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仇不一定是报仇,可能只是单纯地收尸。
宣郊明白自己这位恩师的性情,他是真的让自己外出去打探消息。他有些后悔说谎,应当直接告知恩师那女修只是金丹期。可现在再改口也来不及了,为了免除责罚,他只能够硬着头皮接下这个任务。
他一直知道博浪村祭品的事情,不过这等小事随便找两个精怪就可以做了,犯不着他这个大弟子亲自动身。眼下他也打算将那鲤鱼精给唤过来。然而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已经丧了命!宣郊又是愤怒又是惶恐,他不敢堂而皇之地出去,只能再找了只鲤鱼精,舍去一枚“化形丹”,让其前往岸上打探。
鲤鱼精并非是自己修炼得以开灵智化人形的,而是借着丹力强行开智,这样的后果便是这只精怪智商有限。从水中爬上来,当着村民的面,一身湿哒哒地进入了村中——恐慌在村子里蔓延,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缩着不出。而鲤鱼精则是愣愣地走到了村中间,左顾右盼,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
在鲤鱼精迈入村子的那一刻,卫含真二人便得到了消息。比之一剑斩了,显然让它当个“引路人”是个更好的选择。一道灵光闪出,精准地打在了那鲤鱼精的身上。鲤鱼精愣了愣,脑海中忽地填充了很多之前不知道的讯息,他顿时一喜,露出了一抹憨憨的笑容,转头就往外边跑。
“跟过去瞧瞧。”卫含真低声道。
这鲤鱼精看着脑子不大灵光……未必真的是那博浪水君的手下。
宣郊虽是水族出身,但并不喜欢留在水域中。他学得也是玄门修士“仙风道骨”的作态,此刻正坐在自己辟出的洞府中翻检可利用的护身宝物。
“大人——”鲤鱼精回来的时候,他先是一喜,继而面色骤然一变。双手倏然朝着一枚玉简上一点,顿时灵光涨起数丈高,将他整个包裹住。然而一道青光钻入其中,啪嗒一声响,便打灭了那灵光,将宣郊定住。
到了这会儿,宣郊哪里不知道是被人找着了?他恨恨地瞪了鲤鱼精一眼,手指一掐诀,破了这定身的书法,法剑一展,顿时朝洞府外冲出去。果然,是那先前一照面就打死渠平流的女修!她还找了个帮手!
“道友就不要走了吧。”卫含真望着宣郊莞尔一笑。
宣郊冷哼了一声,祭出了一道淡淡的求救青烟,可师尊到底会不会来救自己,还是个未知数。当初他师兄弟两个都不是那女修对手,别说现在对面有两个人了。宣郊眼珠子转动,掐了诀将那法剑运使的如同穿花之蝶,照着卫含真二人的面门劈去。
卫含真冷哂一声。一眼便看出这厮是修至金丹一重境的妖蛟,他走得是灵修的法门,运使的飞剑也是玄门的路数。她负手站立不动,素微望着宣郊,眸光骤然深邃了几分。先前让这妖物逃走了,这回定然要留下他的命。
她知道宣郊又逃跑的心思,并未祭出本命剑器,而是将功法一运,起了一片铺天盖地的水潮来。宣郊见状顿时一喜,他虽然不热衷于水中行走,可到底是水族出身,在这水中化作原型,逃遁本领自然更强。念头一起,他直接将身形一化,变作了近百丈长的蛟龙主动往北冥玄水中一钻——
可在触碰到那玄玄之水时,他顿时神情大变!这水流沾身不断炼化自身的血肉,而且还有一道道暗藏的雷光直劈神魂,分明是长观宗的神通道术!再想其他已经来不及了,当务之急是从水中脱身。可素微见他入了水中,哪里还会放过他?周身灵力暴涨,水中雷光大动,一道道轰鸣声传出,竟是将那蛟龙打得血肉模糊。
等到那蛟龙彻底魂飞魄散,素微才将那水潮一收。
“方才这厮发了一道青烟,直到此刻都无人来援。”卫含真缓声开口道。
素微拧了拧眉,她也觉得此事并不是这恶蛟自身能够做得。
忽然间,一道光华如长虹贯日,威势无匹。
卫含真和素微二人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警兆。
袖中飞掠出一抹拳头大小的宝珠往那湛湛光华上一撞,顿时银光崩裂,如屑横飞。
“二位道友何故打杀我门下弟子?”一位老道人踩着一个莲花宝座,自远空飞来。在收到宣郊飞烟符时他就动身了,只不过一直没有出手相助。那北冥玄水一出,他就猜到了这二人的身份。平日里,这等弟子还是有多远躲多远,他们的师长不会在危急关头现身相助,但是未来,此宗弟子会对你进行追杀,不死不休。然而他祭炼的器物还差一些血食,如果能够拿这两名修道士为饵药——想至此,老道人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凶光和杀意。
什么元婴修士,他现在明白过来了,是宣郊那混账糊弄他的。
“阁下便是博浪水君?”卫含真望着他沉声问道。这老道人虽然一副老态,但是身上并没有死气,显然被她猜中了,他已然迈入了元婴期。
老道人呵呵一笑,打了个稽首道:“贫道况鱼肥。”
卫含真拧眉道:“道友气息绵长圆融,显然也是玄门正宗,为何做此等有违道义之事?”
