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听说雷托公爵之死和死亡方式时,当场震怒了,我们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他责怪母后,责怪压在他身上的势力,逼他把一个贝尼·杰瑟里特推上王位。他责骂公会和邪恶的哈克南老家伙,责骂在场的所有人,连我也不例外。因为他说我是一个跟其他人一样的女巫。我想要安慰他,说这一切都是依古老的自我保护法所做,即便最古老的统治者也要遵守。他却对我嗤之以鼻,问我是否认为他是一个懦夫。那时我终于明白,他发这么大的火,并非因为虑及公爵之死,而是想到了公爵的死对整个皇族所含的深意。回想这件事,我觉得父王或许也有着一丝预知未来的能力,因为父王的家族与穆阿迪布的家族有着共同的祖先。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现在,哈克南人要杀哈克南人了。”保罗低声说道。
夜幕降临前,他醒来了,他在密闭黑暗的帐篷中坐起身。当他开口时,听到他母亲发出的轻微响动。她正靠在对面的帐篷壁上睡着。
保罗看了看地面上的距离探测器,审视着黑暗中由荧光管照亮的刻度盘。
“天马上就要黑了,”他母亲说,“不如把帐篷罩拉起来吧?”
保罗注意到,她的呼吸变得不一样了,看样子她在黑暗中默默躺了许久,一直等到他醒来。
她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直到确信他醒了。
“拉起帐篷罩不会有多大用处,”他说,“外面快起风暴了,帐篷会被沙埋住,等一会儿我来把沙子挖开。”
“还没有邓肯的消息?”
“没有。”
保罗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戴在拇指上的公爵印章戒指,心中突然冒起一股怒意,正是这个东西害死了他的父亲。一想起这事,他便浑身战栗起来。
“我听到风暴的声音了。”杰西卡说。
她随和的口气和毫无意义的话使他恢复了冷静。透过帐篷的透明边缝,他看到风暴慢慢起势,便集中精神盯着它——冰冷的沙粒穿过盆地,细细的石流刮过天穹。他仰望着一块岩石尖顶,看着它在狂风的吹袭下改变形状,变成了低矮的干酪色楔形物。涌进他们所在盆地的沙子如同灰暗的咖喱粉,简直暗无天日。当帐篷被完全埋住时,所有的光线都被遮住了。
由于沙的重压,支撑帐篷的柱子吱吱嘎嘎响了一通。接着是一片沉寂,只有通气管不时从地面抽进空气,发出微弱的喘息声。
“再试一试通讯接收器。”杰西卡说。
“没用的。”他说。
他找到位于颈边夹子夹着的蒸馏服水管,吸了一口温水。他想,从现在起他才真正成为一名厄拉奇恩人——靠从自己的呼吸和身体中回收的水分生存。水淡而无味,但它滋润了喉咙。
杰西卡听到保罗喝水的声音,感觉到贴在自己身上那滑溜溜的蒸馏服,但她抵抗着干渴。承认干渴必须有充分的认识,明白在厄拉科斯必须保护哪怕一丁点儿的水分,积蓄帐篷接水袋中的每一滴水,不在露天浪费一口呼吸。
她不由自主地又倒下去睡着了。
但这一次她做了个梦,一想到这个梦,她就浑身发抖。梦中,流沙下,她举着一双手,沙上写着一个名字:雷托·厄崔迪公爵。名字被流沙掩盖,她上前把字重新写好,但每次写好最后一个字,第一个字就又被流沙填满。
流沙永无停歇。
她的梦变成哀号,声音越来越大。是一种怪异可笑的哭声——她的部分意识已经明白那哭声是她自己孩提时的声音,是婴孩的啼哭。一个记忆中不是很熟悉的女人正在离去。
是我那不为人知的母亲,杰西卡想,那个贝尼·杰瑟里特,生下我之后就把我交给了姐妹会,因为她得到的命令就是如此。不知她是不是很乐意摆脱掉这个哈克南小崽子?
“要打击他们,只有通过香料。”保罗说。
他怎么在现在这个时候还能想到打击呢?她暗自发问。
“整个星球都是香料,”她说,“你怎么打击?”
她听见他在动,背包在地上拖动发出响声。
“在卡拉丹,是天空和海洋之力,”他说,“而在这里,是沙漠之力。弗雷曼人乃是关键。”
他的声音来自帐篷的扩约门旁。她的贝杰能力感到他语气中含着对她的不满。
保罗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去仇恨哈克南人,杰西卡想。现在,他发现自己正是一个哈克南人……由于我的缘故。他对我了解得太少了!我是公爵唯一的女人,我接受了他的生活和价值观,甚至还违抗了贝尼·杰瑟里特的命令。
帐篷的照明灯在保罗手下亮了起来,绿色的闪光照亮了这个圆形区域。保罗蹲在扩约门旁,蒸馏服的头罩已经调整到位,准备进入露天的沙漠——前额覆盖着,嘴上戴着过滤器,鼻孔里塞上鼻塞,只露出黑色的眼睛。他回头望了一眼,接着转了回去。
“作一下准备,我们要出去了。”他说,由于被过滤器蒙着,声音有点含混不清。
杰西卡把过滤器拉到嘴上,一面调整面罩,一面望着保罗打开了帐篷的密封条。
当他打开扩约门时,传来一阵沙子的沙沙声。他还来不及用静电压实工具把沙固定,它们就已经像一大团稻谷涌进了帐篷。工具重新排沙时,沙墙上出现了一个洞。他钻了出去,杰西卡站在那里,听着他在地表上的动静。
我们会在外面发现什么呢?她不禁暗问,哈克南军队和萨多卡,这些是我们能预料到的危险。但要是还有别的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危险呢?
她想起了背包里的压实工具和其他奇奇怪怪的器具。在她脑海中,每一种工具都突然变成了代表谜一般危险的标记。
这时,从地表沙地上吹来一股灼热的微风,吹到她那过滤器上方的**脸颊上。
“把背包递上来。”是保罗,声音低沉,充满戒心。
杰西卡顺从地走上前,把背包推上地面,包里的水袋发出汩汩的声音。她抬头仰望,保罗的身影正映衬在星辰之下。
“来。”他弯下腰,伸出手,把背包拉上了地面。
现在她只看得见星星了,它们就像武器的闪亮尖端一般朝下瞄着她。一阵流星雨从夜空掠过,感觉像是一个警告,像老虎的爪痕,像凝结她血痂的闪亮墓板。一想到自己这颗项上人头的价值,她就不寒而栗。
“快点。”保罗说,“我要把帐篷折起来了。”
从地面落下一阵沙雨,滑过她的左手。一只手能握住多少沙?她暗自发问。
“要我帮你吗?”保罗问。
“不用。”
她干咽了一下,钻进洞里,感觉到被定型的沙子在手下发出粗砺的响声。保罗往下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接着她便站到了他的身旁,来到星光照耀下的一片光滑沙地上。她看着周围,沙子几乎已经填满了他们所在的盆地,只剩下四周隐隐约约的岩石顶端。她开启受过特训的感官,探索远处的黑暗之地。
小动物的鸣叫。
飞鸟。
沙子的滑落声,沙中有微弱的动物声响。
保罗折起帐篷,从洞口上拾起了它。
夜幕下的这点星光恰到好处,投下一个个危险的影子。她盯着那一块块黑影。
黑色是一种模糊的回忆,她想。你倾听各种声音,倾听那些猎杀你祖先的嚎叫声,那是如此遥远的过去,只有你最原始的细胞才记得。耳朵才是看,鼻孔才是看。
保罗站到她身旁。“邓肯告诉过我,如果他被抓住,他可以坚持……到现在。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他扛起背包,穿过浅浅的盆地边缘,爬到一处岩脊上,在那儿可以俯视整个广阔的沙漠。
杰西卡下意识地跟着他,她发觉儿子已经成了她的人生轨道。
眼下,我的悲痛比这沙海中的沙还要沉重,她想,这个世界已夺走了我的一切,只留下了那个最古老的目的——明日的生活。我现在活着,只是为我那年轻的公爵,还有那未出世的女儿。
她爬到保罗身边,脚下的沙子像是在拖拽着她。
保罗望着北方,目光越过一列山岩,审视着远处的陡坡。
远处的山岩露出轮廓,就像一艘星光下停泊在海上的战舰。长长的流线形身影正在无形的波浪上起伏,一节节的回旋天线,烟囱向后弯曲,船尾一个π形的突起。
在战舰轮廓的上方突然爆出一片橘黄色的眩光,一束极其明亮的紫光向下刺入眩光之中。
又一束紫光!
一束向上刺出的橘色光!
