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北京的风(1 / 1)

北京的大风天儿,从小就给我留下了威严而有趣的印象。

一个春暖花开的星期日,父母带我和弟弟去北海公园,正玩得高兴,爸爸说声“不好!”我们跟着他抬头一看,天都黄了,像一块黄色的天幕遮住了太阳,阳光无力地穿透天幕,给古老的北京城染上橙黄颜色。妈妈也急了,牵着我和弟弟,二话不说,赶紧回家。

原来是刮大风了。我们坐上摇摇晃晃的有轨电车,看见街道两旁的小贩纷纷收摊儿,路人也都行色匆匆,大概和我们一样,是赶回家去躲避风沙。其实,这时候地面上还没起风,连树叶都不晃动。爸爸说,是大风把蒙古高原的黄土刮到北京的天上来了。但他没讲明白,为什么高空的风沙先到?低空的风沙是不是受到大山、树林、城墙的阻拦,才晚到半点钟呢?那先到头顶的黄色天幕,恰似老天爷给北京人捎个信儿:快回家去躲一躲吧!而这半点钟的时间差,又正好让我们来得及从北海公园赶回家。唉,爸爸这位大学教授,很有学问的人,也只有看见天色黄了,才知道是刮大风。他生不逢时,无缘享受现在的天气预报。

回到家,妈妈赶紧把晾在四合院里的衣物收回屋,爸爸立刻关闭门窗,这时电线杆子已经响了起来——每次刮大风,电线都呜呜叫,窗前这根木质电线杆子也传音,跟着叫。这是中午,天色已经昏暗,我和弟弟自然是关在屋里。大风一直刮到深夜才停息。第二天早晨,万里晴空,没有一丝烟云。地面却是另外一番情景,大人们清扫院子里的黄土,我和弟弟用纸盒收集窗台上那一层细细的黄土,它比玉米面还匀净,没有一丁点儿杂质,黄得可爱,加点水和成泥,妈妈是美术教员,就教我们捏制泥人儿。因此,我觉得刮大风也挺好玩儿。

北京的风沙天儿集中在四月份,每年刮三五次。冬天的西北风并不挟带黄沙,当年雨雪多,西伯利亚、蒙古高原和华北都封冻了,冰天雪地,刮不起尘土来。

尘土历来是京都一害。老北京多是土路面,“无风三尺土,下雨满街泥”。皇帝出巡也是“清水泼街,黄土漫道”。那时家家都有鸡毛掸子,每天拂去家具上的尘土,还有短把儿的马尾拂尘或布条掸子挂在房门口,从外面回家,或是来了客人,进屋之前都要用它掸掉身上、鞋上的尘土。现在北京的地面干净多了,拂尘、掸子已很少见,倒是不少人家的房门口摆着几双拖鞋,进屋之前换鞋,免得踩脏屋里的地毯或打过蜡的地板,可见居民的卫生条件大为改善。

风沙也有源头和风道。我去过的几个地方,譬如张北的“八百里坝上”,“一年一次风,年初到年终”!算不算风源?从延庆县的康庄经居庸关沟到南口,我看就是通往北京的风道。这些年大力绿化荒山,植树造林,建立“三北”防护林带,以减弱袭击北京的风沙。然而来自西北高空的沙尘暴却有增无减,据说是过度开发、毁坏植被,还有厄尔尼诺和持续干旱,天灾加人祸造成的双重恶果。这黄沙居然袭击到韩、日乃至美、加西海岸!所以又有了国际合作治沙的世纪工程。

说也奇怪,近来我又有点喜欢大风天儿了。为什么?北京大气污染相当严重。那天我乘飞机回北京,远远一看,就像有个馒头形的灰色帐篷笼罩着我可爱的家乡,而我们很快就钻了进去,在这里面呼吸、工作、养儿育女……只有刮大风,才能扫净空中污秽,还北京以蓝天白云。我当然寄希望于环境治理啦,可是在北京每天增加一千辆汽车的情况下,暂时也无奈,被迫喜欢大风天儿。

蝈蝈咏叹调

我家养蝈蝈的历史久矣。父母小时候就养蝈蝈,他们后来给我买蝈蝈,两大枚(铜板)一只。我也给孩子买,一毛钱一只。孩子大了,出国打工念书,没法儿养蝈蝈了,老外大概也不会编蝈笼。于是这些年我就给自己买蝈蝈玩儿,一块钱一只,也不嫌贵。而且怕它寂寞,每次都买两只,挂在窗前听“二重唱”,吱吱吱,唧唧唧,清脆悦耳,慰藉我终日伏案笔耕的苦行僧生涯。

