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1 / 1)

——[英]弗·福赛斯

月光皎洁,给寒冬里的大地带来洁白而透彻的光亮。作为一名年轻的飞行员,当我在等候命令准备起飞的时候,我向外张望了一下德国乡村的景色。

我将要起飞,回到英国的布莱蒂去过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座舱里的暖气已经开足了,就算外面是冰雪九重天,我在这里依然感到温暖无边。现在是夜间的十点十五分。

“塔台,查理·德尔塔。”我说。

“查理·德尔塔,起飞。”调度员说。

“查理·德尔塔,已经离开机场,起落架已收起锁好。”我说。

“查理·德尔塔,请转D波道。”调度员说。

“圣诞节快乐!”当我在转换无线电波道之前,调度员对我说。我知道这是严重违反规则的,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因此很小心,不过我还是回答他:

“谢谢塔台,同乐!”在我的座位右侧有一份导航地图,可是我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它,因为我早已经把上面的每一处细节都背得烂熟。一切都正常,没有任何问题。加上下降以及着陆,我的飞行时间总共是六十六分钟,而我的飞机装有可以飞行八十分钟的燃料。

繁星点缀在苍茫的夜空中,罗盘上的指针停留在了二百六十五度的航向上,这一切都让人欣慰。放眼望去,德国北部那黑白清晰的地面一直在缩小。此时飞行的高度是八千二百三十五米。我开始加速,让飞机达到每小时八百九十公里的速度。荷兰的边界就在我的下面,逐渐消失在苍茫的天际。二十一分钟,这是我此时飞过的时间。

然而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合乎心意的时候,问题却突如其来地降临在我的头上。大概在北海的上空飞行了十多分钟,我应该是走神了,竟然没有发现自己头上戴着的受话器已经没有正常的嗡嗡声,里面安静无比。我是在想念家人,那些正在家中等待着我的温暖的家人。我看了看罗盘,发现指针并不是在二百六十五度那里直直地钉着,而是散漫地来回移动。我已经无法分辨清楚飞行的方向。

还好,我还有一个备用的罗盘,然而就在我的眼睛扫在它身上的时候,发现它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我已经在高空飞行了将近三十四分钟,无论如何,我还可以向地面请求支援,请求在一个装备精良的飞机场降落。于是我试图通过无线电通信与拉肯西斯联系。

“查理·德尔塔,呼叫北贝弗兰控制台……”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呼叫都是白费,听到的只是我自己的声音。无线电也失灵了,在这个时候,飞行员的恐慌就足够置自身于死地。我压抑着内心惊慌失措的情绪,拼命地控制着,我开始试着调频率,F波道……J波道……,每个波段的无线电通信机通通无效。

天空是一个极为孤独的场所,特别是当你置身于如同今夜一样寒冷的上空时,这样的感觉就愈加浓烈。可是飞行员只要按一下按钮,那么地面上那些关注着他的人就会给他孤寂的内心带来温暖,当然,前提是这个飞行员有着完好无损的无线电通信设备。而此时此刻的我,周围一片寂静。

我在英国皇家空军学习了两年,这漫长的两年时间才让我能够驾驶这架战斗机。其实学习与培训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怎样处理紧急的飞行状况上,而不是教我们如何在太平的环境中翱翔。我想,就在今夜,之前的那些培训开始发挥效用了。

仪表盘上还有信息,我估算着自己的灾难应该归于哪一种性质。想起空军上士诺斯里曾经在学校里对我们说,紧急情况下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减速,要尽最大努力延长飞行的时间。是啊,怎么能够浪费那些宝贵的燃料呢?慢一点,再慢一点,我将发动机的旋转速度从一万降到了每分钟七千二百左右。这时候我感到飞行的速度很明显地减慢了。

六个主要的仪表,现在正常的就只有空速表、升降速率指示器以及高度表这三个了。也就是说,我现在还能够知道自己的飞行速度,知道自己的飞行高度,也知道自己的飞机是在往高空攀升还是向低处俯冲。再加上我的肉眼,飞机还是有希望安全着陆的,可是前提条件是我正在晴空万里的白天飞行。

而现在呢,放眼望去就只有那漆黑的夜色,当然,灯光是唯一能够看到的东西。假如我能够凭借灯光判断出即将着陆的诺里奇,那么我就还有生还的可能。因为诺里奇以北八公里的地方就是一个叫做梅里安·圣乔治战斗机的机场,至少我可以在那里降落。而且,只要我的飞机在机场的上空发出轰鸣声,那么就会有人在听到后打开航行灯,那时候我就得救了。

