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罗博之后,夏尔把他尸体带回去,准备告慰死者。
“哎。”迪布瓦避开罗博的死相,躲得远远的。
“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学会习惯死人。”夏尔说。
“其实不是不习惯,但每次看都……”迪布瓦不安地扫了一眼罗博,罗博身上好几处刀伤,血迹流了一路。
夏尔转头,看到贝勒留想跑。
“跟上来。”夏尔说。
“干啥,不关我事了。”贝勒留说。
“一个人走会被恶魔杀掉,跟着我,不仅能赎罪,还能一起活下去。”
“活下去?赎罪?你以为你是谁?”
“比你厉害的人。”
“无法反驳啊。”贝勒留把自己的家传宝剑从树上拔出来,快步跟上夏尔。
“他们都说你是私生子,怎么回事?”
“第四十五个骂我私生子的人,我记住了。”贝勒留说,“你们这些人只有提这个才能记住我吗?好好看看我英俊的面容,儒雅的言辞和风趣的个性不好吗?”
“四十五……这数字不大。”
“我没算死掉的。”
“本事不错。”
“我也是凡山的一流剑手,就差杀了我爹,他个性风流,到处鬼混,见女的就上。”
和我有点像。夏尔暗想。
他们回到村子,人们聚拢过来,看到罗博的尸体,胆小的发出尖叫,更多人保持沉默。
希菲琳浑身一抖,冲过来,夏尔把罗博放到地上,希菲琳扑上去,对丈夫的尸身嚎啕大哭,哭声尖锐悲凉。
夏尔以为大家会等她哭完再说话,结果他们却很直接。
“喂!”一个士兵大喊,“那恶魔死了吗?”
“死了。”夏尔指着被烧掉的屋子。
“如果没有它施法,粮食会枯萎的。”
“连夜割掉,我看熟的差不多了,而且你们不是今年刚开始杀人,去年就开始献祭了,人少地多,存粮应该够。再几个月会下雪吧,砍柴也要注意……”
“说得轻巧,明年怎么办?”
“我会在明年之前结束饥荒。”夏尔说。
“你怎么敢肯定?”
“我保证。”夏尔对他们说,“我保证在明年之前,把这片土地上的恶魔统统清理干净。”
话音落下之后,夏尔自己也愣了片刻。
他看到几十个村民们沉默地凝视自己,那目光满怀希望,人们屏住呼吸,仔细观察夏尔,希望从他身上找到能支撑自己微妙信念的力量。
半晌,有人颤抖着问。
“真的吗?”
“真。”夏尔说,“没有比我的诺言更真的东西。不过……”他转身,看向周围的村民,“这里有人勾结恶魔,献祭人命,我不能接受。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么?”
“啊啊……”
“这样的事情……”
“呃……”他们目光交错,没人敢回应。
夏尔望向他们,视线落在鼻青脸肿的劳伦特斯面上。
“爱骂人的,”夏尔说,“你心里有数吗?”
“操,老子怎么知道。你杀了我发誓效忠的对象,我和你不共戴天。”
说罢,劳伦特斯走出人群,站在悲哀的切尔文夫人身边。
“别靠我这么近。”希菲琳骂。
劳伦特斯握紧剑柄,往旁边让了一步。
“她好像不领情。”夏尔说。
“你不懂什么是誓言。”劳伦特斯说。
“其实……你们都知道村子为什么有东西吃,”夏尔望着村民们,“你们这样做,简直像吃人肉一样啊。”
“总好过什么都没得吃。”一个村民冷冷地抱怨。
“是啊是啊。”
“我们也没办法。”
“哎……”
夏尔想了想,然后说:
“把无辜居民喂给恶魔是很严重的杀人罪,罗博是主犯,已经伏诛,贝勒留和希菲琳是从犯,一会再处理他们。你们则是放任切尔文会献祭活人的共谋,也就是间接杀人者。”
“啊?”
“怎么回事?”
“什么!”
“我们怎么就间接杀人了!”
村民们无法理解这种判断,纷纷交头接耳。
“关我们什么事,我们能反抗吗?”最终有人响亮地喊了一声。
“是啊是啊!”
“我们又能干什么?”
“对,”夏尔说,“按道理,按公序良俗,你们对这种行为漠不关心,默许一切发生,看那些人被活生生献给恶魔而无动于衷,心里想着‘他们死好过我死’,你们本该受到惩罚。只是,我不能苛责你们,首先你们没有反抗的能力,你们也是被胁迫的一方,另一方面,目前的世道太过混乱,不能以正常的道德水平要求你们。所以我不会惩罚你们。”
“噢噢!”
“还好还好。”
听说和自己无关,村民们松了一口气。
夏尔转向希菲琳:“罗博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
“……”希菲琳怔怔地看着罗博的尸体,“你知道你坦然地说出这种话有多残忍吗?”
“罗博死前有句话说得好,罪恶的交易结束了。每个人最终都要面对自己的过去。”
“你凭什么?”希菲琳低语,“多恶心、多道貌岸然,看看你染血的刀,这辈子没杀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吗?你也配说这种话?”
