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木在神宫前站下了地铁。
由于正值傍晚时分,一走下拥挤不堪的地铁电车,浑身立刻感到一阵轻松。
走出阶梯,步入街道,黄昏的路上已经灯火通明。
小野木绕过电车,等到汽车的长龙过完,才穿过马路向对面走去。
赖子正站在通往明治神宫正门马路稍向里一点的林荫树下。伫立在夜幕初垂之中的赖子,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
马路一侧的林荫树已经叶落枝秃,越过树梢可以看见鳞次栉比的公寓,只有窗子透出亮光。
正中央的马路,一直延伸到明治神宫,往来的汽车川流不息。在小野木看来,为避免惹人注意而站在那里的赖子的身影显得格外的凄凉。
“让您久等了。”赖子默默地点头致意。她那白皙的面庞在薄暮中依稀可辨。
“很忙吗?”赖子挨向已经走近的小野木身旁。
“最近突然忙起来了。简直都没有自己随意支配的时间了。”小野木到这里来之前,还在与特别搜查班的伙伴们一起出席会议。这次会议,从早晨起,整整开了一天。真是累得筋疲力尽。
“对不起。您那么忙,我还打去了电话。”
赖子道了歉。两人信步闲逛似的走着。
“不,我也很想见到您。”
小野木这样一说,赖子才不吭声了。两人就这样朝前走着。
“哎呀,我们往哪儿去呀?”
赖子仿佛刚察觉似的,停住了脚步。
“是啊,到什么地方去好呢?”
方才只是无意识地迈动着双腿,因此方向还没定下来。
就像观看立体透视图一样,马路、树木、房屋,全部聚集在远方的同一点上。再往前,看到的便是漆黑的树林。树林的上方,傍晚的残云带着落日的余晖,正在飘散开去。
“我想看看大海哪。”赖子说。
“大海?”
“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了。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看看呢。”
“若是看海的话……”小野木说,“就是东京海喽?”
“不。还是想看看您曾和我一起去过的横滨的大海。您若方便的话,去一趟吧?”
小野木心里明白,赖子是要再度唤起与自己第一次结合的记忆。
“好吧。”小野木口里应着,两眼看着一辆外国人乘坐的汽车。
“太高兴啦!这个念头起对了。”赖子叫住一辆飞驰而来的出租车。
“去什么地方?”司机直视前方问道。
“请开到横滨。”
“是!”到横滨是长途,所以司机很高兴。
停在附近的一辆汽车,跟在两人乘坐的出租车后面开动起来。
出租车从涩谷绕道五反田,驶上东京至横滨的国营公路。
“很久没见了吧?”小野木对身边的赖子说。
“正好两个星期啦。”
“有这么久了吗?”
在这两个星期里,小野木几次接到赖子的电话。但是,由于眼下正在参与的案件复杂而又严重,每天下班回去时,一般都在夜里十一时左右了。因此,每次他都婉言谢绝了。
“对了,在电话里听您讲了一下,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说吗?”
对小野木的这句话,赖子没有做声。小野木看出赖子的面容有些反常。他想可能是由于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的缘故,但她的表情确实有点拘谨。
赖子说忽然想看看大海,这大约也是她的某种心理在起作用吧!她脸色比往常更加显得苍白。刚见面的吋候,小野木还以为这是傍晚天色的缘故。
车子加快了速度。穿过繁华的街道,好不容易才开到郊外,路灯也逐渐稀疏下来了。
“出什么事了吗?”
小野木的手被赖子的双手握着,放在她的膝上,这已是习惯性的动作。然而,小野木被赖子握住的手掌,感到比平时攥得更紧。赖子的手冰凉。
出租车驶过一段长长的桥梁。暗淡的河水里,映着工厂的灯火。
“哎,小野木先生,”她自呓似的说,“我要离开结城啦!”
小野木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了她一眼。赖子表情很坚决,紧闭着双唇。
“不过,这与您没有关系,是我自作主张下的这个决心,请您不必担心。”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我可以告诉您:并非如此。”
车子正穿行在川崎寂静的市区。左边有一根工厂的黑烟囱在夜空中隐约可见。
“我觉得太突然了。”
“不。”赖子用惯常的声调说,“我早就下了这个决心。最近我就要回到老家去。并且正式与结城离婚。在手续办完之前,打算松松快快地在乡间待一段时间。”
小野木认为,结城与赖子之间还是发生了什么问题。她是位聪明的女子,不肯作详细的说明。小野木知道,即使再问也毫无用处。
小野木从那一瞬间感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就要展现在自己的面前。他觉得自己似乎就要通过一条暗淡漫长的隧道了。
“明白啦。”小野木只讲了这三个字,接下来又说,“到那时候,我一定去接您。”
赖子的手,比先前更用力地攥紧了他的手掌。
“真的会来吗?”赖子抑制住自己的声音,在嗓子眼里喊着说。
“当然要去。说心里话,我一直在等待您讲出这件事。我既不认识您的丈夫,又不了解您的生活……”
“请原谅!”赖子打断小野木的话,赔了不是,“无论如何不能讲的呀。把那些情况讲出来,会使您痛苦的。”
“我明白。我毫无责备的意思,并且决定永远不再过问这些事情。我只要有您就成了。至于其他的一切,全没有知道的必要。”
“我太幸福啦!”她这声音很低,但忽然变得哽咽了。
出租车已经开进横滨鹤见区的街道。
赖子还有件事无法告诉小野木。那就是结城似乎已经发觉了他们俩的事情。前几天,结城旅行归来,曾让赖子整理旅行皮箱,而且是叫她立即进行整理。事情很稀奇,过去从来没有特地命她做过这种事。
使赖子脸色突变的是,旅行皮箱里出现了S温泉的旅馆毛巾。发现那条毛巾的时候,她的呼吸都要停止了,脸变得煞白。
她无法忍耐到丈夫洗过澡出来,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回,一径走出家门,在附近一条昏暗的马路上徘徊了许久。
结城已经知道了。这种做法,确实是蓄意干出来的。
