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大家一致同意商品和价值应该是资本逻辑的理论起点,但如何理解那个逻辑,却还是有不一致的方式的。然而,如果我们的目标是在纯粹资本主义的语境中用辩证的方法把握资本的深层结构的话,那么就可以把不一致的意见限制在什么是理解纯粹资本主义社会再生产的最佳方法上,这个纯粹资本主义社会通过商品—经济的逻辑自行运作。
关根友彦接着宇野弘藏的工作继续对马克思的《资本论》进行了重构,他把资本主义理论分割为三个论题:循环形式、生产关系和分配关系。[52]这三个论题和黑格尔的存在论、本质论和概念论在结构上有平行关系。
在循环论中,我们辩证地制造出商品形式、货币形式和资本形式,这些都是循环形式。这些循环形式和黑格尔的“质”“量”和“度”之间有着有趣的密切平行关系。我们已经讨论了商品形式理论和黑格尔的质的理论之间的相似之处,但却没有讨论黑格尔的特定存在的辩证法和关根友彦的价值形式的辩证法之间的相似之处。在这里非常有趣的是:资本的“价值增殖形式”辩证法和黑格尔的“有限性”辩证法,关根友彦的“价值的一般形式”辩证法和黑格尔的“无限性”辩证法之间有密切的相似之处。后一组尤其有趣,这是因为它意味着资本辩证法中的“货币”和《逻辑学》中的“无限性”之间有着密切的相似性。这两者都引出了辩证法的回归,使之成为一个无限的圆圈。
对于黑格尔来说,“度”是质和量的扬弃,或者说,“量和物的质或本性密切相关”[53]。资本形式最初出现于使用货币贱买一个商品,接下来“把它贵卖”的过程中,马克思用M-C-M′象征性地再现了这一过程。这个公式最初纯粹是以量的形式出现的,在量上更大的第二个M是交换的唯一目的。但是,正如马克思指出的,如果每一个人都试图贱买贵卖,那么平均起来以及长远来看,没有人会成功,因为你贵卖给我的将会被我贵卖于你的抵消。这就得出了:为了使M-C-M′成为资本的形式,必须存在着一个这样的C,它的消费是生产性的,而且相对于它所花费的价值,它能够不断地生产出更多的价值。因而,M-C-M′作为资本的原始形式,它必须像黑格尔的“度”那样,既包含着质,又包含着量,质是那个有规定性的C,量是利润。
黑格尔声称,“绝对的漠不相关是存在变为本质之前的最后一个规定性”[54]。相似地,在资本的辩证法中,只有当价值一方面能够没有限制地增殖自身,同时又能对使用价值绝对漠不关心的时候,就像在M-C-M′中那样,价值才是和使用价值“绝对漠不相关的”。当然进入生产论,M-C-M′这个公式的秘密就完全揭开了,这就是对工人的剥削,但是抽象地考察M-C-M′本身,它并没有暗示M是通过C之类的东西而无限制地增殖的。
工业资本作为“度”已经显现出了向生产论(本质)的转变,在生产论中,在劳动和生产过程中剥削劳动力变成了循环形式的稳定根基。[55]在循环(存在)论中,辩证法从一个特殊的范畴向另一个特殊的范畴运动,例如,从“商品”向“货币”再向“资本”运动,其方式被黑格尔称作“转变的逻辑”。正如黑格尔所指出的,“在存在的范围内,当一些东西变为另一些东西的时候,原来的东西也就消失了”[56]。因而商品消失于“货币”之中,这二者又消失于“资本”之中。相反地,在生产(本质)论中,我们理解的范畴是在一个总体之中相互关联的,这个总体表现的是循环(存在)这个直接的表面范畴和生产(本质)这个深层结构之间的依存关系。因而,在生产论中,不再是从一个范畴向下一个范畴流逝,我们发现了深层和表面结构之间在总体之中的反思逻辑。我们似乎返回到了存在,但是,一开始范畴是在描述直接的显现,现在它们发生了转变,解释这些范畴要看它们在总体中的位置,这里说的总体是具有本质的总体。