就像远古的一场海战,那令人难忘的炮火。面对眼前的景象,两人都呆呆地凝望着。
“狼烟。”保罗小声说。
一团红色的火光在远处岩石的上方升起,紫光在天空交织。
“喷气火焰和激光枪。”杰西卡说。
在他们左方,一轮被红尘遮蔽的月亮正从地平线上升起,风暴正在那里蔓延——呈带状在沙漠上空掠过。
“一定是哈克南人的飞机在搜寻我们,”保罗说,“他们把沙漠分割成小片……就像为了确保把那里的一切摧毁……就跟你摧毁昆虫的巢穴一样。”
“或者厄崔迪的巢穴。”杰西卡说。
“我们得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保罗说,“顺着山岩往南走。如果被他们在露天逮到……”他转身把背包背到背上,“他们会杀死任何移动的东西。”
他沿着山脊走了一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艘飞机掠过时发出的低沉嘶鸣,在他们头顶,是一艘扑翼飞机的黑色身形。
父王曾跟我说过,尊重真理差不多是所有道德准则的基础。“这世上没有无中生有的事。”他说。如果你了解“真理”是多么的无常,就会明白这是一个极其深邃的思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与穆阿迪布的谈话》
“我总能看透事情的真相,这事让我自豪,”杜菲·哈瓦特说,“但这也是身为一名门泰特的诅咒。你每时每刻都在分析数据。”
眼下还未破晓,那张皮革似的老脸在昏暗中显得镇定自若,被纱芙染成红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条条细纹从嘴边辐射出去。
一位长袍客静静蹲在哈瓦特对面的沙地上,明显没有为他的话所动。
两人蹲伏在一块山岩下,从那儿可以俯瞰一条又宽又浅的沟壑。曙光已经洒向了盆地四周支离破碎的山崖,将一切都染上了粉色。但山岩下还是很冷,是夜幕留下的干燥刺骨的冰寒。曙光到来前,曾经吹过一阵暖风,但现在又冷了下去。在哈瓦特身后是所剩无几的几名士兵,他能听见他们牙齿打战的声音。
蹲在哈瓦特对面的长袍客是个弗雷曼人。他在曙光初现时穿过沟壑,在沙地上疾行,整个人和沙丘融为一体,几乎难以看清他移动的身影。
那弗雷曼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们之间的沙地上画了一个图形,看起来像一个碗,外面有一支箭。“哈克南人有许多巡逻队。”他举起手指,指指上方的山岩,哈瓦特和他的士兵就是从那儿下来的。
哈瓦特点点头。
许多巡逻队,是的。
但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弗雷曼人想干什么,这让他感到痛苦。门泰特人的训练应该给予他看穿别人动机的能力。
这一夜是哈瓦特一生中最糟的一夜。当他收到攻击报告的时候,他还在一个名叫青波的卫戍村庄中,这是前首府迦太格的一个前哨基地。一开始他心里想:这是一次突袭,是哈克南人的刺探。
但是报告一个接着一个——来得越来越快。
两个军团在迦太格着陆。
五个军团——足足五十个旅!——向公爵在厄拉奇恩的主基地发起了攻击。
一个军团进攻阿桑特。
两个战斗群进攻裂岩。
接下来的报告更加详细——进攻者中还有帝国的萨多卡军——可能有两个军团。看情形,这些侵略者对一切了如指掌,知道该把重要的军队派往哪里。了如指掌!情报机构真是强大。
哈瓦特怒火中烧,直至狂暴之火威胁到了他那门泰特能力的运用。此次进攻的庞大规模仿佛给他的精神来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现在,他躲藏在一块小小的沙漠岩石下,自顾自地点点头,拉了拉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裹紧身子,像是要抵御四周的阴寒。
此次进攻的庞大规模。
他早就预料敌人会从公会那里租用驳船进行刺探攻击。在家族之间的交战中,这是十分普遍的策略。这类舰船定期在厄拉科斯起降,为厄崔迪家族运送香料。哈瓦特已经采取过预防措施,防止伪装的香料驳船展开突袭。至于全面进攻,他们的预计是不会超过十个旅。
但是经最后统计,在厄拉科斯降落的飞机竟有两千多架——不仅有驳船,还有护航机、侦察机、监视机、攻击机、运兵机、投掷箱……
一百多个旅——整整十个军团!
厄拉科斯五十年的香料收入可能刚够进行这样一次冒险。
可能。
我低估了男爵的军费开支,哈瓦特想,我辜负了公爵。
然后,还有那个叛徒。
我必须活下去,直到亲眼看到她被绞死为止!他想,我早该伺机杀死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是谁出卖了他们,他对此确信无疑——杰西卡夫人。事实一清二楚。
“哥尼·哈莱克和他的部分军队,现在在我们的走私者朋友那儿,很安全。”那弗雷曼人说。
“很好。”
这么说,哥尼会离开这个鬼星球,我们不会全军覆没。
哈瓦特回头看了看他那些挤在一起的手下。今夜开始时,他还有三百多名精锐士兵,如今仅剩二十余人,而且半数受了伤。现在,他们都睡着了,或是站着,或是靠在岩石上,或是倒卧在山岩下的沙地上。原来还剩一艘扑翼飞机,被当作地行车,用以搬运伤员,它在天亮前也报废了。他们用激光枪把它切成块,并把碎块藏了起来,然后一路来到盆地边缘的这个藏身之地。
对于他们现在的位置,哈瓦特仅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约在厄拉奇恩东南二百多公里外。屏蔽场城墙各部落之间的大道就在南面的某个地方。
哈瓦特对面的弗雷曼人脱掉兜帽和蒸馏服的帽子,露出沙黄色的头发和胡须。他的头发从高高窄窄的额头梳向脑后,长着一双难以捉摸、因嗜好香料而成的蓝色眼睛,一边嘴角的胡须染上了颜色,由于被鼻塞的贮水管压着,头发乱蓬蓬的。
那人取掉鼻塞,重新调整了一下,接着揉了揉鼻子旁的一块疤。
“如果你们今晚想从沟壑过去,”那弗雷曼人说,“你们一定不能用屏蔽场。城墙上有一个突破口……”他踮起脚转了个身,指着南方,“……就在那里,往前到沙海,就是广阔的沙漠。屏蔽场会引来……”他顿了顿,“……虫子。它们不常来这里,但屏蔽场每次都会引一条过来。”
他用了“虫子”这个词,哈瓦特想,他还打算说其他东西,是什么呢?他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呢?
哈瓦特叹了口气。
他记不起从前是否有过这么疲惫的经历。他的肌肉已经筋疲力尽,连能量药片也不起作用。
那些可恶的萨多卡!
他心中泛起自责的苦痛,同时想起士兵的狂热,还有帝国的背叛。他的门泰特分析法告诉他,想要在兰兹拉德最高委员会前控诉这种背叛,让正义得到伸张,机会是多么渺茫!
“你想去找走私者?”弗雷曼人问。
“可能吗?”
“要走很长一段路。”
“弗雷曼人不喜欢说不。”艾达荷曾经告诉过他。
哈瓦特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人能不能帮助我的伤员。”
“他们受了伤。”
每次都是这个破回答!
“我们知道他们受了伤!”哈瓦特怒喝,“那不是……”
“安静,朋友!”弗雷曼人劝诫道,“你的伤员怎么说?他们中有人了解你的部落对水的需要吗?”
“我们没有谈水的问题,”哈瓦特说,“我们……”
“我理解你不愿谈这个问题,”弗雷曼人说,“他们是你的朋友,你们部落里的人。你有水吗?”
“不多。”
弗雷曼人用手指指哈瓦特的短上衣,指指下面露出的皮肤。“如果不穿装束,你们就会在营地被当场抓获。你必须作出有关水的决定,朋友。”
“我们可以请你们帮忙吗?”
弗雷曼人耸耸肩。“你没有水。”他看了看哈瓦特身后的那群人,“你愿意花费多少伤员?”
哈瓦特沉默不语,盯着眼前这个人。作为一名门泰特,他知道他们的交流并不同步。在这里以通常的方式谈话,每个词都能听懂,但连起来却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叫杜菲·哈瓦特,”他说,“我可以代表我的公爵讲话,如果你们施以援手,我会作出应有的承诺。我希望得到的帮助是有限度的,只需在足够长的时间内保存我的部队,杀死那名自认不会受到报复的叛徒。”
“你希望我们介入一桩血仇?”
“我会亲自处理这桩血仇。我希望能免去自己对伤员所负的责任,以便手刃这个奸贼。”
弗雷曼人沉下脸。“你怎么会对伤员负责呢?他们自己为自己负责。水是首要问题,杜菲·哈瓦特,你愿意让我为你作出那个决定吗?”
他把手伸进长袍,抓住里面藏着的武器。
哈瓦特紧张起来,心想:有人背叛?
“你在害怕什么?”弗雷曼人问。
这些人天性直爽,真是让人为难!哈瓦特谨慎地说道:“有人悬赏要我的脑袋。”
“啊——”弗雷曼人的手放开武器,“你以为我们也是一群腐败之人。但你不了解我们,哈克南人的水连我们的小毛孩都买通不了。”
但是他们还是买通了公会,让两千多架飞机获准通过,哈瓦特想。这巨额费用仍旧让他不寒而栗。
“咱们都和哈克南人作战,”哈瓦特说,“难道就不能分享一下作战中面临的问题和方法?”
“我们在分享,”弗雷曼人说,“我见过你们和哈克南人打仗,你们都是好样的。有好几次,我都希望能有你们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
“说说,我可以在哪方面帮助你?”哈瓦特说。
“谁知道?”弗雷曼人说,“到处都有哈克南人的军队。但你还没做出水的决定,要不让你的伤员自己来决定吧。”
我必须谨慎,哈瓦特暗自思忖,还有一件事没弄明白。
他说:“你能否展示一下你们的方法,厄拉奇恩的方法?”
“奇怪的想法。”弗雷曼人说,他的语气中含有讥笑。他指着悬崖顶部对面的西北方,“我们昨晚看着你们穿过沙漠,”他放下手臂,“你和你的队伍走在沙丘的滑落面上。这不对。你们没穿蒸馏服,也没有水,你们撑不了多久。”
“在厄拉科斯生存的方法没那么容易找到。”哈瓦特说。
“确实。但我们杀哈克南人。”
“你们怎么处理伤员?”哈瓦特问。
“一个人值不值得救,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弗雷曼人问,“你的伤员知道你没有水。”他歪着头,侧望着哈瓦特,“显然,这次该做出水的决定了。不管是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都必须思考部落的未来。”
部落的未来,哈瓦特想,厄崔迪的部落。说得不无道理。他迫使自己思考这个他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你有公爵或他儿子的消息吗?”
弗雷曼人抬起头,那双难以捉摸的蓝眼睛和哈瓦特直视。“消息?”
“他们的命运!”哈瓦特厉声叫道。
“每个人的命运都一样,”弗雷曼人说,“据说,你的公爵的运数已尽。至于李桑·阿尔—盖布,他儿子,他的命运在列特手里。列特还没说过。”
这个问题都不用问,哈瓦特想。
他回头看了看他的士兵。他们都醒了,都听见了他俩的谈话。他们望着对面的沙漠,从表情看已经有所领悟:他们回不到卡拉丹了,现在连厄拉科斯也丢了。
哈瓦特转回身,看着弗雷曼人:“有邓肯·艾达荷的消息吗?”
“屏蔽场瓦解时,他在房子里,”弗雷曼人说,“我只知道这个……别的就不知道了。”
她关闭了屏蔽场,放进了哈克南人,他想,我就是那个背朝门坐的人。她怎么能那样做?因为这意味着她站在了儿子的对立面。但是……谁知道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是怎么想的呢……如果那也叫思想的话。
哈瓦特的喉咙冒火,他不由得干咽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可以打听到那个孩子的消息?”
“我们对厄拉奇恩发生的事知之甚少,”弗雷曼人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你有办法打听到吗?”
“也许,”弗雷曼人揉揉鼻子旁的疤,“杜菲·哈瓦特,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哈克南人使用的那些重型武器?”