赖子立刻下了决心,必须离婚。以前也曾与丈夫商量过离婚的问题,丈夫却居心叵测地不予理睬。
赖子在等待提出离婚的机会。丈夫察觉到赖子的这种动态,有意躲闪着,一直不肯开口,并心安理得地连续几天住在外面。赖子失去了与丈夫平心静气交谈的时机,只得等待着。
这个问题,现在竟以此种方式提了出来。丈夫向她显示有S温泉标记的毛巾,是故意不用语言而以物证提出质问。
事过之后,丈夫的表情和态度都没有特别的变化。赖子心里已经作好准备,但丈夫却一言不发。
她醒悟到结婚的失败,是在婚礼刚过不久。当初未能当机立断,如今却成为罪恶的根源,对她进行了惩罚。
明确决定离开结城家,是在四五天之前。最初,她本打算瞒着小野木来进行这一切。离婚这件事,与小野木毫无关系,这是要自己独自解决的问题。
纵然不能和小野木结婚,她也作好了抛却一切的思想准备。
这对丈夫又不能明白地讲出来,因为那会给小野木带来麻烦。
小野木从事的不是一般的职业。他作为检察官的地位,有可能因此而被剥夺;他的整个生涯,有可能因此而被断送。丈夫的性格,完全可能干出这种勾当,这正是他的可怕之处。
不能讲出自己决心,既是为了不让小野木担心,也是因为丈夫的具体情况。
细说起来,赖子至今没有把丈夫结城的情况向小野木和盘托出,原因正在于丈夫那见不得人的职业使她忍受着屈辱。
她很想尽快离开这个家庭。她业已认识到,和丈夫心平气和地商量离婚,根本没有指望了。即使和自己分了手,丈夫也不会有为难之处。只是一旦下了这种决心,她便产生了要见小野木一面的强烈愿望。
从前几天就打了电话,但小野木好像很忙,今天晚上才得到了这个机会。
出租车驶入横滨街道。樱木町的高架铁路线延伸到很远很远。
赖子注意到,小野木的表情很快活。听说赖子已决心离婚,他显得很高兴。
“上一次到这里来,是夏天吧?”小野木望着车窗外面说,“您还记得吗?”
赖子微微点了点头。
出租车驶入一处可以看到公园漆黑树丛的地段。
“下车吗?”
听到他的问话。赖子马上说道:“从‘纽格兰德酒店’能够看到海港一带的风光。最上面一层是食堂。我很想从那里自由地眺望一下大海呢。”
“好吧。”
车子的前方出现了“纽格兰德酒店”绚丽多彩的辉煌灯火。
“喂!”小野木冲着司机的后背说,“停到酒店前面。”
出租车滑到饭店大门口。几乎与此同时,后面跟上来的那辆汽车在他们稍前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
从那辆车下来一个年轻男子,他急急忙忙地把身子挤进酒店正门口的转门里。
许多外国人正慢悠悠地走下楼梯。那个男子从这些外国人中间钻过去,跑到二楼的电梯前。
可是,当看到电梯上升的指针停在七层时,他的脸上便现出了放心的神态。
酒店的食堂在七层。在衣帽寄存处,赖子脱去黑色的大衣,露出洁白的衣裳。这一急剧的变化,使那些正在注视赖子的人仿佛感到焕然一新。
服务员在前面引路,把他们带到一处靠窗子的好席位。
“真美呀!”赖子落座之前说道。因为横滨的夜景正呈现在整个玻璃窗前。
昏暗的海面上,外国船只的灯光一团团地映到水里。其中有三艘巨轮,仿佛各自形成了一座不夜城。背景处,连着鹤见一带的灯火。
船桅上的红灯小巧玲珑。
从窗下的一角中望出去,近处是山下公园,公园的树丛,有一半呈现在视野里。透过黝黑的树丛,稀稀落落地闪出路灯的光亮。
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切,脑海里浮现出去年夏天和小野木到这里来的情景。那一带此刻也是漆黑一团。
小野木明白赖子投出去的视线的含义。
服务员来请他们点菜。小野木点了一份生牡蛎,然后朝赖子笑着问道:“稍微喝点吗?”
“好,喝一点吧。”
小野木为她要了掺柠檬汽水的轻度杜松子酒。附近的白色餐桌上,几乎都是外国客人。他们一面彬彬有礼地进餐,一面悄声细语地交谈着。另一侧,乐队正奏着幽静的室内乐曲,木琴的声响不绝于耳。
赖子一味地朝外面眺望着。一艘小汽艇拖着细弱的灯光,疾驶在黑暗的海面上。
“为什么突然想看大海了呢?”小野木这样一问,赖子才把白净的面孔转了过来。
“不为什么,只是想看看。不过太好啦!能和您一起来到这里。”
杜松子酒送上来了,两人碰了杯。
“真新鲜呢!”小野木朝赖子笑着说。
“喏!”赖子用手指捏着酒杯给他看,“今晚不知为什么,就是想让您请我喝点这个哪。”
赖子的情绪感染了小野木。
“没想到今天晚上会到这个地方来。在见到您之前,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小野木老老实实地讲出自己的感想。
“人呀,不知在什么情况下就会采取意料不到的行动。我也只是想看看大海而已。真有意思!您看,于是就和您一起坐在这个地方了。”
赖子的这番话,好似在讲自己今后的命运。小野木则是尽量避开这个话题,因为他还想根据自己的情况更深入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他对赖子的心情并非不理解,但他还是不想在这种场合,而是准备在单独和赖子在一起的情况下再谈。
“赖子的故乡没有海吗?”小野木问。
“啊,离海远着呢,所以我小时候就非常憧憬大海。我们那里是个四面环山的城镇。”赖子的眼神仿佛在追忆,“那是一座很静谧的城镇,是古代诸侯身边的一座小小的城邑。城里还残留着武士宅第,周围的土墙都快倒塌了。”
她继续介绍着:“还有不少白色的仓库和草房。士族宅邸的小黑门上,垂着常春藤之类。童年时代,觉得这家真够脏的,可是现在想来,那正是一条恬静的街道呢。如果不在街上多停一会儿,简直就见不到行人的影子。”
赖子也许马上就要回到那座古老的诸侯城邑去了。
她的成长历程,小野木有一次曾听到过简单的介绍,是在一座古城中一户古老的名门望族之家长大的。
至于她现在的丈夫从事着什么职业,小野木并不了解。赖子不肯讲明丈夫的职业,似乎因为有着某种隐情。不,肯定不是出于对小野木的复杂的顾忌心理,而是有某种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种见不得人的因素,影响着赖子的生活。事情很明显,小野木并不了解她的家庭,所以不可能了解她的生活。但是从她的精神负担和整体举止看,却都为这种影响所笼罩着。这就是所谓“她的生活”。
“那样的城邑,我也想去一次啊!”