夏尔点头。
“原本不行,但现在我真有资格,”他说,“回到人间之前,我已经向那些被我杀死、心怀憎恨的冤魂赎罪了,他们宽恕了我,安然穿过大漩涡。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已经付了代价。”
“你?……”希菲琳迟疑,“‘回到人间’?你是疯子?”
“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您,您知道艾利希娅·维纳的下落吗?”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希菲琳怒斥,“滚!滚啊!”
夏尔没多说什么,只是回去召集村里人。
人群熙熙攘攘,随夏尔来到一间屋子边上,夏尔看到这附近有个火炬,于是把它点亮,光芒照耀下,他爬上屋顶,坐在边缘,居高临下跟大家说话。
“从何说起呢?”夏尔说,他转向贝勒留,“凡山的贝勒留,你之前协助罗博一起当了恶魔的走狗,你需要向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并且将今后的生命投入到对抗恶魔中去。”
“认真的吗?嘿,这可是……”
“如果你还有点正义感的话。”
“天杀的正义感,听上去好遥远。”
“我把它带回来了。”夏尔说。
贝勒留有些困惑。
“正义存在过吗?”他轻蔑地说,“从来都是捏造出来的吧,只有小孩才信,爷自从长大就再也不信什么狗屁正义了。”
“如果没有正义,邪恶又从何彰显?”夏尔说,“你可以说绝对正义毫无意义,但必须承认相对正义昭然于世。我们的世界里有太多荒诞和罪恶,可还是比混沌地狱好千万倍。”
“哦……”贝勒留迟疑。
夏尔看到希菲琳不再哭泣,她慢慢走到人群后面,劳伦特斯护卫在她身侧。
“然后,”夏尔对村民们说,“你们要好好生活,努力耕作,收集粮食和柴火,准备过冬。”
“安全方面呢?罗博死了,其他人会打过来。”一个士兵说,“您会保护我们吗?”
“会,但要先办点事,然后再过来。”
“那怎么办,你砍了人,不能不负责任啊。”士兵叫嚷。
“各个聚居点之间不是很疏离吗?几乎没有人员流通。罗博的死讯可能要一周才被人注意到,再过一周才被人们发现。何况你们粮食多,士兵也多,注意站岗,由贝勒留继续统辖,等我办完事回来,一切都好办,有我在,谁也奈何不了你们了。”夏尔说。
“那你到底办什么事?”村民问。
“找人。”
大家嘀嘀咕咕起来。
夏尔从屋顶上起身。
“先老实点,过冬,明年开春的时候募集流民,开垦荒地,一点点修缮庄园、城堡,修复道路,我把恶魔、强盗和各种伺机作乱的怪物清理干净,就能光复其他地方,组织商旅,让贸易重新流动起来。恶魔把我们的家园打成废墟,逼我们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让我们放弃道德,做出不堪的事情。但这只是暂时的,我承认这是最黑暗的年代,人吃人的无道岁月,但一切都会过去,因为人类是无法被灭亡的,我们会将把恶魔清理出去,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归谁。”夏尔说。
“这样的事情……”
“真的能吗?”
“能。”夏尔点头,“先回到我之前说的,你们好好活着,认真工作,多生小孩多种地,优先恢复生产。其他你们应付不了的,我来就是。”
“噢噢……”
人们陆陆续续散去。
夏尔坐在房顶上,看他们的背影。
等我杀了灰树厅内的饥荒之源,日子会好起来的,只要有人种地,只要还有人能从土里刨出食物,社会就能运转起来,食物就是一切,填饱肚子以后,人才会从野兽变回人。
只是……艾利希娅,还是没有艾利希娅的下落。夏尔对此倍感懊恼。艾利希娅啊、艾利希娅,哪怕翻遍洛曼我也……
“喂。”希菲琳走上前,抬头看夏尔。
“怎么?”
“艾利希娅……”希菲琳说,“我听说她被一群人追赶。”
“谁干的?”
“邪教徒,”希菲琳说,“他们说夏尔的女儿将会成长为另一个可怕的猎手,必须提前将她献给恶魔亲王。”
夏尔从房顶跳下,几乎失控。
“在——在哪?”
“小石湖附近,这是半年前的消息了。”希菲琳说,“我听出你来了,你就是夏尔·格拉尼吗?真的死而复生了?哎……多么悲哀啊……倘若没有恶魔入侵的话,我和罗博,我们两个,我们将安宁地、幸福地……”
“对不起——我必须先走!”夏尔攥紧拳头,一头扎入黑夜之中。艾利希娅!艾利希娅!
希菲琳望着夏尔的背影,慢慢蹲下来。
“他得到了正义,村子得到了救星,那我呢?我得到了什么?”她哀伤地问。
“我们去安葬切尔文先生。”劳伦特斯说,“走吧,夫人,总不能让老爷的尸体发冷发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