经验主义开始于直接经验的自足“材料”,接下来通过抽象过程对这一材料进行反思,它必须把这个思想过程视为从材料或“物自身”出发的。与此形成鲜明对立的是,黑格尔认为直接经验是暂时的、短暂的,如此“以至于,反思并没使我们远离事物的本性,事实上正揭示了其真正的本性,这一本性在直接的显现之中只是部分地显示出来了”[57]。更重要的是,因为经验主义者一般都认为现实是孤立的事件(材料),对于他们来说,思考事件之间的内在联系就很困难。[58]若我们想要探究相对的必然性或可能性(这个问题牵涉到时空中相互关联的事件之间的交互关系),思考事件之间的内在联系就是一个严肃的责任。[59]而纯粹资本主义社会理论列出了资本主义经济范畴之间必然的内在联系,这一理论在更具体的层次上能够启发思想,因为在这些具体层次上,事件本身几乎显示不出它们的相互关联。
更重要的是,日常话语的语言是由“表象”组成的,其特征是意象思维,而不是概念思维。
在资本辩证法中,生产论不仅展现出了和黑格尔的本质论相似的反思[60]逻辑,而且,它也相似地分割为生产过程(“作为自内反思的本质”)、循环过程(“显现”)和再生产过程(“现实”)。在生产论中,我们返回到循环形式(存在),但是它们现在和生产过程好像是相互联系的,并且它们已经融入生产过程中了(就像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中做的那样)。再生产过程(现实)理论表明了,只要阶段性的危机能够维持劳动力的商品化,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连同资本主义的循环过程,原则上就能够依靠其自身的原则,而不必借助外来的帮助,再生产它自身并增殖(关根友彦的再生产过程理论既包含了《资本论》第一卷的积累理论,又包含了《资本论》第二卷的再生产图型)。不可以把黑格尔的“现实”和经验的现实混淆,与后者相反,当前者显现时,它就是本质。相似地,当再生产理论在持续的再生产过程中出现的时候,它展现了资本(生产)的本质,这个本质并非经验的现实,而是纯粹资本主义社会的抽象可能性。
我相信,黑格尔的本质与显现和资本的生产与循环辩证法之间有一个重要差异,因为对于黑格尔来说,显现虽然可能是片面的、“单薄的”,但它并不会极端地不忠实于本质,而在马克思的《资本论》中,循环有时则会这样。回过头来看,这种差异和黑格尔的唯灵论以及黑格尔的保守主义都有联系,唯灵论在面对物质的不透明性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谦卑,保守主义则基本上接受了事物自身所是的东西。对于黑格尔来说,显现和本质温和地联系在一起;认知“肮脏的狡计”并没有看穿它们,这些狡计不断用幻象和妄念威胁我们。
然而,资本的辩证法并不能结束于再生产理论(现实),因为它依旧必然会返回到资本,资本是自我相关的,在面对不可避免的使用价值障碍时,它的发展力量都来自自身,而使用价值的这些障碍甚至在纯粹资本主义社会的理想条件下也是不可避免的。就此而言,资本是一个简单的、同质的自我,但是即使在纯粹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它也必须变得复杂,同时还要保持统一。
在分配论中,资本本身的发展来自它自身,并由此和黑格尔的概念论或主观逻辑有某些平行关系。再生产理论已经在向分配论转变,因为它表明了,资本作为一个完整的自我能够依靠其自身而存在。在分配论中,那个自我要面对大量的使用价值的挑战,它必须变得复杂,同时又保持统一。
