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的理论概念(1 / 1)

既然我们的目标是要在一个更为广闊的视域下重构马克思关于人的观念,那么我们将以马克思对理论的理解为出发点。每一种立场,即便是在隐性的层面上,都会预设某种理论范式。要理解马克思所持有的理论范式,最好的方法是留意马克思与青年黑格尔派的关系,特别是他与费尔巴哈的关系。

费尔巴哈的一个基本旨趣是将抽象的哲学思想与生活本身关联起来。他的思想的一个要点在于这样一种信念:与那些思辨哲学完全不同,未来哲学的任务是“将哲学从观念天堂里神圣的、自主的福祉之处拉回到人间的苦难当中”①。在将哲学与生活相关联的努力当中,批判扮演着主角,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意识到人的正确位置,这在费尔巴哈关于宗教的论述中特别地显现出来。在关于《基督教的本质》这部书中,他详尽地阐发了这一点。这部书出版于1841年,在知识界随即产生了重要影响。它被视为一种明确的宣言,让那一代学人更为切近于对宗教的批判,尽管这一批判早在1835年大卫·施特劳斯的《耶稣传》出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施特劳斯只是满足于弱化福音书的权威性,而费尔巴哈则在弗洛伊德之前就宣称宗教不过是人构造的一个关于人自身的完美规划。

尽管费尔巴哈将批判视为重构哲学的基本手段,但如果我们认为他的哲学不再是哲学,认为他完全改变了哲学,则是错误的。相反,在他看来,他改造的只是某一类特定的哲学,即黑格尔式的哲学形式,但他本人仍然是一位哲学家。

在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我们不难发现同样的态度。早期的马克思,如同费尔巴哈一样,着力于将哲学限定为一个特定的任务,即对既存国家进行批判,并与那些服务于思辨形而上学的应用对立着。追随着费尔巴哈的角度,马克思认为哲学应该揭示人类的自我异化的各种形式。 “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②

确实,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当中,马克思就试图说明这一目的,正是意指对自我异化的揭露,马克思随即写道 “随导言之后将要作的探讨——这是为这项工作尽的一份力。”①

尽管哲学家经常确认他们的思想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但他们从来不沉溺于经验的讨论。相反,马克思的著作充溢着具体的分析,这一点很少出现在哲学的论著当中。这些分析看起来好像与哲学毫不相关,很多人持有这样的看法。这样一种印象又获得了马克思某些表述的支持。例如,在《巴黎手稿》的序言当中,马克思写道:“我的结论是通过完全经验的、以对国民经济学进行认真的批判研究为基础的分析得出的。”②虽然说在手稿当中,这些描述还不够精确,但不可否认的是经验的材料大量充斥于其随后的著作中。

尽管马克思也同样认为只有进行批判才能介入社会现实,但他无法接受与他同时代的青年黑格尔派们所持有的前提预设:仅仅进行批判就最能够使社会改变了。这一观念在随后布鲁诺·鲍威尔的著作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后者认为我们只需要关注批判,剩下的事情历史会给予关照。③这种视角实际上引发了对观念的无警惕的乐观主义,如果任何东西都能够进入意识,它自身就可以在历史当中实现出来。当马克思在其著名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写道“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④的时候,他已经明确地拒斥了这一观念。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一宣言不仅仅是针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更是对抗之前的所有哲学的。显而易见的是,阐释绝不足以改变社会条件,它所能改变的仅仅是我们对这些社会条件的理解。

如果我们试图概括马克思与青年黑格尔派的关系,就会发现,在某种意义上说,马克思对理论理解包含着两个要素。首先,马克思在两个领域保持了他的同时代人所拥有的批判态度。他批判同时代思想,包括黑格尔的哲学以及青年黑格尔派的寂静主义态度,同时他还批判当时的社会现实。但我认为,如果因为马克思对哲学的所有形式都持有批判态度,我们就假定马克思的思想对立于所有哲学,这显然是错误的。正如马克思写的那样: “你们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①其次,如果仅批判自身不足而带来现实的变化,那么这必然需要理论维度上的某种深化,后者将表明那些对现实的修正将如何展开。

后一点将马克思与同时代的青年黑格尔派区分开来。尽管马克思分享了他们对于人的条件的批判旨趣,但他却将这些批判带入另外一个领域,即对社会经济领域的讨论。尽管黑格尔有关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但青年黑格尔派却很少关注这一领域。确切地说,在某种意义上,马克思的观点与诸如费尔巴哈等人的看法并非完全不同,但马克思却感到有必要补充某种理论的批判维度,即为在社会语境中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提供一种基于当代社会现实的概念分析(conceptual analysis),并进一步指出这种分析如何能够让现实发生变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马克思与所有理论分析对立,他需要基于当下的社会条件详尽地分析实现变革的可能性。正如马克思在一封信中所言: “真正的理论必须在具体的情景和普遍的关系当中被澄清和发展出来。”②但他不满足于单纯的批判,并意图理解其批判的实践效用的真正可能性,以便能够真实地改善社会现实,因此马克思的理论意图和立场与后黑格尔传统的其他人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