关于蝈蝈爱唱歌的事,实在是历史的误会。我念中学的时候上生物课,就明白了蝈蝈根本不会唱歌,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来自振翅,而振翅的目的是求偶,绝对没有向人类献媚讨好的意思。然而人们总是喜欢按照自己的心愿去解释这大千世界,“强加于虫”,明明知道自己不对,还是硬说蝈蝈爱唱歌。捉来就单个儿关进蝈笼,公开买卖,让它唱歌。

花鸟虫鱼,入诗入画。这是人们的喜爱,却不考虑笼中鸟、缸中鱼有何感觉?唉,小小蝈蝈何罪之有?一旦被捉,关进蝈笼,便是身陷囹圄,至死方休。而我们呢,花两个铜板或两块钱,就有权听其无望的哀鸣,不是太残忍了么?

就在我产生这种“悲天悯虫”的荒诞想法时,又从农民朋友口中获得解脱自身罪孽的知识和理由,原来蝈蝈是害虫,它最爱吃南瓜花,也不放过嫩小的黄瓜、豆角和葱叶。齐白石大师出身农村,他的名画《蝈蝈与白菜》也是证明,蝈蝈危及白菜,而大白菜是咱北京人的当家菜呀……因此把它抓起来,装进蝈笼,只准唱情歌,不准繁衍子孙,也是罪有应得,或曰一举两得的发明创造吧。

红卫兵抄家打人“破四旧”,毁坏文物古迹,还闯进寻常百姓家砸花盆、金鱼缸,撕毁字画,大革文化命。到寒舍抄家时把线装书都烧了,混乱中我发现一位红卫兵偷偷地把蝈蝈笼藏进她的挎包,看来这个女孩子人性未泯,不知道她30年后是否还养蝈蝈?

最近我们到河北省易县旅游休闲,参观清西陵,又吃农家饭,无意中发现了蝈蝈养殖户。这是件新鲜事儿,赶紧去看去问。其实,养殖鱼虾的农户很多,养殖蝎子、蚯蚓也不新鲜,它们是药材,有人买就有人卖嘛。至于蝈蝈,却是历尽了沧桑,原来卖蝈蝈是易县农民的一项传统副业,小孩子都会抓蝈蝈,老年人在家编蝈笼,年轻人挑上一担上千只蝈蝈去外地贩卖,搭车乘船,或骑自行车驮运,据说足迹遍及除台湾、西藏之外的全国城镇。仅此一项,在上个世纪80年代就给(全县平均每年)每户增加一百多元收入。哈,变害虫为钱财,又让城里的孩子们多一种玩物(不仅是孩子,您没看电影《末代皇帝》?溥仪也养蝈蝈),真是一举多得呀。然而,世道变迁,农田大量施用化肥农药,蝈蝈、蚂蚱、蝼蛄、青蛙、蚯蚓等等不分好坏统统遭到灭顶之灾!怎样拯救易县农民这项传统副业呢?于是出现了蝈蝈养殖户,像江南农户养蚕那样,用未经农药污染的菜叶精心喂养,继续行销各地。

俗话说,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啦。那么,宠物蝈蝈能过冬吗?能。北京的琉璃厂、潘家园旧货市场都有精致的蝈蝈罐出售,桃木的、牛角的,乃至象牙雕花包银的,把蝈蝈和菜叶装进去,扣上带气孔的盖儿,揣在怀里,凭借您的体温,蝈蝈就能唱着歌儿过冬。这些蝈蝈罐,与鼻烟壶一样,都是清朝王公大臣、公子哥儿的玩物,今天的准文物。我虽喜爱蝈蝈,但还达不到王孙公子的奢侈程度,只能在秋天给蝈蝈多喂点青豆,增加蛋白质和抗寒能力,把蝈笼从窗口转移到室内,祝愿它长寿。每逢雪花飘飞时,蝈蝈也就不肯吃食,懒得动弹,更不唱歌了。直到它僵卧牢笼,我和孩子,后来是我和老伴儿,都要拿个小铲,在树下刨坑,将它连蝈笼一起埋掉。嘴里念叨着:“明年再买吧”。忽又想到,这爱唱歌的小精灵,竟然是死后也没能出牢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