大炮,哈瓦特痛苦地思索着,在这个使用屏蔽场的年代,谁能猜到他们会使用大炮。
“你说的是大炮,他们用它来捕捉我们那些躲在山洞里的人,”他说,“对于这些爆炸性武器,我……只有一些理论知识。”
“谁要是逃进只有一个出口的山洞中,那只有死的份了。”弗雷曼人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武器?”
“列特想知道。”
这是不是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东西?哈瓦特暗自思忖。他说:“你们来这里,是想搜寻有关大炮的信息?”
“列特想亲自看看这种武器。”
“那你们缴获一门不就得了。”哈瓦特讥讽道。
“是的,”弗雷曼人说,“我们缴获了一门,把它藏了起来。斯第尔格正在替列特作研究,如果列特想看,他可以亲自去看看。但我觉得他不太可能会去,那门大炮不是很好,如果想在厄拉科斯上用,它的样式太差。”
“你们……缴获了一门?”哈瓦特问。
“那是漂亮的一仗,”弗雷曼人说,“我们仅损失了两个人,而他们失去了一百多份生命之水。”
每门大炮都有萨多卡守卫,哈瓦特想,这个沙漠狂人就这么漫不经心地说起这场和萨多卡的战斗,仅损失两个人!
“要不是哈克南人身边的那些人,我们根本不会损失那两个人,”弗雷曼人说,“那些人是优秀的战士。”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弗雷曼人。“你说的是萨多卡?”
“他说的是萨多卡。”哈瓦特说。
“萨多卡!”弗雷曼人说,声音中满是欢喜,“啊……原来他们就是那个样子!这真是美妙的一夜。萨多卡。哪个军团?你知道吗?”
“我们……不知道。”哈瓦特说。
“萨多卡,”弗雷曼人说,“但他们穿着的是哈克南军服,难道不奇怪吗?”
“皇帝不想让人知道他在与一个大家族对着干。”哈瓦特说。
“但你知道他们是萨多卡。”
“我是谁?”哈瓦特痛苦地说道。
“你是杜菲·哈瓦特,”弗雷曼人实事求是道,“嗯,你不说我们也会知道。我们俘虏了三个人,列特的手下会审问他们。”
哈瓦特的副官带着不相信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俘虏了……萨多卡?”
“只有三个人,”弗雷曼人说,“这一仗他们打得漂亮。”
如果当初有时间与弗雷曼人联系上就好了,哈瓦特想,心中感到悲痛。如果我们能训练他们、武装他们就好了。圣母啊,我们本来可以拥有多么强力的军队啊!
“你们把时间耽搁了,是不是因为担心李桑·阿尔—盖布,”弗雷曼人说,“如果他真是李桑·阿尔—盖布,他就不会受到伤害。不要花精力去考虑一件还没有证实的事。”
“我为……李桑·阿尔—盖布服务,”哈瓦特说,“我发过誓,要保证他的安全。”
“你誓死保卫他的水?”
哈瓦特朝自己的副官瞥了一眼,后者仍死死盯着弗雷曼人。接着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蹲着的人身上。“是的,誓死保卫他的水。”
“你想回厄拉奇恩,誓死捍卫他的水源?”
“是的,誓死捍卫他的水源。”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这是水的问题呢?”弗雷曼人站起身,塞紧鼻塞。
哈瓦特把头一歪,示意副官回其他人中间去。副官疲乏地耸耸肩,依令行事。哈瓦特听见他们开始了小声的嘀咕。
弗雷曼人说:“总有办法找到水。”
哈瓦特身后有人咒骂了一声,接着他的副官喊道:“杜菲,阿奇刚刚死了。”
弗雷曼人举起拳头,对着耳朵。“水之契约!这是一个信号!”他看着哈瓦特,“我们在附近有个地方可以接受水,可以叫我的人来吗?”
副官重新走到哈瓦特身旁。“杜菲,有几个人的妻子留在了厄拉奇恩。他们……好吧,你知道在这种时刻会是怎么一回事。”
弗雷曼人仍举着拳头。“杜菲·哈瓦特,你确定要签订水之契约吗?”他问。
哈瓦特的大脑迅速转着,他现在终于领会了弗雷曼人话中的意图。但悬崖下他的这群疲惫的手下还不明白,他害怕他们一旦领悟会有什么反应。
“水之契约。”哈瓦特说。
“让我们的部落联合起来。”弗雷曼人说,接着他放下了拳头。
像是个信号一般,立即有四人从他们上方的岩石滑下,飞速蹿到凸岩下,用一件宽松的袍子将死人裹了起来,接着抬起它沿着右边的岩壁跑去,一团团灰尘从他们脚下扬起。
哈瓦特的人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就结束了。那群人抬着裹在袍子里、像沙袋一样的尸体,在悬崖上拐了个弯,接着就不见了。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叫了起来:“他们把阿奇带哪儿去了?他……”
“他们把他带去……埋葬。”哈瓦特说。
“弗雷曼人不埋死人!”那人吼叫道,“你在跟我们玩什么鬼把戏,杜菲?我们知道他们要干什么,阿奇是……”
“为李桑·阿尔—盖布而战死沙场的人,会去天堂,”弗雷曼人说,“如果你们的确是为李桑·阿尔—盖布效忠,为什么要如此痛哭?对一个以这种方式死去的人来说,只要你们活着,就会一直记着他。”
但哈瓦特的手下还在向前,脸上怒气冲冲,有人抓住了一杆激光枪,准备扣动扳机。
“别动!”哈瓦特大声呵斥,他竭力控制全身肌肉的疲意,“这些人尊敬我们的死者,习惯不同,但意义是一样的。”
“他们会把阿奇体内的水都熬出来。”手拿激光枪的人咆哮道。
“你的人是不是想参加葬礼?”弗雷曼人问。
他还没明白现在的问题,哈瓦特想,弗雷曼人的天真质朴让他感到害怕。
“他们在关心一位可敬的同志。”哈瓦特说。
“我们会像对待自己的同志,以同样的敬意对待你们的同志,”弗雷曼人说,“这是水之契约。我们知道仪式。一个人的肉体是他自己的,但他的水属于部落。”
手持激光枪的人又向前迈了一步,哈瓦特迅速说道:“你现在愿意帮助我们的伤员吗?”
“没有人会质疑契约,”弗雷曼人说,“我们会为你们做任何事,就像对待自己家人一般。首先,你们所有人需要穿上蒸馏服,还要弄到必需品。”
手持激光枪的人犹豫着。
哈瓦特的副官说:“我们用阿奇的……水……收买援助吗?”
“不是买,”哈瓦特说,“我们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员。”
“习惯不同。”一个人喃喃道。
哈瓦特终于放松了。
“他们会带我们去厄拉奇恩?”
“我们会杀哈克南人,”弗雷曼人说,他咧嘴一笑,“还有萨多卡。”他往后退了一步,掬起手放在耳朵上,歪起脑袋,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说道:“来了一架飞行器。大家藏到山岩下,别动。”
哈瓦特打了个手势,他的手下依令行事。
弗雷曼人抓住哈瓦特的手臂,把他推到众人中间,说道:“开战之时,我们会加入战斗。”他把手伸进袍子中,掏出一个小笼子,从笼子里取出一个小生物。
哈瓦特认出那是一只极小的蝙蝠。它正转动着脑袋,哈瓦特看到了它那全蓝的眼睛。
弗雷曼人抚摸着蝙蝠,安慰着它,对它轻声唱着歌。他低头凑向蝙蝠的脑袋,从嘴中吐出一滴唾液,滴进蝙蝠向上张开的口中。蝙蝠张开翅膀,但仍停在弗雷曼人张开的手掌中。他拿出一根小管,系在蝙蝠的脑袋上,接着对着管子说了几句话,然后他高高举起蝙蝠,把它抛入天空。
蝙蝠在悬崖边“嗖”的一下飞了下去,在那儿消失了。
弗雷曼人折起笼子,塞进袍子中。他又一次侧着脑袋倾听起来。“他们占据了高地,”他说,“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找什么。”
“谁都知道我们是从这个方向撤退的。”哈瓦特说。
“不要妄自揣测猎人只有一个目标,”弗雷曼人说,“看看盆地的那一边,你会看到别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哈瓦特的几个手下**起来,开始了窃窃私语。
“保持安静,学学受惊的动物。”弗雷曼人嘘声说。
哈瓦特察觉对面的悬崖旁有什么动静——飞速掠过的黑影。
“我的小朋友把消息带去了,”弗雷曼人说,“它是个优秀的信使——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如果失去它,我会非常伤心。”
沟壑对面的动静渐渐消失,在那方圆四五公里的沙地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有白日的滚滚热浪——上升气流形成的模糊柱影。
“都保持安静。”弗雷曼人小声说。
从对面悬崖的裂缝中钻出一列缓慢行走的人,径直朝沟壑走来。在哈瓦特看来,他们像是弗雷曼人,但着装相当古怪。他数了数,有六个人,他们在沙丘上迈着沉重的脚步。
在哈瓦特这群人右后方的高处,传来扑翼飞机机翼发出的“嗖嗖”的响声。那飞行器飞到了他们头顶的悬崖上空——是一架厄崔迪扑翼飞机,机身刷着哈克南人的作战颜色。它飞速向沟壑中的那群人冲去。
那队人在一座沙丘顶部停下脚步,挥起手来。
扑翼飞机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圈,接着降落在那些弗雷曼人前面,卷起一团灰尘。从扑翼飞机上拥下来五个人。哈瓦特看见他们穿着屏蔽场,那身屏蔽场排斥着灰尘,正闪闪发光,从他们的动作看,正是一群难对付的萨多卡。
“啊,他们穿着愚蠢的屏蔽场。”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小声说,他向沟壑开阔的南壁望去。
“他们是萨多卡人。”哈瓦特小声说。
“妙极!”
那群萨多卡以一个扇形包围圈向等在那里的弗雷曼人靠近。日光照在他们手中持着的刀刃上,闪着光芒。弗雷曼人聚在一起,十分淡定的样子。
兀然之间,从两队人四周的沙中冒出许多弗雷曼人,他们扑向扑翼飞机,钻了进去。两队人马在沙丘峰顶上狭路相逢,一时之间沙尘四起,将整个战场罩在了其中。
过了一会儿,沙尘平息了下来。只有弗雷曼人还站在那里。
“萨多卡在扑翼飞机上只留了三个人,”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说,“运气真好。看来可以完好无损地缴获这架飞机了。”
哈瓦特身后有个人低语道:“那是萨多卡人啊!”
