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过山车(1 / 1)

——[美]斯蒂芬·金

这个故事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也从来没想过要告诉谁,它是我的一个秘密,就连我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但是在我母亲去世之后,我一直没法安心。我经常做噩梦,在梦里我会惊颤着醒来,我的心事就像是夜晚里的幢幢黑影,萦绕在周围久久不能散去。

当时我正在缅因大学上三年级,突然一天,邻居麦考蒂夫人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说我母亲中风了。我的父亲去世的早,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在记忆中,这么多年来都是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地过日子。“你妈妈的病发作了’。”她带着特有的北方口音说, “当时她正在餐馆里打工,幸亏及时发现。她告诉你,就待在那里安心读书,到周末再说。还说,如果课不紧,也可以回来。”

“啊,可是她到底严不严重?”我问,虽然我的心狂跳起来,但尽量使自己说话的音调显得平静,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宿舍变得十分燥热。

我告诉麦考蒂夫人,我马上就回去。我想我母亲正一个人躺在南方150公里外的医院里,也许快死了,我是一刻也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再晚的话可能就没有见面机会了。

“你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你是直接到医院吗?”

“是,我直接开车到医院。”我回答。我觉得没必要把我的车坏了的事告诉她,如果我告诉她我将搭便车去医院,那她和母亲一定会为我担心,反正这不是我第一次搭便车回家了。听着麦考蒂夫人的电话,我想象着在哈罗镇的家,我自幼就在那里的小屋长大,入夜之后的院子一片漆黑,只有满天的星星相伴,,麦考蒂夫人说我妈还年轻,但在我眼中,48岁似乎已经很老了,因为我现在才21岁。

“小心点,迈克,开车注意安全。”

我的车速当然不是由我来决定,而是由所搭的那辆车的司机决定,我希望无论司机是谁,最好把车开得快一些,那样我就可以尽快到达缅因中部的医疗中心。为了不让麦考蒂夫人担心,我说:“放心吧,多谢了。”

挂上了电话,我写了张便条,简单说明我的去向及缘由。

然而当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件令我的世界观发生巨大改变的事情,那件怪异的事情我从哲学课本上找不到答案。我慢慢地看清了人世的真谛,我想有些事只有忘记才是宽慰自己的最好方法,如果可以忘却的话。

安得罗瑟金郡的路易斯顿镇距离我所在的缅因大学有150多公里,很幸运的是我才在68号公路和2号公路的交接处等了20分钟左右,便搭上了一位老先生开的车,他要去波多依汉。他同意顺路带我一段,他可以把我放在盖茨伐尔斯。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了20分钟后,月亮慢慢地爬了上来,我们抵达了盖茨伐尔斯。老先生把我放在68号公路和欢愉街交界处的一盏黄色的交通灯下,从欢愉街到历奇路大约有2公里的路程。历奇路到路易斯顿郊外的196号公路有24公里,并且还要穿过一片森林。天色已晚,我想我是很难搭到车了。怀着一丝希望,我伸出手竖起拇指向路上行驶的车辆挥动着,没有人理我,偶尔有探出头来的也是犹豫了一下就开走了,没有办法我只得向前走,走着走着,人行道不见了,道路的两边出现了树林,我的影子映在路上显得孤单而渺小。随后我登上一段上坡路,那段路是一段月光倾泻的公路。与此前不同的是公路的左边不见了树林,而是一小片墓地。

我走累了,看到远处没有灯光闪现,我肯定这里绝对不会有车过往。于是我放下背包,起身走进墓地。忽然袭来一阵风,将我的头发吹散在额前,墓地中飘着淡淡薄雾。后面的墓碑显得古旧,而前面的就新多了。我弯下腰去打量一个新的墓碑,它的四周堆放着还未凋谢的花。在月光的照应下,我看清了碑上的名字:乔治·斯托伯。

从名字下面的日期看,乔治·斯托伯先生生于1977年1月19日,死于1998年10月12日。他短暂的一生仅仅21年,前两天就是10月12日,怪不得墓碑前堆满了鲜花。1998年是两年前,他的亲友应该在两天前来过。在日期和名字下还有其他文字,那是一句碑文。我蹲下来一看,差点吓坏了,那是一句我非常熟悉的话,因为我母亲经常说这句话:玩就玩了,做就做了。