小野木想象着一片群山环绕的小小盆地。在一座沉睡般的古城里,人们安安静静地生活着。
“您约好了要来接我的呀。”赖子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这大概不仅是掺了柠檬汽水的杜松子酒的作用,很可能是她脑子里正浮现出小野木去接自己时的快乐情景。
“是啊。”小野木的声调也快活了,“那时无论如何也要去一次。我也想看看赖子诞生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景象。”
“那是个很没趣儿的城镇。您会感到吃惊的。”
“绝不会吃惊。我甚至在想,索性就在那里生活也不错。”
赖子两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小野木的面庞。
随后乘电梯上来的男人,正在给东京挂电话。
“现在正在用餐……嗯,是酒店的七层……您立即到这边来吗?”
那男人用手拢住话筒,免得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听见。
他上穿皮制夹克,下着黑色制裤。对于来这家饭店的客人来说,他的这身打扮是很不相称的。
进餐结束了。
服务员来到跟前,询问他们所需的餐后小点。赖子点了水果。
“哎呀!”看着窗外,她小声叫了起来,“船上的灯火都熄灭啦!”
小野木移目朝海面望去,先前一直宛如城堡般灯火辉煌的外国船只,都变作了漆黑一团,几乎只有方才见到的一半大小了。
而且,作为它们的衬景,鹤见街道上的灯光也已为黑暗所代替。
就这样,在两人进餐期间,不知不觉地夜更深了,街区和船上的灯火渐渐熄灭。
“您可能知道的,我现在住的地方是一处高地。”赖子说道。刚才在出租车里见到的忧郁情状已经一扫而光,显得很舒畅。
“朝外面一望,满眼是屋顶的海洋。随着夜深人静,亮起的灯光逐渐消融在黑暗之中,连霓虹灯都看不到啦!那情景,真好像是亲眼目睹深夜的降临呢!”
小野木想象着赖子的处境:丈夫没有回来,她正孑然一身地站在家里,兴味索然地眺望着外面的夜景。
赖子把服务员送来的草莓浸到乳白的牛奶里。
“到夜里十一时左右,灯光大约就会只剩下一半了吧?”
“嗯,是那样。看着看着,哎呀,心里可寂寞啦!”
听了赖子的话,小野木眼前仿佛出现了灯消火灭、昏黑一片的市区,似乎连市区上空那些星星的位置都历历在目了。
“小野木先生,您夜里仍旧工作到很晚吗?”她问。
“嗯。近来在机关里待到很晚。回去时一般都要到十二点啦。”
“啊,那么晚。”赖子睁大眼睛看着小野木的脸,“最近一直这样吗?可别把身体搞垮了呀。”
“不会的,反而觉得精神倍增呢!比如明天,就必须在五点钟起床。”
“五点?”
“不过这只限于明天。要办一件我现在正参与审理的案件上的事。”
“您真够忙的啦。”
她向小野木投去温柔的目光。小野木的工作很特殊,这就使得赖子不得不回避问到具体内容,小野木也不肯讲到这些问题。
赖子感到一种不祥之兆。
小野木的话,使她联想到丈夫结城所从事的不可告人的职业。
小野木的工作与丈夫是针锋相对的:在小野木的心目中,类似丈夫那样的职业,总是被列为搜查对象的。
“您怎么啦?”小野木仔细地打量着赖子。
“没什么。”赖子笑着摇摇头,“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样一个晚上啊。”
她叠好餐巾,两眼注视着窗外,又说:“与您见了面,想说的话也都对您讲了,而且,又和您一块来到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这一切,实在使我太高兴啦。”
“没想到您竟会这么高兴呢。”小野木自己的表情比赖子还要快活。
“我们回去吧?”
小野木看看表,已经过了九点。刚到这家西式餐厅的时候,桌子周围满是客人,现在已经减到了一半左右。乐队不知什么时候也撤走了。
小野木叫来服务员,结清了账目。赖子再次朝窗外望去。
“从东京到这儿,只消一个小时。可是,简直就像出来旅行一样。”说着,她轻轻地笑了。
“您大概总是待在家里,所以,一来到这个地方,就会产生那种错觉。”小野木想到她形影相吊地在家中度过每一个日出日落的情景,于是,又低声说,“即使回到老家,暂时也会感到寂寞的吧?”
“不。”赖子微微摇了摇头,“对于我来说,充满刺激的东京和缺乏乐趣的乡间,哪里都是一样的。只是到了乡间,人多眼杂,会有各种看法,我回去的时间一长,很快就会遭到各种议论。不过,没关系的,因为我早已抬不起头了。”
“您在汽车里讲的那件事,请尽快解决。我将尽早去接您,不能长期把您留在那里不管。”
“谢谢。”赖子紧盯着他说,“拜托您啦。一想到那个时刻,我什么都可以忍受的。”
小野木看到,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两人离开餐桌,踏着红地毯走出餐厅,立即站到电梯前,电梯上的指针刚转到一层。服务员跑过来,按了按电钮。
等电梯那会儿工夫,一对外国夫妻领着一个小男孩和他们站到了一块儿。几乎都是那位做父亲的在照料着小男孩。
电梯升上来了。外国人中途在四楼下去了,年轻的爸爸照看着缠人的孩子走了出去。电梯门关上,直到降至一楼为止,赖子脑海里都萦绕着那位年轻父亲留下的奇妙印象。
结城乘车赶到“纽格兰德酒店”门前的时候,一个男人迫不及待地靠上前去。他并不是酒店的服务员,而是那个穿皮夹克的人。
“真快呀!”那男人冲着下车的结城说,“现在他们刚吃过饭,正下到二楼。怎么办?”
