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马克思神话”,或者恩格斯,马克思主义的创立者(1 / 1)

告读者:1970年5月,伍珀塔尔(Wuppertal)组织了一个国际科学研讨会来纪念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诞辰150周年。这次会议吸引了超过50个恩格斯研究专家参与,他们来自欧洲国家、以色列和美国。这次会议的任务是重新将现代研究融入卡尔·马克思最亲近的朋友和合作者,也一般被视作马克思主义创立者之一的人的思想中。我是那些被邀请参与这个讨论会的人之一。我提交了一篇由八个“主题”或“观点”组成的论文,核心是恩格斯在建立20世纪主导意识形态中的责任。因为已经设想这次庆祝活动应该是科学的,而不是纪念性的,所以我想有责任将我坚持批判性的原则传递给社会科学家,使他们了解思想演化在20世纪特殊的事件中所引发的一些问题。我给这次研讨会的组织者发去了我的论文。这篇论文是用德文写的,题为《关于“恩格斯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创立者”这一主题的观点》(Ge-sichtspunkte zum Thema“Engels als Begrunder”)。

到了伍珀塔尔后,我大吃一惊,因为研讨会组织者很快通知了我研讨会所面临的困境:苏联与东德的同事听说了我的“观点”后很气愤,并且威胁说如果我的论文不从这些研讨中撤出,他们就退出这次研讨会。经过艰苦的协商,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我的论文不再在大会上宣读,仅供评论和讨论。

下面是根据我的德文手稿翻译成的、被许多评论者进行放大的英文版。德文手稿被伍珀塔尔讨论会拒绝了。

至于说到《宣言》中所提出的那些原则的最终胜利,马克思把希望完全寄托于共同行动和讨论必然会产生的工人阶级的精神的发展。①

马克思主义并不是马克思的思想方式的最初产物,它是在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心中创立的。到目前为止,“马克思主义”这个术语包含着一个理论上的可以理解的主题。这个责任并不在于马克思,而在于恩格斯。另外,如果理解马克思仍然是当前世界所关注的问题,那么,恩格斯只是部分地解决或根本没有解决大部分相关的问题。这并不是说,恩格斯应该被排除在关于马克思的讨论之外,而是我们在考察马克思文体的过程中,要尽可能公正地追问恩格斯的论断是否并且在多大程度上应该被考虑进去——马克思的文本几乎完全为他的朋友恩格斯所忽视。根据更一般的说法,即恩格斯作为马克思的学术遗产不容挑战的执行者的能力,在什么程度上回答了马克思的文本所引起的物质和学术上的问题。

这个问题促使我们去考察一个中心问题,即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的思想关系。他们两人都被认为是一堆贴有“马克思主义”标签的政治和意识形态概念的“创始人”。这个问题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这一点,表明了一种很能说明我们时代特征的现象。这个现象可以被称为“20世纪的神话”。这两位“创始人”本人在说明他们的友谊和思想合作的特殊性质时,曾不止一次地提到神话中的人物:马克思曾幽默地提到“德奥克利兄弟”的例子以及奥列斯特和皮拉德①的例子,恩格斯也用“阿利曼—马克思”把“奥尔穆兹德—恩格斯”②拖离正路的谣传开过玩笑。③在有些地方,这两个朋友甚至作为一个人出现。例如,在以他们两人的名字作为主语的句子中,谓语动词用了单数形式(“Marx und Engels sagt”)。④我们也注意到相反的倾向,即有人试图,而且是越来越频繁地试图把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立起来:前者被认为是“真正的创始人”,而后者只是一名“伪辩证法家”。

如果我们要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的关系,除非我们摆脱关于“创立”的传奇说法,除非我们不把马克思主义概念确定为我们方法论的出发点,不然就会无所进展。

卡尔·科尔施的巨大功绩,是在二十年前,在彻底改变他的思想立场之前,就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批判的考察。虽然这种批判严厉到近于宣战,但是科尔施并没有把它进行到底,因为他未能使马克思主义概念完全摆脱其神话因素。相反,他设法通过使用语言学的花招回避了这个困难,以便保存马克思学说的一些重要方面来“重建革命的理论和实践”。在《关于今日马克思主义的十个论点》中,科尔施随便使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教导”“马克思主义学说""马克思学说”和“马克思主义”这些说法。①在关于社会主义运动的先驱者、创始人和后继者的第五个论点中,科尔施没有提马克思的挚友恩格斯的名字!②

显然很难给“马克思主义”的概念下合理的定义。

在晚年,当其著作已开始为他赢得相当声誉的时候,马克思曾想方设法要摆脱这个概念。他不止一次地断然宣称:“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③恩格斯把这个惊人的警告通知了他们的门徒,并且传给了后代。这是他的功劳,然而这个不能使他免除他对以自己的威望批判了“马克思主义者”和“马克思主义”这两个名词应负的责任。作为理论(恩格斯承认这一理论是由别人而非自己发现和完善的)的捍卫者和继承人①,恩格斯深信他颂扬马克思的名字是伸张公道。然后,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促进了一种神话的发展,其毁灭性的精神后果是他绝没有预料到的。今天,我们能够衡量他那成问题的献祭做法的全部后果了。当恩格斯决定采用他和马克思的敌手们在论战中轻蔑杜撰出来的“马克思主义者”和“马克思主义”,通过把这些名词变成光荣称号来使“科学社会主义”的拥护者们蔑视他们的敌人时,他大概没有想到,这种挑战的做法(也许是无可奈何的做法?)使他成了一种注定要统治20世纪历史的神话的教父。