对方没有自道名姓,况鱼肥略有几分不满,但还是压了下去。他笑道:“贫道往日护佑此辈,而如今需要其人之助,有何不可?若不是贫道出手,恐怕博浪村中的人都不存了。他们报答贫道是应当之事。”
卫含真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没必要再辩了。她拧着眉望着这老道人,冷声道:“既然如此,那便手下见真章吧。”
况鱼肥望着卫含真,戏谑一笑道:“道友虽然是玄门正宗,可也不过金丹三重境吧?要知道金丹三重境与元婴之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道友这回可是托大了。”
卫含真眸光泛着冷光,她往前打出了一道金芒,顿时便有一道厉芒朝着况鱼肥身上打去。况鱼肥眉眼抖动着,藏着几分嘲弄之色。他不闪不躲,直到那红光擦着他的面颊留下了一道血痕,才肃然警觉了起来,凝重道:“玄器?”他身体一抖,顿时一道水蓝色的光华将他的身躯包裹住,手中掐诀,打出了数道罡雷。
“玄门雷法?”卫含真一挑眉,祭出了一块玉牌。此玉牌名“沉玉牌”,是用玄龟甲祭炼而成的防御玄器,这回离宗特意带出来的。玉牌抖出一道如水流般的光华,将她与素微笼罩在其中。雷光落下,噼里啪啦爆响,沉玉牌如一叶浮舟飘荡,然而光华分毫不损。
“又是一件玄器?”况鱼肥眉头一皱,显然没料到这金丹期的修士都有如此丰厚的身家。但是很快,他的眼中闪过了一道亮芒,若是能够将这两位修士斩杀了,玄器便是他的了。冷笑了一声,他放出了一只血线虫,此是在血泊邪秽中蕴养的,是阴邪之物,专门用来污秽法宝。
血线虫振翅而飞,眨眼便形成了一大群。
素微取弓在手,灵力为弦。火红色的箭矢陡然而发,灵光并着虫群一并消失。只是那头虫尚在,眨眼又出了一群新的。有一部分已经冲到跟前,往那水蓝的光华中钻,一旦身死,就在其中留下了一个黑点。
卫含真眸光闪了闪,北冥玄水哗然而起,将那虫群一卷。只是死了一群,还有一群。她这行为只是陡然消耗灵力。
况鱼肥不着急,直到在那防身法器废去之前,他的道术对这二人造不成伤害,他捏着胡须笑眯眯看卫含真二人的动作。
“师尊?”素微拧着眉,觉得这血线虫颇为棘手。
“无妨。”卫含真眸光微暗,金剑玄梭骤然飞起,绕着况鱼肥周身转动,打出道道光芒。
况鱼肥笑眯眯道:“道友只是金丹期,如此御使玄器,支撑时间更短呢。”他朝着那头虫打出一道法诀,将其变得更为暴烈。有无数虫子虫孙挡着,它始终不曾被北冥玄水卷去。
黑点越来越多,仿佛要攀上玉牌。片刻后,水蓝色的光华一抖,玉牌上灵光暗淡,终是落回了卫含真手中。
玄器被污,几无护身之能!况鱼肥见状眸色一寒,顿时荡开了迎面而来的金剑玄梭,朝着卫含真她们打出了百道雷光。他的灵力运转有片刻的迟滞,而脚下一尾墨鱼陡然跃起。
雷光笼罩了方圆百里地,将天地照成一片诡异的紫红色。那分明被污浊的沉玉牌骤然展出宝光,将卫含真二人护得滴水不漏。
沉玉牌乃是上乘的防御法器,岂会如此轻易被血线虫污浊?只不过是卫含真借着障眼法,引得况鱼肥下那“百炼雷”。她恰是知道这门雷法神通,若是一口气打出百道雷,周身灵机会有片刻阻滞。就算这一瞬延长,她们也斩杀不了元婴。然而,让那阵图生效困住况鱼肥,还是可以做到的。
“墨鱼锁灵图!”况鱼肥的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他以为两件玄器已经是极限,没想到这小辈还有第三件!脚下墨鱼游动,他气愤得欲要吐血。长观宗真传弟子他也见过,一个个根本是穷得很!
