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过第八朵云,鸟叫响了三回。
杜汶本来还想按着自己的脉搏数心跳,数到一千二百二十次的时候断了,之后就再没法数得那么久。
他们都在争夺伟大的神性,这与我又何干呢?
即便是夏尔·格拉尼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不也在红木山失败了吗?他没有得到璀璨的绿色神性,反倒被莱斯利抢了先。连大师都可能失利,更何况普通人……
再说了,争夺宝物的游戏终究是由强者们去参与的,他们都各有所长,目标明确,志向高远。
杜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场争夺和自己无关,他只是身不由己。
饥饿、焦渴、安静。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一开始是为什么加入圣堂的,好像是因为圣堂在广场上招人,而他需要找一个管饭的地方,就此懵懵懂懂地加入到恶魔猎人的事业当中,多年来他负责情报工作,但大多数时候也在摸鱼,化身薪水神偷,圣堂分红的时候他拿了点金币,在郊外盖了座小房子,大多数时候在那里陪伴家人,偶尔回圣堂处理下公务,处理些情报文书之类的工作。那日子真的很不错,他虽然不太理解恶魔猎人的事业,也不想理解,知道那东西对脑子有害无利,但他还是希望在圣堂的生活永远持续下去。
直到夏尔在西海岸死去,杜汶才知道这样的日子并不是无限的。
他给夏尔拿过检举信,揭发伊内丝在背后施行邪恶仪式的秘密。杜汶知道这引起了夏尔的警觉,他肯定嘱咐过伊莱贾什么东西,最后导致伊莱贾公开宣布继承他的事业,与倒行逆施的伊内丝分庭抗礼。
如果没给夏尔那封信呢?杜汶有些茫然,是不是就不会出现断袍兄弟这批惶惶不安的“忠诚者”了,他可以安心跟着伊内丝办事,带家人投奔箭雨堡。但既然伊莱贾站了出来,他也不好意思跑到伊内丝那边去,他更担心伊内丝把他送给恶魔吃了,非常担心。
他最庆幸的就是提前把两个老婆和五个孩子都送到南方去了,把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钱也都让他们带走,西海岸沦陷后,利奥波德带人马逃到南方,在那里获得贵族拥戴,也算有秩序。南方更温暖、富庶,比这苦寒阴暗的森林好万倍。
杜汶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未来。
反正有妻子孩子,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男人么,能做的事情是有极限的,给家庭鞠躬尽瘁完之后就该谢幕,一辈子什么样可以望到头了。他年少在街头干坏事、偷东西,长大后逃到遥远地方,不仅躲了牢狱之灾,还给家人留下不少钱,他们会因那些金币铭记他一辈子,连子孙后代都会因为这些金子感激自己,他们会指着那些金币,骄傲地说:这是我们的祖先杜汶留给我们的财产。这已经胜过其他人好多。
想到自己和家人之间最后的联系只留下那些硬邦邦的硬币,他又觉得日子没什么滋味。
没滋味又能怎么办呢?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一个男人所有的使命:长大、工作、照顾家庭,那么只剩下最后两个阶段,衰老患病,以及死亡,他想最好跳过生病或者须发皆白的阶段,快进到死亡,成为家人或者亲近之人的累赘,太不害臊。
想死在薄暮森林里。
然而生存本能始终作祟,它反复提醒杜汶要活下去,玩命拉着他的手,将他从死亡边缘拽回来,用大巴掌狂扇他的脸,提醒他活着比死了好。于是他也只好随波逐流,遇到困难就抱头鼠窜,因为知道自己没法一个人生存,所以跟着伊莱贾,伊莱贾撤退之后,他又被伊内丝的人抓住,他不怕被俘,只怕拷打,所以有啥说啥。然而他们也不济事,于是他只好接着逃跑。
直到现在,杜汶躺在林间空地上,闭上眼睛,保存体力。
他决定放空大脑,不再计算若有若无的云。
有质量的生命是生命,没质量的生命就不是生命么……杜汶见过太多奇怪的人生生死死,早已习惯。
他的头昏昏沉沉,又想起那光彩夺目的影子,想起那个彪炳千古的夏尔。老实说杜汶一开始很瞧不起他,觉得他为事业献身太亏,因为他死得太早了,才二十岁就暴毙了,而他已经凭着狗运、低调和求生的觉悟活了四十一岁,而且还可能继续活下去,在活命这场竞赛上,杜汶已经赢得太多。
可越到这种荒凉寂静、胡思乱想的时候,杜汶越羡慕夏尔。
他死后,念叨他的人反而更多,杜汶时常听到有人说“要是夏尔还活着,那该有多好啊。”之类的话,他们是如此怀念夏尔,他活着的时候还有些争议,死后人们倾向于把他描述成一个神圣无暇的英雄。人们常说什么盖棺定论,好多人都是活着的时候名气一般,死了才被人们挖出来歌颂赞美,要是有人谈起死人的过错,一句死者为大就可以堵住他们的嘴。
夏尔的鬼魂已经活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激励洛曼人去反抗恶魔的符号,而符号是单纯的,事先定义好的,不容篡改,人们给那形象装饰了太多浮华,以至于没人在乎他原本什么样子。杜汶对夏尔年轻时的样子清清楚楚……夏尔也是凡人,他犯过一系列错误,做过很多天真的事,远没有人们说的那么高尚。
但事实真的重要吗?
