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三峡(1 / 1)

寂寞如重金属 刘醒龙 729 字 1个月前

对三峡的神往总是每个男子汉的梦想。在许多年里,我和许多人一样,饮着或没有饮着长江水,都要想象上游奇妙的所在。曾经无法意识男人与三峡的相逢,实在是生命中不可回避的毕生缠绕与碰撞,只以为那是一处美丽,一处风景,而不知那是人生中一次至关重要的约会,一次生命的相邀。也曾经许多次错过对三峡的拜访,那是因为自己总在想以后还会有机会的。那些邀我的人都为这种错过一次次地惋惜。我也浑然不觉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与安排,一如浅薄地对他人说,长白山天池,神农架草甸,青岛海滨可以作为弥补。待到时光终于将我推到三峡面前,我才大悟恍然,明白自己先前的错过是多么幸运,而别人的惋惜马上显出那对命运的无知。感谢上苍!三峡对我现在是一种朝拜,一种洗礼。在往后的人生中,此番朝觐当会受用无穷。

还不到深秋,红叶只是星星点点。半坡枯草,半江冷水,半山风阵,映衬着偶尔跳跃出来的娇艳,愈发让人沉醉难释。

置身船的水上,车的地上和脚的山上,无论是凝固的还是流淌的三峡,都在我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处。每一次凝眸对视,最终都让人羞愧地低下了头。我似乎才知道,三峡是无人能懂的。人说是刀削斧砍的连绵绝壁,何如对它的轻蔑;人说是牛肝马肺的峡谷怪石,何如对它的糟践;人说是神女的大岭雄峰,何如对它的猥亵。我只读懂了人们的不懂,余下的也是一派迷茫。我猜测过,那林立如织的绝壁会不会是谁家男人摊开了的意志坚强?我也曾揣摩,那银光泛泛的浪滩碧影幽幽深潭会不会是哪个女孩久蕴着的情愫绵绵?这些念头一旦蒙生,我就发觉自己的无可救药。能及时地对三峡说声对不起,行吗?然后仍要继续往下怀想:三峡是永恒生命的一处波澜,三峡是灵魂流浪的一次垒砌,三峡是用每一个人的血与肉做成的,它不相信思想与智慧,唯一仰仗的是情爱、仁慈与激越。不如此,又怎能千万亿万地年年不老,岁岁春华。

从没感受到山与水如此地交融一体,而不显半点勉强。依恋是依恋,牵挂是牵挂,映衬就是映衬,碰撞就是碰撞。山让人呼喊坦然,呼喊雄奇。水让人吟咏沉静,吟咏纯美。我不好形容这是天作之合。

三峡或许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它一直冷冷地看着我和我们,仿佛在心里说这就是那些总在张扬着一得之愚的人吗?三峡就是这么随意地说出一个个世间的真理来,它面对的只是一个个生命,一篇篇爱情。它不面对功名或功业,哪怕它们也能指向千秋。功名也好,功业也好,都是它身上的秋叶,有的红了,有的黄了,有的落了,而经年的已化作泥土了。人世的忙忙碌碌确实很俗气,甚至想到要将一些人的才华镂刻在三峡上。三峡不在意,它不痛苦也不欢喜,就像一只小虫忽然在身上歇了一下脚。倒是后来人一场场地感到汗颜,如同自己在做着玷污。用那万劫不灭的岩之躯,三峡对每个人作着生命沧桑的见证。再用那空谷流云的思的壑,复对我们诉说热爱其实是一座看不见但感觉得到的高山,对她的攀登可能更难更难,因为她没有路,无论什么形式的途径都没有,唯有用心情步步垫起自身。

在险峰与断崖之畔,三峡向我们陈列着昔日山与岭的碎骨遗骸。挺立着的是生命,烟飞烟散陨灭了的弃物也曾是生命,正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毁灭,才诞生了不得不作为风景的雄伟。不经意的三峡真理,藏在岩缝里。岩猴将它抓起来,塞进嘴里,填起鼓囊囊的腮帮。别处的真理,特别是思想家的真理能够这样吃吗!大山大岭,大江大水,大风大气,浩**而来的三峡本该是天赐的精神。山有山言,水有水语,问题是我们如何体验、如何学习对它的参悟。

作为人,我们器量真小!面对三峡,这是唯一正确的认识。

1997年11月于汉口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