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三五年是多久(1 / 1)

寂寞如重金属 刘醒龙 1441 字 1个月前

赣南是我如今常常要去,并且常常在心里牵挂的命定之地。

第一次去,是五年前的春节。那是我头一回陪太太回娘家。年关时节,火车上人很多,就连软卧车厢也没法安静下来。火车在赣州前面的一个小站停了几分钟。我们抱着只有十个月的小女儿,迎着很深的夜,就这样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地踏上了总是让我感到神秘的红土地。到家后的第一个早晨,那座名叫安远的小城,就让我惊讶不已。包括将一汪清水笔直流到香港的三柏山,和小城中奇怪地起名天灯下的古朴小街。我是真的没想到赣南的山水如此美妙,第一次行走在她的脊背上,天上下了雨,也落了雪,浓雾散过之后,冬日暖阳更是习习而来。从安远回武汉,那段路是白天里走的。山水随人意,美景出心情,这样的话是不错。回到湖北境内,将沿途所见一比较,就明白对什么都爱挑剔的香港人,为何如此钟情发源于赣南的东江秀水。

我是在大别山区长大的,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鄂东和赣南两地有着非常特殊的渊源。在安远的那几天,妻兄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此地从前也是苏区,在政治上三落三起的邓小平,第一次就“落”在安远。那一天,他带我去看毛泽东著作中屡次提及的“土围子”,当地人称为围屋的建筑奇观。汽车先在一处苍凉的废墟前停下来。妻兄说,从前,这里是一处围屋,赣南一带最早闹革命时,里面曾经驻扎着一支工农红军的部队,号称一个营,其实也就一百多号人。那一年,他们被战场上的对手围困住了。对手虽然强大,却屡攻不下。对峙了一个月后,一架飞机从天际飞来,将一颗颗重磅炸弹扔在做了红军堡垒的围屋之上。曾经坚不可摧的围屋被炸成了一堆瓦砾,红色士兵的血肉之躯,没有一具是完整的。历史上的围屋有的毁于一旦,有的仍旧生机盎然。当我站在另一座名为东山围的真正的围屋中间,看到庞大的古老建筑,超过一千人众的鲜活居民,还有围墙上那一只只被迫击炮弹炸得至今清晰可辨的巨大凹陷时,心里情不自禁地想象,曾经有过的残酷搏杀是如何发生的。

我们这一代人是在革命文化中泡大的。从能识字起,就抱着那一卷接一卷仿佛总也出版不完的革命斗争回忆录《红旗飘飘》看。围剿与反围剿、遵义会议与四渡赤水、爬雪山与过草地、《十送红军》与《长征组歌》等等词汇及凄婉壮美的歌曲,自然而然地成了文化修养的一部分。在时代快车面前,历史真相往往擦肩而过也难为搭乘者所知之。如果仅仅是一次接一次的探亲之旅,老岳父退休之后所种植的丰饶的柑橘园,会同无数相同的青翠一道,多半会将红土地上的壮烈定格成用勤劳换得的甘美。

二〇〇五年五月十三日,在南昌与中国作家重访长征路采风团的同行一起,同江西省委负责同志座谈时,大部分话题还在赣南柑橘味之美已经成为世界第一上。第二天的午后,车到瑞金,在扑面而来的遗址遗迹面前,脑子里突然冒出小时候读过的一篇文章:《三五年是多久》,并惊讶于它在心里深藏了这么多年,居然一点也不曾丢失。当年红军仓促离开瑞金时,一位老大娘拉着红军战士的手,问何时能够回还。红军战士说三五年。老人等了三年不见亲人回,等了五年还不见亲人,她以为三加五等于八年,可是还不行。等到当年的红军战士真的回来时,她一算:三五一十五,原来是十五年。

隔一天,到了兴国县,才晓得还有比老人的等待更让人为之动容的。一位当年刚刚做新娘的女子,自红军长征后,多少年来,每天都要对着镜子将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然后去那送别丈夫的地方,等候爱人的归来。这位永远的新娘,从来就不相信那份表示丈夫已经牺牲的烈士证明书。她只记得分别的那个晚上,那个男人再三叮嘱,让她等着,自己一定会回来陪她过世上最幸福的日子。我们到兴国前不久,一直等到九十四岁的新娘,终于等不及了,她将生命换成另一种方式,开始满世界地寻找去了。