“你有没有注意他们的战斗技巧有多么高超?”弗雷曼人问。
哈瓦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一股燃尘的气味,他感觉到炙热和干燥。他用同样沙哑的声音说道:“是的,的确非常高超。”
那架被缴获的扑翼飞机挥了挥翅翼,忽地起飞了,它缩起翅翼,朝上转了个角度,陡然升向南方的高空。
这么说,弗雷曼人还会开扑翼飞机,哈瓦特想。
在远处的沙丘上,一个弗雷曼人挥动着一块绿色方巾:一次……两次……
“又来了!”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叫道,“准备好。我本希望在方便之时带大家离开。”
方便之时!哈瓦特想。
他看见又有两架扑翼飞机从西方高空猛扑而下,降落到一片沙地上。那些弗雷曼人早已不见踪影,战场中只剩八个蓝点——穿着哈克南人制服的萨多卡人的尸体。
又一架扑翼飞机飞到哈瓦特上方的悬崖上空。哈瓦特定睛一望,便猛地吸了口大气——那是一架大型运兵机,因满载而缓慢地张翅滑行着——就像一只归巢的巨鸟。
远处,一架俯冲的扑翼飞机射出紫色的激光光束,光束划过沙地,激起一条沙尘。
“胆小鬼!”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尖声叫道。
运兵机朝那些蓝点飞去,机翼已经完全展开,准备做出急停的杯吸动作。
哈瓦特的注意力被南方突然闪现的金属光芒吸引,一架扑翼飞机正在急速俯冲,折叠的机翼贴于两侧,发动机喷射出金色的火焰,衬托着银灰色的天空。它像一支离弦之箭般朝运兵机冲去,由于四周激光光束的存在,运兵机已经卸下了屏蔽场。只见那架扑翼飞机直冲冲地撞在了运兵机的身上。
兀然间,整个盆地山摇地动,火光四射,爆发出如雷的吼声。悬崖上的岩石四处下落。橘红色的火光由沙地射向天空,运兵机和扑翼飞机,以及那里的一切都吞没在大火之中。
是那架缴获的扑翼飞机,驾驶员是一名弗雷曼人,哈瓦特想,他牺牲了自己,毁掉了那架运兵机。圣母在上!这些弗雷曼人是何等样人?
“合理的交换,”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说,“那架运兵机肯定载有三百人,现在我们得料理料理他们的水,然后计划一下,再去缴获一架飞机。”他迈步走出岩石下的荫蔽处。
一队穿蓝色军服的人开着缓降器,从悬崖上如雨点般落到他面前。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哈瓦特认出他们是萨多卡人,一张张凶狠的脸上带着战斗的狂热,他们都没穿屏蔽场,每人一手持刀,一手拿着击昏器。
一把刀嗖的一下飞来,刺入哈瓦特那位弗雷曼同伴的咽喉,后者脸庞扭曲地俯身倒下。哈瓦特刚拔出自己的刀子,一把击昏器的射弹就击中了他,他顿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穆阿迪布的确能看到未来,但你必须明白,这种能力是有限的。想一想你怎么看东西!你有眼睛,可是没有光,你就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你在山谷底部,你就看不见山谷外面的东西。正因如此,穆阿迪布并不总能看遍这个神秘之地。他告诉我们,一个关于预言的无名决定,也许只是一个词语的选择,都可以改变未来的全貌。他告诉我们“时间的界限是宽广的,但是当你穿过它时,时间就变成了一扇狭窄的小门”。他总是抵抗着**,不愿意选择一条明亮安全的路途,并警告“那条路通向停滞”。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那艘扑翼飞机乘着夜色飞到他们上空,保罗抓住母亲的手臂,大叫一声:“别动!”
透过月色,他看着这架铅灰色的飞机,它的机翼收成杯形,开始减速着陆,看那猛烈冲刺的方式,机上驾驶员的操控真是胆大妄为。
“是艾达荷。”他悄声说道。
那架飞机和它的同伴降落进盆地,就像一群归巢的鸟儿。尘雾尚未消散,艾达荷便跑下飞机,朝他们冲来。两名穿着弗雷曼长袍的人跟在他身后,保罗认出其中一人:高个儿、长着黄色胡须的凯恩斯。
“走这边!”凯恩斯喊道,突然转向左边。
在凯恩斯身后,另外一个弗雷曼人正在扑翼飞机上盖织布,那架飞行器突然变成了一排低矮的沙丘。
艾达荷奔至保罗前面停下,敬了个礼。“大人,弗雷曼人在附近有个临时的藏身之地,我们在那里……”
“那边怎么啦?”
保罗指着远处悬崖上空的激烈场面——喷气火焰,紫色的激光束在沙漠上来回穿行。
艾达荷平和的圆脸露出一丝少有的笑容。“大人……殿下,我给他们留下一点小小的惊……”
沙漠突然被耀眼的白光填满——那光像日光一样亮,吞噬掉他们投在山岩上的影子。艾达荷一个鱼跃,一手抓住保罗的手臂,另一只手抓住杰西卡的肩膀,将他们从山岩上推进盆地。三人躺在沙地上,只听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他们头顶轰响。爆炸的冲击波把他们原先所在的那山岩上的碎石都震落了下来。
艾达荷站起来,拂掉身上的沙子。
“不是家族用的核武器!”杰西卡说,“我原以为……”
“你在那里设置了屏蔽场。”保罗说。
“一个庞大的屏蔽场,被调到了高能状态,”艾达荷说,“只要一束激光射到它上面……”他耸了耸肩。
“亚原子核聚变,”杰西卡说,“那是一件危险的武器。”
“并非武器,夫人,而是防御。那个人渣下回使用激光枪时,就要三思而行了。”
从扑翼飞机上下来的弗雷曼人来到他们跟前,一个人低声说道:“朋友,我们得躲起来。”
保罗从地上站起身,艾达荷则扶着杰西卡站起来。
“陛下,那爆炸会把敌人吸引过来。”艾达荷说。
陛下,保罗想。
这个词竟用来称呼他,听上去真是奇特,“陛下”过去一直是对他父亲的称呼。
一时之间,他感到自己受到了预知能力的冲击,看到自己受到疯狂的种族意识的感染,这种意识正使人类世界走向混沌的深渊。这景象使他浑身颤抖,于是由着艾达荷的带领,任自己沿着盆地边缘走到一块突岩上。弗雷曼人正在那里用压实工具打开一条通向沙面下的路。
“陛下,把背包给我吧?”艾达荷问。
“不重,邓肯。”保罗说。
“你没穿屏蔽场,”艾达荷说,“要不要穿我的?”他望了望远处的悬崖,“看起来他们不会再用激光枪了。”
“邓肯,屏蔽场你自己用吧。对我来说,你只用右臂就足以保护我。”
杰西卡看到儿子的这句赞美之词起了作用,看到艾达荷如何朝保罗走来。她想:我儿子还真老练,有这种拉拢手下的手段。
弗雷曼人拉出一个石栓,露出一条通道,通向本地人的地下沙漠建筑群。出口用一个伪装所遮蔽。
“这边。”其中一个弗雷曼人说,他领着他们走下黑暗中的石阶。
他们身后的遮蔽物掩住了月光。在他们前面,一丝微弱的绿光亮了起来,照亮石阶和岩壁,脚下的道路向左转去。现在,他们周围已经围满了穿长袍的弗雷曼人,推着他们往下走。他们转过那个弯,眼前出现了另一条往下的通道,通向一个粗糙的洞室。
凯恩斯正站在他们面前,兜帽脱在脑后,蒸馏服的衣领在绿光下闪闪发亮。他的头发和胡须乱糟糟的,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没有眼白的蓝眼显得幽深无比。
在相遇的那个刹那,凯恩斯心下突然思忖:我为什么要帮这些人?这是我干过的最危险的事,它可能让我和他们一起遭受厄运。
接着,他朝保罗正眼望去,发现这个男孩已经有了男人的气质,悲痛按捺于心,他压制着一切,仅显露出他那继承之位所应有的样子——公爵的样子。凯恩斯终于明白,公爵的领地之所以还在,仅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这件事可不能掉以轻心。
杰西卡将这间洞室打量了一番,用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记下它的情况——这是一个实验室、一个民用地,满是复古的犄角旮旯。
“这是一座帝国植物试验站,我父亲曾想把它用作前沿基地。”保罗说。
他父亲曾想这样做!凯恩斯想。
凯恩斯再一次暗自思忖:帮助这些逃犯,我是不是太愚蠢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现在可以轻易抓住他们,用他们来换取哈克南人的信任。
保罗学着他母亲的样子,开始打量这个房间。屋子一边有一张工作台,墙壁都是平淡无奇的岩石。工作台上摆着各色工具——仪表盘闪着光,从里面露出一些磨砂玻璃的线栅盘。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臭氧的气味。
几个弗雷曼人绕过一个隐蔽的边角,在那里弄出一些新奇的声音——机器的咔咔声,皮带转动的嗡嗡声,多功能马达的呜呜声。
保罗望向屋子的另一头,看见墙壁旁堆着一堆笼子,里面装着许多小动物。
“没错,你认出了这个地方,”凯恩斯说,“那么,这样一个地方是用来干什么的,保罗·厄崔迪?”
“用它使这个星球变得宜居。”保罗说。
也许那就是我帮他们的原因,凯恩斯想。
机器声突然停了下来。寂静中,从笼子那儿传来一声微弱的动物叫声,但这声音也戛然而止,像是显得非常局促不安。
保罗重新审视起那些笼子来,终于发现那些动物其实是长着褐色翅膀的蝙蝠,一个自动饲料机从墙边伸进笼子。
这时,一个弗雷曼人从屋子的密室中走出,对凯恩斯说道:“列特,场能发生器坏了,现在没法躲避近距离探测器的追踪了。”
“你能修好它吗?”凯恩斯问。
“需要一些时间。还需要零件……”那人耸耸肩。
“嗯,”凯恩斯说,“那就不用机器,找个手泵,把空气抽到地面上去。”
“遵命。”那人匆匆离去。
凯恩斯重新转身面对保罗。“你回答得很好。”
杰西卡注意到这个男人浑厚嗓音中的悠闲之意。这是皇家的声音,习惯于发号施令。她甚至留意到“列特”这个称呼。“列特”是这个弗雷曼人的另一个自我,是温良的星球生态学家的另一张面孔。
“多谢你的帮助,凯恩斯博士。”她说。
“嗯,等着瞧吧。”凯恩斯说,他对一名手下点点头,“夏米尔,备好香料咖啡,到我房间里来!”