跟前便是饭店的正门。在门口灯光的映照下,结城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复杂。他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正在沉思着。
结城竖起大衣的衣领。一辆汽车驶了过去,灯光正扫在他的肩头上。
“进去吧!”结城说。
年轻男子默默地走在前头。一推开转门,经过装饰的宽敞楼梯便迎面扑入眼底。二楼正面电梯的金属门闪闪发光,还没有一个人从电梯里走出来。
楼梯和走廊都铺着绯红的地毯。楼下是面向外国旅客的纪念品商店。
“这边!”年轻男子正要上楼,结城在背后把他叫住了。
商店很大,排着许多大货架。结城在摆着陶瓷盘子、壶具等的货架前站了下来。穿皮夹克的男人也仿效结城,做出一副鉴赏器皿的样子。
楼梯上有人影闪动。身旁的男人抬头看了看,提醒结城注意:“下来了。”
结城离开货架,改换一下位置。从那里越过玻璃架,一直可以从侧面看到电梯。
穿着黑色女式大衣的赖子正和一个男子并肩而下。她旁边的男子穿着灰色大衣,个头很高,给结城的第一印象便是,他很年轻。
十七世纪王室格调的枝形吊灯的光线清晰地映出那位男子面部的侧影。这是结城初次见到他的面孔。
因为他扭头和赖子说着话,所以从结城的位置望过去,刚好是正对面。他的额头很宽,眸子显得很年轻。结城觉得以前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这也许是一种错觉。
赖子开口答着男子的话,脸上挂着微笑。这一切是那么缓慢地从结城的视野里穿行而过。
结城的心房痛苦地加速了跳动,小手指的指尖都颤抖了。
身旁的男人仔细地观察着结城的表情。结城把手伸进衣袋里,旁边那男人眼神一惊。然而,结城掏出来的只是香烟。他慢条斯理地把烟衔到嘴里,白色的烟卷显得异常醒目。他按动打火机,点着香烟,打火机的火苗微微地抖动不已。
不一会儿,大门方向传来了关上车门的声音。
从结城注视电梯到听见这声响,中间确实隔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与内心世界相反,自己的动作却是优哉游哉的。他把烟一直深深地吸进肺里,然后再品滋品味地吐出来。那男人脸上现出了诧异的神色。
陈列的陶瓷器皿凝聚着电灯的光线,颜色淡雅,式样美观。雪白的底色施以独具匠心的华丽图案,好似迎合着外国人的爱好。既有十八世纪中叶法国流行的洛可可风格的装饰品,也有中国山水画流派的艺术品。式样多变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买主的爱好千差万别。
结城不在赖子眼前露面,这也是他的性格癖好。当耳朵确认了妻子和青年乘坐的汽车开走以后,他才走出原来的地点。
皮夹克男人急忙问道:“从后面跟上去吗?”
结城没有做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从钱夹里随便数出几张纸币在手里叠好,粗鲁地塞给那个穿皮夹克的年轻男人:“你辛苦了。”
年轻男人感到很意外,仰起脸看着结城:“那么,就这样了?”
结城点了点头,说:“谢谢。”
秘密侦探社的男人轻轻鞠了一躬,离开了结城。他那投向结城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轻蔑的神色。
结城朝出口走去。转门还像风车一样转个不停。这是刚才那个秘密侦探社的男人跑出去时留下的惯性使然。结城趁势又加把力,让它进一步转动起来。
酒店外面寒风习习。一个类似俄国军官般打扮得神气活现的守门人,正跺步站在寒风之中。
“您的同伴呢?”军官朝饭店出来的客人问道。
“没有。”结城简短地答道。然后,他又迎着风说:“出租车!”
“是!”
说着,守门人把身子转向马路,高高举起带有金穗肩章的那只胳膊。
一辆出租车停到面前。结城把两枚银币放到“军官”的掌上,然后坐进车里。
“东京。”结城朝司机的后背命道。
头戴大帽子的“俄国军官”毕恭毕敬地冲着启动的车子敬了个礼。
马路一侧,黑魆魆的树丛连绵不绝。公园里面,亮灿灿的路灯稀疏错落。透过树丛的间隙,可以看到黝黑的大海,望见船上的灯光。结城在昏暗的汽车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
因为时间刚过九点,正是交通的高峰期。结城两眼注视着挡风玻璃外其他汽车的红色尾灯。
结城觉得,在这许许多多的尾灯里,仿佛会有一辆正载着赖子和她的同伴。每当前面有车子停下,自己乘坐的汽车从旁边驶过的时候,结城都要情不自禁地仔细瞧瞧里面的乘客。
车子由横滨开进东京市区,一路上结城都在沉思。司机大概认为这是一位难以捉摸的乘客,所以并不和他搭话。事实上,结城的确一次也没开口。
来到五反田车站的时候,司机才问:“开到什么地方?”
结城没有目标,今晚他没心思回自己的家。要见赖子的面,这使他自己都感到畏怯。最后,还是指定了杉并的某个地点。
对于今晚的下宿处,结城作了各种考虑。在这方面,他并不缺少自由。然而,到那些地方去,自己就有可能变作另外一个人。之所以指定了杉并那个女人的住处,是因为那地方最能使他现在的情绪松弛下来。
结城耳朵里听到了响动。
起初没有听清,觉得那声音好似来自沉沉一梦的梦境里。
他只知道现在不是睡在自己家里。昨天晚上,在这里饮酒一直到深夜。那狂喝滥饮的方式,曾使女人惊慌不安。正是这醺醺大醉给自己带来了头昏脑胀。
由于响动,他微微睁开了眼睛,屋子里还一片黑暗。在蒙眬之中他知道睡在身边的女人正在起床。
“对不起!”纸窗外面发出很小的声音。这是女佣人在顾虑重重地唤醒他俩。
“什么事呀?”女人一面穿衣服,一面问道。
“啊……有客人。”
“这么早?”女人的声音很吃惊,“现在是几点?”
“啊,六点。”
“这么早,究竟是谁呀?”
“是来访问老爷的。”
“谁呢?真讨厌。”
女人似乎过早地作出了判断,以为是结城的朋友夜里逛够了,闯进家门来的。
“问名字了吗?”
