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礼了。”
夏尔听到清脆的少女声音,转头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女贵族,她瞳色碧蓝,皮肤柔嫩,浅红色长发自然在两肩披散开来,双唇紧抿,姿态恬静,全然高贵典雅。当她看到夏尔时,虽极力想维持优雅仪态,但最后还是流露出强烈忧虑神色,脸一下紧绷起来。
“你长大了,吉娜。”夏尔说。
“是。”吉娜说,“大人。”
“怎么这么生分,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夏尔说。
吉娜勉强勾起嘴角,露出悲哀的笑容。
“坐下来喝杯茶吧,你应该放松。”杰弗里将茶叶放进碗里,用热水冲开。
“请原谅我的失态。”吉娜慢慢入座,将裙子摆整齐,又重新整理过头发,然后挺直腰板,端庄地用茶。
夏尔拿起热茶,因为是罕见的舶来品,不是经常能喝到这种饮品,还未来得及品尝味道,身后就撞进来一个人影。
“呼……呼……”加尼尔喘着气,两眼布满血丝,发出的声音和狗一样难听,身体一直在止不住地发抖,颤巍巍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夏尔看到他脸色很差,红色胡须长了满脸,大概有好几年没刮胡子,天可怜见,那个神气的灰树厅伯爵在这四年里坍缩成了一个邋遢鬼。
“你怎么了?”夏尔将茶放下,“加尼尔?”
“他正在戒酒。”吉娜将椅子挪得远了一些,“他不太正常,现在。”
“少废话。”加尼尔一屁股坐下来。
“格拉尼大人在场,你应该冷静点。”杰弗里一边审视着他,一边给他倒了茶。
“呵……”加尼尔瞥了夏尔一眼,目光先是浓浓的轻蔑,之后又变成难以言喻的惶恐,又混杂着其他情绪,“你真的复活了。”
“是的,”夏尔说,“我从死后世界回来了。”
“去你的。”加尼尔低下头,满脸懊丧,“我去你的……”
他们在异样的氛围中喝茶,空气似乎都变得更冷。
“把火炉弄旺。”杰弗里搓了搓手。
仆人给火炉里加入新炭,火焰上窜,焚烧木料劈啪作响。
“我需要来一杯。”加尼尔站起来,走向客厅的酒柜。
夏尔留意他们的反应,杰弗里当做没听见,双手靠近火盆取暖,吉娜则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任凭加尼尔一步步走向装酒的玻璃柜。
“你不是在戒酒吗?”夏尔站起来。
“意义何在?”加尼尔拉开玻璃柜,从里面拿出一瓶白葡萄酒,“你,你毁了整座灰树厅,你毁了我的家,我们的家族城堡,你在说什么,如果我有机会,你让我无家可归。”
“是恶魔让你无家可归。”夏尔说。
“那又如何?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
“即便为了你妹妹,你也要振作起来。”
“她到出嫁的年龄了,她只是为了陪我才留在这房子里,你懂吗?嗯?她离我越远才能活得更好。”
“我可以帮你……”
“现在是在施舍我吗?我不需要那种东西,你给我记住了,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蛋,你和罗彻,你们夺走了我们的一切,现在你要来施舍我了,你的同情心是真他妈有够残忍的,现在赶紧滚吧!”加尼尔提高音量。
“也许你真应该求格拉尼帮忙。”杰弗里说,“我没法留你们在这间房子里了。”
“什么?”加尼尔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忘记你是我家族的臣民了吗?我的祖先……”
“我是看在你们曾经是体面人的份上才收留你们,现在我是德瑞斯特的骑士,马上要去别的地方管理封地,不能在这里久居,我不在这就管不了你们,与其看你继续浪费我的钱和酒,我该正式把你扫地出门了。”杰弗里说。
“你妈的,这一切都他妈的……”加尼尔打开软木塞,将酒对着嘴灌,“呼啊……呼啊……”酒精入腹,加尼尔的脸色变得红润,手也不再发抖,给人的感觉却更加病态。
“他戒酒多久了?”夏尔问。
“半年,几乎成功。”吉娜站起来,“我们得出去谈谈。”
“嗯。”
夏尔随吉娜来到外面走廊,她一直走,直到房子的另一头,背靠着墙,袖起手。
“你愿意帮我们一把吗?”吉娜说。
“乐意之至。”
“我们有敌人。”
“什么敌人?”
“洛伊克和艾芙蕾兄妹,”吉娜说,“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试图伏击我们。我们最亲密的护卫都战死了。”
“噢。”
他们真的一直在谋划复仇……夏尔记得他们俩是雷内亲手从街头发掘的,因雷内之死而憎恨加尼尔。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你没阻止他们?”吉娜吃惊。
“加尼尔杀了雷内,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像幽灵一样游**在灰树厅,不加入任何一方,但是对加尼尔的脑袋很有欲望。我们曾经试着离开三尾湾,很快就被他们发现然后尝试攻击,那真的很危险。”吉娜说。
“雷内的黄金在哪里?”夏尔问。
“……”吉娜叹气,“你想要吗?”
