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汤姆·胡德
自我有了房子之后,我的妹妹莱蒂就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在我结婚之前,她是我的小主妇,而现在,她成了我妻子的伙伴,我孩子们亲爱的姑姑,他们有什么麻烦或不顺心的事,都去向她征求意见,寻求安慰或帮忙。
但是,尽管她有一个舒适的家,周围的人都很爱她,她的表情却总是那么严肃、忧郁,令人不解,使朋友悲伤。
一段伤心的往事!莱蒂失去了一位情侣,这是人们在生活中常能碰到的事。在那以后,经常有些不错的小伙子向她求婚,然而她再不想涉足爱河。
我妻子有个侄子,名叫乔治·梅森,是个职业水手。他与莱蒂在我们的婚礼上相遇,两人一见钟情。乔治的父亲也曾是个水手,并以航海北冰洋而知名。他不止一次地去北极作过探险。
因而,当乔治自愿报名参加“先锋号”,去继续他未竟的探险的时候,我丝毫也不觉得意外。这种事业对人是如此富有吸引力,我想即便是我,也无力抵制它的**。不过,莱蒂对他的主意一点儿也不欣赏。不过乔治让她相信,干他这种职业的人没有危险,而且,平时辛辛苦苦地忙上十几年也没有这种探险一年的收获大。我不敢说莱蒂对他的解释十分满意,但她毕竟不再与他争执了。不过,当她觉得没有人注意时,她那已成习惯的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表情,就会从她脸上划过。
我的弟弟哈里,那时是美院的一个学生,对绘画刚刚入门,而现在他在艺术界已相当知名,作品的售价也非常可观。他完全可以成为前拉斐尔派画家,只是那时前拉斐尔派还没有诞生。他的非同一般的狂热显然是受了‘威尼斯画派风格的影响。巧的是,乔治恰好有一张完美的意大利人的脸。于是哈里说服他坐下来,给他画了一张像。画得的确很像,只是太现代派了一些。画的背景是纯黑色的,因而乔治的海军服显得非常突出。那张脸也白得引人注目,乔治的身体占了整幅画的四分之三,但画中只有一只手,这只手紧攥着剑柄。这画给人的感觉正如乔治所说,他看上去像古威尼斯轮船上的船长,而不是一名现代的船员。
不过,莱蒂对这幅画很满意。她对艺术的关心只是像与不像,只要画得像,她对别的并不计较。于是,这幅画很快被镶上了框,框身很重,是哈里挑选的。然后这画就挂在了餐厅里。
离乔治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先锋号”一切准备就绪,全体船员整装待发。出发前,船员们都彼此寒暄,相互认识,这是件好事。乔治与船上的外科医生文森特·格里夫非常要好,经过我的允许,他把他带回家里吃了一两次饭。
“可怜的家伙,他的朋友都在苏格兰高地,而我们的工作又是如此的孤独。”
“乔治,带他来吧,随你的意。你的朋友在我们家都是受欢迎的。”
于是文森特·格里夫来了。说实话,他给我的印象并不好,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说过同意他光临的话。他高高的个儿,脸色苍白。他的脸是苏格兰人所特有的那种毫无表情、棱角分明的脸。他的眼睛是灰色的,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他的表情里有着某种令人不愉快的成分,某种残忍或狡诈的成分,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文森特对莱蒂显露了过多的关注。作为她的未婚夫的朋友,他这么做实在有些过分。他殷勤地待在她左右,而且在世人眼中通常只是情人间的小小关怀上,他总是先于乔治去做。我想乔治会感到有些窝火,尽管他什么也没说,而只把朋友的无礼看做是缺乏教养。
莱蒂可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这么做。她知道乔治不久就要走了,因而想尽可能多地跟他待在一起。但因为格里夫是她未婚夫的朋夏,她只好用极大的耐心去忍受这一切。
外科医生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他相当沉迷,感到挺幸福。但是有一点,乔治的那张画像令他很不安。我注意到他第一次看到那画像的时候,颇不耐烦地嘟嘟囔囔了几句。我还注意到他总是尽力避免去看它:最后,开饭的时候,他恰好被安排坐在那张画像下。他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但他几乎马上又站了起来。
“这画实在是太幼稚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可不能坐在它下面。”
“这不是一幅完美的画,”我说, “也许它会令某个批评家恼火。”
“我对艺术一无所知,”他答道, “它只是那种令人不愉快的画,因为不论你在这房间里的什么位置,他的眼睛总是盯着你。我对这些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我母亲违背她父亲的意愿结了婚,当她生下我的时候,她病得几乎没有希望活下去了。当她恢复过来,头脑清醒,不再语无伦次的时候,她便恳求人们把挂在墙上的我父亲的画像摘下来。她发誓说那张像总是用一副威胁的面孔望着她。虽然这是迷信,但它却是发自内心的。我对这些画也有一种恐惧感!”
