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巫师们聚集在安阿萨斯祖树之下,默默等待夏尔决定他们的未来。
有个来自洛曼的恶魔猎人将来参拜祖树,这在历史上还是头一回,他们对这起事件无比重视。
莎拉穿着一件厚重宽大的长袍,脸戴丛影家族的木制面具,站在沙洲一角,看夏尔划船穿过湖面,靠近安阿萨斯。
薄雾笼罩整座巨大古树,巫师们相信这棵树中寓居着祖先巫师的精魄,他在树皮上留下三百个巫文字,留待后人参阅。
整棵树光直径就达到几十米,高度更是参天,树枝交错,树叶茂盛,当莎拉站在树下的时候,仿佛安阿萨斯将整个世界都挡在了外面,再强烈的风雨都无法透过它的碧绿屏障,这里就是巫师的圣地。
沼泽中有各大学派、无数家族、成百上千的分支,但每个巫师都不敢在安阿萨斯面前造次,祖树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切。
他们望向湖面,不时又望向祖树,树皮上有着血红的文字,尺寸巨大,刀削斧劈般留在树上。
想到夏尔之前扬言要进入沼泽,将祖树烧毁,人们就感到担心。虽说可能是诱引攸尔刻利奇的策略,但想到他真的放出过那样的话,他们还是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紧张不安。
也许之前一切亲善举措都是幌子,他真正目的是将整棵宏伟祖树烧毁?
抱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也许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们攥紧了魔杖,指关节紧紧扣住魔杖小枝,几乎都快发白。
“一切都会过去的。”莎拉说。
“我们独立存在的历史,将不复存在,你是这样的意思吗?”她旁边的巫师说。
“在那样的未来里,我们都会好端端地活下来。”莎拉说,“你希望大沼泽永远保持这样的面貌,这样你就开心了吗?生活在深水边上,跟怪物们同寝同住,被外人视作怪物和异端,永远抬不起头,你的意思就是这样?”
“希塔尼亚会给我们什么?”
“住所,机会,尊严,我们迄今为止所渴望的东西,未来也都会有的,而且比之前更加丰盛。”莎拉说。
“你凭什么保证?”
“因为是那家伙的承诺,看吧,他来了。”莎拉手指水上小舟。
奥里法玛划船,载夏尔造访安阿萨斯。
“好大一棵树。”夏尔抬头仰望无比宏伟的巨树,他从未见过这么巨大的植物,哪怕是在红木山中见过的精灵古树也没这般宽阔,眼前的巫师祖树简直就像一座硬木打造的城堡,粗树枝干就是它的塔楼。
“是啊,您能在树上看到属于您自己的巫文字吗?一般来说,孩童们看到的是最多的,但成年人偶尔也会有机会看到一些。”奥里法玛热切地说。
夏尔走到岸上,向巫师们致意,然后环绕安阿萨斯行走。
巫师们警惕万分,目光紧盯着他,想知道他会不会做出什么不轨之举,而夏尔只是一边走,一边平静地观察那些像是用血写成的文字。
然后他……真的看清了。
在那些错综复杂的符号和刻录中,他的确看到一小段文字在闪闪发亮,那些字符在召唤他,在祈求他接近,都是属于他的文字,他真正能理解的内容。
夏尔走向树木一侧,仔细观察这些浩瀚如繁星的文字,连片字段在夏尔眼前不再是难以形容的鬼画符,而是确切的真理,通向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律和唯一真相。
然后他又看到更加虚幻的情景,他看到整个世界在他面前裂开,从中喷出无穷无尽的火海,一张张或愤怒或凶恶的恶魔面孔接连浮现,对他刺耳咆哮,对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
从百鬼穿梭奔行般的图景中,夏尔分明看到一个渺小的身影,被那些更加真实、更加神秘的符号环绕着,潜藏在画面一角。
那个身影,看起来就像是……他自己。
夏尔·格拉尼,披着斗篷,背对着他,手握一把利刃,直指地狱之门。
画中影像及它身边那些符号,接连注入夏尔心中,自此永远无法忘记。
那些并不是巫文字真解,而是对他自己的记录。
安阿萨斯知道我。
夏尔定了定神,可怖图画又从他心中一扫而空,他渐渐恢复清醒,巫师们正在凝视他。
“你看到什么了?”莎拉问,“安阿萨斯将什么交给了你?”