“我不感兴趣,但这是你们唯一活下去的办法,你们应该去找罗彻,将黄金全部献给她,换取庇护权。”
“我还以为你会帮我们。”吉娜说。
“假如你还有些印象的话,我已经帮过你们不知多少次,如果不是当年我将万愈灵药给加尼尔涂上,他早就因伤口并发症而死,你也是我从‘魔女’手中救下来的,你们还欠我很多东西,而不是我应该继续帮助你们。”
“你变了。”
“我们每个人都在变。”
“哥哥一直都很骄傲。”
“只要你们认清自己的地位,未来就有你们的容身之所。”
“好残酷的话语,从未想过会从你口中说出,好像从死后世界回来后,你的脾性就永远改变了。”
“我正在踏入一个对我来说也全然陌生的新阶段,”夏尔说,“旧时代的痕迹,我渐渐抛在身后了,艾蒂安师傅、阿尔伯塔家族、神庙、旧圣堂、灰树厅、国王特使,我曾经因它们的缘故而奔走,被驱赶,被迫去做些什么事情,半强制半义务地去行动,去自卫。你说得对,现在完全变了,我要昂首阔步地去开辟以我名字命名的年代,你们再不能强求我做什么,任何东西也不能,我只愿意服务我最亲近信任的人们,以及做那些最有利于大众和世界本身的事情。”
“是我的错,”吉娜向夏尔深深鞠躬,“我该重新认识你一次才对。幸会,夏尔·格拉尼大师,我是灰树厅的吉娜·德·阿尔伯塔,雷内之女。”
“幸会。”夏尔和吉娜握手,“加尼尔会恢复的。”
告别吉娜后,夏尔回到客厅内。
加尼尔醉倒在桌边,酩酊大醉,空酒瓶放在桌上。
“他没呕吐吗?”夏尔坐回原位。
“本来他脑子就不太清醒。”杰弗里说。
“有人来了。”仆人听见一连串铿锵金属碰撞动静。
“失礼了。”罗彻推门进来,身后跟进几名亲随骑士。
“请坐。”杰弗里邀请他们坐下,“请。”
“三尾湾有很大的开发潜力。”罗彻说,“我决定在此修建新的居城。”
“啥意思?”杰弗里给他们倒茶,因为茶叶用完了,又开了一罐。
“将首都定为三尾湾。”罗彻说,“我探过水文,周问渔夫,此处港阔水深,应兴修大港,以便往来商贸。灰树厅原也有河港,吞吐量小,不堪大用,如今更遭到毁坏,重修耗费甚巨,不若于此新建都市。”
“越富裕越容易招蓝岛海盗惦记,”杰弗里吓唬,“他们在夏天出没,划着龙头船,各个凶神恶煞,有黑暗德鲁伊、熊皮狂战士和行奇迹的女祭司,碰上就苦不堪言。”
“如果他们敢,我们就杀回他们老家去。”夏尔说。
“行,那是诸位的自由。”杰弗里耸耸肩,“但三尾湾听起来俗气。”
“这里为什么叫三尾湾?”夏尔好奇。
“我们的祖先被三条美人鱼引诱到这里来,所以才有这个名字。”杰弗里说,“但后来北方变得特别寒冷,美人鱼就都到南方去了,所以三尾湾也越来越名不副实,怎么说,换个名字吧,配得上德瑞斯特大人的居所。”
“我不善起名。”罗彻说。
“你崛起于微末,应该纪念你的过去,就将这座城市叫做女爵厅吧,我们会将它从海岸边兴建起来。”夏尔说。
“夏尔阁下,一次又一次地……”罗彻伸手和夏尔紧握,温和地凝视他。
“好了,好了。”杰弗里看不得这种情景,“我先告退吧,我要收拾东西。”
“我也……有事。”罗彻将手收回,起身向杰弗里致意,“再会。”
罗彻他们走开后,杰弗里站起来。
“你喝茶吗?”杰弗里从客厅的柜子里拿下来两罐茶叶。
“它们到底是从哪来的?”
“很远,在遥远的东国,书上说那里的国民用茶叶向茉莉神龙兑换奖赏,能卖到海外的都是次品,”杰弗里说,“啊……让我想想,茶叶,穿过西域,再穿过大河谷,沿着环海航线,穿过伊瓦海峡,沿着半岛岸边,穿过西海岸,再来到我们所处的北海岸。因为灾变的缘故,我这些年都没买到新的茶叶,山内帝国那边应该会收购。”
“那岂不是很珍贵。”
“一斤要六枚银币,再高我也买不起了。格拉尼,因着你两次给我带来窘迫境遇,你得照顾一下我。”杰弗里说。
“我明白。”夏尔收下一罐茶叶,“这个国家会给你带来新的机遇。”
“挺好。”
“虽然你失去了经营多年的三尾湾,但你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生活嘛。”杰弗里耸耸肩,“坚决一点,女爵厅听起来确实也还行。”
“很好的精神,那么,再会了,先生。”夏尔离开。
“你们把我那个箱子收拾一下,我们去赛格探探情况。”杰弗里叫上仆人们离开。
临着门边,杰弗里转头看加尼尔。
“这是新的一天,孩子,”杰弗里说,“适应一下……往好处想,再也没有恶魔了,格拉尼会替我们操心的……起来吧。”
见加尼尔伏案不起,杰弗里摇摇头,转身走出。
等杰弗里也走远之后,加尼尔才动起来。
他辗转反侧,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不知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