我相信乔治一定认为这是他朋友的诡计,认为他只是想跟莱蒂坐在一起。我不这么想,我相信格里夫说的是实话,因为我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惶恐不安的表情。
晚上,当乔治和他的朋友要离开的时候,我找个机会半开玩笑地对乔治说,他是否愿意再带这个医生来我们这儿。乔治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他说,他宁可和伙伴们待在酒馆里或甲板上,也不愿和女人守在一起。
然而不幸的事发生了。文森特·格里夫不等再次邀请就来我们家了。第二天他就来了,而且以后几乎每天都要来。他比乔治来得还勤,因为乔治公务缠身,离不开“先锋号”,而这医生只负责照看药品,有充裕的供自己支配的时间。莱蒂总是尽量避免见他。但他通常都能带来或者自称带来了乔治的口信,因而他总有借口要求见她。
在他最后一次造访的时候——那是“先锋号”起航的前一天,莱蒂悲伤地朝我走来。那个浑蛋越发放肆,他竟向莱蒂求爱了。他说他知道她与乔治已经订婚,但这并不妨碍另一个男人也爱她。一个人可以挺住一场热病,却无力抵制坠入爱河。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莱蒂十分严厉地斥责了他。但他告诉她,他爱她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尽管他知道这种爱毫无希望。
“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最后他说, “结束你与乔治的婚约,也许那时你会记起还有另一个人爱着你。”
听了莱蒂的话,我感到非常恼怒,我想马上去警告他收敛自己的言行,但莱蒂说他已 经走了。她命令他走开,并禁止他再来这家里。莱蒂说她只是想保护自己,她不准备跟乔治提这事,以免发生争吵或其他不快的事。
这是“先锋号”起航前,我们最后一次见文森特·格里夫。
当天晚上,乔治来了,他和我们一直待到天亮,最后也不得不与我们告别,奔赴航船。
我把乔治送到大门口,在寒冷、昏暗、下着毛毛雨的黎明之中,我们握手道别。当我回转身走进餐厅的时候,可怜的莱蒂正坐在沙发上抽泣。
当我看到挂在莱蒂上方的乔治的画像时,我不禁吃了一惊。黎明的奇异亮光几乎无法解释那张脸的异乎寻常的苍白。我走近前去仔细观察,发现上面有一层水汽。我想可能正是这水汽才使它看上去显得那么苍白。至于那水汽,我猜想一定是莱蒂吻了她心上人的画像所引起的。
在那之后不久,当我开玩笑地告诉哈里,说他的作品是如何受到保护的时候,我才明白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莱蒂非常严肃地对我保证说,她没有吻过那个画像。
“我想是颜料反光的缘故。”哈里说。于是这个话题就此撂下了。我也不再多说什么。尽管我不是搞艺术的,但我非常清楚,颜料的反光完全是另一码事。
“先锋号”起航了。不久我们收到——准确地说是莱蒂收到乔治的两封信。信是由返航的捕鲸船捎回的。他在第二封信中说,以后恐怕不可能再发信了,因为他们正深入极地,向高寒地带行驶。他们进人了一望无际的孤寂的海洋,那里除了探险的船以外,再没有别的船只。他说他们精神都:限振奋,因为他们脚下的冰越来越少,他们希望能有幸在前方发现清水。此外,他说格里夫捡了个闲差,因为船上没有一个人生病。
随后一年的时间便杳无音信。对可怜的莱蒂来说,这一年真是过得慢极了。我们曾在报上了解到探险队的情况。报上说,在一支漫游的因纽特人的部落和一位俄国船长的帮助下,他们的进展比较顺利。他们已经把船停下来,等寒冬过去再起航。他们正把小船卸下来当雪橇用。他们认为已经找到了失踪船员的遗迹,看来他们的路线是正确的。
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到了。这个春天真是少有的明媚,在我们这个气候多变的地方,这样的春天实在是难得。
一天晚上,我们坐在餐厅里,餐厅的窗子敞开着。虽然我们的炉火已经停了好长时间,房间里却很温暖,而且我们挺喜欢傍晚凉爽的微风。
莱蒂正在干活儿。可怜的孩子,尽管她从不抱怨,但乔治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明显瘦了。哈里探出窗子,正研究水果花上的光线变化。由于春天很温暖,这些花开得又早又多。我坐在桌边靠灯的地方读着报纸。
突然,房间里刺骨地寒冷。那不是一股冷风,因为窗帘纹丝不动。这股寒流悄无声息地侵入房间,瞬间就又消失了。跟我一样,莱蒂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抬头看了看。 “真是不可思议,天气突然间就变得这么冷。”她说。