我后悔自己如此莽撞,在如此的月夜只身一人造访这个墓地,墓碑上的碑文令我不寒而栗,此时心中升起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也许我母亲就在此时死了,这是个预兆。

一不留神我的两只脚绊在一起,撞到一个墓碑上,身子向后一仰,顿时摔在了草地上,我一边骂着一边站起来,坐了一屁股湿,我使劲扯了扯裤子尽量不让它贴着我的皮肤。风在林子中吟叹,天马上就要变了。周围的树影狂舞,只能听见树枝间摩擦的沙沙声,我再次弯下腰审视那碑文:

乔治·斯托伯

1977年1月19日~1998年10月12日

艮好的开始短促的结束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大脑中一片空白,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我使劲眨了眨眼睛,难道是我看错了,碑文竟是如此。当时即使是不疲劳,没有精神负担,在昏黄的月光下我也很可能会看错,那么现在一切都弄清楚了,没事了。如果真的像我想象的那样,墓碑上的字是“玩就玩了,做就做了”,那么我母亲可能就难逃此劫了,估计她现在也就真的死了。我烦躁地骂了一句,转身离开了。待我走动时,薄雾透过草丛飘然升起,雾气蒙咙在我的脚周围,渐渐地开始发亮。一阵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终于有车子过来了,我想。我急着穿过墓地的出口,抓起随身的背包。我竖起大拇指示意那辆正在上坡的车停下来,车和我擦肩而过,随着一声紧急的刹车声,它停靠在路旁。我马上跑了过去,手上拿着的背包摇摇晃晃地打在膝盖上。这是一辆福特公司六七十年代流行的野马车,我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把包往两脚之间一放,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股怪味——像什么东西腐臭的味道。“谢谢你。”我说。

我仔细打量开车的家伙,他面容英俊,看上去不过二十岁,他穿着一条褪色的牛仔裤和剪了袖子的T恤,皮肤被晒得发黑,肌肉很壮实。头上是一顶反戴的印有凯伦·迪尔公司标志的绿色鸭舌帽,在胸前偏左的位置别着一枚徽章,我看不清徽章上印着什么。

“你是要进城吗?”他问。

“是的。”我说。在我们这里,“进城”指的就是去路易斯顿,它是波特兰以北地区中唯一可称得上是城镇的地方,就在和他说话的间隙,我朝他偷偷瞄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种不祥的预感。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揣测中,他这一声发问惊得我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我感到头皮发麻,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恐怖。此刻我嗅到车厢里不是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而是一种不祥的气味。

“赫科特。”我随便提了一个我舍友的名字,我有股连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强烈念头,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真实情况,于是我只好撒谎。

当他的身体往我这边稍稍倾斜了一些的时候,我看见了徽章上的一行书“我在惊悚园坐了过山车,雷科尼亚。”那地方我知道,曾经还去玩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而就在下一秒,我还看见了更加恐怖的景象:在他的脖子上绕着一条又大又粗的黑线,粗得就像他胳膊上文着的刺青,是整整的一粗圈,哦,天哪,不,我看错了,那根本不是文身,那是缝合术后伤口的线,密密麻麻的,很显然他的头是后缝上去的,我坐在车里整个人都僵住了。

“认识你很高兴,赫科特。”他说, “我叫乔治·斯托伯。”

我大吃一惊,手完全不受大脑的支配,像在梦里一般抬了起来。我和一个死人同车!现在我终于闻出这熟悉的味道了,可能是甲醛。真希望自己是在做梦,然而这“梦境”却很真实。我把双手交叉在一起,紧紧地抓着,连指甲也陷进了关节上的皮肤中,却感觉不到痛。我只想着绝对要装出镇定的样子,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心事。整个世界开始在我眼前摇晃打转,接着就天翻地覆。我一下子失去了感觉,我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月亮的余影仍悬在黑暗的眼前,正变成绿色。

“你没事吧,朋友。”他问道,关切的声音却使我觉得毛骨悚然。

他使劲搓着别在T恤上的徽章,我看到他的指缝里黑黑的。他说: “我今天去了惊悚园。我帮一个家伙干活,他给我一张能玩一天的通票。”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话, “我女朋友来月经了,所以我只好自己去了,没理由浪费这个机会。你去过惊悚园吗?”

“去过。”我回答他, “我12岁那年过生日去的。”

“那你和谁一起去的?”他问, “你只有12岁,不可能自己去,对吧?”