飞行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三分钟,看到黑夜里的那一轮明月,我在心中感激着,它至少能够为我提供我希望的光亮。今夜的景色原本是迷人的,可是对于我这个很可能马上丧生的飞行员来说,一切的黑暗都是我的敌人,它们像监狱一样逼着我走进牢门。更可怕的是,我的下方是冷酷无情的北海,也许不久之后我就会在这个死亡之海中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一股强烈的孤独感笼罩了我。

我从四千六百米的高空向下俯冲,突然意识到周围那厚重的浓雾,它是在这个无助又惊恐的夜晚我所发现的新的对手。那白茫茫的雾至少也有几十米厚,它足够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如果只能用我的肉眼进行导航的话,那我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在梅里安·圣乔治战斗机机场降落,否则那浓厚的白雾就是我最后的葬衣。

我稍稍地将油门加大了一些,以防止飞机不慎下坠。这时候是在三千米的高空飞行着,我不再俯冲。我的耳边又响起了诺里斯上士的谆谆教诲:

“我们不得不考虑从飞机上跳伞,因为我们在无际的天空中迷失了方向的时候,这是一条比较好的选择,难道不是吗?”

是啊!可是跳伞装置在我这种“吸血鬼”战斗机上是不能安装的,所以这样的战斗机遭到很多人的唾弃。在以前,从这种飞机上跳伞成功的只有两个人,而且他们都付出了失去双腿的代价。

“那么,我把飞机开往北海,那里没有人烟。”

民众花钱供我们开飞机,我们怎能够在圣诞节的前夕把一个铁炸弹砸到他们头上呢?

“最紧急的时刻到了!这也是最后的办法!由于无线电通信已经无法使用,我们现在只能采用一种奇特的飞行方式,那就是飞出小三角形的路线。这样,当空中交通管制人员发现我们之后,他们就会派一架飞机来营救,那架飞机会引导我们安全降落。”

诺里斯上士所说的这种营救飞机被称为“牧羊人”,它会与你在空中并行飞翔,然后安全地带着你回到地面。

我已经飞行了五十一分钟,也就是说,我飞机上的燃料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让我来挑战生命的最后时刻。燃料表也已经坏掉了,但是我知道那里还剩下三分之一。我开始尝试着飞出第一个三角形的路线,雾海茫茫,我等待着奇迹的出现。然而十分钟过去了,周围仍旧什么都没有出现。

七十二分钟,我的飞机已经在空中飞行了七十二分钟,我彻底失望了。现在高度表上显示着我飞机的高度是两千米,而在飞三角形路线之前是三千米,也就是说,我在转弯的时候又降落了九百米。我只剩下最后的十分钟了,死亡频频靠近。

我知道我即将从这浩瀚的天空中掉落,我知道死亡离我只有一步之遥,然而此刻的我却完全没有了害怕,心中只是充满了悲伤,从未有过的悲伤。二十来岁的我,年轻的我,即将走过生命的最后一刻。原本应该享受青春年华的我,却要永远地离开人世了,听上去是多么的无奈。

再过几分钟,我将不得不让飞机做最后一次俯冲的动作,然后在坠入北海的深渊之前跳伞,再在海上漂泊一个小时,然后让冰冷的海水带走我垂危的生命。我向着月亮飞行,飞完人生中最后一次三角形的路线。

然而就在我朝着月亮的方向飞行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天际中一道黑影闪过,我以为那是自己的影子。不,那是另外一架飞机!它离我只有两公里远,当我转弯的时候,它与我保持着编队,它在我的下面。我恍然大悟,我知道那架飞机上的人就是前来帮助我的“牧羊人”。

那是一架德哈维兰“蚊”式飞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老式战斗机。我曾经在“不列颠之战”航行表演中见过这种飞机,在一旁观看的人都被惊呆了。我看到“牧羊人”谨慎地举起了他的右手,他的手掌向下,手指是伸直了的,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往下降落,他让我与他保持编队。

我点头示意明白,然后用手势告诉他我只剩下五分钟的时间,他也表示了知晓。没过多久,我们的飞机离地面就只有三十米的高度了,我想如果地面上没有任何导航的话,那么安全着陆是不可能的。两分钟过去了,我看到他用手势在告诉我让我放下起落架,让我欣慰的是,起落架依然正常运转。

跳伞需要的最低高度是两百一十米,然而现在的我则是在三十米的上空飞行,我不停地祈祷着。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我看到“牧羊人”似乎对于他在低空盘旋飞行的姿势很满意,然而极度紧张的我,那时候已经汗流浃背了。就在刹那间,他突然朝前飞了过去,我在后面紧跟着,丝毫不敢懈怠。