想想自己吧——杜汶确信即便他死了也没人会思念他,他到死也是默默无闻的大众中的一员,往后人们记录圣堂的历史,会记下夏尔还有他两个分道扬镳的后继者,伊莱贾和伊内丝。后人查阅名单的时候可能会看到他,在无数名字之中,被左边的马登和右边的雨果挤来挤去,书吏们一眼略过,啊,看到了青河的杜汶,想必是当时一个普通的恶魔猎人吧。
他会什么,做什么,生卒年月,一概不知。
想到这里,杜汶突然感觉脑子空空****的,一种后怕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辈子好像活过,又好像压根没活过。即便活过,也不是为了自己。
也不对,杜汶忽然想到一个令人振奋的事实。他名字的首字母排序比马登和雨果在前,未来书吏给圣堂大众排人名表,他可能在班诺特后面,恩佐前面,他们俩挺有点出息,我也混入他们之间了。
这个想法让他心里美了一阵。
他听到脚步声,于是又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谁来了?
啊,其实什么都行,红色刀光来斩杀他也好,被伊内丝的人宰了也好,被同伙发现然后搭救也好,或者碰上其他什么进入森林探秘的寻宝者,无论怎样都不错……
“喂——喂!”迪布瓦走到杜汶身边,晃动他,“老哥!”
是小孩猎人。杜汶感觉头嗡嗡的,他爬起来,因血压过低,头晕目眩,原地晃了好一会才站稳。
“……你还活着。”杜汶说。
“当然咯,我报道的时候就说了,我可能别的不会,但脑子是好使的,我把那幻影刀刃甩掉了,”迪布瓦高兴地说,“你有吃的不?”
“我还想问你,”杜汶说,“你看到其他人吗?”
“没有,您是第一个。”迪布瓦说。
“我……”杜汶想跟迪布瓦摊牌,说自己是个上了年纪,既不会咒语也不会剑术的辅助人员,但他发现他做不到,很难亲口承认自己的失败与无能,“不错。”
“接下来怎么办?”迪布瓦问。
怎么办?说得好像我知道一样!杜汶心里嘀咕。
“应该逃。”杜汶说,“跑出这片森林就安全了。”
“逃!”迪布瓦说,“大家都在往神性跑,怎么您张口就逃!”
“要去你去吧。”杜汶皱眉,“不关我事。”
“那决定往哪跑?”迪布瓦瞪大眼睛问。
“祈祷吧,神会指引我们的。”杜汶搪塞。教育半大小孩那是雨果的本事,我一不威严,二没名声,只能跟他说些废话,神要是有用,这些年洛曼就不会变的这么动**。
“哎!”迪布瓦叹气,也只能抬起头,向洛曼天神艾德沃祈祷,“伟大的洛曼天神,听听您子民的呼声……”
不多时,森林中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杜汶赶紧拉住迪布瓦,“我们躲起来!”
等脚步声靠近,他们这才看清那是什么,竟是一群半大孩子。
他们年龄和迪布瓦差不多甚至更小,十五六岁,脸庞青涩,神情恐慌,每个人都披着恶魔猎人的黑斗篷,这样年纪的孩童披上这么严肃的装扮,显得非常怪异。
杜汶知道他们的来历,肯定是伊内丝圣堂的新兵们。
“喂喂!快救救我们!”
“帮帮忙!”
“救命呀!”新兵们朝杜汶喊。
“我们快走……”杜汶第一个念头是跑,“快逃……”
“他们需要帮助,我们得帮帮他们!”迪布瓦说。
“那是伊内丝圣堂的人!你别犯傻!”杜汶说。
“什么?”迪布瓦一惊,转向那些新兵,“你们是伊内丝的人?”
“伊内丝已经放弃我们了!”为首一个年龄较大的男孩说,“你们就是断袍兄弟?谁是伊莱贾?”
“伊莱贾也把我们抛下了。”杜汶说。
“不用伊莱贾,”迪布瓦向他们介绍杜汶,“这位是断袍兄弟中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的杜汶。”
“啊啊!”
“好厉害!”
“真了不起!”孩子们纷纷向杜汶致意。
“……”杜汶这辈子头一次收到这么多敬意,茫然之余又感到一丝振奋,“……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被出卖了!弗朗索瓦那个狗娘养的,居然想诱捕我们,结果森林中窜出红色刀光,他们和那刀的影子纠缠起来,我们才能逃跑!”领头的男孩说。
“你们年龄才这么点,也跟进森林来了?”杜汶问。
“伊内丝发动了全部圣堂的人。”男孩说,“老前辈,您能帮帮我们吗?我们也快被刀影赶上了!会死人的!”