“我们尝到了可怜的乔治所处的北极的天气了。”我开玩笑说。
与此同时,我本能地朝他的画像瞥了一眼。但是我所看到的令我目瞪口呆。我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如高烧一般驱走了刚才似要把我冻僵的寒冷。
我说过灯是亮着的。但我开灯不是为了照明,只是想读起报来更舒服些。落日的余晖相当明亮,房间里并不暗。我发现那张画像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我看得很明白,那绝不是幻觉。我的头脑和眼睛都很清楚。
我看到乔治的头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骷髅!我死死地盯着它看,仍然如此,没有丝毫的改变。我能看到它的空眼窝、它的闪亮的牙齿和陈腐的颊骨——地地道道的亡灵的头颅!我站起身,一言不发,朝那画像径直走去。当我走得稍微近一些时,我发现似有一股水雾从它前面划过。当我伫立到它面前时,我看到的仍是昔日的乔治,那具鬼魅般的骷髅消失不见了。“可怜的乔治!”我不由自主地说出声来。
莱蒂抬起了头。是我的声音吓着了她,我想我的表情也令她不安。
“你说什么?你听到什么了?求求你告诉我。”
她站起身朝我走来。她抓住我的胳膊,用一副恳求的眼神望着我。
“什么也没有,亲爱的。我能听到什么呢?我只是不自觉地想到他的旅途生活一定很艰苦。是那股冷风让我想起……”
“冷!”哈里说道。这时他已离开了窗子。 “冷!你在说些什么呀?这么一个傍晚,你怎么会说起冷呢。我想你一定是受寒了。”
“莱蒂和我刚才都感觉到了那种刺骨的寒冷。难道你没有感觉到?”
“一点儿没有。我大半个身子都在窗外,如果冷的话,我会感觉到的。”
看来这股寒流只有在房间里才能感觉到,真是不可思议。它不是晚风,而是那种与我刚才所看到的有某种联系的超自然的气息。那的确是极地冬季的寒冷,是冰封的北极的刺寒阴影。
“今天几号,哈里?”我问道。
“今天……23号,我想是23号。”他翻了翻报纸,又说道:
“没错儿,你瞧。星期二,2月23号。我想《每日新闻》不会把日期弄错的。这些报纸尽管对艺术一窍不通,但可以提供确切的日期。”由于几天前一家报纸对他的一幅画作了批评,现在他对整个报界都挺恼火。
莱蒂一离开房间,我就把刚才的所感所见给哈里讲了讲,并要他把这个日期记下来,因为我担心乔治会发生什么不测。 “好吧,我把日期记下来。不过,我想你和莱蒂一定是受凉了。是你的胃或想象使你产生了幻觉,你知道它们是同一码事。至于那画像,那仅仅是一幅画,上面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当然,那里有一具骷髅,正如丁尼生所说:任何一张脸,无论多么完美都仅仅是附于骷髅上的皮肉和脂肪。那儿的确有具骷髅,正如每一个完美的身段都只是衣饰下的**而已。你若认为那只是用颜料画成的一件衣服,你就大错特错了。艺术是有生命的,先生!所以那幅画和你的长有肌肉和骨骼的头颅是一样的。正是这一点决定了艺术和垃圾的不同。”
这是哈里最得意的理论,只是他还没有将梦想变为现实。我不想与他争论,我们各自记下日期之后便撂下了这个话题。这时莱蒂让人传话说她感觉不舒服,已经上床睡觉了。随后我妻子从楼上下来,问是否出了什么事。她一直跟孩子们在一起,刚刚去看过莱蒂。
“我们是太大意了,亲爱的,我们不该敞着窗子。我知道晚上挺暖和,但有时夜气也很冷。我想莱蒂是着凉了,因为她抖得厉害,我们应当把窗子关上了。”除了告诉她我和莱蒂都突然感到一阵寒冷之外,我再没有给她讲别的事。我不想再作一番解释,因为我知道这么做的话哈里还会嘲笑我迷信。
但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把发生的事以及我所看到的都讲给了妻子。听了之后,她显得那样忧伤和恐慌,我几乎后悔自己给她讲了这些。
第二天早上,莱蒂好多了。因为我们谁都避而不谈前一天晚上的事,所以大家似乎已经忘掉了。
然而,从那一天起,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唯恐会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正如我所预感的,它真的来了。
一天早上,我刚从楼上下来,正准备吃饭,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是哈里来了。他很少这个时间来,因为早上他一般都待在画室里,只是晚上回家时才顺便来看看。
他面色苍白,神情不安。
“莱蒂还没有下来吧?”他问道。没等我回答,他又问道:
“你手里拿的什么报?”