“遵命,列特。”那人说。
凯恩斯点点一面墙上的一个拱门:“这边请!”
杰西卡如君王般点了点头,接受了邀请。她看见保罗给艾达荷打了个手势,令他在门口安置卫兵。
他们在通道内走了两步,经过一扇厚重的门,来到一间正方形的办公室中,里面点着金色的球形灯。杰西卡进门时摸了下门,惊讶地发现那是塑钢材质的。
保罗连迈三步,走进房间,把背包丢到地上。门在身后关上了。他打量了一下房间——约八米见方,墙壁是天然的岩石,呈咖喱色,右边立着一排金属文件柜。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矮脚桌,乳白玻璃桌面上放满了黄色的玻璃瓶,桌旁环绕着四把浮空椅。
凯恩斯从保罗身旁绕过,为杰西卡拉来一把椅子。杰西卡坐了下来,她注意到儿子正在审视这个房间。
保罗在原地站了片刻。房间内的空气流动有一丝异常,让他明白右侧的那些文件柜后藏着一个秘门。
“保罗·厄崔迪,可否赏光一坐?”凯恩斯问。
他没有提及我的爵位,真是小心,保罗想。不过他还是坐了下来。凯恩斯坐下时,他没多说一句话。
“你认为厄拉科斯会成为天堂,”凯恩斯说,“但是,如你所见,帝国派到这里来的只有受过训练的刀斧手,还有寻觅香料的人!”
保罗竖起拇指,上面戴着公爵印章戒指。“看见这个指环了吗?”
“是的。”
“你知道它的意义吗?”
杰西卡猛地扭头看向儿子。
“令尊已经死在了厄拉奇恩的废墟里,”凯恩斯说,“严格说来,你已经是公爵了。”
“我是一名帝国士兵,”保罗说,“严格说来,我是一名刀斧手。”
凯恩斯的脸沉了下来。“即便皇帝的萨多卡正脚踏令尊的尸体?”
“萨多卡是一码事,授予我权力的人是另一码事。”保罗说。
“厄拉科斯有自己的方式决定谁该操持权柄。”凯恩斯说。
杰西卡扭头看着他,心想:这个人有钢铁般的意志,没人能让他生气……正是我们需要的。保罗在干一件危险的事。
保罗说:“出现在厄拉科斯上的萨多卡,说明了我们敬爱的皇帝是多么害怕家父。而现在,我要让帕迪沙皇帝看看他还害怕……”
“小子,”凯恩斯说,“有些事你不……”
“你应该称呼我殿下,或者大人。”保罗说。
温柔一点,杰西卡想。
凯恩斯盯着保罗,杰西卡注意到,这位星球生态学家脸上露出了赞赏的色彩,带有一丝忍俊不禁的意味。
“殿下。”凯恩斯说。
“对皇帝来说,我是一个麻烦,”保罗说,“对那些想要瓜分厄拉科斯的人来说,我是一个麻烦。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是个麻烦,仿佛我卡在了他们的喉咙里,会活生生噎死他们!”
“谣言。”凯恩斯说。
保罗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这里有个关于李桑·阿尔—盖布的传说,一个天外之音,一个将带领弗雷曼人进入天堂的人。你的那些人……”
“迷信!”凯恩斯说。
“也许是,”保罗没有反对,“也许不是。有时候,迷信有着奇怪的根源,还有更为奇怪的分支。”
“你心里有了个计划,”凯恩斯说,“我看得很清楚……殿下。”
“你的弗雷曼人能向我提供有力证据,证明这里的萨多卡穿着哈克南人的军服吗?”
“绝对可以。”
“皇帝将重新派一个哈克南人回这里掌权,”保罗说,“甚至可能是野兽拉班。随便他!一旦他卷入这场风波,终将难辞其咎,将有一份明细单摆在兰兹拉德委员会面前,让皇帝来回答……”
“保罗!”杰西卡说。
“假使兰兹拉德最高委员会接下你的案子,”凯恩斯说,“那将只有一个结果:帝国和大家族之间将卷入纷争。”
“乱局。”杰西卡说。
“但我会亲自向皇帝呈上此事,”保罗说,“并给他一个不会通向乱局的选择。”
杰西卡用一种干巴巴的声调说道:“敲诈?”
“这是治国术的一项工具,正如你本人说过的那样。”保罗说,杰西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愤恨。“皇帝膝下没有儿子,只有女儿。”
“你想篡夺王位?”杰西卡问。
“皇帝不会让帝国被战争搞得四分五裂,”保罗说,“各个星球分崩离析,处处动乱——他不会冒这个险。”
“你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凯恩斯说。
“兰兹拉德的大家族最害怕的是什么?”保罗问,“他们最怕的,是现在在厄拉科斯发生的事——萨多卡正把他们一个个地铲除。这是兰兹拉德委员会存在的原因。这是大联合协定的黏合剂,只有联合起来,他们才能和皇帝的军队相抗衡。”
“可他们……”
“这就是他们害怕的,”保罗说,“厄拉科斯会成为一个战斗口号。他们每个人都会从我父亲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赶离族群,赶尽杀绝。”
凯恩斯对杰西卡说:“他的计划可行吗?”
“我不是门泰特。”杰西卡说。
“但你是一个贝尼·杰瑟里特。”
她用探究的眼光盯了他一眼,说道:“他的计划有好的地方,也有不足……正如这一阶段的任何计划一样。一个计划的成功,不仅取决于它的构思,还取决于它如何执行。”
“‘法律是终极的科学’,”保罗引述道,“这是皇家的金科玉律。我要给皇帝看看法律是怎么写的。”
“我不能把信任托付给构思这样一个计划的人,”凯恩斯说,“厄拉科斯有它自己的计划,我们……”
“有了王位,”保罗说,“我一挥手就可以将厄拉科斯变成一个天堂。如果你效忠于我,我便给你这一赏赐。”
凯恩斯僵住了。“陛下,我的忠心不会随便买卖。”
保罗从书桌那面望着他,直视着那双全蓝眼睛中的冰冷目光,审视着那张满是胡须的脸、那威严的仪态。保罗咧咧嘴,露出一丝笑容,他说道:“说得好,我向你致歉。”
凯恩斯同样直视着保罗,说道:“哈克南人从来不会承认错误。厄崔迪,看来你和他们真不一样。”
“这说明他们的教育出了问题,”保罗说,“你说你的忠心不会随意买卖,但我相信你会接受我的赏赐。如果你效忠于我,我也将向你奉上我的忠诚……全心全意。”
我的儿子拥有厄崔迪家族的真挚情怀,杰西卡想,他有那种极为了不起、几乎天真的荣耀感——那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啊。
她看到保罗的话打动了凯恩斯。
“简直胡闹,”凯恩斯说,“你只是一个孩子……”
“我是公爵,”保罗说,“我是一个厄崔迪人。厄崔迪人从不违背这样的契约。”
凯恩斯咽了口口水。
“我刚才说全心全意,”保罗说,“我的意思是说毫无保留,我会为你献出生命。”
“陛下!”这个词从凯恩斯口中脱口而出。但杰西卡从那语气中听出,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而是一名成年男子,一位上级。凯恩斯说那个词的口气是发自肺腑的。
此时此刻,他会为保罗献出生命,她想。厄崔迪人到底用的是什么办法,竟能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地完成这种事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凯恩斯说,“但哈克南人……”
保罗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开了。他转过身,看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暴烈场面——通道里传来叫喊声,铁器的撞击,蜡像般的面孔显出扭曲的怪相。
保罗在母亲的掩护下,向门口一跃。只见艾达荷正堵住通道,透过屏蔽场,隐约可以看见他那杀红了的双眼。他身前是无数利爪,弧形钢刀徒劳地砍在屏蔽场上。一杆击昏器喷射出橙色的火焰,被屏蔽场挡开。艾达荷挥着一柄刀,刺破那片火焰,轻轻舞动,殷红的鲜血从上面滴落。
凯恩斯马上跑到保罗身旁,两人狠命朝门压去。保罗朝艾达荷看了最后一眼,他正面对一大群身着哈克南军服的人——身子摇晃抽搐,那山羊毛般的黑色头发像是一朵殷红的死亡之花。接着门被关上了,“咔嗒”一声,凯恩斯闩上了门闩。
“我已作出决定。”凯恩斯说。
“你关掉机器前,已经有人发现了它。”保罗说。他把母亲从门边拉开,看到她眼中露出绝望的表情。
“咖啡没送来,我早该想到会出事。”凯恩斯说。
“这里有个螺栓孔,”保罗说,“要用吗?”
凯恩斯深深吸了口气,说:“这扇门至少可以抵挡二十分钟,除非使用激光枪。”
“他们不会用激光枪,因为害怕我们这边装有屏蔽场。”保罗说。
“这些人穿着哈克南军服,但其实是萨多卡。”杰西卡小声说。
现在,他们已经能听到有节奏的撞击门的声音。
凯恩斯指了指靠在右墙上的橱柜:“走这边。”他走到第一个橱柜前,拉开一个抽屉,拧了拧里面的一个把手,整个橱柜自动打开,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口。“这门也是塑钢制成的。”凯恩斯说。
“你们准备得很周全。”杰西卡说。
“我们在哈克南人眼皮底下生活了八十年。”凯恩斯说。他领着他们走进黑暗,关上了大门。
黑暗突然袭来。杰西卡看见面前的地面上有一个发光的箭头。
凯恩斯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我们将在这里分手。这堵墙很结实,它至少可以抵挡一小时。看见地上的箭头了吗?跟着它往前走,你们走过之后,它会自动熄灭。这些箭头会领你们通过这个迷宫,来到另一个出口,我在那里给你们藏了一架扑翼飞机。今晚沙漠中有一场风暴,你们唯一的希望是冲进风暴,飞到风暴顶部,顺着它往前飞。我们的人就是这样偷走扑翼飞机的。如果你们待在风暴中,你们就能活下去。”
“你怎么办?”保罗问。
“我会另想办法逃走,如果被抓住……啊,我还是帝国的星球生态学家,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我可以跟他们说,我被你们俘虏了。”
像胆小鬼一样逃之夭夭,保罗想,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活下去,为父亲报仇?他转身对着大门。
杰西卡听见了他的响动。“邓肯死了,保罗。你看见了他受的伤。你无能为力。”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所有人血债血偿。”保罗说。
“那你现在必须赶紧离开。”凯恩斯说。
凯恩斯将手按在他的肩上。
“我们在哪里重新会面,凯恩斯?”保罗问。
“我会派弗雷曼人去找你们,我们对风暴的路线了如指掌。快走,愿圣母赐予你们好运。”
黑暗中,他们听到疾走的声音,凯恩斯离开了。
杰西卡摸到保罗的手,轻轻拉着他。“我们绝对不能分开。”她说。
“是的。”
他跟着她走过第一个箭头,接触它之后,它慢慢变暗,前方的另一个箭头亮起,召唤着他们。
他们穿过箭头,看着它消失,前方又有一个箭头亮起。
他们跑了起来。
了无止境的计中计,杰西卡想,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了某人计划的一部分?
