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带着一种很不好的心情到达英德的。这种不好源于途经广州的那个短暂时刻,本与此地无关。世事正像那个关于蚊子的谜语:为你打我,为我打你,打破你的身子,出我的血。在广州积下的一腔郁闷,又如何能在抵达英德的两小时不到之车程中烟消云散哩!从餐前的黄昏,到餐后的夜晚,当地新认识的几位,动不动就将话题转到“英红九号”上,说是大约是清王朝紧闭的边关被洋人的坚船利炮撞开之前,英德红茶就被运到欧洲大陆,成为上流社会不可或缺的奢侈。明明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后开口说话的人,还是要继续重复,当年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初访中国时,通过外交照会,明确指定“英德九号”为唯一茶饮。对故土风情的痴迷,肯定是每个人终生化解不了的心结。只是,它们来得似乎不是时候,让我产生一种与发生在广州某酒店中连环套骗局类似的感觉。那样的时刻,我甚至担心自身的固执将会辜负朋友们的一番好意,将分明与英德无关的不愉快,强加于人。
迷茫地过了一夜,早上起来,见外面在不知不觉中下过小雨,天气异常凉爽,其舒适竟然胜过往北千里的长江之滨。昨日的不快正在成为这辈子的刻骨铭心,当新来的几位相关科局主官,再次轮番累数他们的“英红九号”,在心里,我却充满和解之意地轻轻地笑了,并脱口嘟哝一句:老九不能走。
出了酒店,一路上俨如专门访茶。特别是那位来自广州的女记者,每到一地,都要站在一种名为荔枝红的茶叶面前,急切切地想买一些,又怕途中拖累,犹犹豫豫的样子,被那真如荔枝一样红透的茶叶所反衬,仿佛有了一些其实并不存在的羞羞答答,就像说得很多却一直没见着,只晓得为欧洲贵族所馋的名品。
车行半日,粤北山区的景致已经有所见识。因早晨的凉爽而换上的长衣,纷纷被我们换成了短衫。说到底,岭南还是以热闻名,随身带着的矿泉水虽然也能解渴,与茶比起来就逊色多了。所以,当听说下一站去一个地方喝茶时,那个让耳朵都听出老茧来的“英红九号”,立即使人凭空生出一丝清凉来。
“英红九号”说来就来。在次序上,它是那样的直截了当。女孩子右手拎着一只大茶壶,左手拿着一只茶杯,当着面将那茶壶一倾,红艳艳的一线茶水,就将茶杯注满了。既不见“凤凰三点头”,也没有“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女孩子就抽身去到别处,将荔枝一样鲜艳的茶水落落大方地给了每个想要的客人。这种尽量省去那些带不来效益的细节的特征,倒也神似广东一带人们普遍的性格。
小小一杯,只消两口就干净了。再要一杯,再喝干净了,我才问:这就是“英红九号”?屋子里客人太多,主人太少,我没有得到回答。忙着待客的女孩更是顾不上答理,将手上的茶杯换成大号的,剩了一种别样的东西,掇过来,问我要不要捶茶粥。不容我反问,一位当地人就在旁边连连叫好,还说他奶奶都九十多岁了,这一生就没有断过一天捶茶粥,偶尔进了城,因为吃不上这东西,便匆匆忙忙往家里赶。从会做捶茶粥时起,他奶奶就一直延续那一成不变的方法,将制好的茶叶放进石磨中,加些清水细细地磨成汁,又将炒过的花生或者芝麻捣碎了,连同白米一起放入砂锅中,煮一煮就成了。同道边说我边吃,碗里空了后,还不好意思地又要了一碗,这才腾出嘴来说了一串好!做主人的这时才又提及“英红九号”,说是吃了捶茶粥,再喝茶,那才是真神仙滋味。如其所言,一口茶饮过,我忍不住脱口说道,难怪,你们喝茶前非要吃点捶茶粥,原来这东西是中药里面的药引子,没有药引子,这茶的味道就调不出来。本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多一些想象后,此地茶品就很明白了:不像别处,必须净了自己的唇舌,才可以入口细品细尝。英德茶天生是一种和解之物,空空地则见识不到其滋味,必须是苦辣酸甜腻滑滞纳之后,以和解之心进入,才可以获得那种天赐美感。
如果要挖掘关于这茶留在体内的到底是什么,我敢肯定它不香,也敢肯定它没有甘甜,在排除掉其他茶叶都会有的特征之后,剩下来与众不同的特殊,就在于它能给人以长久不退的滋润与和解。英德当地山不高,却因三江总汇而多水,所以不缺产好茶所必不可少的云雾。那些坐落于喀斯特地貌中央的大小盆地,天生黏性土壤,同样是茶树能结好茶所必需的。一年当中,有霜的日子,平均起来,也就区区几天,在好茶人眼里,这已经是仙境了。也是后来,我还想到,因为此地太多陌生植物的缘故,那些不断出现的茶树和茶园,犹如纸上印刷的方块汉字,哪怕走到海角天涯也会使人如遇他乡故知。因为春茶已采过,夏茶采摘还没开始,寂静的茶林,就像一组无人咏叹情怀化解愁思舒缓郁积的诗歌。无论是一棵茶,还是一杯茶,无论有没有人称赞和传诵,那种境界都是存在的。
那一天,冒着大雨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中,与深圳一位朋友在互联网上聊到自己刚从英德回来,她马上就在另一端敲出一行字问我,有没有喝到英德茶。她没有很专业地提及英德茶的名字,我也相信,当年的英国首相也未必晓得,英德红茶还会分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号等等的不同。那种人所共知的相同点,一定就是英德红茶那独具特色的和解品性。
2006年5月于东湖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