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寄马六甲(1 / 1)

八十而立 邓友梅 1467 字 1个月前

我曾乘车作了次浪漫旅行——陆路穿过马来半岛。这一带无处不美,而最使我难忘的是马六甲。

到马六甲之前,我先在新加坡、吉隆坡等地停留。先品尝过了“娘惹”餐,接触到令人眼湿的“峇峇娘惹”文化。

“峇峇娘惹”不是个民族。“峇峇娘惹”发音是福建话的“爸爸,娘奶”,这是马六甲地区一个社会群体。600多年前“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带来的工匠役人有些被留下没回国,在此传授技艺、开创基业。有他们打底,此后就不断有华人到此谋生。来者多男性,定居后与当地女性结合组成家庭,久而久之就形成个特殊的群体:男人穿唐装,女人着纱笼;房屋建筑、家具装饰中国化,语言饮食马来风。在家族礼仪,民俗风尚中完整地保留着中华文化传统。

马六甲最豪华壮观、最有代表性的一条街,叫“陈祯禄街”。这条街在荷兰殖民地时代称作“荷兰街”。“二战”中日军侵入马来亚,殖民政府的军队投降了,华人侨领陈祯禄先生领导当地人民揭竿而起,与日军艰苦作战,坚持到“二战”胜利,又为马来西亚的独立而斗争。独立后的马来西亚政府决定把这条街以他的名字来命名,以纪念他的丰功伟绩。

找这条街不用看标牌。在欧式高楼、马来棚屋间,这条街有其独特风貌:长街两侧是白墙灰瓦,赤柱石阶,前出廊后出厦的中式庭院。门前刻着对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两扇大门上写“河图”,下联对“洛书”。进得门去,大厅里供着关帝君,文武财神,八仙桌太师椅。福建雕漆屏风两侧摆的中国陶瓷古董。有客到来,男主人一身唐装拱手让座,至此为止一切与华人家庭无异。但往下就变了。因为端茶敬客的女主人身着马来“纱笼”讲流利的马来语,并做一手有特色的“娘惹餐”。这就是峇峇娘惹的发源地和聚居区。

娘惹们平时着马来装,但有一场合是非穿唐装不可的,那就是婚礼了。峇峇娘惹婚丧嫁娶,逢年过节,严格遵守中华礼俗。迎娶前一天,新郎新娘要先“梳头”后“拜天公”。头要请族中儿孙满堂的“全活人”来梳,一边梳一边唱喜歌。唱的是“一把梳得长,金玉堆满堂;二把梳得深,多子又多孙……”梳完头,父母各点燃蜡烛,引导新人到神案前。神案上摆着一杆秤,一把尺和五本线装书。新郎新娘向这三样物品磕头跪拜。秤,表示结婚后夫妻二人要平等相待;尺,提醒新人成家之后做事要更讲分寸;书,则提示生下子女要叫他们知书达理。

正式迎娶之日,新郎着长袍坎肩,新娘穿凤冠霞帔,在彩旗执事引导下和吹鼓手的乐声中,花轿迎娶。新娘下轿先拜天地,后拜高堂,三拜九叩之后将新人送入洞房,洞房是金漆雕花架子床,**挂绣花幔帐,桌有桌围,椅有椅罩。一律是红缎绣花。绣的是团龙彩凤。

峇峇娘惹遵守华族的敬老传统,过年过节要给长辈行跪拜之礼,敬茶问安。他们也保留着慎终追远的祭祖敬神,烧香上供。讲究点的摆设三牲,将就些也要四盘八碗。

峇峇娘惹人保持着华人勤劳刻苦品性,继承了中华文化传统,从19世纪后期起,不少人在橡胶种植、商业经营领域获得成功,为马来西亚经济发展作出极大贡献。有的成了富甲一方的望族。他们的发源地既在马六甲,这里就成了祭祖圣地。我特地到马六甲化地先祖的墓地,为我们共同的先人致敬。墓地在郑和石像和他所开掘的“三宝井”背后山坡上。从明代到清代的墓,大部分都保护得很完整。看来一直有后辈在看守和整修,有的新粉刷过墓墙,碑文也用油漆重填过。

峇峇娘惹后代繁衍,群体扩大,早已突破了马六甲这块生存空间。如今在吉隆坡,槟城,武吉南眉,甚至新加坡都有他们的身影。峇峇娘惹的生活方式也有变化。服饰、建筑等不再拘泥于祖辈模式,但其风俗、礼仪、家庭制度仍严格遵守中华祖风,有些方面甚至“比纯华人还华人化”!