忽然间,况鱼肥想到了一个人——长观宗、金丹境、身家丰厚!
“含真道君?”况鱼肥咬牙切齿道。
玄门弟子就算对敌也会自道来处,以示风度,他说怎么这两就不道名姓了呢!
况鱼肥眸光闪了闪,又道:“卫道友,你如今跌落至金丹期,玄器在你的手中,催发不出完整的威力。你困得住贫道,却杀不了贫道。”
“是么?”卫含真轻飘飘地望了况鱼肥一眼,眉头一挑,又问道,“道友虽是妖身得道,可走得是玄门功法,并不以人为食,那为何要以生人做祭?”
“哈哈。”况鱼肥仰头大笑,应道,“我辈大计,岂能说与尔等听。”
他这么一说,卫含真更觉事机复杂。九州魔劫将起,这些事情她不得不多想。
“师尊……”素微迟疑了片刻,低声道,“有一搜魂术,可以知道他心中所想。”
卫含真诧异地望了素微一眼,这门道术因为手段残暴阴邪,不为玄门修士所取。长观宗中藏有典籍,可很少有人会去练这门功法。素微被卫含真望着,有几分羞惭。她原本不想暴露这门不甚光彩的手段。
况鱼肥神情大变,他眯了眯眼,恨声道:“不过是金丹期的小儿,贫道神魂比你强劲,也不知是谁吃亏!”片刻后,他又阴测测道,“玄门修士不过如此。”
他说得也不错,一般都是对阶下囚使用这门术法。可现在况鱼肥只是被困在阵图中,周身灵机并未损伤多少。以素微的修为,不可能撼动他的神魂。
既然已经开口了,素微也不怕在卫含真跟前暴露更多。她平静道:“师尊,弟子手中还有一面阴神镜,是自专攻神魂之术的魔宗修士那里得来的,可以与摄魂术一并用。”如果成功在况鱼肥身上施展摄魂术,也不怕杀不死他了,毕竟神魂受损之后,极大可能会变成痴儿。
卫含真没那么多讲究,思忖了片刻,正打算应下,忽地一道清越的歌声传来。
“身入神州八百年,菩提一指净魔天。
慈心度世开明路,合掌悠悠揖宝莲……”
来者是个眉眼英挺的女修,一身明黄色法衣,宝髻珠璎,手持一朵青莲,法相庄严。
“慈心佛远浮天。”卫含真眸光微动。此是须弥圣境的佛修,她之所以能够认得,也是因为慈心佛与她的母亲是故交,来过长观宗数回。卫含真朝着远浮天行了一礼,道:“慈心居士。”
“原来是卫师侄在此。”远浮天双手合十还了一礼,她的视线在卫含真师徒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了那困阵中的况鱼肥身上。
况鱼肥只觉一股宏大的气息冲撞着自身,像是被压在了高山之下。此是化元修士,并非他能够撼动。这女佛看起来与卫含真是旧识,他的心中警兆顿起。
卫含真瞥了一眼况鱼肥,将博浪村的事情解释一二,又蹙着眉叹息道:“其擒捉凡人,也不知所图何事。”
“无妨。”远浮天笑了笑道,“我佛门有摩诃真言咒,可使其开口。”她因与老友有约,故而法身出游,恰巧路过此地,不意遇到了这番场景。
卫含真道:“那就拜托居士了。”素微毕竟只是金丹期,能够不用搜魂术自然再好不过。
远浮天没有怀疑卫含真的话语,她也不听况鱼肥的解释。手上结印快速翻动,一道金光打在了况鱼肥的身上。在那神通术法之下,况鱼肥根本控制不住自身,只能够将自己的谋划尽数说出。
原来其在博浪湖修行有数百年之久,十五年前,龙皇三子明寂落于此处,他成为明寂的手下。也不知明寂从哪里得来的一些奇异术法,使得他的功行长进极快。之后,明寂交给了他一项任务,便是祭炼那“棘耳血烈阳”的玄器。这玄器乃是一件攻伐之器,极为霸道酷烈,祭炼手段也颇为残忍,需要人血为祭。况鱼肥便选中了博浪村的人为祭品,来做那法器所需的血食。怕这些人迁村,便通过村子里的水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一旦离开便会死亡。
“明寂,此事恐怕与妖庭有关。”远浮天拧眉道。当初龙皇陨落,其子嗣争夺妖皇之位,这龙三子便是争位中的失败者,其让况鱼肥祭炼这等法器,怕是怀着卷土重来的心思。恰好不久后便是妖皇的诞辰。