“是。收到了名片。”
“名片”这个词使女人吃了一惊。若是结城的朋友,不会特意拿出名片的。
“我说!”女人叫结城起来。其实,听到说话声,结城早已睁开了眼睛。
“会是谁呢?说是送了名片来的。”女人有点担心,结城也心里没底,而且还是一位知道结城在这个叫做“西冈”家里的人。
“不管怎样,还是给我看看那名片。”
穿戴已毕的女人把拉门打开。因为天还未明,电灯明晃晃地亮着。女佣人系着围裙,恭恭敬敬地跪坐在拉门旁边。
“哎,拿给我看看!”女人从女佣人手里接过名片,自己先迎着电灯看了一会儿。
“啊!”女人叫了一声,坐到还躺在被窝里的结城旁边,“我说,从检察厅来的呀!”
结城急忙抬起上半身。名片上的铅字是:“东京地方检察厅检察官山本芳生”。结城紧张得好一会儿没有喘上气来。
“来了几个人?”他隔了一会儿才向女佣人问道。
“是。有五位先生。”
结城把名片还给女佣人。
“把那边收拾一下,请他们进来。”
“是。”女佣人退下,到房门口去了。
“我说,出什么事了吗?”女人很惊慌。
“大概是来抓我的吧。”
结城起床换上便衣棉袍。
“哎呀!”女人盯着结城,脸色煞白。
“请进来了吗?”结城冲着返回来的女佣人问道。
“是。正在那边等着。”
“我说!”女人忧心忡忡地跟在结城后边,“没什么事吧?我真担心呢。”
结城没有吭声。自从土井被拘留以来,他早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一天的。为此,已经销毁了几份文件。但是,他自信轮到自己身上还需要一段时间。他自以为采取了应当采取的措施。委托从中出力的议员也刚刚告诉自己,局面有好转,请尽管放心好了。
结城洗完脸,一面慢吞吞地刷牙,一面考虑着在检察官面前要回答的问题。
女人面无血色,在结城周围转来转去。
拉门打开了。
五名身穿西服的男人衣不胜寒地坐在那里。在结城看来,这伙人根本没有威严和压迫感。每个人的西服都很旧,肩头处已经发白。
五个人同时仰起脸看着结城。
“我是结城,各位辛苦了。”结城屈膝跪坐下来。
“名片已经给您送上去了。”
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讲了句来访的客气话,从怀里掏出文件。文件细长,叠成了四折。
“为稳妥起见,请问,您是结城庸雄先生吗?”他其貌不扬,但目光锐利。
“是的,我是结城。”
“现在想劳驾您到检察厅去一趟。这是采取传讯的方式。”
结城点了点头,说:“明白了。奉陪。”
“这个是……”检察官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搜查没收命令书》。”
“知道,是搜查住宅吧。”说完,结城又反问了一句,“那么,我自己家那边也……?”
“对。您自己住宅那边另有人去。因为不知道结城先生究竟会在哪里。”
“可是,你们竟然知道这个地方!真不简单哪!”
“哪里!我们毕竟是干这行的嘛。”
六个人齐声笑了起来。结城到另外的房间换上了西服。女人连帮他穿衣服时也惊慌不已。
“您马上就会回来吗?”
“难说呀。”他含混地答道。他知道,也许当场就会被拘留起来的。
这会儿工夫,大约自己家里也正在进行“住宅搜查”吧。结城想象着正在注视那一切的赖子的面容。
“请您到检察厅以后再与律师先生联系吧!”检察官冷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当天早晨,小野木五点刚过就离开了家。
这是一个寒冷的清晨,路上的积水冻成了一层薄冰。
走进地检的时候,检察事务官们正在等候小野木。因为立即就要出发,所以那里的火炉没有生火。
“辛苦啦。”小野木对一行人说。五个人都穿着大衣,挤到一块儿坐在椅子上。见到小野木,他们同时站了起来。
小野木打开《住宅搜查没收命令书》,上面写着马上就要前去突袭搜查的名字:结城庸雄。
汽车准备了两部。乘五个人未免有些过于排场,但这是为着返回时载运没收来的文件的。
汽车驶在尚无人影的马路上。晨光熹微之中,白茫茫的雾霭里透出建筑物窗口的灯光。车子以相当快的速度沿着人迹稀少的马路奔驰。
车内,事务官们正在闲聊天,内容与现在的公事毫不沾边。一个人在谈酒,一个人在讲麻将。小野木含笑听着。然而,在这种东拉西扯的闲谈之中,仍能感到每个人内心的紧张。
命令书上指明要去的住宅在乘车需三十分钟左右的一处高地方向。尽管已经来到这一带,却依旧不见车行人往。
远处有一片杂木林,浓雾缭绕。天开始发白了。
汽车驶入一条差不多净是石壁和长长围墙的街道。随着那家门牌号码的临近,车子减低速度,司机不停地把头扭向两边用眼睛搜索着。
“就是这儿。”看到一处门牌上写有“结城”二字,司机说。
一行人下了汽车,四周没有一个人影。这家住宅需要登着石阶上去。斜坡上长着已经修剪过的矮草,露出石墙的上半部分。
小野木首先登上石阶。
大家都保持着沉默。
身裹黑色大衣的五个人吐着白气快步登上石阶。这情景出现在一大清早确实显得异乎寻常。
一行人来到了大门前。
“好漂亮的住宅呀。”一个事务官离开门前后退几步,仿佛在观察住宅的布局一样朝房屋侧面转去。他实际上是在弄清出口和入口。由他们所站的地方望过去,低洼处工商业区的房顶层层叠叠,简直望不到边。
远处,晨雾弥漫,旭日的光芒已经照射在工商业区上。屋顶下面,灯光依然亮着,但已不是那么通明耀眼了。
一个人按动大门的蜂鸣器。
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等待。五个人伫立在那里,估量着屋中人起来的时间。屋内传来一阵小碎步的足音。
大门开了。出来一个身穿红色毛衣、佣人模样的年轻女人。她似乎刚刚起床,头发还没有梳理。因为站着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她脸上现出吃惊的神色。
“您主人在家吗?”小野木问。
女佣人大约凭直觉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闪着畏怯的目光:“不,老爷不在。”
小野木身后的几个男人彼此看了看:“是吗?出去旅行了吗?”
