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戴维·H.凯勒
在克鲁斯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里,有一个很大的并且相当宽敞的地窖,和地窖上面的小房子比起来简直不得不让人用“小巫见大巫”来感叹。房主说,就在最开始建地窖的时候上面的房子也许不是现在我们能看到的这个房子的样子。可能当初的房子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毁了,也可能这里发过大水被洪水冲走了,后来钱不够了,只能在原有的地方建一个小得多的房子。所以就像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么不成比例。
厨房和地窖被一个蜿蜒盘曲的楼梯连在一起。历任房子的主人都很善于利用楼梯底部的空间,这个地方一般被用来储存过冬蔬菜或者堆放杂物。随着时间的推移,杂物越堆越高,渐渐地竞形成了一道高高的屏障。没有人去关心屏障后面有些什么,更没人关心那里发生过什么故事。在长达几百年的时间里,从来不曾听说有谁绕到背面去看看黑黢黢的地窖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一扇结实的橡木门矗立在楼梯顶部,把地窖和厨房分隔开来。同地窖一样奇怪的是,这扇门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显得和这个房子那么不搭调。在现代的建筑中,这种门是极其少见的,它与周围环境是那么格格不入:结实、厚重的门面,巨大的铰链巧妙地将接合处的锻铁嵌接起来,门上的锁十分古怪,让人感觉它锁住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房间而是一座坚固的城堡,这本应是把房子和外面的世界隔开的一扇门,而现在它却挡在了厨房和地窖之间,这使它看起来极不协调。
几乎从他出生的时候起,汤姆只要一进厨房就表现得很不高兴。在前面的餐厅里、客厅里,也可以简单地说只要不在地窖里,他都表现的和正常的孩子没有很大的区别,可是只要一把他抱到地窖里,他就开始发了疯一样地号啕大哭。
他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父母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一般没有客人的时候都是在厨房里吃饭的。他们的钱不多,几乎所有的家务都是由塔克太太自己一个人承包下来的,只是每周的周末会有个女帮工过来打扫一下房间,所以算起来她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厨房中度过的,汤姆和她相处在一起,至少在没学会走路之前都是这样。汤姆刚刚学会爬,就一个劲儿地想逃离厨房往外面爬。每次都是在母亲不注意或一转身的时候,小家伙会立马爬向门口,因为门远离厨房通向前面的餐厅和客厅。只要一离开了厨房,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哭声了,他就变得高兴起来。而一回厨房,他就没完没了地哭闹起来,弄得左邻右舍都以为他哪里不舒服,有人说小孩子肚子痛就会哭闹,于是不止一次地有人给他送来洋苏叶汤和假荆芥。等到他会说话的那一天,塔克夫妇才真正明白他们儿子在厨房里老是哭闹的原因,而且,当小汤姆告诉父母究竟怎么回事之后,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他们都是辛勤干活、头脑比较简单的人,这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最后.他们仅仅知道:当地窖的门关着的时候,而且大门被大铁锁牢牢锁着的时候,汤姆就可以安静地在厨房吃上一顿饭;如果关着门而没有上锁,他就会害怕地发抖、打战,但绝对不发出任何哭闹的声音,好像有双眼睛盯着他,威胁他不准出声。更严重的是,当门是开着的时候,哪怕仅仅是露出一条缝,不是严严实实关着的,这个3岁的男孩就会哭叫个没完没了,吵着要离开厨房,若是他父亲不允许他离开的话,他会闹得更厉害。
在厨房里玩了这么久,这个孩子很自然地养成了个让人看起来很难理解的习惯。他总是喜欢用木块、破布和碎纸片不停地往那扇厚实的橡木门和坚实的地板之间的细小的缝里塞。无论塔克太太什么时候打开那扇门,门的后面总是能看到她儿子辛辛苦苦塞进去的垃圾。因为这么做使这个小家伙不止一次挨了板子流了泪,但这些惩罚对于他的种种怪癖完全不起作用。
