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欲望无关(1 / 1)

寂寞如重金属 刘醒龙 1708 字 1个月前

我在电脑前天花乱坠地敲着键盘,朋友金先生忽然打来电话,让我上他那儿去喝酒。被他叫去的还有也是在老家时就是朋友的黄先生。电话里金先生就说明了,要弄几个家乡菜。金先生操持着设在省公安厅旁边的一家政府办事处,虽然有职有衔,每一厘花销却都是从市场上赚回来的。我在答应时,早早地告诉他,别的菜有没有无所谓,只要有豆渣,就是买张飞机票上他那里去吃一顿,也是可以的。金先生爽快地答应下来。等去了,入席之后,他才说,厨房里张罗迟了,没有弄到豆渣。说着还将有关人员叫来,证实此话的不谬。

这两年,一些来自乡土的陈年吃食越来越在城市里流行,一切名声响亮的酒店,都以那听其名称就能闻见原野芬芳的乡土菜作为自己的特色。像湖北饭店这样有着政府背景的去处,自然不会在这些招数上输给他人。去年年底,因为拖了十余年的省作家协会会员代表大会的召开,几百号人在这家饭店小住了几天。按照既定说法,经过漫长等待之后,欣逢如此盛会,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兴奋。那天晚上,新当选的主席团成员围在一桌子上吃饭,一样样的菜,一道道地上,大家难得斯文相对时,突然有女声冲着那只刚上来的炒锅叫起来:“哟,豆渣!”温文尔雅的一圈人,纷纷站起来。以我一贯的反应,本是不会慢的。那一刻我却迟钝了。这道菜没有中国菜一向让人不着边际的名字,服务员就像西餐里的小牛排、水果沙拉那样叫着它:鸡肉豆渣。在我开始想起,豆渣是记忆中的一种美食时,炒锅中只剩下那些油光铮亮的鸡肉。

金先生的约请就发生在这之后的第二天上午。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在情不自禁中点到豆渣,以及金先生不无遗憾地告诉我没有豆渣都是很正常的事。像豆渣这类菜能在城市里走俏,多少会给乡土中人带来几许活路。

虽然没有豆渣,金先生的酒桌上另有一道让我多喝了几两五粮液的菜:豆腐煮小鱼儿。豆腐是平常的豆腐,小鱼儿也是平常的小鱼儿。惯有的吃法是将它们分开来,作为两种口味。在金先生那里,两样东西不仅合在一起,重要的是豆腐切成片后,先在锅里煎过。小鱼儿也不是新鲜出水,而是先用微火烤过,已经有了七成熟的那种。三个同乡男人身上的兴奋在外人看来仿佛是小题大做,可我们照旧吃得无比痛快。临到微醺,黄先生竟然拿出手机,就在席上给老家的某人打电话,要对方赶紧弄上十斤小鱼儿送来。我插嘴说还有豆腐。黄先生说豆腐哪儿都有。我仍旧固执己见地说,老家豆腐是用井水做的,没有漂白粉,也没有氯。

乡土的老家,从母亲那里开始,偶尔也会做那不先过火直接下锅的白豆腐。这样的情形通常是有客人来,酒至半酣,菜又不足了,才会发生。匆匆地切几块豆腐,与时令蔬菜一同下锅烩一烩,赶紧端上桌子,或者一手托着大块豆腐,一手拿着菜刀,当着客人的面,一片一片地切进只剩半锅汤水的吊锅里。主妇们带着歉意的笑脸,给那清汤寡水的白豆腐添上不少美味。在乡土老家,若非赶急,再要做这白豆腐,一定会被别人笑话为好吃懒做。乡土老家如今也像城市一样用起了煤气,但那烧柴的灶还保留着。有许多的菜,一定还要一把火一把火地细细做来。就连每天都不能少的米饭,用柴烧熟的也要香美许多。比起白豆腐,煎过的豆腐有一种油菜开花般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只要回到老家,我都会站在灶台边,等着两面金黄的豆腐起锅,便伸手抓上一块,就着腾腾热气美美地吃起来。母亲当然不会拦我,每一次都会说着相同的话:还没放盐哩。而我也只需说着相同的话:我就喜欢这样吃。母亲在那一刻间用满脸皱纹化出来的笑意,胜过我在生活中遇到的所有温暖与温馨。前年春天,上医院作例行体检,尿酸指标离临界只差了一点点。大夫毫不犹豫地问我是不是爱吃豆腐。得到答复后,大夫肯定地告诉我,今后要少吃,不然会得痛风症。我刚说那怎么行,大夫就会意了,并说他也爱吃豆腐。大夫爱吃的豆腐不是乡土中的那种,让他割舍不下的是隔海漂泊而来的日本豆腐。我差一点要对大夫说,那是世界上最没味道的一种豆制品,就像他们的歌舞伎。最终我只对他说,自己是吃母亲煎的豆腐长大的,要是不吃豆腐,我就成了忘本之徒。