他正在玩我,左右摆弄我。我不能把真相告诉他。此刻我只想逃离这阴森恐怖的地方,打开车门,双臂抱头,滚出车外。

“我和我父亲一起去的。”我说。

“迈克,你坐过山车了吗?我坐过四次那鬼东西,它直直地蹿上去,又直直地冲下来。”他看着我,嘴里发出了一阵空洞的笑声。月光**漾在他的眼中,他的整个眼睛看起来白花花的,像雕像的眼睛。他不仅是死人,而且还是个疯狂的家伙。“你坐了吗,迈克?”

听到他喊我的真名,心中一惊,我想告诉他他叫错了,我的名字是赫科特,但这一切已经无济于事,他的出现肯定是有目的的,我再装下去也没有必要了。

“坐了。”我低声说。从时速表上看到他车子的速度是每小时130公里,听老人们讲死人开车都很快,我们两人现在就是在坐过山车。

“嗯,”他回应了一下。我见他吸了口烟,然而烟雾却从他脖子上针线缝着的断缝中逸出来。“你从来没有坐过,更别提是和你父亲了。有一次你和你母亲排队等着,对,是和你母亲。当时队排得很长,而你母亲又很胖,很怕热,她不愿在那么热的太阳下陪你站着。但你总是缠着她,缠着她和你一起去坐。可笑的是,当轮到你坐上去的时候,你却害怕了,最终也没坐成,你母亲还为此教训了你一顿,是吗?朋友。”

我无话可说,舌头在嘴里直打结。

“哼,”他把脸转向我, “没时间和你扯淡了,我们说正事吧。迈克,我是谁你知道吗?”

“你是鬼!”

他从鼻孔哼出一声。

“我是个信使,从某种意义上讲,”斯托伯说, “我想无论是谁在做事,上帝或人,都喜欢逗乐子。他总想看看你是不是珍惜所拥有的,或者在你无法预知的情况下作出选择。就像今晚这样,母亲病了,你搭车去……总之,我们没有时间谈那么多了,再往前8公里我们就能看到房子了,再开11公里就到路易斯顿的地界了,现在是你该作出选择的时候了。”

“选择什么?”

“谁留在地上,谁去坐过山车,只能活下去一个,你还是你母亲?”他转过来,他那泛着白光的眼睛盯着我,他大部分牙齿都掉了,在车祸中被撞掉的。他轻拍着方向盘说:“我要把你们中的一个带走,由你决定,选谁?”

“开玩笑。”我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因为他这次是认真的,绝对认真。我回忆起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日子,我们相依为命,走过了那些困苦的、幸福的日子。她不知道在多少家餐馆和酒吧里干过活,靠这些收入来养家糊口。小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穿新衣裳,而我的裤子上全是补丁,很多孩子每周都有足够的零花钱,我却总是带一块包着香肠的隔夜面包或花生黄油三明治去上学,我总盼着有一天我大学毕业了,挣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是谁,迈克?”乔治·斯托伯问, “时间不多了。”

“我无法决定,我们要一起活着。”我声音沙哑地朝他喊。

“快点,迈克,赶快决定,马上就到第一座房子了,过了那座房子说什么都晚了,你们就都得死,如果想对我说什么,最好现在说。”

我又想起我们母子,珍妮·帕克和迈克·帕克,一个汗迹湿透了衣服两腋的肥胖妇人和她的小男孩,母亲带着我在惊悚园内排队等着坐过山车。斯托伯说得对,我总是缠着她,闹着要去坐过山车,最后,她还狠狠地揍了我,却始终陪着我排队,这点斯托伯也说对了。我很爱她,但她已经48岁了,而我还很年轻,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还有美好的未来生活。我很矛盾……

当第一座房子的灯光掠过野马车时,我声嘶力竭脱口喊出: “把她带走,把我母亲带走,别把我带走。”双手掩面泪水奔涌而出,他把手伸到我胸前,用他的手指四处摸索。我觉得这一切可能都是他对我的考验,而我却没有通过,因为我放弃了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母亲,他现在像执行死刑的执行官一样,准备扯开我的胸膛,拽出我狂跳的心。我尖叫起来,而他的手并没有抓到我的胸脯上而是直往车门去,此时我的鼻子和肺里都充满了他那腐尸的气味,使我真的感到自己已经死了,难道最后时刻他改变主意了?随着一声车门响,他把我推下了车,还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声。我双眼紧闭,把身体缩成一团,双手抱头整个人就滚出了车厢,跌入秋高风急的黑夜。