我们可以把马克思主义神话的起源追溯到国际工人协会(IWA)发生内部冲突的时候。那时,人们第一次在轻蔑的意义上使用了这个名词。20世纪70年代早期,马克思在国际工人协会中的对手,即以巴枯宁为首的“反权威派”,为了反对马克思的影响,别出心裁地造出了像"Marxides""Marxiens""Marxistes"这样的名词,来诽谤他们的“敌人”及其追随者。①

“马克思主义”这个词似乎在1882年第一次被一本著作的书名使用——保尔·布鲁斯把他的论战小册子取名为“国际中的马克思主义”,对法国社会党中的“马克思主义者”进行了攻击。然而,法国的门徒们渐渐地习惯了这种并不是由他们创造的新的称呼,并且帮忙把它们从宗派的绰号发展成了带有政治和意识形态内容的概念。

最初,恩格斯似乎并不愿意使用这样的术语。他比谁都清楚,这有可能损害马克思著作的基本意义。马克思本人就认为他的著作是实际社会运动的理论表现,绝不是个人为少数政治和思想方面的优秀人物而发明的学说。恩格斯的反对一直坚持到1889年,这时,“可能派”“布朗基派”“布鲁斯派”“集体主义派”和“盖得派”之间的内部争吵可能要造成法国工人运动的最后分裂。恩格斯承认使用“马克思主义者”和“马克思主义”有明显的危险,所以,他在提到“马克思主义者”或“马克思主义"时会加上引号,或者在前面加上限制词“所谓的”,设法防止进一步的混乱和意识形态上的损害。当保尔·拉法格担心他的叫作“马克思派”的集团,会被看作工人运动当中的一个“宗派”时,恩格斯回答道:“我们一直称你们为‘所谓的马克思派’,没有用过别的称呼,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该怎么称呼你们。如果你们

另有同样简短的名称,请告诉我们,在适当的场合我们也乐意使用。”①

如果说尼采发表了《瞧,这个人》(Ecce homo)来防止不肖的门徒有一天把他尊为神圣,那么对马克思来说,这样的预防措施似乎没有必要。除了他所计划的著作的一个片断以外,他没有完成和发表任何别的东西。他发表的和未发表的著作就等于一道正式的严格禁令:不能把他的名字同他为之奋斗的事业,以及他相信他是以现代无产阶级无名群众的名义提出的学说联系起来。可是恩格斯赞同了这种命名。虽然他认为自己是马克思的继承人,但实际上他是马克思主义学派的创始人,尽管不由自主。恩格斯常常颂扬的那种“历史的嘲弄”,跟他开了个恶作剧似的玩笑。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他在70诞辰时说的那番话完全说中了:“我只是有幸来收获一位比我伟大的人——卡尔·马克思播种的光荣和荣誉。”②在纪念他诞辰150周年的今天,我们必须给予恩格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这一头衔。

在把马克思主义作为对马克思的崇拜的历史上,恩格斯起了主要的作用。对于恩格斯与马克思的友谊中的人的方面,人们都非常了解,不用在这里专门考察。然而,另一方面,我们有必要详细考察恩格斯的行为对马克思,对他的追随者和较远的门徒的影响。恩格斯总是甘愿当马克思思想的先锋。他写的许多东西,马克思肯定是不能毫无保留地接受的。然而,由于尊重友谊,马克思自始至终都保持一致,因此在这种场合总保持沉默。我们无法了解马克思是否完全赞同恩格斯所独立思考的东西,譬如说“自然辩证法”。然而实际上这个问题并不是很重要,因为我们知道,马克思曾公开赞赏他朋友的理论才能,甚至把自己看作恩格斯的学生。①

马克思当时不能做的事情,今天已成为研究这两人著作的人们的严格义务。我们当前的任务是破除围绕着马克思的神话的魔力,弄清楚恩格斯的著作在发展社会主义思想遗产和决定工人运动的命运方面的真实地位。

我们只有承认恩格斯有创始人的气质,才有可能了解为什么他在整理出版马克思的著作时采取了可以引起严重非难的方式,而且这种方式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引起更多的非难。①恩格斯忽略了大量的马克思著作[像博士论文的准备材料、克罗茨纳赫(Kreuznach)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巴黎和布鲁塞尔的手稿、1857~1858年的经济学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许多研究笔

记本以及他和第三者的通信],这些著作给研究者和专家提出了解释上的新问题。不止于此,这些著作还引起了新类型和新时代读者的兴趣。

上述几点,现在被当作“围绕马克思主义的问题是我们现时代的神话争论”的导言。恩格斯在创立这种神秘化的一般过程中的责任当然是这种争论的一部分,但它是属于第二位的。如果我们承认马克思在唯物主义中的教训的有效性,这种有效性会告诉我们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只是所有意识形态变种和分支中的一个——并不是像闪电一样从空中一晃而过。它们从根本上依赖于阶级利益,这种阶级利益是权力利益。如果我们承认恩格斯所宣称的马克思的学术传统是合法的,那么就不需要以其他理由并以他的名字和名义谴责所有制度化的马克思主义的形式,谴责在我们这个大动**的时代里存在混乱和幻想的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