他又示意我俯冲,从仅仅三十米的空中往下俯冲。就这样,我们开始下降,角度非常平缓,可是却极度危险。在云雾中穿梭,那灰蒙蒙的云就像是一团一团的棉絮,除了感觉自己身处一种空虚的环境之中外,什么都看不到。离地面只有十二米了,我看到“牧羊人”所驾驶的“蚊”式飞机信心十足地朝着我根本看不到的目标驶去。

我忽然意识到他在飞行的途中并没有把灯打开,最开始我对他的这个举动感到万分恐惧,可是后来才恍然大悟,他这么做是为了不让我被灯光误导,因为雾中的灯光会让人的视觉产生极大的误差。那个时候你根本就分不清楚那光亮与你之间的距离,大祸也可能就因此而酿成。

我依旧与他保持着编队,我看到他在减速,因此我也渐渐地将油门拉回,让飞机飞行的速度变得缓慢。高度表与燃料表都失灵了,空速表此时正指向二百二十公里,只要它降到了每小时一百七十五公里,那么我就会径直地从这个高度摔下去。

终于, “牧羊人”示意我说已经到达了目标,他的意思是我可以着陆了,虽然在这之前他并没有与我打任何的招呼,而是直接指了指挡风玻璃。一开始由于受到气流的影响,我什么都看不到,可是渐渐地,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糊湖的东西。没错,那是灯光,我飞机两侧都有了灯光。然而在两侧的灯光之间我却什么都看不到,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要看清,可终究只是黑压压的一片。突然,一道油漆刷过的直线在我的脚下飞过,那是中线!

我极力地控制住飞机,心中不停地祈祷着一定要安全着陆。我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灯光,可是飞机依旧没有与地面接触……砰……砰……砰……终于,着陆了!飞机的主轮紧贴着地面,已经不再飘动。

飞机以每小时二百七十公里的速度在跑道上滑行着,雾气依旧浓重。灯光在我的两旁飞过,我让它们逐渐地慢一些掠过。停了,我两手紧握着操纵杆,飞机终于停了下来。在几秒钟的时间内,我确定我安全着陆了。

我看到在我左侧不到十五米的“蚊”式飞机,它从我的身旁飞过, “牧羊人”在里面向我招手,最后消失在茫茫的迷雾之中。我也向他致敬,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看到。我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打电话给皇家空军,我要亲自向他们表示最衷心的感谢。

座舱罩被我打开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外面的是多么寒冷,我的衣服都已经被冻住了,尽管还有加热器在我的身体上贴着。原本期待着外面有很多车辆在等待着我,救护车、消防车……因为这是圣诞节的前夕,更因为我是紧急着陆,他们应该在外面迎接我。然而,足足等了十分钟,外面一丝动静都没有。

我快要被冻僵了,这时候看到远处开来一辆汽车,它在离我大概六米的地方停下。

“上面有人吗?”

他朝着我喊。我从座舱里跨了出来,朝着有灯光的地方跑了过去。那是一辆很旧的汽车,里面坐着一个稍微有些胖的人,他头上戴着空军的军官帽,看着我。

“那是你的飞机吗?”

“是的,我刚刚才降下来。”

“太不可思议了。走吧,我觉得你现在应该马上上车,我带你到餐厅去。”

汽车里的暖气瞬间温暖了我,能够活着回到地面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我心中充满了感激。他开着车子上了滑行道,我看到了我的飞机几乎是停在了跑道的最前端,再过去就是一块农田了,相距只有六米!

“你简直太幸运了!”

“是的,简直就是侥幸。几乎就是刚要着陆的时候,我燃料也没有了。就在五十分钟前,我的飞机就出现了故障,所有的电气系统都在北海上空失灵了。”

“不可思议,罗盘呢?”

“失灵。”

“无线电呢?”

“通通没有,所有的波道。”

“那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呢?”

他不停的追问让我有些烦躁,看上去他有些醉意,说不定只是一个在机场执勤的人员,而不是飞行员。不过我依旧耐心地给他解释。

“是一个‘牧羊人’帮我带路的,那种三角形的飞行路线还是十分有效的。”

“他居然能够找到这个地方,你不是一般地幸运。”

“有什么问题吗?看样子他是皇家空军中搞气象的飞机,上面有无线电装置,而且这里有地面控制进场设备,所以我们才能够在这里安全降落。”

我觉得那个人的脑子受到酒精的影响,看起来很迟钝。

“可我们这里根本没有地面控制进场设备,甚至任何导航设备都没有,包括灯标。”

“难道这里不是皇家空军基地吗?梅里安·圣乔治皇家空军基地?”