“《每日新闻》,”我答道, “怎么了?”
“她下来了吗?”
“没有。”
“感谢上帝!你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把它递给我,然后指着一个栏目下面的一小段话。在他问及莱蒂的时候,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段话的标题是: “先锋号”探险队的一名船员遇难。文章引用来自海军部的消息说,这支探险队没能找到失踪的船员,不过找到了他留下的一些踪迹。由于缺乏给养,他们被迫扔下那些踪迹而掉回头。但是船长非常着急,船一重新装备好,他便要求继续搜寻。结果,一件不幸的事故夺去了他最优秀的一名船员梅森上尉的生命。他在和外科医生出去打猎时,失足从冰山上摔了下去。梅森上尉深受人们的喜爱,他的不幸使得这一小队无畏的探险者意气消沉。
“鲍勃,幸好今天的《每日新闻》上没有这个消息,”哈里说道。我正在看他拿来的那张报纸。“不过,这些天你一定要仔细看报,这消息早晚要登的,不能让莱蒂看到。”
我们噙着眼泪,彼此对望着。 “可怜的乔治!可怜的莱蒂!”我们呜咽着。
“可她早晚都要知道的呀!”我绝望地说道。
“我想是的,”哈里说, “可这么突如其来,她一定会受不了的,你妻子呢?”
她正和孩子们在一起。我让人喊她下来,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她。为了莱蒂,她强忍着悲痛,可她的泪水径自往下流。
“我怎么把这消息告诉她呢?”她问道。
“嘘!”哈里说道。他突然抓住我妻子的手朝门口望去。
我回过头去,是莱蒂在门口站着!她面如土色,两唇张着,眼睛呆滞,毫无表情。她已经无声无息地进来了。不知道我们的谈话她听到了多少,但已足够使她明白这个噩耗了。我们立即朝她走去。但她摆摆手,示意我们离开,然后一言不发地上楼了。我妻子紧跟着跑了上去,发现她跪在床边,不省人事。
我们马上请来医生,对她进行紧急治疗。她醒了过来,但这巨大的打击使她一蹶不振,好几个星期都没有脱离危险。
大约一个月之后,莱蒂可以下床走动了。这时我在报上看到了“先锋号”返航的消息。我们对这消息没有一丝兴趣,因为它对我们已经毫无意义了。而且,我担心一提到这只船的名字就会使可怜的莱蒂伤心。
在这之后不久的一天下午,我正在房间里写信,外面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我抬起头听了听,因为这声音我虽然不熟悉,但也并非完全陌生。当我抬起头,心里琢磨着会是谁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乔治的画像上。天哪,我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我说过乔治的这张画像上只有一只手,而且那只手握着剑柄。然而此刻我分明看到它的食指抬了起来,像是在警告。我仔细观看,以确定这不是幻觉。然而我看到,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清清楚楚地挂着两滴血一样的**。我朝它走去,希望它能像那具骷髅一样消失。但它没有消失,只是那只抬起的指头变成了一只小白蛾。尽管当时我无法解释那两滴**,但它们不是血。这只蛾子似乎正处于休眠状态。我把它拿下来,放在壁炉台上一只倒扣着的杯子里。我的这一串动作所花的时间当然比我的叙述时间少得多。当我从炉台转过身去,仆人递来了一张卡片,说一位绅士正在厅里等候,不知我能否见他。
卡片上写着: “先锋号”探险队员文森特·格里夫。
“感谢上帝,幸亏莱蒂出去了。”我心里说道。然后我大声对仆人吩咐道: “把他领这儿来。还有,如果在这位先生离开之前,女主人和莱蒂小姐回来的话,告诉她们我和客人有要事相谈,不希望被打扰。”
我去门口迎接格里夫,在他跨过门槛,还没有看到那张画像时,他停了下来,身子颤抖着,面色苍白,甚至连他那薄薄的嘴唇也毫无血色。
