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投降恶魔?”夏尔问。
“因为你骗我。”伊内丝说。
“骗你什么?”
“你说你能阻止恶魔入侵,但没有,入侵还是发生,和命中注定的一样,这就是命运。”
“不存在什么命运。”
“你怎么判断?”
“如果有命运的话,那我们为什么生活?我们一出生就可以躺平了,什么都不做,像动物一样,等命运将我们牵往屠宰场,餐桌,或者等一场天灾人祸将我们彻底毁灭。”夏尔说。
“未来已经先定了,”伊内丝说,“地狱是那么强大,无边无际,和地狱相比,我们的世界比尘埃还渺小,毁灭是必然。而我们自从出生就有固定的身体因素,固定的家庭,固定的教育背景,这些东西会催生出我们的未来,我们做的所有选择,早就在很久之前就埋下伏笔啊,现在也是,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所以我们最终会变成这种样子……”
“我大概能观察到一种有趣的现象。”夏尔说,“当一个人正在走好运的时候,他会对命运的说辞不屑一顾,觉得一切都是自身奋斗的成果,全靠本领,但一个人开始遇到厄运,倒霉,诸事不顺,他就变得悲观,怀疑人生是不是有注定的安排。”
“就像你一样,”伊内丝喃喃道,“你总是赢,所以你不信命。”
“你说反了,因为我不信命,所以我总是赢。”夏尔说,“我说命运并不存在,因为所有事情都有极大的随机性,命是无常的。”
“那不是……比我更悲观吗?”伊内丝困惑。
“如果有能力,就可以在时机到来的时候抓住它,”夏尔说,“我寻找值得信赖的力量,即便我心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能量源,我也从不信任它,我寻找只为我自己所用的力量。”
夏尔向伊内丝伸出手。
紫色神性、红色神性、白色神性,以及第四缕金色的誓约力量在他手中流转,交替运行。
“神性……”伊内丝微微张嘴,“四缕?”
“这些是可信任的力量,我有意寻找它们,”夏尔说,“后来的事实也和我预想的一样,如果倚靠我不能掌控的力量,我终究会被它吞噬,只有自己的力量才是踏实的,恶魔的馈赠永远暗藏祸心。”
“我又有什么选择呢?”伊内丝眼神黯淡,“我也想要力量。”
“你之前已经用力量享受过好处,现在你则要为力量付出代价。”夏尔说,“我们永远无法回到过去,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出现永恒的裂痕。因为,向地狱卑躬屈膝的你,是人类世界的叛徒。”
伊内丝头一次感到紧张。
“你要杀了我吗?”她问。
“重组圣堂以后,人们会决定你是否该死。”夏尔说。
“为什么你不亲自做决定?你不忍心杀我,你在为我留一线生机。”伊内丝说。
“你是艾蒂安师傅的女儿,”夏尔说,“没有艾蒂安师傅的教导,我根本不会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这里,我欠师傅太多东西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报恩。”
“那我自己的理由呢?有没有因为我尽心尽力,当你在外冒险的时候好好打理圣堂,有没有因为我努力地处理内外琐事,组织人手?有没有因为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感情?”
“有。”夏尔说,“但我已经羞于谈论那些了。”
“很好。”伊内丝说,“……”
“为什么你不继续说下去?”
“这只会浪费你的耐心。”伊内丝说。
“你也明白。”
“我的尊严不允许我像其他人那样向你跪下来寻求宽恕。”伊内丝说,“但我的廉耻心也不允许我继续向你谈论过去的事情了,我不配。”
“很好。”
“对不起,”伊内丝说。
“你因什么而道歉?”
“因为我带领人们背叛你,因为我投靠智慧魔神,因为我将男女孩童献祭给恶魔,因为我和断袍兄弟们作对,因为……我这么多年的虚伪和……无耻。”
伊内丝长叹。
“智慧魔神是什么样的?”夏尔问。
“它隐藏在原初猎人的画像里,有原初猎人的形象就有它,它和原初猎人是一体两面,双生共存,具体如何,我不明白。箭雨堡大厅内就有它的存在,它的一部分就在那里,并且沟通着它的本体。”伊内丝说。
“你就带领人们日夜参拜它?”
“我很抱歉,它会给我们新的魔咒,许多强大的咒语,每一道都新奇有趣……你想学吗?”伊内丝说。
“照我掌握的蛛丝马迹看来,猎人魔咒本身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我会陆续禁止人们使用猎人咒语。”夏尔说。
“太迟了,我接受魔神的命令,将它们教给了周围每个人,不在乎他们怎么去用,拿去杀人也好,干坏事也好,我们只是广泛地传播出去,他们不停地再将咒语教给其他人,咒语的使用正在蔓延……”伊内丝说。
“你还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夏尔说。
“你并不关心我。”伊内丝说。
“成年人应该有自己关心自己的能力。”夏尔说。
“你这些品性都是从哪学的?”