大概过了几十分钟,我抬了抬胳臂并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我马上恢复了意识,一瞥周围就知道自己在哪儿:我正躺在历奇路边的一块小墓地里。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月光皎洁而明亮。夜色更深了,雾霭渐浓,像一块软软的棉被铺在墓地上。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脑后剧痛,用手一碰,湿漉漉、黏糊糊的。借着月光,一条黑糊糊的血流顺着我的手掌滴在墓地的草上。

这时,一个开着装满苹果筐的轻型小货车的农民发现了我,我强烈地感到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不是死人。他很热情地把我扶上了车。

“小伙子,”那司机问, “你没事吧?”

“嗯?”

“你还没有从惊慌中恢复过来。”

“我没事,谢谢。”

不到40分钟,9点30分,车就开到了缅因中部医疗中心的门前。我向司机道了谢,关上车门,大步朝医院的病房走去。

我走在通往咨询台的路上,不停地提醒自己,如果他们告诉我母亲已经死了,我一定要表现得很惊慌,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一定会看出破绽,或是以为我吓傻了,要么就会认为我们母子关系不好,或者……

路上我一直在胡思乱想,以至于询问台后的妇女问我话时,我根本没有过脑子就回答了她,随后就傻愣着站在那儿,我什么都没听见,只有让她重说一遍。

“你母亲在487号病房。探访时间到9点就结束了,为了让病人得到休息,你现在不能够上去。”

“但……”我感到眼前一阵晕眩,连忙抓住桌子边缘。

那个胸牌上写着“伊婉·爱德尔”的妇女关切地看着我。

“那她现在有没有事?”我问。

她看着电脑说: “你母亲在四层是普通病房,如果她病情恶化,就应该在加护病房,在第三层。”她冲我笑了一下说。 “你等一下,让我看看。”她拿起电话按了两个数字。毫无疑问是打给四层的护理室。

我心情焦躁急切,在等着四楼的护士打电话下来的这段时间,我脑子里浮现出种种奇怪的想法,也许这时候四楼的护士正在我母亲的床边看着她死在病**,因病痛而弯曲的嘴角松弛着,而眼睛却还睁着。

电话铃响了,是四楼的护士打来的,伊婉直起身体听着,然后说: “可以,我知道,好吧,当然我会的。谢谢你,穆丽尔。”她挂上电话,严肃地对我说:“穆丽尔说你上去只能待五分钟,你母亲今晚吃了药,睡得昏昏沉沉的。”我傻傻地站在那儿盯着她。

此时那枚徽章别在我衬衣的口袋上, “我在惊悚园坐了过山车,雷科尼亚。”一切都是事实,我没有在做梦,现在我知道了:在他把我推出车外的那一瞬间,他的几根指头在我胸前摸索,为的是把这枚徽章别在我的衬衣上给我打上标记。这就是给我们的相遇打上的标记。我又看了看手背上由于紧张而被自己指甲掐青了的痕迹。指甲的痕迹和这枚徽章使我没法相信我所经历的是场梦。我在他面前作出了选择。

而我母亲现在怎么还活着,照理说她应该在我做出选择那一刻就死了。

我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病房,我看到了母亲憔悴的样子,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用我的双臂紧紧抱着她,能感觉到她身上特有的那种母性的温暖洁净。我不停地吻她的脸颊、嘴角、额边,害怕再次失去她。她用一只手轻轻帮我擦拭眼角的泪水。

“别哭。”她缓缓地说, “我还好,别难过。”

“我一接到麦考蒂夫人的电话就过来了。”我说。

“你回去之后让她放心,别惦记我,”她用微弱的声音说, “这个周末我就会好了。”

“好的,我明白了,别说太多话了,休息.休息吧。”我说着,把她抱得更紧了。我看着她,她的情况比我想象得好,唯一说明她病了的是她的左臂。这让我感到莫大的慰藉,因为其他的担心都是斯托伯的恶作剧,也许根本没有斯托伯,那完全是场梦。

“迈克先生,我想到了你该走的时间了。”那护士急切地催促我说。

我捧起母亲的手,亲吻了她的指关节。 “明天一定会来看望你,我亲爱的妈妈。”

她没说什么,眼皮也没有抬起,胸脯均匀地上下起伏。我向后退了几步,聚精会神地看着她。

在楼道里,我向那护士询问: “她真的会没问题吗?是真的吗?”