箭头引领他们转过一个个弯,行经一个个朦胧可见的洞口。有一阵子,道路一直往下倾斜,后来又慢慢向上,一直向上。最后他们通过一段台级,转过一个弯,突然停在了一面发光的墙壁前,墙中间有一个黑乎乎的把手。
保罗按了按把手。
墙在他们面前旋转而开。耀眼的光线照亮一个岩洞,一架扑翼飞机停在洞中央。飞行器对面是一堵灰墙,上面有一个门的印子。
“凯恩斯到哪里去了?”杰西卡问。
“他做了一名优秀的游击队领导人该做的事,”保罗说,“他把我们分作两组,并作好了安排,如果他被俘,他也没办法说出我们在哪里。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保罗拉着她走进岩洞,注意到脚下扬起的灰尘。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他说。
“凯恩斯似乎很有把握,觉得弗雷曼人会找到我们。”她说。
“我和他看法一致。”
保罗放开她的手,走到扑翼飞机的左门前,拉开门,把背包放在后座上。“飞行器的位置肯定作了伪装,”他说,“控制面板上有遥控开门装置和光线控制器。被哈克南人统治了八十年,他们学会了严谨的作风。”
杰西卡靠在飞机的另一侧,大口喘着气。“哈克南人会在这一带上空布置掩护部队,”她说,“他们并不蠢。”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指向右边,“我们看见的风暴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保罗点点头。他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不想动的感觉,只得竭力克制。他知道为何会产生这种感觉,尽管如此,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就在今晚,他曾把内心的决策纽带探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未知之地。他知道他所处的时间和地域,然而此地和现在对他来说也显得非常神秘。就好似他看着远处的自己消失进一个山谷,在山谷对面有无数向上的道路,其中一些可能会重新把这个保罗·厄崔迪带进你的视野,而其他许多并不能。
“快点,我们磨蹭得越久,他们准备得越充分。”杰西卡说。
“进去,系好安全带。”他和她一起爬进飞机,脑中还在做着思想斗争:这是块盲地,我的预见之梦中并没有看到它的存在。他突然感到极度震惊,意识到自己越来越依赖那段预见之梦,这让他在处理眼前的特殊紧急事件时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如果你只依靠眼睛,就会弱化其他感官。”这是一句贝尼·杰瑟里特的格言。现在他把它运用到了自己身上,并发誓再也不堕入这个陷阱……如果他能活过这次考验。
保罗系上安全带,确认母亲系好之后,检查了一下飞行器。飞机的机翼完全张开着,纤细的金属交叉叶片伸开。按照哥尼·哈莱克教过他的方法,他拉了下收缩杆,收起机翼,准备进行喷气起飞。启动开关一按就开了,控制面板上的仪表盘都动了起来,喷气舵开始运行,涡轮机发出低沉的咝咝声。
“准备好了吗?”他问。
“准备好了。”
他摸向
控制光线的遥控开关。
黑暗将他们笼罩。
仪表盘微微发光,他的手呈现出一片阴影,他轻轻按下控制门的遥控开关。前方发出一阵嘎嘎的响声,一片沙子泻下,直至寂静无声。一阵满是尘土的微风拂过保罗的脸颊。他关上舱门,感受着突如其来的压力。
原先灰墙上的那个门印,现在成了一块棱角分明的黑方块,里面镶嵌着大片被灰尘遮蔽的星辰。星光勾勒出对面的山岩,以及一层沙帘。
保罗按下控制盘上发亮的行动顺序开关。机翼迅速向后下方折起,将扑翼飞机送出了老巢。当机翼锁定在爬升姿态时,喷气舱开始喷射源源动力。
杰西卡的手轻轻放在双人控制器上,感受着儿子操控动作中满怀的信心。她很害怕,然而又有点兴奋。现在,我们的希望全寄托在保罗所受的训练上了,她想,他的年轻,他的敏捷。
保罗给喷气引擎输入更多的动力。飞机倾斜起来,将他们狠狠按入座椅中,前方的一堵黑色山墙也似乎正在星空下慢慢升起。他操控飞机稍稍展开机翼,又输入更多动力。机翼一个扑棱,他们便飞上了山崖,来到了星光下银霜般的岩石上空。被红尘遮蔽的第二颗月亮正挂在他们左手边的地平线上,显示出风暴的带状的踪迹。
保罗的手在控制盘上舞动,机翼重新收缩,飞机猛地倾斜,转过一个弯,极高的重力撕扯着他们的肌肉。
“后面!有喷气火焰!”杰西卡说。
“我看见了。”
他将动力杆使劲往前一推。
扑翼飞机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动物,猛地一跃,朝西南方疾飞而去,冲向那里的风暴和弧形的沙漠。保罗看见不远处有一些散落的影子,正是山岩的尽头所在,还有沉在沙丘下的地下建筑群。月亮下一片片散落的阴影对面——是延绵不绝的沙丘。
地平线上,一股巨大的风暴正在爬升,就像星野下的一堵巨墙。
什么东西让飞机猛地震动起来。
“船体破裂!”杰西卡气喘吁吁道,“他们用的是射弹武器。”
她看到保罗脸上露出野兽般的微笑。“他们似乎在避免用激光枪。”他说。
“但我们没有屏蔽场!”
“他们知道吗?”
扑翼飞机又震动起来。
保罗扭头看了一眼。“似乎只有一架跟了上来。”
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航线上,眼前的风暴墙变得越来越高。它耸立在那儿,像是一块可以触摸到的实物。
“射弹武器,火箭,所有的老式武器——我们会把这些东西给弗雷曼人。”保罗小声道。
“注意风暴,”杰西卡说,“难道不是该掉头吗?”
“后面的飞机怎么样了?”
“它在减速。”
“好了!”
保罗将机翼全部缩回,飞机猛然向右倾斜,飞进了那看着就像是在沸腾的风暴墙。他感到脸颊正受着巨大引力的撕扯。
他们像是潜进了一团缓慢移动的灰尘云中。它变得越来越浓,最后沙漠和月亮都被完全遮蔽。飞机隐没在黑暗中,发着一声声悠长的沉吟,仅有仪表面板发出一丝绿色的光芒。
杰西卡脑中闪过关于这种风暴的警告——它们能像切割奶油一般把金属切开,把肉从骨头上腐蚀,最后把骨头都吃得一干二净。她能感觉到漫天飞扬的风沙的击打,它让他们手忙脚乱,而保罗还在竭力控制操纵杆。只见他狠狠按着动力钮,飞机腾空跳起,周围的金属发出“咝咝”的声音,不住抖动。
“沙子!”杰西卡大叫道。
借着控制面板发出的光线,她看到他摇了摇头。“这么高的地方,沙不多。”
但她能感觉到他们正愈发往大旋涡中沉去。
保罗操纵飞机完全展开机翼,只听见它们因张力发出吱吱的响声。他聚精会神地盯着仪表,仅凭直觉往前滑行,极尽所能往上爬升。
飞机的响声消失了。
扑翼飞机向左转去,保罗盯着发亮的姿态曲线,努力使飞机恢复水平飞行。
杰西卡突然有了一种怪诞的感觉:他们已经静止了,所有的运动都只是外面的东西在动。这时,机窗上流下一条黑乎乎的水,又是一阵隆隆的响声,这才使她想起了现实。
风速约为每小时七八百公里,她想。肾上腺素的躁动折磨着她。我绝不能恐惧,她心内自语,念出贝尼·杰瑟里特的祷文:恐惧是思维杀手。
慢慢地,她长年的训练占起了上风。
她恢复了平静。
“后面的老虎还跟着我们,”保罗低声道,“我们不能下降,不能着陆……也没法从这里面飞出去。我们只得顺着风往前飞了。”
平静渐渐丧失,杰西卡感到她的牙齿在打战,只得紧咬牙关。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保罗的声音,缓慢,克制,他正在背诵祷文:
“恐惧是思维杀手。恐惧是引向彻底毁灭的小小死神。我将正视恐惧,任它通过我的躯体。当恐惧逝去,我会打开心眼,看清它的轨迹。恐惧所过之处,不留一物,唯我独存。”
你鄙视什么?凭这一点你才真正为人所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男爵,他们都死了。”卫队长雅金·内福德说,“那女人和男孩肯定死了。”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从他私人舱室的吊**坐起身。在这些舱室外,在他四周,便是他的太空护卫舰,它就像多壳鸡蛋般停在厄拉科斯的土地上。然而,在他的舱室中,飞船那粗劣的金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布帘、织物和珍稀的艺术品。
“毫无疑问,”卫队长说,“他们已经死了。”
男爵在吊**动了动肥硕的身躯,眼睛盯着对面壁龛里一个跳跃着的男孩的乌木雕像。睡意消失了。他将衣领褶皱下支撑胖脖子的加垫浮空器抚平,视线顺着卧房里的一盏球形灯,望向门廊。卫队长内福德正站在那里,被五层屏蔽场阻隔在外。
“男爵,他们肯定死了。”那人重复道。
男爵注意到内福德眼中无精打采的意味,这是嗑了塞缪塔的痕迹。显然,他在接到报告时正沉浸于这种药物的喜乐中,之后匆忙服了解药,跑来这里。
“我已经有了详尽的报告。”内福德说。
让他冒点汗,男爵想,权术这项工具必须时刻保持锐利。力量和恐惧——时刻保持锐利。
“你见到他们的尸体了?”男爵低沉地问道。
卫队长犹豫起来。
“怎么?”