许许多多目光集中在杜汶身上。
他心底感到一阵异样的燥热,那是难堪、尴尬又不得不上的情绪。
可这种感觉让他饱受鼓舞,让他忍不住忆起圣堂,那座在灰树厅里高大伫立的猎人圣堂,它是那么宏伟坚固,在阳光照耀下呈现出青铜般的光泽,他去上班的时候有种莫名的自豪感,当他知道其他猎人得胜归来的时候也会在心里高兴,心想是自己提供的情报帮了那群小崽子大忙。
现在也是一样,也许我也能带领这些娃娃兵走出森林呢?也许我也……我也能做成点什么事呢?
振奋的情绪随尖叫声**然无存。
杜汶瞪大眼睛,看到血色利刃衔尾而至,朝他们冲击而来。
跑啊!谁斗得过那种东西!杜汶掉头想撤,但那些孩子们跑得比他更快,一眨眼就往外逃去。
“等等我!”
“救命!”
“快跑!”
大家都在撤,如果我也跑,是不是……
杜汶一声不吭,抄出藏在身上的匕首,转头直视那红刀幻影。
来吧,来吧,你这无孔不入的怪胎,这是什么恶魔的邪术吗?从我身上斩过去,我和这个折磨人的世界也没什么好纠缠下去的了,快送我上路,我死我英雄,你做不到你废物。
红刀在空中悬浮,久久未发起突袭,周身红芒耀眼。
孩子们转头,注意到杜汶在抵抗凶暴红刀,不由得缓缓驻足,屏息静气,期待杜汶大显神威,保护他们。
我顶个球用啊。得到和自己能力不相称的关注,杜汶脸上流汗不止。
但他又渐渐察觉到问题所在。
紧张对峙之中,杜汶才看清那幻影般的鲜红刀刃。
它的形制……
不是和夏尔的佩刀一模一样吗?这不就是那把异乡灰刃吗?只不过颜色变得通红而已,一样很长,带着弧度,他只见过夏尔会用这样的刀,之前被赶得慌乱逃窜,如今终于能看出端倪。
等会,难道这是夏尔的……
抱着验证的猜想,杜汶深呼吸,硬起头皮,挥舞匕首往前一冲。
面对那微不足道的匕首,红刀幻象却化作氤氲雾气,立时向各个方向流散,竟一时消失。
这就打败它了!
“哇!”
“天神啊!”
“太可怕了!”孩子们惊叫起来,“好厉害!”
听到他们赞颂,杜汶心跳得很快,先是胸腔里一颗心砰砰狂跳,然后是脸上,他感觉脸在发烧,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受人景仰的情绪。
“走……走……”杜汶结结巴巴,“我……我能……我能带你们逃出去……去更安全的地方……”
“噢噢!”
“一下就把它打败了!太可怕了!”
“不愧是老猎人!”新兵们欢呼起来。
“太好了!”迪布瓦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极度震撼。他还以为杜汶是平平无奇糟老头,没想到实际上是猎人之雄,是位深藏不露的精英猎人!怪不得面对这样的威胁也态度悠哉,之前更是老神在在、不把危险当回事,原来杜汶一直掌控大局,有本事,心里就有底气!坦然,从容!相比之下,伊莱贾像个怂炮!断袍兄弟们能活到今天,恐怕都是靠杜汶暗中出手,挽救危局,还好今天亲眼见证,不然一直被这绝世高手蒙在鼓里!不愧是当年和夏尔一起给圣堂打基业的老猎人!真是太猛了!
看到年轻人们活跃的态度,杜汶的神情不由得变得和缓,十几年来沮丧消沉的神情一点点化开。
不能再摆苦瓜脸了,给谁看啊,一把岁数了,还整无病呻吟那套,看看大家,他们不是对我很有信心吗?只要安全逃出去就做点什么去证明自己,甚至还能和老婆孩子重聚,一定可以的!我年轻的时候可是青河一带赫赫有名的入户大盗啊!稍露两手就能让锁匠汗颜,叫一众小贼敬佩。怎么却越活越倒退了,四十岁的人,硬是活出六十岁的暮气来。
杜汶转头看向森林中心照亮天穹的红色光柱,他忽然感觉自己弄明白了什么。
是啊,这样就说得通了,那个人回来了。杜汶心想。也只有他能做到这些,真不愧是你啊……一如既往……
杜汶不禁抬起头来。
他心里百味杂陈,又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该苦闷的时候还是会苦闷,但他妈的,人怎能叫尿憋死。
“让他们去争夺什么神性吧,我们要提前退出了,咱们的出路在外头,不在里边,”杜汶低声说,“我带你们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