“谁也不能肯定,迈克先生。她被努奈里大夫医治,他是个不错的大夫。明天下午会在这,到时候你问问他。”

“那能告诉我你的看法吗?”

“我认为她会好的。”那护士顺着走廊带我到电梯间。“她的心电信号还是很强的,种种迹象说明不过是轻微中风。”她皱了皱眉头, “不过她要有些习惯还是要改掉的,特别是在生活、饮食方面……”

第二天早上我被电话铃叫醒了,我觉得可能是医院打过来的,他们会告诉我几分钟前我母亲病情恶化,对此深表难过。但一接电话才知道是麦考蒂太太打来的,她询问我昨天去探望我母亲的情况。我挂上电话,走出卧室,卧室门外有一面落地镜。镜子里映照出一个胡子拉碴的高个子年轻人,小肚子微微朝前凸着,身上只穿着**。我警告镜子里的自己: “你不能再多想了,再这样神经兮兮的可不行了,今后不能把事情都往坏处想。”

时光总是能冲淡一些不美好的回忆,但昨天晚上的事却仍然历历在目。我仍记得斯托伯反戴的帽子下面的俊脸,烟从他脖子上的断缝里渗出来,还有他给我的那枚徽章。这徽章是我昨天晚上的纪念品,我想并不是每个经历过鬼故事的人都能获得证明真假的纪念品。

那晚的事情发生之后,我的内心一直受到强烈的谴责。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责备自己。我的选择违反了自然规律了吗?儿女不就是应该比父母活得长吗?那个浑蛋竟然吓唬我,陷我于不义,但我就是不买他的账,我们不都还活得好好的吗?但是当我选择把生留给自己的时候,就无法开脱了。

我与麦考蒂夫人一同去看我的母亲,她有些好转。我问她还记得雷科尼亚的惊悚园吗?她摇了摇头说: “我似乎不记得你来过,昨天我相当困,发生什么啦?”

“没有。”我说,吻了吻她的额边, “没怎么。”

几天过后我母亲出院了,我也回去读书了。我在奥罗诺市闹市区的一家比萨饼店找了一份工作,是临时的。虽然赚不了很多钱,我已经感到非常满足。毕业后,我在波特兰找到了一个算是很好的工作,我母亲被我拦在家里,不再出去干活了。

从那时算起,似乎有七年多,我们的生活祥和而平静。我和母亲没有在一起住,但基本上天天去看她,我们每天都打牌,用录像机看录影带,过着快乐的生活。就像她所说的:我们的笑声装满一屋子。我不清楚这几年是不是欠了斯托伯的,但的确享受着天伦之乐。我遭遇斯托伯的那天晚上如梦魇般滋长在我的记忆中,永不能忘却,就像我一直预想的一样。没过一两天,电话响起了,我一接就了解了麦考蒂夫人哭泣的原因。她带来的坏消息是我一直以来似乎早已预料到的:做就做了,玩就玩了。

我清算母亲的个人物品,把死后人要解决的文件放到一旁,打算过后再去处理,首先把要保存的物件放在一边,给慈善机构、不要的东西放在屋子的另一边,随后装入箱子里。整理快结束时,我跪在床边看看下面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却发现一个东西在那。我找了好久却不愿承认自己在找——那枚尘封的徽章,上面印有“我在惊悚园坐过过山车,雷科尼亚”。我紧紧地把它握在手中,即使徽章的别针狠狠地刺进在我的肉里,我在痛苦中感受着辛酸的快感。我眼中充满了泪水,徽章上的字重叠在一起,微微发着光。

“满意了吗?”我对着静谧的房间发问。 “你玩够了吗?”还是没人应答。 “你想干什么,这是为什么?”

你排着队,听他们在过山车里尖叫,他们花钱受惊。就这样,你在排队等待生活,也许轮到你时,你却胆怯地跑了。两者的效果是一模一样的,虽然生活应该更加多姿多彩,而实际却并不等同于理想。有些事很无奈,在现实生活中,你也只能玩就玩了,做就做了。把你的徽章戴上,从这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