他还有另外一个同样奇怪的习惯。只要门一被关得严严实实的并且上了那把他认为很安全的锁,他就会立刻停止哭,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前去,亲热地抱起那把锁,像是见了老朋友一般。就算是在他年纪还小,仅仅是在踮起脚尖食指才勉强够得到锁的时候,他就一反常态的开始亲昵地抚摸那把锁。后来他长大些了,也长高了,也不过是刚刚到门锁的位置那么高,更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他开始亲吻它,仿佛比妈妈还能够给他安全。
汤姆相当爱他的母亲,无论是什么样的家务活,他都愿意伸出小手帮她的忙,但是有一件事是打死他也不会帮忙的,而且从来别指望他去做,那就是他绝对不会到地窖里面取东西。每当他母亲一打开地窖那扇厚实的门,他就会像见鬼一样边号啕大哭边尖叫着跑出厨房.直到他确定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了才会自己跑回来。
小家伙从来不向他的父母解释这么做的原因。事实上,他从来不跟他的父母提这件事,但这样反而更好,因为即使他真的去作什么解释了,那后果恐怕只会遭到他们的反感,他们会更加坚信他精神有问题。他们用尽一切办法去阻止他怪异的行为,但事实证明一切都无济于事。
事情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小汤姆6岁的时候,小家伙开始上学了。他是一个健壮活泼的小伙子,在学校里他表现得比任何刚上小学的男孩子都聪明。塔克先生经常为此感到骄傲,但仍有一块乌云弥漫在他的心头,在外边儿子一切都表现得很正常,但只要是一到了厨房他就显得不太正常了,这孩子对地窖门的态度让他父亲觉得很挠头。实在没有办法了,塔克全家认为有必要带他去找附近的一位医生。这对塔克一家来说,是一件大事情,所以.那一天他们都穿上了自己最正式的衣服,出门前还仔细地打扮了一番。
“我来说说事情的经过吧,桑迪医生。”塔克先生显得有些窘迫, “小汤姆已经开始上学了,可是他仍然很胆小,我指的是对于家里的地窖,对于地窖,他总是反应很大,他的反应简直太幼稚了,我和我的太太教育过他很多次,却总不见成效,想听你说说我要怎么办才好。我想孩子一定是太过于神经质了,他的大脑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他从一生下来就总是这样,”塔克太太接着她丈夫的话说, “汤姆一直都恐惧家里的地窖。直到现在只要是让他帮我到地窖里面去取东西,他就会很恐惧,而且无论我怎么说他也不会去。而我让他做别的事,他都很乐意。而且只要他发现地窖门有条缝,就会马上拿布过去堵住,他还有吻门锁的怪癖,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真怕他以后长大了会疯疯癫癫的。”
医生隐隐约约想起学生时代在医学院时听过的竹叶老师讲的关于神经系统的课,随后就随便地问了一些问题,用听诊器草草地听了听男孩的心跳是否正常,照了张光片检查了他的肺部是否正常,另外,还认真地翻了翻他的眼睛,观察了指甲的颜色和形状。最后他说: “我觉得通过我对他的询问和这一系列的检查,他真的是个心理很正常、身体很健康的男孩,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想如果没有地窖这件事的话,我是不会怀疑他,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带他来看心理医生的。”孩子父亲沮丧地说。
“他曾经得过类似的什么病吗?”
“从来没有,但是有一两次他哭得脸青得像个没熟的苹果,简直吓坏我了。”孩子母亲睁大眼睛回答说。
“只是因为害怕?”
“我想可能是吧。每次都是在厨房里面。”
“可能需要你们出去一下,能让我和汤姆单独聊聊吗?”
医生十分安详地倚靠在那儿,这个6岁的小男孩却显得很不自在。
“汤姆,能告诉我地窖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你这么害怕吗?每次都哭得那么厉害。”
“不知道。”
“你是看见过什么吗?”
“没有,先生。”
“那或者是听见过什么吗?闻到过什么吗?”
“没有,先生。”
“那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东西?”