“嗯……”女佣人不好回答了。
“那没关系,太太在吗?”小野木递上名片,“这是我的名片。一大早登门造访,真对不起。请你转告,我们务必要见见她。”
女佣人接过名片,鞠个躬,退了回去。
“难道去旅行啦?”事务官们小声议论着。
“那边,”其中一个说道,“伙伴们大概早就到了。说不定会在那里抓住他。”
他们指的是结城这号人物,在另外一处,有结城的外室。按计划是同时搜查这两处住所的。小野木负责结城自己家这边。
有人连续咳嗽了几声,在这清晨的宁静中,响起了轻微的回音。
住宅里,赖子此刻正在准备起床。
大门的蜂鸣器响起来时,起初她还以为是丈夫回来了。这是从来没有的现象。不过,更无法设想会有客人这么早来访。
女佣人好像出去了。尽管话音传不到自己这里,但确实不是丈夫。如果是丈夫的话,走廊里会立刻响起他的脚步声。赖子正暗自侧耳聆听,女佣人从旁边房间喊道:“太太,太太!”
赖子应了一声:“进来。”
女佣人打开拉门,一手拿着名片说:“有人要面见老爷。”
赖子不由得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刚过六点。
“谁呀?”
“有好几位先生。”
赖子心里一阵翻腾。女佣人又说:“这是收到的名片。”
赖子把名片接到手里。看到铅字的一刹那,她好像眼睛被蜇一样,受到了无可名状的刺激。那上面写道:
东京地方检察厅检察官 小野木乔夫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结住了,霎时间,觉得眼前一团漆黑。赖子心底里发出呼叫:在女佣人面前,切不可失掉镇静!因为手指的颤抖,拿着的名片不停地抖动着。
“把他们请到客厅去。”本想讲得脆快些,声音却嘶哑了。
“是。”女佣人关上拉门。
房门口传来许多脱去皮鞋的声音。由女佣人引路,走廊里接着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赖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耳朵听着脚步声,身子简直就要瘫倒了。胸口在急剧地跳动,自己都感到脸上失去了血色,呼吸急促而吃力。
她早就模模糊糊地预感到,早晚会有这一时刻,现在它终于到来了。
赖子浑身无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转向梳妆台重整面容,但脸色发青。奇怪的是,指尖无力,脸上的皮肤也失去了感觉。
一方面,有种强烈的感情正在燃起,仿佛顷刻就要爆发;而另一方面,近乎冷静的绝望念头正把她拖住,使她陷入难以动弹的境地。这两种不可捉摸的矛盾心理,使她茫然不知所措。
小野木一行,由女佣人引进客厅。
客厅有十叠大小。室内色彩协调,庄重凝练,不知是这家男主人的喜好,抑或女主人的兴趣。即便从墙上所挂美术作品的倾向来看,也可以略察其情趣的高雅。
女佣人点起煤气炉。
“欢迎!”她重新表示问候,“太太一会儿就来。”
“对不起,大清早就来打扰。请你去禀报,我们想尽快见到太太。”小野木说。
五个男人等得有点手痒难耐了。每个人的眼睛都似看非看地朝着煤气燃起的淡蓝色火苗。那火苗在这间静静的客厅里发着轻微的声响。
女佣人已事先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由窗户射入室内。其中一个男人正隔窗注视着外面。窗外是一大片沉寂的屋顶,屋顶上空天已大亮。
“真慢哪!”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这正讲出了大家的心情,虽说是大清早,对方要作好准备很费工夫,但所用的时间也太长了。一行人对墙上的画早已欣赏得不耐烦,对窗外的景致也再无观赏的兴趣。
“在搞什么名堂吧!”又一个人嘟囔了一句。这是在担心,因为检察官一行是来搜查住宅的,怕家里人正在消灭证据。事务官们的脸色都紧张了。
“检察官先生,”其中一个说道,“再叫一次人,若是还不出来的话,咱们就自行动手吧?”
几个人都跃跃欲试,其中也有一大早就赶来这里的兴头在起作用。
“啊,再等一会儿吧。”小野木平静地微微一笑。
然而,确实太慢了。究竟在干什么呢?
一名事务官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着。焦躁的情绪逐渐在几个人中间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了穿着拖鞋悄悄走路的声音。室内的人彼此交换了下眼神,与此同时,入口的门开了。
小野木首先看到的是发型和白色的衣服。这是第一眼的印象,至此为止,他心里自然镇静如常。
可是,当看到她那稍向下低着的脸时,小野木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
知道她确实是赖子时,小野木浑身都僵住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离开她。
赖子在小野木的注视下走过来,仍旧低着头,动作从容不迫。她在隔开一定距离的地方站定,彬彬有礼地冲着大家问候道:“欢迎!我是结城的妻子。各位先生辛苦了。”
这声音,在小野木的耳朵里,仿佛是远处响起的雷声,赖子明明白白地说,她是结城的妻子。
小野木身后的事务官们都保持着沉默。因为事情是要由小野木负责向赖子进行说明的。
小野木感到四周天旋地转,一切都失去了色彩,脚底下在晃动,周围的一切都变作了混沌一片。他面色苍白。
“检察官先生。”旁边的事务官轻轻地触了触小野木。小野木勉勉强强地从里面口袋掏出折叠的命令书。
他这样做时,赖子也是端端正正地站着,好像反而给小野木造成了一种压迫感。
赖子已经心明如镜。事情很清楚,因为已经递出名片,到这里来之所以费了一番工夫,也是为了作好与小野木照面的准备。而眼帘低垂,避免与小野木的视线相遇,看来也正是有意使小野木不致过分受到刺激。她两手交叉放在膝前,竭力保持镇定,细心看去,手背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小野木有些神志模糊。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使他惊讶得无法控制住自己,颠三倒四,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由于小野木始终没有吭声,事务官们都现出颇感诧异的神情。
“一大早就来拜访,很对不起。”一位年岁最大的事务官这样说道。因为小野木不开口,这位已经有三十五年搜查经验的事务官便机敏地代替了他。
“这位是小野木检察官。您丈夫不在家吗?”
“是。”赖子回答。
“旅行去了吗?”