“大人……我们的人亲眼看着他们飞进风暴……那里的风速超过八百公里,没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大人。没人!我们的一架飞机也在追击时毁于其中。”
男爵盯着内福德,卫队长吞了口口水,显得很紧张,下巴肌肉的剪刀状细纹不住地**。
“你见到尸体了?”男爵问。
“大人……”
“你穿着这身盔甲,噼里啪啦地跑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男爵咆哮道,“来告诉我他们肯定死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你认为我会为这种愚蠢的举动拍手称赞,再给你升一次职吗?”
内福德的脸变得惨白。
看看这个鸡崽子,男爵想,我周围全是这些没用的呆瓜。如果我把沙粒撒在这个笨蛋跟前,告诉他这是谷粒,他肯定会上前啄一啄。
“那么,是艾达荷领我们找到他们的?”男爵问。
“是的,大人!”
瞧他是怎么脱口而出的,男爵想。“他们企图逃到弗雷曼人那里?”男爵问。
“是的,大人!”
“对此事,有详尽的……报告吗?”
“帝国的星球生态学家,凯恩斯,也卷进了此事,大人。艾达荷用什么神秘的方法加入了凯恩斯一伙……此事尤为可疑。”
“然后呢?”
“他们……啊,一起逃进了沙漠。显然,那个男孩和他母亲正藏在那里。在令人振奋的追击过程中,我们的几个小队遭遇了一次激光屏蔽场爆炸。”
“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我……还无法确定,大人。”
他在撒谎,男爵想,损失一定相当严重。
“那个帝国的奴才,凯恩斯,”男爵说,“他在耍两面派,是吗?”
“我敢以我的名誉担保,大人。”
他的名誉!
“弄死他。”男爵说。
“大人,凯恩斯是帝国的星球生态学家,是陛下的亲信随……”
“那么,做得像起事故!”
“大人,在攻克弗雷曼巢穴的战斗中,有萨多卡和我们的军队在一起。凯恩斯现在在他们手里。”
“把他弄走,就说我要审问他。”
“如果他们不从呢?”
“如果你处理得当,他们不会不从。”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遵命,大人!”
“这人必须死,”男爵低沉地说道,“他在帮我的敌人。”
卫队长挪了挪脚。
“嗯?”
“大人,萨多卡抓到了……两个人,你可能对他们很感兴趣。他们还捉住了公爵的刺杀大师。”
“哈瓦特?杜菲·哈瓦特?”
“大人,我亲眼看到了俘虏。正是哈瓦特。”
“我做梦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听说他是被击昏器击倒的,大人。是在沙漠里,他没法穿屏蔽场。事实上,他并未受伤。如果能搞到他,会成为很大的乐子。”
“你说的是一个门泰特,”男爵咆哮道,“门泰特是浪费不得的。他有没有开口?有没有说起他的这次败局?他知不知道……哦,不。”
“他的嘴巴很紧,大人,不过他相信杰西卡夫人是他们的叛徒。”
“啊……”
男爵躺回到吊床中,思忖了半晌,接着说道:“你确定?他的怒火喷向了杰西卡夫人?”
“他当着我的面说的,大人。”
“那么,跟他说她还活着。”
“可是,大人……
“住口!我希望你们好生对待哈瓦特。别把真正的叛徒,岳医生的死讯告诉他。跟他说,岳是为了保护公爵而死的。从某些方面来讲,这也是事实。我们要煽起他对杰西卡夫人的怀疑。”
“大人,我不……”
“内福德,想要控制一名门泰特,必须通过信息,虚假的信息——虚假的结果。”
“是的,大人。但是……”
“哈瓦特饿了吗?渴了吗?”
“大人,他还在萨多卡的手里!”
“是的,没错,是的。但萨多卡和我一样,急于想从哈瓦特那里得到信息。关于我们的同盟,我已经注意到一件事。他们还不算阴险狡诈之辈……从政治上来说。我相信此事是刻意为之,是皇帝想要如此。是的,我非常确信。你可以和萨多卡的司令官说说,我这个人有的是办法,可以撬开这些负隅顽抗的家伙的嘴。”
内福德看上去有点不高兴。“遵命,大人。”
“你告诉萨多卡司令官,我要同时审问哈瓦特和凯恩斯,让他俩斗斗,我可尽享渔翁之利。我想他会明白的。”
“是的,大人。”
“只要这两人落到我们手里……”男爵点点头。
“大人,萨多卡会派一名观察员参加审问。”
“内福德,我相信我们能造出一个意外,支开这位多余的观察员。”
“大人,我明白了。那就是凯恩斯发生意外的时候。”
“凯恩斯和哈瓦特都要发生意外,内福德。但只有凯恩斯会发生真的意外。我要的是哈瓦特。是的,啊,是的。”
内福德眨眨眼,吞了口唾沫。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给哈瓦特食物和饮料,”男爵说,“好生对待他。我们要用上已经死去的彼得·德伏来搞到的余毒,放进他的水里。瞧,从那时起,解药会成为哈瓦特日常食物的一部分……除非我下达别的命令。”
“解药,是的,”内福德摇摇头,“但是……”
“别犯傻,内福德。公爵差点用那毒药杀死了我,就是那个胶囊牙。他当着我的面把毒气喷了出来,夺走了我最珍贵的门泰特,彼得。我需要有人顶替。”
“哈瓦特?”
“哈瓦特。”
“但是……”
“你想说,哈瓦特对厄崔迪家族忠心耿耿。没错,但厄崔迪已经死了,我们会争取到他的。得让他相信,公爵的死不是他的错,都是那贝尼·杰瑟里特女巫干的。他的主人就是个下三滥,是那种被感情蒙蔽双眼的人。门泰特所赞赏的能力是不带感情因素进行推理。内福德,我们会将可怕的杜菲·哈瓦特收服。”
“将他收服,是的,大人。”
“哈瓦特很不幸,他的前任主人资源匮乏,不能将一个门泰特的计算推理能力提高到顶峰,这可是门泰特特有的能力。哈瓦特将会看到其中的真相,公爵花不起钱收买高效的间谍,来向他的门泰特提供所需的信息。”男爵盯着内福德,“咱们不能自欺欺人,内福德。真理是强力的武器。我们是怎么战胜厄崔迪的,咱们心知肚明。哈瓦特也明白。我们是用金钱战胜他们的。”
“用金钱,是的,大人。”
“我们会收服哈瓦特,”男爵说,“还要把他藏起来,不让萨多卡知道。我们要好好保管毒药的解药。要解毒的话,再没别的其他办法。内福德,哈瓦特永远也不会怀疑。毒物探测器是查不出解药的存在的。如果哈瓦特想,尽可让他检查食物,但他不会查出毒药的痕迹。”
内福德睁大双眼,他明白了。
“如果少一样东西,”男爵说,“会和它的存在一样致命。缺少空气?缺少水?缺少任何我们沉溺的东西。”男爵点点头,“内福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是的,大人。”
“那赶紧给我工作。找到萨多卡司令官,把此事解决。”
“遵命,大人。”内福德鞠了一躬,转回身,匆匆离去。
哈瓦特成为我的人!男爵想,萨多卡会把他交给我。如果他们有所怀疑,也只是认为我想杀掉这位门泰特。我会加深这样的怀疑!一群傻瓜!他可是有史以来最令人生畏的门泰特,一位专门用来杀人的门泰特,而他们会把他像扔破烂玩具一样扔给我。我会给他们看看,这个玩具到底有什么用。
男爵把手伸到吊床旁的一块布帘下,按下一个按钮,传召他的大侄儿拉班。他重新躺到吊床中,面露笑容。
厄崔迪的人全死光光了!
当然,那蠢货卫队长说得没错。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在厄拉科斯的强大沙风暴中幸存。扑翼飞机不行……机上人员也不会。那个女人和男孩已经死了。贿赂各方人员,花大笔钱把强大的军队带到这个星球……专为皇帝一人编造的各种秘密报告,所有精心策划的阴谋终于取得了圆满成果。
权力和恐惧——恐惧和权力!
男爵能看到展现在他面前的道路。有朝一日,一个哈克南人将会成为皇帝。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子嗣。但的确是一个哈克南人。当然也不是他召来的这个拉班,而是拉班的弟弟,年轻的菲德—罗萨。男爵特别喜欢那孩子身上显现出的狠劲……凶猛。
一个可爱的孩子,男爵想,还有一两年,等他十七岁时,我就会知道他是不是哈克南人用来夺取王位的合适工具。
“男爵大人!”
一名男子站在男爵卧室屏蔽场门外,他个子矮小,脸孔和身上全是肥肉,还承袭着哈克南父系的特点:眼睛窄小,肩膀耸起。然而,那肥胖中还含有一丝坚实。而他的眼神中显然流露出:他那肥壮的身子总有一天需要便携式浮空器来维持。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男爵想,我的这个侄儿不是门泰特的料……他代替不了彼得·德伏来,不过,他也许更加适合眼前的任务。如果我放权让他去干,他会把拦在他前面的一切碾得粉碎。哦,厄拉科斯的人会多么恨他啊!
“我亲爱的拉班。”男爵开口道。他取消了屏蔽场门,不过身上的屏蔽场仍旧保持在最高能状态。床顶的球形灯开着,他知道他的侄儿能看见屏蔽场发出的微光。
“大人召我前来,有何吩咐?”拉班说。他走进房间,朝微微震动的屏蔽场瞥了一眼。接着四下想找把浮空椅,但没找到。
“走近点,站到我看得见你的地方。”男爵说。
拉班又向前走了一步,寻思着可恶的老家伙故意把椅子都搬走,使得来访者只得站着。
“厄崔迪人都死了,”男爵说,“全死了。这就是我召你到厄拉科斯来的原因。这个星球重新属于你了。”
拉班眨了眨眼睛。“但我以为你准备推举彼得……”
“彼得也死了。”
“彼得?”