来自乡土的豆腐就得用油煎,就得用吊锅煮。用小鱼儿来煮,我却是头一回见到。在老家,从大河小溪里捉来的小鱼儿,通常在烤过之后,放进辣椒一起炒。那是酷热难熬的夏季里最能下饭的好菜。乡土老家新近流行的豆腐煮小鱼儿,让我更加怀念那曾经有过的豆渣。自从在金先生那里听说菜场里有豆渣卖后,有一阵我老往菜场里跑,直到终于如愿地花上两元钱,买回四块长满白毛,像宠物一样可爱的豆渣。上灶之前,我怕太太反感,有意先入为主地向她介绍,豆渣的样式虽然没有豆腐好看,同样是绿色食品。我将爷爷当年的做法搬了出来。他趁着临近过年的天气,将新鲜豆渣晾成半干,然后捏成粑,一只只地放进铺着干净稻草的箩筐里。一层放好后,再在上面铺一层稻草,然后再放一层豆渣。如此直到将箩筐装满,或是将豆渣摆放完。短则三五天,长则六七天,豆渣上就会长出杨花般的绒毛,那样就可以吃了。把这一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我一再强调,豆渣上长出的菌丝是白色的,绝对不会产生让人闻之色变的黄曲霉素。一锅豆渣做成菜,刚端上桌子,太太就变了脸。她既容不下豆渣独一无二的样子,也受不了那与众不同的味道,不由我分说,毫不留情地将其倒进垃圾桶。气得我大声冲着她嚷了一句:垃圾食品又怎么样,我是吃它长大的!

后来,我家冰箱里多了一袋冻成冰块的豆渣。那是用豆浆机打豆浆后留下来的。我不知道它是否与做豆腐剩下来的豆渣有着相同的滋味。按道理,不管是磨还是榨,都是为了将黄豆的精华与糟粕分离开来。之所以让梦一般的美食冰封起来,是因为刚刚受过打击的心里已经没有那份对这类美味的把握。

记忆中,豆渣除霉了再吃之外,还有一种新鲜的吃法。

在家里,有时候是有意的,有时候则是无意的,我不断地提起十七岁那年冬天。只有这个冬天才能安抚胸怀里那颗被现实刺痛的乡土之心。那是我离开学校后的第一个冬天。我刚刚将这个冬天的经历,写成充满灵魂之痛的长篇小说《弥天》。十七岁的我,在乡土老家的一处水库工地指挥部担当着看上去最为要紧的工作。一日三餐,饭桌上都会摆上一只烧着松枝的小炉子,搁在炉子上面的吊锅里永远都在煮着满满一锅豆渣。最初的日子里,我非常难以忍受那股刺鼻的黄豆腥气。慢慢地,就习惯了。山上老爱下雪,一到这类不出工的日子,指挥部的男女老少就会围在桌子旁,耐心地看那冒着青烟的松枝,将吊锅里的豆渣煮沸。事实上,只有这种时候煮出来的豆渣才是让我怀念的。只要煮豆渣,吊锅里肯定会放进一些腌辣椒。煮沸的豆渣最初冒起来的是水花,慢慢地就成了气泡。气泡也会变化,开始时会大一些,也少一些。到后来,气泡变小了,个数也多起来。又细又密的气泡,冒起来后,过一阵才会消失。圆圆的气泡炸开了,就像县剧团那个让所有人都记住了的女演员脸上的酒窝,又像山路上那些沙牛儿为昆虫们布下的小小陷阱。年纪大的那些人看着气泡说,豆渣就是要多煮,多用松枝煮,多煮多有味。煮得最好的豆渣,还会往起溅。只要豆渣开始往起溅,就没人再等了。大家拿起汤勺,纷纷往自己嘴里舀。滚烫的豆渣引出一片嗞嗞声。不烫的豆渣不好吃,这是一个窍门。还有一个窍门:等到吊锅里的豆渣都吃完了,贴在锅底那层锅巴一样的东西才是最好吃的。从滴水不剩的吊锅里刮出来的最后的豆渣,弥漫着淡淡的松脂香。放下筷子,站到门口,趁着身上还是暖烘烘的,迎对顺坡而来的北风,于那伫望之际打一个带着奇异之香的饱嗝,将自己当做世上最幸福的人。那时,我还会去想,为什么只有豆渣,豆腐去哪儿了呢?

那时候的豆渣让那时候的我生活得十分充足,现在豆渣在我的冰箱里结晶成一团发硬的水泥。我们的生活是否也因为对食物的过分要求而僵化起来哩?那袋豆渣也许会在冰箱里冻上很长一段日子。但它不会尘封起来。尽管心之家还在乡土,城市生活却已湮灭了清香的松枝和那烧松枝的小炉子。失去了这些,豆渣还能给我曾经的清纯吗?

记忆通过现在突然升华,现实加入梦想无限张扬,这是事物变为美好的必然途径。

我给还在城市里奔波的金先生和黄先生打电话,请他们来家里吃连我自己都没想好是做还是不做的豆渣。朋友们都说好,随后又说,不是石磨磨出来的豆渣好吃吗?我迟疑着,因为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设问。金先生后来劝我还是等着回老家去吃这些东西,他在西河上游的一座水库旁盖了一处房子,但凡我所需要的一切都是家常的。我心存感动地回问,我们的心是不是也如家常!

2002年2月21日于东湖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