“没有。”赖子低着头答道。
“就是说,没有到远处去,对吧?那么,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赖子没有做声
。
“由于某个案件的关系,必须请您丈夫到检察厅来一下。如果您丈夫回来了,请转告给他。请他火速到小野木检察官那里报到。”
“是。”她答话很清晰,但仍旧没有抬头。苗条的身材,端丽的姿容,给事务官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检察官先生。”那位老资格事务官又小声叫了小野木一声。小野木几乎毫无知觉地递出命令书。
“请允许搜查府上的文件。”小野木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他觉得好像在某个空旷的地带说话,又仿佛从什么地方听到了回音。
“府上的书房在哪儿?”一位久经沙场的事务官问。
“在这边。”赖子鞠了一躬,给他们带路。在这段时间里,她没有朝小野木看过一眼。
小野木好像愁得喘不上气来。事务官们忽然嘈嘈杂杂地行动起来。他惘然若失地听着,仿佛那是在遥远地方发生的事情。
赖子走出房间。
住宅搜查开始了。
小野木不忍目睹事务官们进书房实行搜查,无法忍受在那里与赖子碰面。
客厅里也有两个人在负责搜查,正用他们的嗅觉寻找着可能藏匿文件的场所,给人的感觉是,这一切行动全是在与小野木无关的情况下进行的。
“没有啊。”事务官直起身,冲小野木说,“这里就这样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两个事务官出去了。小野木站在原地目送他们那穿着已经发白的西服的背影。人们全都离开了客厅。
从窗子射入的阳光更加明亮了。这是一个令人精神振奋的早晨,光线晴朗清净。
小野木第一次知道结城庸雄是赖子的丈夫,他的头脑已经麻木,好像有什么东西箍在头上。
小野木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赖子决不肯把丈夫的情况告诉给自己。丈夫所从事的职业使她无法对小野木说出口。现在完全理解了,为什么她既不肯讲出丈夫的名字,又不愿说明家庭的住址。
他早有思想准备,赖子总有一天会把丈夫的情况告诉给自己的。但他根本没有料到,竟会以这种方式了解到全部真相。
根据现在的调查,结城庸雄在这一案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在企业家和政府官员之间居中斡旋,而本身又与其同伙相勾结,大发横财。
在企业家方面,为了向政府机关谋取自身事业上的私利,对政府官员采取行贿的手段。而结城他们这个集团,便利用自己在官场吃得开的地位,居于两者中间牵线搭桥。说起来,也可以把它称作从中揩油,是一种极其卑劣的黑心肠做法。
小野木鄙视这种人间丑角。他们寡廉鲜耻,卑劣异常。抓住企业家的弱点,再加以利用,趁火打劫,中饱私囊,其手段之拙劣无耻,简直无以复加。
对企业家来说,这样做至少还有一个珍视自己事业的理由。可是,结城这伙人的做法简直毫无值得同情的动机。
这无异于在政府官员和企业家之间钻着空子,从中干捞油水。
根据到现在为止的调查,在这起案件中,一部分企业家为了向政府主管部门谋取方便,拿出了相当一笔金钱。结城这个集团把那笔钱接受过来,私吞了其中近半数的金额。
他们对企业家说已全部交给了政府官员,再另要一份谢礼。这种做法简直心毒手辣到了极点。
至于受贿一方的政府官员,只不过接受了微不足道的款项而已。
尽管明明知道企业家已经提供给政府官员的金额,国会专门负责这一行业的某委员会的议员们,还要从企业家那里索取更大数额的酬金。结城与这方面也有关联。
就是说,依附于——甚至可以讲,必然依附于——这类贪污案件中的寄生虫,正是结城庸雄这伙人。尤有甚者,结城其人,与一个名叫土井的专操此业的惯犯串通一气,在这次贪污案件中,扮演了掮客方面的主要角色。从小野木本身的感受来说,这是他最憎恨的一号人物。
这号人物,偏偏是赖子的丈夫。这一发现使小野木失去了自我控制。小野木脸色煞白。
事务官们正在搜查别的房间。作为检察官,他必须要在现场。然而,他却迈不动脚步。由于过分吃惊,他独自畏缩不前地站在那里,好像保持这种状态便会使自己沉静下来一般。
他感到一阵耳鸣,整个思维都停止了,只觉得头昏脑胀。
客厅的门打开了,他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一看却是一位事务官。
“小野木检察官,”那位上了年岁的事务官说,“书房和卧室大体上都搜查完了。因为当事人不在,所以要求这家的太太到场见证,但太太不肯出来。我们打算搜查别的房间,可以吗?”
进行住宅搜查的时候,需要有家人在场。不过,根据本人的意志,即便不到现场,公务也可照常执行。
“没关系吧。”小野木说。这个讲法,与往常的语气大不相同。也许是听来觉得反常,上年岁的事务官仔细地观察着小野木的面孔。
“小野木检察官,您怎么啦?脸色好像很不好。”
其实,小野木已面无血色,讲话也是有气无力,近于发烧时的声音。甚至自己听起来都觉得空泛模糊。旁听者产生疑惑,自是在所难免的了。
“没什么。”他答道,“没有不舒服。不要管我,继续工作吧!”
小野木为镇定情绪而吸起香烟,但手指头却在哆嗦。
“好的。”事务官竟连着回头瞧了小野木两次,才走出客厅。接下来又是一片沉寂。远处传来搜查物件的响动。赖子始终没再露面。小野木也不想到里面去,这整幢住宅,宛如处在真空之中。
小野木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事务官们在住宅内到处搜查的动静传进他的耳膜。那响动听起来好像很远,觉得空气里似乎有什么障碍把那声响隔绝了,无法听得真切。
门开了,赖子走了进来。
赖子朝小野木略躬身施了个礼。那不是小野木平时见到的赖子,而是作为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的赖子。
她静静地站到小野木面前。与刚才不同,这会儿赖子把视线直接盯向小野木,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她脸色苍白,嘴唇在微微颤动,但是站立的姿态却很刚强。
赖子的这副姿态,却反而使小野木感到了压力。他仍然处在真空的状态里。
“终于到我家来啦。”她以低微的声音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您见面。您大吃了一惊吧?”
