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人心所受天理,则名良知,亦曰良心,曰道心,曰本心,曰心之本体,曰理之静,曰道,曰未发之中,曰寂然不动,曰廓然大公,为吾人一切行为之标准。故又曰试金石,曰指南针,又为善恶、是非、邪正、诚伪判别之权衡。一切之善,皆自良知出。唯致良知,乃能达于至善。舍良知而行,未有不迷罔妄作者也!古来圣贤,由此良知以成圣贤。其立教垂训,亦不过明此良知而已。即古今历史所载善恶、正邪之迹,何莫非良知判断之记录哉?行而不以良知为标准,犹不呼吸空气而求生活,末由也已。
致良知程度论
良知虽百行标准,然为邪欲障蔽,而不能致其知,则判断不能无误。于是良知之等,圣、愚有所不同,惟在时时去暗就明,以复其本体,即至愚之人,亦有几分善恶之知识。此为良知之仅存者,而可由是推之以至于善者也。故曰:“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惟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全书》卷三)
吾人先天所具良知之本体,原与圣人无异。故吾人良知,直可名之曰圣,以本体相同也。而其作用,则有圣、愚、贤、不肖之差,惟圣人为具备良知耳。然则学为圣人,舍致良知以外何由乎?故曰:“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唯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是故致知之外无学矣。”(《全书》卷八)
至于各人致良知工夫,有难易之差者,由邪欲锢蔽之有厚薄。然虽邪欲锢蔽之极,而良知之灵明犹不全泯。但使改其愚恶之心,则立复其光曜不难也。故曰:“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实落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全书》卷三)又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全是他本体,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全书》卷一)盖加以格物之功,则良知自明,是去蔽合德之道也。
良知虽固有之,然知愈致则愈明。故曰:“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全书》卷三)盖良知既粗,以此判断事物,或至颠倒善恶也。
致良知之功夫,愈勉愈进,日异而月不同。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阳明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全书》卷三)盖其间消息,全存于心悟,而非言语所可形容也。
致良知功夫,虽日进不已,亦当循序。故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亦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全书》卷三)盖致知之境,须渐悟渐扩,不可间断,亦不可躐等也。
又曰:“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全书》卷一)此见常人当用力以去良知之障碍而复其本体也。
由良知本体而论,则圣人不为有余,而童子不为不足。故格物致知之功,人人可勉而至。凡一言一行,皆格物致知之机也。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阳明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须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全书》卷三)
阳明“致良知”说,多就一事一物上言。则或疑于但致一节之良知,而非全体之良知。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阳明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天是昭昭之天,四外天也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全书》卷三)
由以上所述者论之,则阳明以为:“虽圣人不无致知功夫。虽至愚之人,而良知之本体不失,故使至愚者,能致知以向善,亦可进于贤。不过其功夫较烦难,须自勉强耳。惟圣人之致知,用力极少,谓之生知安行。然自道德之方面观之,则人类之等差,无不视其致良知之程度何如也!”
致良知功夫论
阳明说:“致良知之功夫极详密。今约言之,则有动、静二种:静之功夫,不外读书慎独静坐等;动之功夫,则在事实磨炼,辅以社会之经验。动、静二者,皆致良知之要也。”
致良知功夫包括:
(一)静之功夫——静坐澄心(读书慎独)
(二)动之功夫——事实磨炼(实地经验)
动静二者之功夫,虽当兼行并进,然亦有辨。当闲暇无事,宜加意于静之功夫,以免精神外驰。至于应接事物,非有动之功夫,无以征其素养。故二者相须而不可离。其名则“致良知”,其事则“去人欲存天理”。今次而论之:
阳明龙场大悟以后,三十九岁时,赴庐陵县知县任,途次喜见门人俱能有所卓立。尝曰:“谪居两年,无可与语者。归途乃幸得诸友。悔昔在贵阳举知行合一之教,纷纷异同,罔知所入。兹来乃与诸生静坐僧寺,使自悟性体,顾恍恍若有可即者。”既又途中寄书曰:“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也。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孥,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般功夫耳。”(《年谱》卷一)观此则阳明所以用静之功夫之意,即所谓静坐者,盖将以收放心,而非学禅定也。
阳明居滁以后,以静坐教人。则又以矫学者之病,旋复悟其流弊。一友静坐有见,驰问。阳明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悟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人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全书》卷三)又《年谱》曰:“阳明四十二时,客有道自滁游学之士,多放言高论,亦有渐背师教者。”阳明曰:“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为省察克治实功。”然则阳明教人静坐,不过就一时之方便,引之于高明,及见其弊,则更使之向去人欲存天理之实功。所谓省察克治,通于动静,亦即重在事上磨炼者也。
阳明有时以静之功夫,易流于放溺,不如事上磨炼,故曰:“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若只好静,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全书》卷三)
阳明初时教人静坐,本与禅学有别。孟源问:“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阳明曰:“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密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年谱》)盖静坐必禁绝思虑,如枯木槁灰,便是禅学矣。