“没有,我只看到我自己,”夏尔喃喃道,“我本来应该看到一些巫文字的,但最后只看到我和那些……怪物,它们正在闯入这个世界。”
“你应该喝下这个,”莎拉转身,给夏尔端来一碗绿色的汤水。
“啥玩意。”夏尔自觉地避开。
“这是通灵魔药,”莎拉说,“喝下去之后,可以和祖树产生共鸣,祖树如果承认你,你就会和祖树建立联系。”
“我体质特殊,也会起效吗?”夏尔问。
“这是水獭学派的秘药,采集了安阿萨斯的汁液做成,对任何人都会有效。夏尔,如果想获得大沼泽的信任,你就要好好尝尝。”莎拉说。
“行吧。”夏尔拿过木碗装的绿色汤水,它闻起来像某种蘑菇汁。
他一饮而尽。
待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莎拉的动作已经凝滞了。
“莎拉?”夏尔一愣,她神情和动作突然完全静止,他看向周围,发现所有人和事都已凝固。
天外伸出一张大手,按入云霄,须臾间穿过天地之间的无穷距离,将夏尔带到世界之外。
他恍恍惚惚,被更加辽源宏大的力量所环绕,待到他恢复清醒的时候,发现世界忽然变得无比炎热明亮。
天空悬挂两个太阳,一个纯金,一个洁白,大地被照得空前明亮,空气酷热干燥。
周围一切看起来都和原先相仿,只是更加湿热,热得让人想脱光衣服。夏尔转头确认安阿萨斯的状况,发现树木年青许多,并无之前见过那样粗壮巨大,上面更没留下任何文字。
穿兽皮的顽童四处嬉戏打闹,手拿骨头做的玩具,男男女女在大树周围收拾食物,支立帐篷,架起石锅,对更远处的世界一无所知,更不敢探索分毫,因为那里正被潮湿炎热的雨林所覆盖,一米长的食肉蜻蜓在天空中飞掠,对他们很有进攻欲。
夏尔看到树下忽然多出一个半大孩子,最多不过十五六岁,他一脸倦容,黑发散乱,圆脸,脸上带些许雀斑,牙齿不齐,穿着一件旧麻布衣服。夏尔确信之前他还不在那里。
“你好。”那孩子先开口。
“是你将我带到这里来吗?”夏尔感觉燥热,浑身出汗,“这里是上古年代。”
“是啊。”他说。
然后周围光景又迅速变化,树木在夏尔眼前坍缩消失,云彩褪色,取而代之的是接连暴雨,一遍又一遍冲刷大地,夏尔发现时间是逆向进行的,雨下的越多,整个世界却越荒芜,到最后变得寸草不生,只有光秃秃的岩石和干燥沙漠覆盖在大地之上,他还看到海水,浩瀚的海面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大多数陆地淹没。
夏尔眺望大海。
从那个方向站起来一条龙,它的鳞片是灰色的,头生四只巨角,体型无比庞大,比夏尔之前见过的龙还要大三倍不止,起码有五六十米长,和它一比,其他龙简直就像婴儿一样渺小,亚龙的体长都不及它手指。
巨龙就那样站在干燥的岩质海岸上,它凝视灰白色海水,海上汹涌翻腾着气泡,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某种难测的化学反应。
不知为什么,夏尔觉得这条古代巨龙非常孤独。
“这是……”夏尔呼吸,发现空气都变成了盐质的,闻起来非常难受,几乎不适合他在这里生活。
那孩子也默默看着巨龙。
然后一切又开始变化,整个世界颤抖动**,那条龙振翼想飞,但身体却无可奈何地退化,蜷缩在地上,翅膀消失,角也褪去,无爪无须,全然变成一条丑陋的伏地之蛇,然后连蛇的影子也渐渐消散,越缩越小。
“够宏大吗?”那孩子问。
“很漂亮,很……神秘。”夏尔低语,这些见闻空前浩瀚,他需要仔细消化。
然后他所处的世界也突兀消失,它在火炉中遭受烘烤,在能量的射流中发光,回到时间的起点,它只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尘粒。
现在夏尔能看到“外面”的全貌了,无垠的深黑中,难以计数的光点分布在空无一物的背景之中,在时空尽头发出亮光,那些光线经过千万亿年旅行才能被他看到,而它的起点此时此刻已经天翻地覆,和此时眼中所见绝不相同。
这尘埃逆流而上,随时间倒序推移,来到一个更为巨大的星球之中,落在世界咽喉般的深谷之内。
这个更为巨大的世界,如今也正遭受可怕的进攻。
夏尔看到,在天幕之上,体态如恒星般的超巨型魔神已然抵达,它身体无边无际,与其尺寸相比,许多行星都黯然失色,时间倒退,此时恶魔正将拳头慢慢从地底深处向回收,崩溃的力学结构正在慢慢复原,轰飞四散的裂片和碎屑也向世界本身回归。
“我们的世界……原来来自其他的世界吗?而且是一个被恶魔摧毁的世界。”夏尔深呼吸。
“我只能看到这么远的故事了,”那孩子说,“从各种意义上说,这是我们世界的起点。”
“原来是这样,恶魔将这个世界一下砸碎,而我们的世界从这片废墟中剥离出来,飘到我们现在站的地方,然后形成了一个新的世界,龙、蛇……两个太阳……一个太阳,现世……您就是安阿萨斯,祖先巫师?”
“我是安阿萨斯。你来拜访我,到底所为何事?”安阿萨斯盘腿坐在地上,抬头看大气层之外那尊广袤无际的巨大魔神,时间是逆向进行,原本是一拳摧毁世界,此时却是将拳头往上收,重拳划过大气层,引发强烈摩擦与燃烧,犹如逆向升天的火焰流星。
“我想获得您的认可,”夏尔说,“获得更多的力量,用来保护我们的世界,让它不像它前身那样被恶魔毁灭。”
“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愿意帮你。”安阿萨斯说。
“请说。”
“我对你感兴趣,是因为你和我一样,见识过了更加‘上级’的一切。”
“是的。”夏尔心中浮现出那些异样的世界。
“星空如此广阔,没有目的又没有尽头,”安阿萨斯站起来,“你、我还有这整个世界,还有这个世界之外的诸多世界,诸多世界中无穷无量的生命,这一切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这是文明的终极问题。”
“终极问题就没有答案吗!”
夏尔看着安阿萨斯,那年轻孩子脸上透露出强烈渴望。
正是这份追逐真理的野心,不断滋润着整座巨大沼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