这样的等待让人泣泪。还有一种等待则让人泣血。在兴国县一座规模宏大的纪念馆里,挂满了元帅和将军的照片与画像。在将星闪耀的光芒下,讲解员特地告诉我们,新中国成立后,一位将军以为革命成功了,家乡人肯定过上好日子了。将军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乡,发现当地仍旧那样贫穷,便流着泪发出誓言,家乡不富不回来。

这些事,在过去都曾有过书面阅读。站在赣南的红土地上,我才感受到这一切原来如此真实。就像后来到了贵州的铜仁地区,几十年后的今天,那里的生活还是如此艰苦,不时能见到公路旁竖立着国务院所认定的贫困县的石碑。那里的道路还是如此险峻,虽然乘上了汽车,走完每天的行程一个个还是累得腰酸背痛。遥想当年,那种困苦更是何种了得!

私下里我问过一位兴国人,那位非要等到家乡富了再回来的将军后来如何,对方只是轻轻地一摇头,随后一转话题,告诉我另一个故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兴国和于都两地曾经流传一句话:兴国要亡国,于都要迁都。说的是当地的贫穷。有一次,国务院派的一个调查组来到某地,村干部为他们做了三菜一汤,三个菜做熟了,剩下一个汤因为没有柴火了而烧不开。无奈之中,村干部只好将自己所戴的斗笠摘下来,扔进灶里当柴火烧了。因此我便猜测,那位为家乡人过好日子忧心如焚的将军,后半生将过得比当年的长征还艰难,因为,在他心里除了作为执政党的一员,所必须继续坚持的党性长征之外,还有作为普通人的人性长征。感恩对一个人来说是一种道德。一个历经数不清的艰难困苦才从受压迫地位上获得新生的政治组织,对执政基础的感恩,不仅也会被理解为良好道德,更是确保自身能够源源不断地获取新的政治资源的唯一途径。如此,就不难理解,穿行在赣南红土地上的京九铁路,为何将科学常识抛在一边,而在被血与火沐浴和焚烧过的高山大壑中曲折前行。这些感动了历史的人民,有足够的力量让钢铁拐个弯。

那一天,在瑞金,顺路参观了当地规模最大的一处柑橘园。绿得有些忧郁的棵棵树上,结满了指头大小的青果。有人问我,老岳父的果园有没有这般大。当然这话是戏谑,同许多赣南人的选择差不多,老岳父的果园只有二十亩。从一开始,当地政府就制订了十足的优惠政策,任何一片柑橘园,从下种到收获,决不收一分钱的税费。老岳父多次笑眯眯地说过,三五年过后就好了!老岳父所说不是三五一十五年,也不是三加五等于八年,不出三年,或者五年,那时,每年就能从这片果园里收益一万几千元钱。老岳父的柑橘园种得较早,如今已有了他所预期的收益。在他之后大大小小的柑橘园的兴起,宛如当年闹苏维埃一样火热。只要同那些在新开垦土地上培育柑橘幼苗的人聊起来,一个个都会充满期冀地说着相同的话:过三五年就好了。果真这样,那样将军若是健在,一定会毅然还乡,与祖祖辈辈都在贫苦中挣扎的赣南人一起开怀大笑。长征精神是伟大的,更应该是勃勃生机的。离开瑞金之前,当年的红军总参谋部门前,几个当地的男人正在一棵参天古树下面忙碌着。看样子是在为盖新房预备檩条,有人拿着弯弯的镰刀在刨那树皮,有人挥动斧头,按照黑线将刨过皮的树进行斧正。见到的人莫不会心一笑,这是意味,也是象征。

当年那位老奶奶所惦记的三五年,那份盼归的心情背后,是盼望那些庄重的允诺。即使她真的只怀着朴实的思念情怀,那也应该使得领受这份情感的人,更加牢记那曾经的千金一诺。

2005年6月26日于东湖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