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行动中克服唯物主义与唯心(1 / 1)

主义的对立

你们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

——卡尔·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

马克思站在资产阶级时代的尽头。当资产阶级的自我认识在德国哲学和英国人的古典国民经济学中完成之后,马克思便开始了他自己的阐释。他的任务只能是:“扬弃”传统,在事实中并通过事实来超越资产阶级世界的“狭隘视域”。扬弃以占有为前提,以传统的广泛传播渗透为前提,这种传播渗透可以“比它们的代表人物更好地理解”传统。辩证的扬弃“从世界的原则之中”发展出了“世界的新原则”,它与内在性相联系,并通过自觉的活动而实现了自我超越。所以什么是这种资产阶级的现实,什么是隶属于这一现实并对之进行补充的意识形态?它如何能够被扬弃和克服?

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是对错误现实的错误反映。[11]它既不是对错误世界的正确反映,也不是对正确世界的错误反映。然而,在它的双重谬误中,却不存在任何对错误本身的辩证扬弃,而是要求先把那种错误的现实变为“正确的现实”。然后,以此为基础才可能达到原初的真相。

更进一步讲,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以它的唯心主义为特征。唯心主义是这样一种学说,它把观念变成独立的、与其余现实相隔绝的因素,并且把观念视为历史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

这种意识形态(狭义地来讲)在两个方面是错误的:

首先,绝对(本身)错误的是,观念性的东西独立化、隔绝化为一个不依赖于历史整体的实体。

其次,相对(与这种意识形态所指向的现实相关)错误的是这样的断言:观念性的东西、意识是历史的真正动力。

绝对错误可以从理论上通过一种在意识形态上保留的修正来消除,如果这种修正不是相对错误的必然结果的话;而相对错误如果缺乏它所描述的、同时又是它所推动的现实的修正,就不能被纠正。

资产阶级—资本主义世界的现实是错误的,因为在其中,客观的、不依赖于人的知识和欲望的物质进程左右着人类的命运[12],尽管按照其“类本质”来说,人是一种有意识地生产其本质(并且把自身作为类而进行生产)的本质。[13]换句话说,资产阶级—资本主义世界是错误的,因为在其中发生了“异化”,因为在其中,所有(孤立的)个人有意识的单个行为的结果,都被自主化、异化、物化为一种与他们相对峙的物质力量。

因此,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相对错误在于:它对错误的世界进行了断言,声称其中发生着正确的事情;它通过把物质关系的物化的优势变成自主的、观念性的因素,进而使人在精神上与之和解(黑格尔),由此掩盖了错误世界的错误性。

马克思所采取的第一步就在于,批判方才论述的对资产阶级—资本主义世界所进行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掩饰。批判地撕裂这层面纱是对意识形态与现实的错误性加以扬弃的前提条件:它使这一行动既表现为必要的,又表现为可能的。

行动的必然性在道德上依赖于本身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的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社会秩序所表现出来的错误性,在事实上依赖于无产阶级的贫困[14],无产阶级被迫在劳动中实现这种异化,直至饿死。

行动的可能性在于,这个错误的、异化的世界(尽管是无意识的)总已然是人自身所创造的世界。所以只需对人们说,他们通过自己的活动方式亲自创造了那些异化的力量,以便由此向他们指出克服异化的手段。[15]在这一刻,由于他们将意识到,异化源于他们自身的被异化的活动,所以他们也就已然获得了(然而,只有真正涉及具有自我意识的阶级时,才会如此)通过另外一种活动来克服异化的能力。

这种克服异化的活动绝不会是个体行为。因为孤立的、自觉的个体行为恰恰导致了整体中的那些无意识的、未欲想的后果(马克思称之为异化)。只有通过具有相应的集体意识的自觉的共同行动、集体行为,才能扬弃异化。

资产阶级—资本主义世界的社会集团是各个阶级,它们不再通过不同的法律功能,而是通过不同的经济功能(在生产关系中所处的地位)而相互区别开来。与资产阶级社会的其他阶级相比,无产阶级的特点在于,它承受着(只是承受着)自己无意识地创造出来的异化之苦;与此同时,资产阶级却是这种异化的受益者[16],因此它不能意识到自己“在文化中的不适感”(弗洛伊德语)的社会原因。所以无产阶级的苦难是应该导致革命变革(导致集体行为)的意识形成进程的根本前提。

马克思理论的第二步真正克服了错误的世界以及与之相伴的错误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这种克服并不在于对错误的世界进行歪曲,因为那样的话,它将始终是错误的;而只能在于用有意识地生产出来的正确世界来取代无意识地生产出来的错误世界。

使资本主义的错误世界成为正确的世界,并扬弃其错误的反映这个过程,更确切地说是这个行为,即它的具有自我意识的无产阶级所实行的革命。

在具有自我意识的、并且基于这种自我意识而集体行动的无产阶级中,作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之标志的观念的(有意识的)要素与物质的(生动的、客观的)要素之间的分裂与隔绝得到了克服。与此同时,异化也在无产阶级中得到克服,它曾导致不为人的意识所控制、摆脱了人的客观过程对人的命运的规定。换句话说,当社会现实不再是“唯物主义”时,意识也在同一时刻(在意识形态上)不再是“唯心主义”的了。[17]在无产阶级具有自我意识的集体行动中,“观念”形态或者行为与“物质”(历史)都同时变得有意识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变得有自我意识了。

