国凯“发烧”归“发烧”,光是那1000多张CD每张听一遍就得需要多少时间?奇怪的是这并没有耽误他写小说,书一本接一本地出。倒好像他“发烧”烧得才思更敏捷、想像力更发达了。我很想抄一副古人的对联送给他:

有长可取不虚生,

无虑在怀为极乐。

我以为此联对国凯兄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