我看到他不停地摇头。

“这里是皇家空军明顿站。”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那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这里已经废弃了很多年了,现在只是一个仓库而已。”

车子停了下来,他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我刚才是去把跑道上的灯都熄灭了。”

我简直被搞迷糊了,不过我相信一定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的。

“那你为什么要打开它们?”

“因为我刚才在餐厅里喝酒,一个老伙计叫我听外面的声音,我听到是发动机的声音,于是就知道你在我们上空盘旋。听那声音,好像你们要紧急降落,我想起这个机场被拆毁的时候并没有把跑道上的灯都拆除,所以就赶紧跑到塔台上把灯全都打开了。”

“我知道了……”

其实我仍旧是一头雾水,但是我相信事情一定会理出头绪的。之后我又问了他明顿站的具体位置,还有梅里安·圣乔治机场的准确位置,我似乎明白了。

“牧羊人”原本是想要带我去梅里安·圣乔治,可是途中却刚好碰到眼前的这个人把这个废置机场跑道上的灯全都打开了。因此我误以为自己到达了目的地,所以就降落了。事实证明,我降错了机场,而我飞机中的燃料也不可能让我飞到三公里外的梅里安·圣乔治。而幸运的我又没有滑到田地中去,真是万幸!我以为我找到了真正合理的解释,所以就跟他进了餐厅。

这里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身边的马克斯,另一个是叫做乔治的空军少校,而马克斯是二把手。因为过圣诞节,所以这里非常冷清。他对我表示了歉意,我表示十分理解。我对他说我需要洗一个澡,然后他就帮我安排了一个房间。在他帮我整顿的时间里,我借用了一下电话。

“梅里安·圣乔治皇家空军。”

“请帮我接交通控制值班调度员。”

“先生,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我把自己的名字和军衔报了过去,并且告诉他我现在所处的位置。

“我知道了,先生,可是因为今晚没有飞行任务,所以空中交通控制台上并没有调度员在值班。倒是一些军官在餐厅中用餐。”

“好,那就麻烦帮我接值班军官。”

我听到电话那头还有吃喝说笑的声音,我知道这位军官是在餐厅中。我跟他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在电话的那头非常认真地听着我的诉说。我把他在航站内被通知有一架无线电失灵的“吸血鬼”式战斗机马上要在靠地面控制进场着陆的情况也给他做了一番解释。这是一位难得认真的军官,就算是在圣诞节这样的节假日里也是一丝不苟地工作着。然而他最终的回答却让我再度陷入了迷惑。

“可我并不知道这同事,因为今天下午五点以后我们就停止工作了,那时候我不在空中交通台值班。不过请您先不要将电话挂断,我需要找另一位中校来接听你的电话,他也在这里。”

没过一会儿,一个听上去年龄大一些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需要我们派一辆车去接你过来吗?”

“不,你弄错我的意思了。一个格洛斯特航站的气象飞机带我来到了明顿站,可是这里并没有任何的地面控制进场设备,我们降落错了机场,原本的目的地是梅里安·圣乔治机场。”

“那位飞行员真是棒极了,那么你想要说什么呢?”

“我是想说,你们机场的执勤人员可以下班了,我已经安全地降落在了明顿站!”

我有点火了。

“可是我们在下午五点就已经下班了,今晚没有人使用地面控制进场设备。”

听到这个回答后,我谨慎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长官,请问您是否知道附近哪里有二十四小时执勤的皇家空军航站?我是说那种121.5兆赫的。”

“西面的马哈姆皇家空军基地。圣诞节快乐,晚安!”

梅里安·圣乔治机场根本就是关闭的,而且马哈姆与拉肯锡,无论哪一个都是在遥远的六十五公里以外,以我飞机中仅存的燃料,怎么可能飞到那里去呢?而且我曾经清楚地告诉了“牧羊人”,我仅仅可以飞行五分钟,他也表示知道。

我忽然意识到,挽救我于危难之中的并不是“牧羊人”,而是刚才那个把跑道灯打开的马克斯上尉。我想现在“牧羊人”已经回到了格洛斯特,无论如何,我应该告诉他我已经安全着陆。于是,我打通了电话。

我把我要找的飞机告知了接话员,可是他却告诉我他们那里没有“蚊”式飞机,还说他们在三个月之前就已经淘汰了那种飞机。

“那么,它们被淘汰以后都去了哪里呢?”