“因为……”
“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确实有东西。”
汤姆说的就只有这么多,没有说出什么可以让医生找出缘由的线索,最后他的顽固让医生感到不耐烦了,于是他放弃了对汤姆的追问。他打开了门,结束了与汤姆的谈话,让孩子父母重新进了办公室。
“他认为地窖里面有什么东西,可是他始终不肯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他说。
塔克夫妇面面相觑。
“太荒诞了。”塔克先生说。
“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地窖了,里面只放了些柴火、杂物和苹果酒桶。”塔克太太接着说, “从我们搬到这居住之后,我几乎每天都要从楼梯下到里面去,我什么异常情况都没有发现过。孩子大嚷大叫的时候,门肯定是开着的,只要我一把门关上,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从他还不会走路,抱在我怀里的时候,就这样了。”
“他是认为有东西在里面?”医生说。
“我们来找你的原因正是这个,”孩子父亲说, “依你看,他这种情况是不是该吃些药?”
“你们按我说的做吧,”医生建议说, “如果他觉得里面有东西,当他发现这是个错误的时候,他就会明白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他就会忘掉这件事的,也就恢复正常了。这六年你们就是过于迁就他了,我觉得你们应该打开地窖的门,把他一个人关在厨房里,把门钉上,这样他就出不来了,让他一个人留在厨房,即使他哭闹也好,你们不用去管他,过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自然就会明白害怕一个空地窖是多么愚蠢的事了。我给他开一些镇定神经和补血的药,这些药只起辅助作用,最关键的还是要打消他心中的顾虑,让他明白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听完医生的一番阔论,汤姆在回家的路上,几次试图挣脱父母偷偷跑开。他们费了半天周折,才算把他抓住,连哄带吓地把他带回了家。一进门他又不见了,最终他父亲是在客房的床下面发现了他,只见他脸色苍白,嘴唇紧闭。汤姆没吃晚饭,做母亲的看到他这个样子自然很担心,但为了他长大后不至于成为一个神经病,还是劝了儿子好久。塔克先生觉得一下午已经浪费了,决心在剩下的时间里一定要实践医生的建议。晚饭过后,塔克先生看完报纸,抽完烟,就从车上取出工具箱,他找出了一把锤子和几根长钉子。“我把门钉上,这样地窖门就会一直开着,汤姆,这样的话你就想不出什么招了,是医生叫我这么做的。汤姆,你是一个男子汉,你知道吗,你必须要有勇气,你在厨房里一个人待上一小时之后,你就不会再害怕了,我们把灯点着,我和你妈妈会在门外等着你。这会帮你戒掉你的坏习惯,做个真正的男子汉,不再让做父亲的丢脸。”塔克太太最后实在不忍心把年幼的儿子独自关在里面,她吻着汤姆,哭叫着,祈求别这么做,等孩子长大些再和他好好解释。但那扇厚实的门最终还是被钉上了,再也关不上了,只留下一个惊恐中的孩子和一盏燃着的灯。汤姆惊恐地盯着门里面黑暗的空间,感觉瞳孔越来越热,像熊熊的火焰一样燃烧着,那热即将吞噬他。
正巧这天桑迪医生和他的一位很久不见的同学约翰逊约好共进晚餐,这是他在心理学班时候的同学,这位同学是专门研究心理学的,并且他对小孩子的心理尤为感兴趣。在两人的聊天中,桑迪把小汤姆的事详细地告诉了约翰逊,想听听他怎么看这个奇怪的小病人。听了桑迪的描述约翰逊皱了皱眉: “小孩都是比我们想象的奇怪得多,桑迪,在某些方面我们成年人的神经系统没有他们那样敏锐。我们很难知道我们的视觉是有限的,嗅觉、听觉也一样。我相信存在着其他的我们未知的生命形式,而它们的存在形式是我们无法听到、闻到或看到的。我们总是不愿意承认事实,喜欢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我们看不见它们,它们就不存在,因为我们还没有能力证明它们就在我们身边和我们同处一个世界。也许这个塔克家的小孩就有异于常人的敏锐的神经系统,他也许可以清晰地看到地窖里面有什么东西,但没人能理解他,因为他的父母感觉不到,也没有人能看到。所以我想,他的恐惧并不是无端的。但是我并不是说地窖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事实上,我觉得那就是一个和一般人家没什么两样的普通的地窖,但是不同的是这个孩子,他从生下来就觉得里面有东西,这和里面真有东西又有多大区别呢?我想知道的是什么使他这样想的。能不能把他的地址给我,我明天早上想去和小家伙聊聊。”
“你认为我的建议还好么?”