“在我进去之前,请把那画像遮上,”他以低低的声音急促地说道, “你知道它曾对我产生的影响,而此刻想到可怜的梅森,我更是不能看它。”
此刻我更能理解他的心情了,因为我在看那画像时就带着一种敬畏的心理。我把窗下一张小圆桌上的桌布扯下来,遮住那张画像。
事完之后,格里夫进来了。他看上去很警觉。他比以前瘦了,也更苍白了,眼圈和脸颊深陷。而且,令人不解的是,他还有些驼背。先前的那副狡诈的眼神现在变得恐惧不安,俨然一只受惊的野兽。我注意到他似乎是无意识地不停地左顾右盼,看上去像是他听到身后有什么人。
我从未喜欢过这个人,而此刻我对他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可抑制的厌恶。这厌恶是如此之深,以致当我想到它时,我庆幸刚才由于画像的事而没有同他握手。
我跟他说话时态度冷淡,我不可能对他热情。事实上,我不得不忍受着痛苦,平静地跟他说话。
当然,我告诉他我很高兴他回来了,但我要求他以后不要再来拜访。我想听一听可怜的乔治死亡的详情,但不能让他见我的妹妹。我尽可能委婉地暗示,他在出发前的最后一次拜访时的举止是令人遗憾的。
他平静地接受了。只是在我提出要求他不要再来拜访后发出一声长而疲倦的叹息。他看上去面容憔悴,非常虚弱。我不得不给他来一杯酒。他对此似乎挺乐意接受。
我取出葡萄酒和饼干,放在我们中间的桌子上。他端起酒,贪婪地喝了下去。
让他讲出乔治的死情颇让我费了一番工夫。他很不情愿地讲了起来。他谈到他们去打一只白熊,那只熊被困在一块巨冰的边上。冰块倾斜着,像一座屋脊,尽头是宽广的悬崖峭壁。为了接近那只熊,他们沿着冰脊爬行。乔治冒险爬上了倾斜的一侧。
“我喊他,”格里夫说, “恳求他回来。可是太晚了。冰面像玻璃一样光滑。他想回来,却滑倒了。然后就是一幕令人恐怖的情景。慢慢地,慢慢地……可却越来越快,他朝边上滑去。冰面上没有任何可抓的地方。我迅速脱下衣服,系住枪托,把枪扔给他。可是不够长。我想解下领带,把它接上,可他已经滑远了,而且越来越快。我痛苦地喊叫,可周围没有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命运已经决定,他要我代他向你、向她道别!”格里夫停了一下。“就这样完了。有一瞬间,他本能地抓住了边沿,但立即就消失了。”
格里夫刚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的下巴就僵住了。他双目圆睁,眼睛似要从脑袋里跳出来。他跳起身,指着我背后,然后摊开双臂,倒了下去。他尖叫着,似乎是被枪射中了。他犯了癫痫病。
我赶快扶他起来,同对本能地朝身后望了一眼。那块遮着画像的桌布掉了下来,而乔治的脸显得越发苍白。他目光严厉地盯着下面。
我按响了铃,幸运的是哈里来了。仆人把情况给他讲过之后,他就进来帮我了。格里夫又恢复了知觉。当然,我又把画像遮上了。
格里夫完全清醒过来之后,他告诉我说他这种病偶有发作。
他似乎非常急于想知道他在犯病时是否说了什么特别的话。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他看上去平静多了。他为自己惹起的麻烦道歉,并且说等他有了力气之后就马上离开。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身子是靠在炉台上的。那只小蛾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么说已经有‘先锋号’的船员在我之前来过这儿了?”他紧张不安地问道。我作了否定的回答,并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为什么?因为这种小白蛾是不可能在如此低纬度的地区出现的。这是北极地区为数不多的几种生物中的一种。你是怎么搞到它的?”