“彼得。”
男爵重新开启屏蔽场门,挡去一切能量穿透。
“你终于对他厌倦了,是吗?”拉班问。
他的声音在隔绝能量的房间里显得非常平淡,了无生气。
“我来和你说件事,我不会再说第二遍,”男爵声音低沉地说,“你暗示我除掉彼得,就像忘掉一件小事一样。”他跷起肥胖的手指,打了个响指,“对不对?我的侄儿,我没那么蠢。如果你再用言语或行动暗指我是个笨蛋,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拉班斜眼瞄着,露出恐惧的神色。对于男爵如何对付家族成员,他有一定的了解。若非有很大的利益可图,或是谁激怒了他,很少有人会被处死。但家族的惩罚也是非常痛苦的。
“请饶恕小的,男爵大人。”拉班说。他垂下头,显出一副谦恭的样子,掩盖自己的愤怒。
“别糊弄我,拉班。”男爵说。
拉班埋着头,咽了口口水。
“我说得很清楚了,”男爵说,“绝不能想杀谁就杀谁,而该像管理整个封地一样,通过适当的法律程序来处理。一定要为了主要目标去做——了解你的目标!!”
拉班愤愤地说道:“但是你杀死了那个叛徒——岳!我昨晚抵达时,看到他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拉班盯着他的叔叔,他听到自己吐出这段话,一下子害怕起来。
但男爵却微微一笑。“我对危险的武器一向小心。”他说,“岳医生是个叛徒,他出卖了公爵。”男爵的声音渐渐变得有力,“是我收买了他,一个苏克学校的医生!皇家学院!听见了吗,孩子?但如果把武器随意放置,那可是疯狂之举。我并非随意杀死了他。”
“皇帝知不知道你收买了一名苏克医生?”
这问题一针见血,男爵想,难道我错看了这个侄儿?
“皇帝还不知道此事,”男爵说,“但他的萨多卡一定会向他汇报。然而,在那事发生前,我会通过宇联公司将我的报告先行呈给皇帝。我将解释说,我侥幸发现了一位假装受过预处理的医生。一位假医生,你明白吗?众所周知,苏克学院的预处理程序是无法被策反的,所以我的解释会被接受。”
“啊,我明白了。”拉班喃喃道。
男爵想:是啊,希望你真的明白。也希望你明白,一定要对此事严加保密。男爵突然暗自思忖: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为什么要向这个傻侄儿吹嘘呢?我只会利用他,然后抛弃他。男爵对自己感到愤慨,他感到自己被出卖了。
“这件事必须严加保密,”拉班说,“我明白。”
男爵叹了口气。“这次,关于厄拉科斯,我要给你一些不同的指示,我的侄儿。你上次统治这个地方时,我对你管束很严。但这次,我只有一个要求。”
“大人?”
“收入。”
“收入?”
“拉班,你知不知道,用如此庞大的军队对抗厄崔迪,花了我们多少钱?对于公会向我们收取的军事运输费,你是否略知一二?”
“十分昂贵吗?”
“十分昂贵!”
男爵突然向拉班伸出肥胖的手臂。“接下来的六十年,如果你榨取厄拉科斯能上缴的每一分钱,那也仅够偿清我们的债务!”
拉班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昂贵,”男爵嗤之以鼻,“可恶的公会垄断了太空运输业,要不是我早有计划,我们铁定会破产。你应该知道,拉班,我们承受着最直接的压力。我们甚至还为萨多卡的运输费付钱。”
男爵心中冒出一个早已有过的想法:未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以把公会的问题规避掉。他们潜伏在那儿,悄然发生——只要给对象慢慢放血,他就不会介意,到最后他们就把你捏在了掌心,然后你就只能无止境地给他们付钱了。
过分的要求总来自于军事冒险。“风险率。”油滑的公会代表曾解释过。你想方设法在公会银行机构中安插一个间谍当看门狗,他们就在你的组织内安插两个。
受不了!
“那么,收入……”拉班说。
男爵垂下手臂,握成拳头。“你必须榨取每一分钱。”
“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我榨取每一分钱?”
“没错。”
“你带来的大炮,”拉班说,“我可不可以……”
“我要带走它们。”
“但你……”
“你不需要这些玩物,它们是特别定制的,现在已经没有用了。我们需要金属,它们对付不了屏蔽场,这事我们没预料到。但我们预料到的是,公爵的人会撤进这个可恶星球的山洞里,我们的大炮把他们封在了里面。”
“弗雷曼人不使用屏蔽场。”
“你可以留些激光枪。”
“是的,大人。我可以任意行事?”
“只要你榨取每一分钱。”
拉班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大人,我完全明白。”
“你明白个屁,”男爵吼道,“首先让我们把话说白了。你明白的,是如何执行我的命令。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侄儿,这个星球上至少有五百万人?”
“大人难道忘了我曾是这里的摄政官?恕小的无理,您的估计也许还低一点。这里的人散居在沟地和盆地中,要数清他们的人数是很难的。还要考虑弗雷曼人……”
“弗雷曼人不足为虑!”
“恕小的无理,大人。但萨多卡并不这么想。”
男爵犹豫了一下,盯着他的侄儿。“你知道什么事?”
“我昨晚抵达时,大人已经安歇了。我……啊,冒昧地接见了……啊,我以前手下的几名中尉。他们一直在充当萨多卡的向导,据他们报告,在这里东南方的某个地方,一支弗雷曼小队伏击了萨多卡的一支部队,并把他们全消灭了。”
“消灭了萨多卡的一支部队?”
“是的,大人。”
“不可能!”
拉班耸了耸肩。
“弗雷曼人打败了萨多卡人。”男爵冷笑道。
“我只是在重复别人给我的报告,”拉班说,“据说这支弗雷曼部队已经抓住了公爵那位可敬的杜菲·哈瓦特。”
“啊……”
男爵点头微笑着。
“我相信这份报告,”拉班说,“你不清楚弗雷曼人是多么让人头痛。”
“也许吧,不过你的属下看到的不是弗雷曼人,他们一定是哈瓦特训练的厄崔迪人,伪装成了弗雷曼人。答案只能是这样。”
拉班又耸了耸肩。“啊,可萨多卡认为他们是弗雷曼人,他们已经采取行动,打算将弗雷曼人一网打尽。”
“好极!”
“但……”
“这样萨多卡就有的忙了。我们很快就能得到哈瓦特。绝对的!我有这个预感!啊,会有这么一天的!趁萨多卡去追剿几个没用的沙漠部落,我们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搞到手!”
“大人……”拉班踌躇着,皱着眉头,“我总感觉我们低估了弗雷曼人,不管是数量,还是……”
“别管他们,孩子!他们就是群贱民,我们所关心的是人口众多的城镇和村子,那里的人才多呢,对不对?”
“有许多人,大人。”
“他们让我不安,拉班。”
“让你不安?”
“哦……他们中百分之九十的人不足为虑,但总有那么几个……小家族,一些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干些危险的事。如果被其中一人逃离厄拉科斯,此人还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那我会很不高兴。你知道我会多么不高兴吗?”
拉班咽了口口水。
“你必须立即采取措施,从每个小家族中抓一名人质,”男爵说,“每个离开厄拉科斯的人都必须知道,这是一场简单的家族间的战争。萨多卡并没参与其中,你明白吗?我们打算将公爵放逐到一个普通的地区,但他还没接受,就在一次不幸的事故中身亡。尽管他本打算接受。事实就是如此。任何提到萨多卡的谣言,一定要一笑了之。”
“这也是皇帝希望的。”拉班说。
“正是皇帝希望的。”
“走私徒怎么办?”
“没人相信走私徒,拉班。人们容忍他们的存在,但不会相信他们。不管怎样,你要在那个地区贿赂一些人……再采取一些措施,我相信你能想出来。”
“是的,大人。”
“拉班,你要在厄拉科斯实施两件事:谋财,铁拳。绝不要心慈手软。想想这些笨瓜都是些什么——一群妒忌主人的奴隶,时刻想要反叛。对他们不要有一丝怜悯。”
“是要将整个星球剿灭吗?”拉班问。
“剿灭?”男爵迅速转过头来,一脸讶异,“谁说要剿灭了?”
“嗯,我以为你准备移入新的家族……”
“我说的是榨取,而不是剿灭,侄儿。不要白白浪费这里的人,要逼他们归顺。你一定吃肉吧,我的孩子。”他笑起来,那张露出酒窝的胖脸显出婴孩般的表情,“食肉动物永不放弃。不要心慈手软,不要停止压榨。怜悯只是妄想,它可以被饥饿的肚子、干渴的喉咙打败。你随时都会感到饥饿和干渴。”男爵抚摸着浮空器下滚圆的肚子,“和我一样。”
“明白了,大人。”
拉班左右四顾了一下。
“那么,一切都明白了,侄儿?”
“还有一件事,叔叔。那个星球生态学家,凯恩斯。”
“啊,是的,凯恩斯。”
“大人,他是皇帝的人,可以随意来去,他与弗雷曼人非常亲近……还娶了一个弗雷曼人。”
“凯恩斯明天晚上就死了。”
“叔叔,杀死皇帝的仆人,你在干一件危险的事。”
“你怎会认为我会这么快作出决定?”男爵问道。他声音低沉,充满了某种言下之意,“此外,你永远不必担心凯恩斯会离开厄拉科斯。别忘了,他已经嗜香料成瘾。”
“当然!”
“明白此理的人,不会做出任何危及香料储备的事,”男爵说,“凯恩斯当然也应该知道。”
“我忘了这一点。”拉班说。
他们静静地对望着。
过了一会儿,男爵开口道:“顺便说一下,你首先要关注一下我的补给。我本来有大量的私人储备,但公爵手下的那次自杀袭击,掠走了我们大部分储备待售的物资。”
拉班点点头。“是的,大人。”
男爵露出喜色。“那么,明天早上,你把留在这儿的人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我们尊敬的帕迪沙皇帝,已命我掌管这个星球,结束所有的争端。’”
“明白,大人。”
“这次我相信你真的明白了。明天我们再详细讨论这个问题。现在,让我再睡一觉。”
男爵取消屏蔽场门,看着他的侄儿出了门。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男爵想,当他最终厌倦他们,他会把他们碾成肉泥。然后,我会派菲德—罗萨过来,替他们解除重压,他们会为这位救世主欢呼。敬爱的菲德—罗萨,慈祥的菲德—罗萨,这个大慈大悲的人,把他们从野兽的**下解放。菲德—罗萨,一个他们将誓死效忠的人。到那时,这个孩子就会明白如何不用惩罚来镇压。我相信他才是我们需要的人,他会懂的。他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多么可爱的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