现在,不再存在什么被孤立的或者可以孤立的“意识形态”,存在的只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在发展趋势上包含整个社会的)无产阶级,它按照这种意识而一致行动。因此现在,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相对错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通过改变现实而成为真理,因为现在,恰恰是意识、人的历史的自我意识,决定着人类的命运。然而,正是联合起来进行革命实践的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与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世界相对,而不是存在于彼岸的观念天国中。在这种自我意识的行动中,人类保持着(证实并实现着)自己的类本质,因此,他们也不再试图把它作为观念或者绝对精神赋予超验者。具有自我意识的社会行为本身在它们的行动中超越了自身。它们所创造的不是“彼岸的天国”,而是一个它们能够全面占有的人化世界。[18]人类在对自身行为的充分意识中而使自己人化,从而有意识地、理性地实现了包含全部现实的历史进程。

如果仅仅就人类通过历史并在历史中形成而言,可以说,迄今为止的历史是人的历史,但从今以后,历史才成为真正的人的历史,因为无产阶级大众成了历史的真正主体,而且,它们并没有因此而不再是历史的“客体”,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历史的实体”[19]。这样一来,无产阶级成了现实的历史主体—客体(卢卡奇语):“我们按照已然引用的维科(Vico)的预言创造了我们自己的世界,当我们能够把全部现实作为历史……而进行考察时,我们也就在事实上达到了能够把现实视为我们的‘活动’的立场。”[20]在这一思想中,青年马克思和格奥尔格·卢卡奇的能动主义哲学达到了顶峰。

首先必须认识到,这样的一种哲学是可想象的,并且是自成一体、前后一贯的。它是对黑格尔思想的过度“延续”。如果历史运动不仅可以在对过去的回顾中被明明白白地扬弃,而且还可以在对未来的展望中被有意识地塑造,那么在静观中与世界精神相同一的圣人就必须被包含并塑造全部(人类的、历史的)现实的主体—客体所取代。精神被它的化身(无产阶级)所接替。正如历史进程的客观意义成为思想家(他参与了承载这一意义的思想运动的实现并与这一意义完美契合)的自我意识一样,迄今为止人类的经济社会历史所经历的无意识地发展的意义在无产阶级的革命(变革)行动中成为具有自我意识的行动。自觉行动的无产阶级一致肯定以往历史所具有的意义,肯定初次实现这一意义的行动,因而它是实现自身历史的行动。

促使马克思赋予无产阶级以这种决定性的世界历史地位的原因有三点:

首先,马克思认为,按照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规律,无产阶级的人数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它会包含人类的绝大多数。

其次,马克思把人的自我意识与无产阶级存在(雇佣工人的存在方式)的现实的物化与异化这二者之间的日益尖锐的张力视为促使行动的苦痛之源;因而,这样一种彻底的、触及人类存在之源的苦痛,也只能通过一场彻底的、消除整个异化的现实并使之人性化的革命来克服。

最后,尽管资本主义体系及其个人主义、利己主义的意识形态产生了种种腐化堕落,但马克思仍然期望工人在实际的(以技术为条件的)合作中形成某种团结友爱的同志关系,它容易使这个阶级进行真正的集体行动。

第一个原因是社会经济方面的,第二个是形而上学方面的(直截了当地讲就是“神学”方面的),第三个是心理学方面的。即使马克思的代表作首先致力于证明资本主义社会的“符合自然规律”的灭亡趋势,我们也仍然可以从中感受到异化的学说,因为异化的原因可以结合雇佣劳动而得到揭示。[21]当然,从1846年开始,马克思论著的着重点便日益转向为无产阶级哲学提供社会经济根据。统一的思想居于幕后,并且不再为许多(也包括社会主义的)同时代人所知晓。如果人们想了解马克思主义通过恩格斯、狄慈根、列宁及其后继者而被发展成为一种广泛的“世界观学说”的意义和原因的话,那么人们必须考虑到这种联系,因为它在这里必然遭到了严重的简化。马克思认为,实现对包含全部现实(整体性)的历史进程的认识是与无产阶级的夺权同时发生的,因此,无产阶级就把自己构建成了这同一过程的主体—客体。恩格斯和列宁所阐述的辩证的进化学说构成了无产阶级党组织在世界观方面的限制,并且把无产阶级的生动的自我意识要素物化为一种“意识形态”。对主客体统一性的分裂过程来说,狄慈根和列宁的素朴的、实在的认识论是代表性的,正如它对自然与历史世界的辩证(以“飞跃”为中介)统一的强调同样也具有代表性一样。自然与历史世界的这种统一性不再以人的生气勃勃的行动为中介,而是从物质出发(因而片面地从客体方面出发)进行原初的理解。马克思认为,伟大的辩证转变通过现实趋向思想、思想趋向现实[22]这样的相互渗透——在哲学遇到无产阶级、在转化为行动的自我意识遇到达到自我意识的(社会经济)进程之中——而产生。[23]在恩格斯那里,(拙劣的)无限的进化过程(它的种种质的“飞跃”显然被解释成为辩证的)取代了向自我发展的整体。进一步取消意识以及整体性这个范畴的变革作用,标志着辩证唯物主义从其创始人向后来的斯大林的发展。这种发展在下文中将会继续予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