“我是在这房间里找到的。”
“真是不可思议。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如果不久能看到血雨的话,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
“什么意思?”我问道。
“是这样的,这种小东西会喷射一种红色的**,有时能喷很多,迷信的人就认为它是血雨。我在北极的雪地里见到过好几次,好好看着它吧,这在南方可是个稀罕物。”
格里夫走后——准确地说是他刚一离开,我就在玻璃杯下的大理石上发现一滴红色的**。现在画像上的血污得到了解释,可这蛾子是怎么来的呢?
关于格里夫这个人,还有一个奇怪之处,刚才在房间里,我不敢断定自己看到的是正确的,因为房间里有两盏灯。而当我看到他步行在大街上时,我相信自己没有弄错。
“哈里,过来!快些!”我冲弟弟喊道。他立刻赶到了窗口。“你是个艺术家,告诉我,那是什么”“不,我什么也看不出,”哈里说道。但突然他的腔调变了——“哦,天哪,他有两个影子!”
这正是他不断地左顾右盼及其习惯性驼背的原因。总是有个什么东西在他身边,人们看不到它,但它能投下影子。
这时,他转回身,看到了我们趴在窗口。于是他立即横穿马路,走进街道的阴影里。我把刚才发生的事给哈里讲了讲,我们一致认为这事最好对莱蒂只字不提。
两天后,我去哈里的画室转了转,而当我返回时,发现家中一片混乱。
莱蒂告诉我说,当我妻子在楼上时,格里夫来了。他不等仆人传话,就径自进了餐厅。当时莱蒂正在餐厅坐着。她注意到格里夫避而不看那张画像,而且,为了不看到它,他坐在了它的正下方。他置莱蒂的恼怒和悲愤于不顾,又厚颜无耻地向她求爱。他甚至说这是可怜的乔治临终时交代他的。乔治要他找到她,照顾她,与她结婚。
“我太愤怒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莱蒂说道, “但是,突然间,就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只听当的一声,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它,就像是吉他的断裂声,那幅画像砸了下来。沉重的画框一角正好砸在他头上,几乎把他的头砸裂了,他当时就失去了知觉。”
我妻子一听说出了事,就马上请来了医生。现在,按照医生的吩咐,已经把他抬到了楼上。我去看他时,他正躺在更衣室的一条长椅上。我正要责备他不顾我的禁令而来造访时,却发现他已经神经错乱。医生说这种病症实在少见,因为虽然那画框砸得很厉害,但也不足以使他发生热脑病。当他听说格里夫刚乘“先锋号”从北极返回时,他说有可能是给养的贫乏及环境的艰苦种下了他的病根。
按照医生的吩咐,我们派了一个女仆去负责照料他。
余下的事就很简单了。午夜时分,我被一声尖叫惊醒。我披上衣服,赶快跑了过去。我看到莱蒂气息微弱,躺在女仆怀里。我们把她送回她的房间,然后女仆把夜里发生的事给我讲了讲。
大约是在半夜时分,格里夫从**坐了起来,并且自言自语起来。看到这可怕的情形,护士害怕起来。而看到房间里唯一的蜡烛使病人在墙上投下两个影子时,她更是吓得要死。
由于这无法承受的恐惧,她跑进了莱蒂的房间。莱蒂是个善良勇敢的姑娘,她穿上衣服,说去跟她一块儿守着他。她也看到了两个影子,然而她听到的更是恐怖。
格里夫坐在**,盯着墙上的影子颤抖着恳求那缠绕他的幽灵离开他,并且宽恕他。
“你知道我不是预谋要害你的,是魔鬼突然**我向你下毒手,把你推下冰麓的。是魔鬼让我想到她美丽的脸蛋和她那属于你而不是属于我的温柔的爱才向你下手的。可她不听我说话,你瞧,她转身离开了,乔治·梅森,好像她知道我是杀害你的凶手了!”
那一声尖叫是莱蒂在听到这可怕的坦白之后发出的。
我全明白了!我正要把一直瞒着莱蒂的一些奇怪的事情告诉她,那个照料格里夫的护士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
文森特·格里夫失踪了。他在极度恐惧之中打开窗子,跳了出去。两天以后,人们在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现在,一幅窗帘遮住了可怜的乔治的画像,尽管它再没有与超自然的奇迹有什么关联。而且,自从文森特·格里夫死了之后,我们再没有看到过那萦绕不去的神秘的东西——幽灵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