“实在是很抱歉,我的老朋友,听过你的建议,我觉得它实在是太糟糕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也许我会在他们回家的路上把他们拦住,不让他们实行这个糟糕的计划,说不定它并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可能会变得更糟糕。那个小家伙肯定会被吓惨的,这对他实在是太不公平了,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他确实觉得里面有东西,更何况我们也并不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东西。”
“我想里面没有东西,他只是个孩子,也许他在撒谎,或者只是他胆小。”
“也许真的没有,可是他不这么觉得。”
桑迪医生越发地感到不安,甚至这件事让他一晚都没有安下心来,于是他决定照他朋友说的那样去做。这天晚上天气很冷,整个世界好像都被冻住了一样,雾蒙蒙的,看不清前面的路,桑迪医生在伦敦的街上孤独地走着,脑袋里都是朋友和他说的话,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塔克家。他记得到这里来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汤姆刚刚出生,还是襁褓里的孩子。不远处的窗户里一直亮着一盏灯,塔克先生动作很快地就出来开门了。
“我来看看汤姆。”桑迪说。
“我们按您说的把他一个人关在了后面的厨房里。”孩子父亲说。
“他最开始叫了一声,可能是不适应吧,但是后来就很安静了,没发出过什么声音。”他妻子哭着说,露出很为难的样子。
“如果我按照他妈妈说的去做,我们就会把门打开,不再让孩子自己在那。可是我坚决地对她说: ‘孩子他妈,这是到了考验我们汤姆的关键时候了,孩子这些奇怪的表现总是要改掉的。’我猜现在已经改掉了,想必他已经知道其实那里面并没有什么好害怕的。那么好了,时间也到了。让我们进去看看我们正常的小汤姆吧,可以让他睡个好觉了。”
“孩子肯定很难熬,我们把他关得太久了。”他妻子低声抽泣着说。
孩子的父亲手持一根洁白的蜡烛走在前面,母亲和医生跟在他的后面,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厨房那扇紧闭的门。屋子里面一片漆黑,简直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别说汤姆了,就是一个成年人进去也会恐惧。
“灯怎么灭了?”孩子父亲说, “等我把它点亮,汤姆怎么这么安静?”父亲自言自语道。
“汤姆!汤姆!”塔克太太惊叫着大声哭起来。
医生惊讶地看到地板上有堆白色的东西,急忙飞奔着冲了过去。他尖叫着叫他们把灯再弄亮一点儿,好一探究竟。他浑身颤抖地检查着小汤姆早已冷却的尸体,他抽搐着往黑洞洞的地窖里面望去。
“汤姆——汤姆居然遭到袭击——我想他已经死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孩子母亲扑倒在地上,瘫软地抱起孩子残缺不全的小身体,就在不久以前,他还是完整的她深爱的小汤姆。孩子父亲跑到门前抽出锤子,拔出钉子,把门关上,挂上了那把汤姆心爱的锁,并用一根长铁棍加固了锁。然后他抓住医生的肩膀,发疯了一样摇着他。
“我的孩子究竟是被什么杀死的,医生?告诉我是什么东西?”他在桑迪的耳边喊道。
医生假装很镇静地看着他,其实他的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看就要蹦出来。
“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塔克?”他回答说, “这怎么能来问我呢,我怎么知道?你们当初不是很明确地告诉我说下面的确是没什么东西吗?没什么东西?地窖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