如上所述,阳明以动、静二种功夫,教导后进。而阳明平生进德修业之要,亦自不出乎此。盖中年以前,求禅谒道,习静于阳明洞。以至龙场大悟,一洗荣辱富贵之念,皆是静之功夫。至于中年以后,征讨乱贼,事功卓然,则又多从事于动之功夫也。
若以动静二者相较,则静之功夫尤易行。阳明以读书亦静之功夫之一。问:“读书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阳明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全书》卷三)所谓“读书调摄此心”及“与圣贤印对”,即是古人欲存天理之功夫也。
阳明又以时习之要为谨独。其《与黄勉之书》曰:“时习之要,只是谨独。谨独即是致良知。”(《全书》卷五)又曰:“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全书》卷二)盖儒家修身,最重慎独。《大学》《中庸》,皆申此旨。能于不睹不闻之地,而戒慎恐惧,即能致良知矣。
静之功夫纯熟之后,则接于事物,不须防检,而真性自全。故曰:“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功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功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全书》卷三)此言静之功夫,与动之功夫相为表里也。
然静之功夫,虽为修养所不可缺,终属于消极方面,不如动之功夫之有实效。故阳明平日教人静坐,多出于矫其卑污驳杂之弊。若无动之功夫,则不能精到周密。故学者尤要加意于日用闻见之间,乃是致良知之达道耳。故曰:“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全书》卷二)
动之功夫,虽有实效,而行之极难。盖事物之足相**者,杂出于前。此际功夫,尤要着力也。譬如声色货利,世人之所共欲,亦不可谓其在良知之外。惟良知精明,始不为所蔽耳。学者问曰:“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阳明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工。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全书》卷三)
然则阳明动之功夫,在致知格物,使吾良知精明,是根本为学之法也。故又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全书》卷三)
以上于阳明所言动、静二者之功夫,既略述之矣。然功夫之至,则动、静一贯,良知精明之体常存。尝曰:“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全书》卷三)又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全书》卷三)盖阳明所谓静,非主于枯寂,惟在思虑中见其正耳,是动静一贯之功夫也。
静之功夫,邻于独善。初学为之,虽暂得宁静,及遇事物纷扰,或不能堪。故功夫非通于动静,不足多也。有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阳明曰:“是徒知善静,而不用克己功夫也。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全书》卷一)然则致良知之功,必要有兼融动、静之妙矣。
盖动之功夫,视静为尤亟。吾人一举一动,以至应、接、闻、见之际,无非致良知之机会。虽声色货利,可以陷溺人,而良知之精明,即在此可见。不遇错节盘根,无以别利器。学者欲致良知,能不于动之功夫加勉乎?
良知与行为之关系
阳明尝谓:“心之体即良知之体,心之用即良知之用。”故良知与行为之关系,亦当自心之作用上析之。《中庸》尝以知、仁、勇为天下之达德,是三者,心之作用所生者也。
心之三作用包括:
(一)知——知
(二)情——仁
(三)意——勇
此三者又为儒教之三达德。
近世良心固有论者,或以良心为知之作用,或以为情之作用,或以为意之作用,其说各蔽于一端。今阳明以良知之体用,即心之体用,不能超然体用之外,则心之三作用,固同时即良知之三作用也。请以阳明之说证之:
一曰意。阳明曰:“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全书》卷二)是良知之应感而动者,即意之分子也。又曰:“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全书》卷二)良知能戒慎恐惧,有使人不为恶之作用。盖于已行之后,而戒其将来,有命令之意,然亦可以戒之于行为未著之前。如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全书》卷三)良知之精明,能遏止邪思枉念,即行为之前意之分子之命令作用矣。
二曰情。阳明谓:“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现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全书》卷二)“真诚恻怛”,即行为前情之分子之发现者。又曰:“人于寻常好恶,或亦有不真切处。惟是好好色、恶恶臭,则皆是发于真心,自求快足,无纤假者。”(《全书》卷五)此良知能示好恶,是行为前后情之分子之作用,即美恶及快与不快之感也。又曰:“虽小人之为不善,既已无所不至,然其见君子,则必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全书》卷二十六)小人见君子而有悔恨惭愧之情,此即行为后情之分子之感动也。又曰:“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全书》卷三)此即情之分子之感触,亦所以对于上下之人者也。又曰:“见孺子之人井,必有恻隐之理。”(《全书》卷三)此良知所发怜悯之情,即行为前情之分子之感触也。又曰:“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全书》卷一)此亦示行为前情之分子感触之作用也。
三曰知。阳明曰:“良知常觉常照。”(《全书》卷二)又曰:“知善知恶是良知。”(《全书》卷三)又曰:“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毫纤莫遁。”(《全书》卷二)此皆良知中知之分子行为前之作用。盖良知精白,则于判断是非无误。然此作用,又能于行为之后,为之评其得失。故曰:“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全书》卷二)又曰:“孟子曰:‘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全书》卷五)又曰:“这些子看得透彻。(‘子’指良知)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全书》卷三)以上并论行为后知之作用矣。又综论之曰:“尝试于喜怒忧惧之感发也。虽动气之极,而吾心良知一觉,即罔然消阻。或遏于初,或制于中,或悔于后。”(《全书》卷二)
今据阳明之说,下良知之定义曰:“良知之体,即心之昭明灵觉是也。良知之用,即昭明灵觉之心,即知情意之三作用,对于行为而发现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