“艾蒂安师傅教了我很多。”
“拜艾蒂安所赐,我知道怎么关心别人,但我没法治愈自己。”伊内丝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从小就在照顾妈妈,她多疑,她思念艾蒂安,她想他想的发狂,但他从没回去过,癔病和她如影随形,她把什么都看成艾蒂安,为之疯狂,发作的时候癫狂嚎叫,胜过鬼魅。你知道我她怎么死的吗?”
“你说是病死的。”
“村里的人不能忍受她的叫声,当我不在的时候,把她从家里拖出去活活打死了。”伊内丝说。
“我很抱歉。”
“这就是光明磊落的猎人艾蒂安给他唯一女儿留下的印象。”伊内丝说。
“他被失魂症折磨,他是英雄。”
伊内丝看着夏尔,良久,她眼里泪花闪烁。
“倘若艾蒂安把对你的心思用在我身上十分之一,我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说。
“过往成就了现在的我们。”夏尔说。
夏尔看到她眼眶湿润。
“你为什么哭?”夏尔问。
“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强调过的话吗?”伊内丝问,“我们的约定?”
“我记得,”夏尔说,“你要我称你为雨湾厅的伊内丝,而不是艾蒂安的女儿伊内丝,也不是伊内丝·久水。”
“然而到现在,”伊内丝说,“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摆脱不掉这个记号啊。”
“人们都带着记号生活。”夏尔说。
“你经常提到人们,人们到底有什么好的?你发现了一个规律吗?每当人们集结起来,做出响应,总是以‘啊啊’、‘噢噢’开始,夹杂着‘太好了’、‘太可怕了’,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是乌合之众。”
“人们组成社会,社会决定了我们。”夏尔说。
“你不能依靠他们,他们不值得信任,他们会一哄而散。”伊内丝说。
“所以需要有人领导他们,唤醒他们潜藏的力量。”
“什么力量?”
“奋进的力量,新生的、昂扬的力量。”夏尔说,“我看了历史书,王朝兴衰更灭,是人们组成了历史,而历史有其规律。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强大的恶魔猎人?因为恶魔正在入侵这个世界,有压迫就有反抗,恶魔攻击我们,那么像我这样的人就会从人群之中涌现出来,是他们推举了我。”
“他们根本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吗?”夏尔默默引出另一缕亮金色的神性残片,和之前的四股力量都不一样。
“第五缕神性……岂不是会形成霞光?”伊内丝恍惚。
“还不足以形成真正的神性。这是广大人群对我的期待、信念和支持,满足人们的需求,他们就会用自己纯朴的信念簇拥,它们汇聚成了神性的雏形,类似的事情我之前也见过,他们认为我是救世主,于是救世主的神性就会开始弥合,这是相辅相成的。”
“你都经历了什么?”
“我出身于微末,我最开始是农民的孩子,恶魔的祭品,猎人新兵,我从下往上看,一路上看到许多事情,贵族收重税,恶魔杀人猎食灵魂,神明自身受困不管不顾。那么,总有人要对此做点什么吧,没人做,我做,就这么简单。”
“原来我一直在走相反的路。”伊内丝叹气,“我们想抄捷径,觉得你太慢太愚钝,没想到你才是脚踏实地。”
“秩序会随时间崩坏,压迫和矛盾无时无刻不存在,人们的诉求潜藏在他们心底,随时间累积,如火山般。人们在无道贵族、超自然力量和恐怖恶魔的压迫下喘息了几个世纪,最终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我看不起贵族,看不起恶魔,也看不起洛曼旧神,所以我回来了,我要引导他们,提醒他们自己有多强大,将他们的愤怒烧向旧秩序种种扭曲阴霾,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夏尔说。
“听起来真好……”伊内丝低语,“我也想……为你的事业做点什么,真的想。”
“但你已经用完你的机会了。”夏尔说。
“我知道,我并不奢求,我只是后悔……”
“顺应人们的诉求是正道,倒行逆施,乃至和恶魔合流是邪道,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夏尔说。
“你是洛曼的英雄。”伊内丝说。
“英雄并不值钱,就算我从没出生过,为人类解放而抗争的斗士也会前仆后继,在我之前就有很多代恶魔猎人,在我之后也会有许多新生代猎魔人。”夏尔说。
“你是对的。”她叹气,“我多想和你一样被人们牢记姓名啊……”
她疲惫地阖眼。
“我要走了,好好休息吧。我最后和你说一句话,这个世界不只是由有名有姓的人组成的。”夏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