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丽江,不管是何种年龄,一定要去听一位歌手的歌。即便是与音乐最无缘的人,也能因为他的那个令人奇怪的姓氏,而多一些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在丽江小住,因为过年,现代情感与传统情绪纠结得格外深,以至于意外得出一种与历史社会无关,纯属个人的结论:这座在文化上只配与茶马古道共存亡的小城,能够在航天时代大张旗鼓地复活,应是无限得益于那些从来不缺少才华,也从来不缺少浪迹天涯情结的知性男女。
那天下午,从客栈里出来,随心所欲地沿着小溪将自己散漫到某条小街。清汪汪的流响若有若无相伴着。水声之外,其余动静亦如此,不到近处,不用心体察,皆不会自动飘来。就这样我走进一所“音乐小屋”。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也叫《音乐小屋》的小说。眼前的小屋似乎有某种默契,我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听着弥漫在四周的歌唱,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那位开店的彝族姑娘搭着话。最终,我从她手里买走了一大摞歌碟。虽然歌碟有些来历不明,那些歌唱却是真情感人。据说,在这些本地制作的歌碟背后,漂泊着许多比音乐还自由的自由歌手。
小街的青石,光滑得像是从沧桑中溜出来的一页志书。
小街的板房,粗犷得像是垂垂兮长者在守候中打着盹。
小街的空旷,幽幽地像是明眸之于女子越情深越虚无。
这时候,还没想到,再过几小时,就会遇上一位自由歌手。
在这段时间里,首先,天黑了,肚子饿了。接下来,在爬到一所餐馆小院的二楼上看古城灯火时,因为限电,身边一带突然了无光明。不得不离开时,我们还是不想选择灯光通明如长安街的四方街等,偏要沿着背街深巷,在青石板成了唯一光源的暗夜中缓缓潜行。当光明重新出现时,正好看到一处可以推门进去的酒吧。坐下后,那位男歌手为着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唱了几首老歌。突然间,酒吧里也停电了。
点蜡烛时,聊起来,了解到他叫丑钢。我忍不住问,这是你的艺名吧。丑钢却说是本名,而姓丑的都是满族人,还说自己曾经是银行职员,做歌手已经十几年了。过年的丽江,一限电就是两小时,这一次我们不想刚坐下就走。而丑钢也拿起一只吉他,唱起他自己写的歌——《老爸》。只听他唱了一段,接下来我们就能跟着唱:“爸爸,我的老爸爸,那天你突然病倒了。我说爸爸,我的爸爸,你不要离开我和妈妈!”这样的歌唱让人心动,其理由自不待言。
接下来他唱起《老了》:“老了,真的感觉老了。一切都变化太大,再不说那些狂话。老了,纯真的心灵老了,不过仅仅二十几岁吗,却真的感觉老了。我真的老了,我已付出太多代价。天真离我越来越远,我却根本留不住它。我真的老了吗,看到打架我好害怕。生存,说白了更像一种挣扎。执著,其实只是没有办法。理想,我已差点忘记了。对不起,我不能再唱。我感到饿了,妈妈……”
听这一曲,恍若在小街拐弯处,与命运撞了一个满怀。
不是能否躲得开,而是这一头撞得有多重。是翻出几个跟斗,或者几个踉跄,再不就是满脑门金星灿烂?老了是一种命运,从年轻到老了是一种命运,刚刚年轻就觉得老了也是一种命运,只有年轻却没有机会老了更是一种命运。谁想反其道而行之,从老了再到年轻,无论如何,都是痴人说梦,而不可能是命运。
曾经听过别人说,丽江必须靠自己去甚至是无人的小街上寻找,才能发现。客栈老板亦说过,有美丽女子三年当中十几次投宿门下,所要做的便是满街寻找。不晓得她找到“老了”否?想来能够让人一生中寻找到老的,除了命运,不可能有其他。
小街与我共有过的“音乐小屋”,何尝不是某种命运!在找到她之前,丽江小街是别处的一种言说。一旦命运撞将过来,这些便顺理成章地有了事实发生。不仅仅——不仅仅是某种新艳际遇,那些太微不足道了,就像一张小面额纸币,就能在小街上买到,扮酷的帽子与秀美披肩。重要的是在哲学辨察、史学明鉴和文学感怀之上,用双手实实在在地抚摸到一生中无所不在的命运,顺便掂一掂其重量。
在丑钢的自由歌唱下,从忧郁到安宁只有一步之遥。
作为一名从长春到北京,再到深圳,最后来丽江并爱上丽江,不肯再走的歌手,他比自己姓氏更奇怪地从没有用流浪一词来形容自己。
到了需要我们离开酒吧时,被限制的电一直没来。
于是非常情不自禁地想到:面对黑夜,无法流浪。除非流浪的人和灵魂,揣着一粒烛光。然而,有着烛光一样的理想,就不是传统的流浪了。
离开丽江,回到武汉,收到丑钢的短信。回复时,我形容他是在母亲心里流浪。实际上还想说,能在母亲心里流浪,最轻微的歌唱,也会是最深情的感动。一如普天之下,每个人都曾想到并说过的:我饿了,妈妈……
2010年2月26日于东湖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