“我师徒二人正好要往妖庭走一趟,可将消息带去。”卫含真出声道。
远浮天闻言愁容才敛了几分,她道:“那就拜托卫师侄了。”顿了顿,她忽又取出一册书,递给了卫含真。“此是你母亲所著的《定命金书》,当日借走一阅,便再无机会归还——”说到此处,远浮天的神情有几分黯然,生老病死乃是常事,但老友的陨落,仍旧在其心间留下一道伤痕。她长叹了一口气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啊。”
卫含真一怔,没想到会有如此收获。她也被那伤怀感染了几分,直到远浮天的化身离去,仍旧未曾回神。
“师尊?”素微望着卫含真有几分担忧。
卫含真将那《定命金书》收起,轻声应道:“我无事。”她望了眼况鱼肥,一时不知此妖如何处置,只能够先将他收入阵图中带走。到时候前往妖庭,给明空妖皇,算是卖她一个人情。
事关妖庭,有因法器已经祭炼成,师徒二人便不再各处停留。飞舟自云中急速穿梭,直奔目的地。
北海之畔,大浪滔天。妖庭在海域中,因磁光乱阵,不能坐飞舟,也不可驾飞剑,只能够乘坐往来的宝月筏。港口处十分热闹,妖皇寿诞在即,来客众多,分布在这边的水族舟师更是不计其数。
卫含真师徒二人坐上了一艘宝月筏后便入了舱中,开启禁制,不许外人来打扰。
素微斟酌了片刻,开口道:“师妹他们应当已经到妖庭了。”
卫含真盘腿坐在几案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将《定命金书》置于桌面,快速地翻看起来。此书所载的乃是推演天机的道术,她翻看时总有种亲切之感,仿佛自己要找的答案就藏在这本《定命金书》中。
素微见她沉浸在道书中,便噤声不语,兀自打坐修持。
舟行海上,真正抵达妖庭将近一旬。如同大多修道士,在这海上的时间都在清修中度过,然而就在第四天的时候,房间的禁制猛地一个震荡,素微骤然惊醒。她朝着卫含真望去,见她吐出了一口血,面色苍白如纸,顿时大惊失色。一闪身掠到了卫含真身侧,伸手扶住她。
“师尊!”先前便走火入魔一次,这回不会也出了状况吧?素微顾不得那么多,伸手搭在了卫含真的脉门,一道灵气打入了她的躯体中。然而没多久就被逼了回来,素微闷哼了一声,咽下了涌到了唇边的鲜血。
卫含真有些失神,耳畔嗡嗡嗡震响。
她拿到了《定命金书》后,最先推演的便是自己以及原身的过去!在冥冥之中有种声音告知她,她可以从中找到答案——她也确实找到了答案,她的跟脚并不在她以为的那方世界,不管是她还是原身,在最开始的时候,都落于此方。她试图拨开遮蔽在眼前的那层迷雾,结果只得到十六个字!
“玄天道正,玉骨天成。筑世之梁,祸世魔兵。”
那该死的原著剧情可找不到这十六个字的答案,可能那书中展现的只有无数可能中的一种,而她已经走上了另外的路,那后文自然无所依凭,就尽数崩解。
“师尊,师尊……”
素微的声音传来,像是阻隔着重重的水浪,陡然生出一股渺远之感。卫含真抬了抬手,可体内的灵力因为那《定命金书》挥霍一空,浑身软绵绵的根本没有气力。“我、我无事。”卫含真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素微愣了愣,她的视线落在卫含真那被鲜血染成艳红色的唇角,心中猜测着她的动作和意图。半晌之后,素微才敛着眉眼,小心翼翼地抬手,抚去了卫含真唇角的血迹。
在素微柔软的指腹触碰到自己的一瞬间,卫含真的头皮顿时一炸,一股酥麻自脊骨骤然蹿升,她忽地生出了无穷的力气,将素微一推,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一个趔趄,反倒是自身跌坐在地,眼神愕然而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