西方国家最先占领马六甲并建立殖民统治的是葡萄牙人,随后荷兰人打败葡萄牙人取而代之,峇峇娘惹发源地原来本叫“荷兰街”。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西方殖民军队一枪没放就投降了日本军,倒是当地华人勇敢地担负抗日救亡的重任。“二战”胜利后他们又和各族人民一起为争取独立而斗争,所以现在这条街以华人陈祯禄的名字命名。但人民更习惯称它作“中华街”。

距这条中华街不算远,就是闻名的三宝井所在地。井口甚大,是郑和到达此地开掘的第一口井。至今清水长涌,甘甜清冽。但为了保存古迹,人们把井口加了盖,只供瞻仰,不准使用了。

三宝井旁有座庙,名宝山亭。巨大硬木佛龛前是香炉、烛台,顶上吊着长明灯。院中左侧有一尊三宝太监郑和的石像。正殿内香案后佛龛中则立着一个被香火熏黑了金字神主。上写“大伯公之位”。我问陪我的当地华人作家唐林:“这里人称呼三宝太监为大伯吗?”唐林说:“不,这里供的大伯公是最早到槟榔屿开山辟田的华人祖先,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这三兄弟被我们统称为‘大伯公’。”再深问他也语焉不详。

此后几天,我就用各种办法探寻大伯公的来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叫我打听了个大概:

大清国乾隆十年(1745年)槟榔屿还是个荒岛无人居住,有一天有三个中国人遇到海难,抱着木板随海浪漂到了这个岛屿。绝处逢生,三个人就捻土为香结成异姓兄弟,齐心协力在此地创造生存条件。最年长的叫张理,老二叫丘兆祥,都是广东大埔人。老三名叫马福春,是福建永定人。老大是村中教书先生,颇有学问;老二是铁匠,老三是个烧炭工人。这三个人亲密合作,找了间洞穴住下来,吃野菜,穿树皮,钻木取火,开山辟田,耕种渔猎,白手起家,当起了槟榔屿最早的开发者。因为这岛上有了人,此后才陆续又有人来谋生,但人口增加极慢。据文件记载:40年后,荷兰探险家莱特上校到达了这个岛上,他当时统计全岛也只有58人居住,还大部分是流动的渔民,只有这三个中国人是长期定居的。

此后百年间才有更多的华人陆续来到岛上。那时大部地区仍处在原始状态,海滩上一片荒凉,原始森林中野兽出没。面对这严酷环境,有人要退缩,先来者就以三位大伯作楷模,教育他们继承华人勤劳刻苦,不畏艰难,赤手创业的族风。果然经过几代人前赴后继的奋斗,槟榔屿成了南洋闻名的宝岛。一代代华人移民口口相传,大伯公的业绩成了他们在困境中奋斗的精神支柱。大伯公的形象成为民族性格的化身。大伯公是华人心目中的神灵。后代们在大伯公的墓旁修了庙宇,香火极旺。传说大伯公是中国夏历四月十四日这天夜间漂流到这岛上的。每到这一天,全岛华人都要赶到庙里来,先点着香在炉中闷着,大家屏声静气,在月光下望着海滩上大伯公登岩处的一块巨石,只等潮水一漫过巨石,烧燃香火,烧得火舌冲天,众人齐声欢呼,向大伯公顶礼膜拜。据说看那香烟火苗的走势,可以定全岛当年的运气。所以连当地官员都要来进香看火,为本州当年发展前景作预计。政府还把市区最古老的一条街命名为“大伯公”街。但在人们心中仍把马六甲这座庙视为中心。因为这是三宝公所在的地方,是华人祖先集中安息的地方。宝山亭背后,山坡上就是一个挨一个的华人坟茔。从明至清,一朝朝,一代代的墓碑排满了小山。我朝墓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对华族先人在海外艰苦创业的成就充满敬意,作为华人一员站在此处怎能不感到自豪与骄傲?心中想:沉睡在这地下的华人,都享有一份开拓者的香火。“大伯公”其实是华人的一个整体形象。

我到过世界上不少地方,有的时过境迁,就淡忘了其风貌,但我永远不会忘记马六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