在再生产理论中,资本作为一个同质的“自我”不仅显示了其再生产自身的方法,而且显示了其通过与同质劳动的关系而积累自身、增殖自身的方法。尽管已经变成了一个自我实现的、同质的“自我”,资本依然不得不充分发展它和这一自我的内在复杂性之间的关系,以及它和这一自我世界的外在复杂性之间的关系。在分配论中,自我对自我的关系与黑格尔概念论中的关系有某种平行性。在这里,资本必须与不同技术本身所具有的复杂性(类似于“主观概念”)、地产(类似于“客观概念”)以及商业利润和生息资本(类似于理念)保持联系。区分内在与外在的最终中介是利润率和阶段性的危机,而且内在与外在似乎也是被它们统一在一起的。
分配论分为三个部分:利润理论(主观性)、地租理论(客观性)和利息理论(理念)。在利润理论中,技术的多样性形成了生产价格和市场价格,而平均利润率维持了资本的统一性。更重要的是,技术进步造成了利润率下降,这种下降暗示了资本可能并不是永恒的。资本需要处理地产,这才产生了地租理论,因为即使在纯粹资本主义中,地产也不是它能直接控制的。为了处理由地块之间和土地资源之间不可避免的质的差异而造成的剩余利润,资本必须产生出地租这个范畴。最后,由于生息资本的出现,资本自身变成了商品。结果,资本的投资运动是由商品经济的逻辑“精妙地调适的”。开始于商品的辩证法经历了整个圆圈,终结于资本自身的商品化。
讨论马克思同宇野弘藏和关根友彦之间的差别并不是我这里的目的。但是,考虑到最近的争论,宇野弘藏与马克思之间有一个根本差别,这个差别实在是太重要了,我们压根无法忽视它。宇野弘藏和关根友彦声称,马克思引入劳动价值论的方式使得这个理论无法获得辩护。按照宇野弘藏的观点,在我们还不能够理解价值是生产过程的实质基础时,必须彻底地把价值确立为、理解为循环形式。因而,在循环论中,不存在价值实体,只有价值形式,而且只有在生产论中才能够引入劳动价值论,并且只有在生产论中才能够严格地发展价值理论。推迟引入劳动价值论,这种做法有时会引导解释者把宇野弘藏的方法说成是“循环本位”的,而事实上,他的方法是十足的辩证法。宇野弘藏和关根友彦之所以以这样的方法来发展劳动价值论,或许是因为他们预见到了后来发生在西方的争论(按照他们的方法当然也能消除这个争论),因为这个争论的部分起因就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的前一部分对劳动价值论的表述是无力的,有时还是含混的。[61]事实上,关根友彦的资本辩证法恰恰表明了:劳动价值论和资本逻辑是不可分割的。
让我先总结一下到目前为止对黑格尔《逻辑学》和资本辩证法的讨论。与存在论相似,循环论也使用了转变的逻辑。按照米勒(Miller)的观点[62],存在论的范畴主要是描述性的,本质论的范畴是解释性的,概念论的范畴是自我解释的。在循环论中,商品形式“过渡到”货币形式再“过渡到”资本形式,而且在每一次过渡中,先前的范畴都消失了(例如,商品形式消失在货币形式中),如此一来,它们之间的相关性就依然是未言明的。这造成循环论的范畴是描述性的。相反,在生产论中,这种关系是言明的,因为循环形式在实质生产过程中找到了根基。这种关系的核心是资本—劳动关系,劳资关系是榨取剩余价值的基础。在这里,循环形式变成了某个本质的必然显现。正如黑格尔所说的,“相对于从一个质流浪到另一个质,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物中有永恒的东西,那个永恒的东西首先是它们的本质”[63]。翻译成资本辩证法的语言,这意味着,循环形式的根基只能是社会生活,在这种社会生活中,循环形式变成了资本主义劳动和生产过程的显现,从而具有了一定的持久性。尽管资本并非“永恒的”,它还是显示出一定的持久性,这在根本上依赖于资本主义的劳动和生产过程的持久性。由于资本首要的深层结构是在资本—劳动的关系中显示出来的,生产论的那些范畴是解释性的。分配论解开了资本自我关系的复杂性,因此,这一论题中的那些范畴是“自我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