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能够从边缘走进现代思想的中心,黑格尔的作用最大。这是因为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依赖于总体的存在,他的总体受必然的内在联系支配。他的辩证方法在《逻辑学》中发挥得最好,因为在这里总体无所不包。纯粹思想的深层结构在这种情况下变成了普遍东西的深层结构。

黑格尔的总体概念之所以重要,这有多方面的理由,但是我在这里想强调三点。第一,我要强调的是关系而非实体,因为他的哲学和一切形式的原子论(个体主义)都泾渭分明。第二,我要强调的是自我对自我的关系而非自我对他者的关系。换句话说,辩证法展开的原因在于自我本身的属性之间是矛盾的,而不是因为自我和他者的关系是矛盾的。第三,必然的关系是自我的基本属性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它们作为部分构成的整体。由于起点必定是总体的最抽象的规定,它必然是开端,这个总体接下来在自我综合中不断深化,这种综合“填充着”最初的空无。这种“填充”就是范畴的必然序列,这些范畴从矛盾向前发展直到闭合(一个必然的结尾),总体被完全填满了。

卢卡奇最早强调了“总体”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中心地位。按照卢卡奇的观点,“总体”最根本地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和资产阶级的各种理论区分开了,对于卢卡奇来说,最根本的总体是普遍的历史,社会革命是它的目的。我不同意卢卡奇的这些观点。我并不相信历史有一个宏观的目的论(就算它有,我们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也不认为它构成了一个总体,至少不是很强意义上的总体,即具有统一的本质原则的总体。然而,我确实相信:资本的内在逻辑构成了一个很强意义上的总体。之所以说它构成了一个总体,是因为我们一旦假定了纯粹资本主义的存在,就可以通过商品一经济的逻辑再生产经济生活的总体。或者换个说法,商品变成一种“细胞形式”,通过它们的排列组合,可以理解整个社会的物质再生产。资本的逻辑理论开始于商品形式,结束于一切经济生活都被吸纳进商品形式之中,此时理论转了一整圈,完成了自身,这个时候资本本身变成了以利息形式出现的商品。这个圆圈封闭的结果是形成了一个总体,连经济生活也被吸纳进自我规范的市场之中。作为结果的总体是一个经济体系,它支配着社会生活的物质再生产。然而,只是在最抽象的理论层次上才会出现这种总体,即在资本的内在逻辑理论或纯粹资本主义理论中才会出现这种总体。在更具体的分析层次上,因为资本的逻辑被分裂了,遭到了抵抗,结果它只是部分地控制了历史,并不存在(至少不是相同意义上的)总体。因而,尽管资本的逻辑在现代历史中总是一种总体化的力量,尽管它反对一切阻碍,它也绝不能成为一个尽善尽美的总体,即成为一个在历史的层次上也围绕一个本质统一起来的总体。这是幸运的,因为如果它能够成为这样彻底的总体的话,与卢卡奇梦想的无产阶级主体—对象相反,物化将变得彻底,而且由于这种物化,人类将永远屈服于资本的物化力量(马尔库塞的噩梦)。①

当然,即使在具体历史的层次上,政治经济学也在试着尽可能充分地理解资本的逻辑和所有其他社会力量是如何勾连在一起的,而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可以说自己的努力在理论中达到了完满,但是在这个分析层次上,我们不能假定一个被资本的逻辑统一起来的总体。换句话说,试图尽可能全面、彻底地理解它们的相互联系是一回事,假定历史的现实性构成了一个统一的总体却是另一回事。资本的逻辑在现代历史中或许是最具有规定性的社会力量,但它是如何起到规定性作用的,这恰恰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如果想让这个问题的答案变得更有效,有下面两条途径:一个是对资本进行具体的分析,另一个是对在变动的“力场”即历史中起重要作用的所有其他社会力量进行具体分析。同样我们还要指出的是,对资本逻辑本身有效性的认识在一定程度上还依赖于已经在什么程度上掌握了资本的内在逻辑理论。

“总体”明显可以有许多意义。卢卡奇的总体是普遍的,因为无产阶级是实现社会主义革命这个目的的主体—对象。阿尔都塞的历史没有目的论,但却是一连串的生产方式,它们每一个都是一个复杂的总体,它们被“支配性的结构”统一起来。对于我而言,唯一一个很强的黑格尔意义上的总体就是纯粹的资本主义社会,即在资本逻辑理论中被理论化的社会,它是一个整体,被某些首要的统一因素(价值的运动)统一起来了。然而在对具体历史进行分析这个层次上,它从总体变成一种社会力量,和其他社会力量相比,这种社会力量的物化力量是独特的。资本的逻辑在历史中是一种强有力的总体化力量,但是它不能把一切现代历史都按照它自身的逻辑总体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