“我想应该是博物馆吧。”

“是不是其中的一架被私人买走了呢?”

“有这个可能。”

这个奇怪的夜晚简直让我一生都难以忘怀,我是如此迷惑不解。

“房间备好了。”

“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有一位老人正坐在火炉的前面,他看上去有七十岁了,他一定就是乔治了。他去为我打饭,我在这个时间里洗了澡,我打算独自在房间里吃我的晚餐。几分钟之后我就像饿狼一样吃完了饭,于是就跟乔治坐在房间里聊天。

我们边聊天边喝红酒,看得出来,他是个好管理员。我吃完饭就在房间中来回走动,当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幅旧照片时,我止住了脚步。那照片中的人让我镇住了,二十岁左右,穿着飞行眼,眼神里流露出忧伤的情绪,表情十分严肃。那不就是刚刚把我从空中迷途带到地面上来的“牧羊人”吗?

“乔治,他是谁?”

“哦,他叫约翰尼‘卡瓦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在这里当长官。他是爱尔兰人,非常好的人,你所住的房间曾经就是他的。”

原来是这样,我又一次从迷雾中醒了过来。卡瓦纳退役之后在拍卖会上买了一架“蚊”式飞机,重新装配后就一直在空中翱翔,这种休闲方式倒也不错。那么,他一定是在返回欧洲的途中碰到了我,看到我陷入困境之后就出来帮助。因为他对这一带海岸十分熟悉,所以带着我来到了明顿站,这是冒着很大的危险的。可是我的燃料也只能够飞到这里来,不然我就死定了。

“他一定是个非常优秀的飞行员。”我边思考着边说。

“是的,他曾经是这里最好的飞行员。他的眼睛宛如猫一样锐利,的确是这样的。我还记得那时候当中队在德国轰炸目标上空投放照明弹返航后,他们那些年轻人都会来到酒屋喝酒,喝很多呢。”

“难道他不喝酒吗?”

“他还是喝的,不过他一定会把自己的‘蚊’式飞机加满了油,然后再一个人飞回去。他会重新飞到北海上空或是海峡那里,因为想要知道那里是否还有伤残的战斗机没有回来,他想要引导他们返回陆地。”

“可是那些巨型的战斗机都有他们各自返航的基地啊。”

“是的,可是有一些飞机因为遭到了敌人的轰炸,飞机上的无线电设备全部都被毁坏了。他们可能来自各个地方的机场,而且驾机的年龄都要比你长。我这么说,还请长官原谅。”

“嗯,我在阅兵式上看到过一些飞行表演,还看过相关的电影。那么卡瓦纳经常会用这样的方式带他们回来吗?”

机身从上到下都是伤痕累累,我能够联想到他们当时的惨状,在极力想要控制迷途的飞机时,却只听到机身发出吱吱的响声,不停地摇晃。飞行员也受伤了,他们命在旦夕,飞机上的各种设备全部都失灵了。那种高空中的孤独与恐惧我刚刚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与地面没有任何联络,没有人为你导航,在云雾中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够平安地活下去。

“没错的,卡瓦纳经常在一个晚上出去飞行两次,他在北海的上空徘徊,集中精力寻找可能受伤的残机,然后带领他们来到明顿。大家都说他有第六感,也就是爱尔兰人所特有的一种感觉,因为夜空中经常是伸手不见五指,浓雾弥漫。”

我把烟头放在烟灰缸中捻灭,转过身来不再面对照片。这时候乔治也走到了门口。

“他简直太伟大了!”

我是发自肺腑地赞赏着卡瓦纳,甚至今天,他人到中年,依旧还保持着年轻时的那份执著,他依旧是一个飞行技术高超的飞行员。

“当然了,长官,卡瓦纳无疑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就是你现在所站的位置,那个火炉前面,他曾经站在那个地方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 ‘乔治,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高空中还有一个飞行员想要在黑夜里返回陆地,那么我就会竭尽全力地送他回来。

我听了乔治的话以后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看得出来,直到今天,他对那位卡瓦纳长官依 旧是怀着崇高的敬意。

“嗯,我明白,那么乔治,那位卡瓦纳如今还是坚持着他的信念吗?”

“长官,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卡瓦纳已经在1943年就去世了,那是在圣诞节的前夕,他出去巡逻,也就是十四年前(注:本文写于1957年)的今夜,以后就没有回来了。他与他的飞机一同坠入了北海那无尽的深渊。圣诞节快乐!晚安,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