小野木迎着赖子的目光,看着她的脸,没有出声,头脑里还是一片真空。
“您全都明白了吧。我不想把自己的丈夫和这个家庭的情况告诉您……”赖子微垂双眼,“我很想邀请您到我家里来,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但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老早就想这样做了。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没能做到。”
检察事务官们还没有回来。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东西落地的声音。
“太意外了。”小野木好容易才开了口,“知道了您是结城先生的太太,现在我不知该怎样说出自己的心情才好。”
赖子平静地接受了这句话。
“您说的完全有道理。请原谅我吧!”她说,“我早就预感到,说不定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也抱有一种心理,以为总能设法把它向后推迟。这是我的过错呀。”
小野木在心里喊叫着:这不是赖子的责任!
自己认为最该蔑视的人物——结城庸雄,他的妻子原来就是赖子。但是,“结城的妻子”这一事实本身,与叫做赖子的这个人完全是两码事。小野木在心里反复考虑着这个问题。
“记得有一次听您说起过的,”小野木悄声说道,“您当时对我重复了好几次,您说希望我只看到您自己,而您背后的人、与您有关的其他情况,这一切全都与您本人毫不相干,对吧?”
“当时是那样说的。”赖子急忙答道,“因为您当时不知道我是一个处于什么环境的女人。不过,现在不同啦!从您刚才来这个家庭访问的那一瞬间起,那些理由就不复存在了。我这么一个人的背景和周围情况,您已经掌握得一清二楚。对于您来说,我已经再也不是同一切条件割裂开来的独立的存在了。”
“我自己现在的想法,”小野木说,“不可能马上在这里讲清楚。老实说,我现在的脑子很乱。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是可以理解的。”赖子一动不动地垂着头,“是我的过错。实在对不起。”
“不是那么回事。”小野木摇摇头,“我对您的心不变,唯独这点可以明确说出来。只是由于事出突然,您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所以使我失去了思考能力。这不是对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现在理不出头绪,不知该怎样向您表明自己的心迹才好。”
赖子没有做声。她那垂着头的身姿充满了孤独寂寞。小野木内心里冲动起来。
他想把赖子拉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在知道了她的丈夫就是结城庸雄的此时此刻,心里更突然涌起一种想把她从这里解放出来的感情。
“赖子!”小野木注视着她,要迈步走上前去。
“不行!”赖子厉声把他阻止住,“您到这儿来有您的公事。请把任务完成好。我以这家家属的身份来进行接待。”
这句话使小野木产生了一种不安的念头。
“难道说,”他问道,“您竟要离开我吗?”
赖子当即垂下头答道:“绝不会有那种事。我要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不会怯懦地从您面前悄然走开。小野木先生,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背弃对您允下的誓言。如果您不嫌弃,就请答应我这件事。”
“我的决心没有改变。只是……”
这时他们发觉在里面搜查的事务官的脚步声临近了。小野木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赖子害羞地垂下头。
门开处,三名事务官一起回来了。
“小野木检察官……”一名事务官刚要说下去,发现赖子伫立在这里,便飞快地把两个人轮流打量了一番。可是,他似乎把这个场面当成小野木刚才正在盘问这个女人了。
三名事务官里,有一个是经验多、年岁大的。他目光锐利地瞥了赖子一眼,悄步来到小野木身旁。
“搜查过了,到底没发现有用的东西。”事务官细声耳语道,“其他房间这会儿还在进行,但这里好像没留下什么东西。”
小野木感到万箭攒心,他不得不在赖子面前听取这项报告。
事务官方面毫无顾虑。看他那劲头,当着一位美貌妻子的面揭她丈夫的丑,好像还满感兴趣似的。不过,独有说话声音却要回避赖子。
“我看很可能把关键性的文件藏到另一个家里了,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
这是指结城外室的住宅。
“就是呢。”小野木打算封住事务官们的口,不想让他们当着赖子的面讲这件事。
“请原谅,”赖子说,“恕我失陪了。”
赖子眼皮低垂,朝小野木和事务官们都点头致意,然后走了出去。动作从容镇定,神态自然大方。小野木茫然地目送她离开客厅。
“刚才,”上年纪的事务官问,“您是在盘问那位太太吗?”
停了一会儿,小野木答道:“不,不是盘问,随便问了几个问题。”
这是在有礼貌地对事务官们闪烁其词。
“那么,她怎么说?”老资格的事务官向检察官追问了一句。小野木觉得他是故意这样问的。
“不,详细情况想在过几天审讯完本人以后再进行。方才没有问什么正式问题。”
事务官有点不满地沉默了。沉默之中仿佛在说,到底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检察官。
又有一个事务官情绪不高地进来了。
“小野木检察官,这里什么也没有啊!”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到如此程度,这也很少见呢。”
事务官们面面相觑,情绪黯然。原本彼此都认为这是个大家伙的。
“办事处那边是九点动手吧?”
这是指设在大厦四楼的结城的办事处。说话的事务官看了看手表。
“按计划,回到厅里马上就得到那边去啦。”他冲小野木说道,“回去吧?”
“他本人,”另外一个事务官低声自语似的说,“在那边也许能抓住的吧?”
大家没有回答。因为大家都很放心,确信结城没有逃走,总会在一个地方把他逮住的。
“对那位太太,”其中一个事务官说,“还得打个招呼吧。”
“干脆叫到这儿来吧。”年岁最大的事务官说。
小野木感到,身边的事务官们不是根据自己的指示,而是在自作主张地行事。
一个年轻事务官走出客厅,赖子随即安详地走了进来。她的神态与刚才一样,冷静地准备听检察官说话。
“太太,”第一个开腔的还是那位上年纪的老资格事务官,“实在对不起,一大早就打扰您了。公事已经大体办完,请允许我们就此告辞。这是小野木检察官的意思。”
小野木无法正视赖子:“太失礼了。”
“诸位辛苦了。”赖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天色尚早,寒气袭人。早晨初升的阳光从窗户移到院子里的树木上。
赖子把小野木一行送到正门口。他们各自穿着皮鞋,赖子则跪坐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人忙忙乱乱的动作。
小野木举目看了她一眼。她那跪坐在背光处的姿势,反而显得更加坚强。
“对不起。”小野木低声说道。这是当着众人的面,好不容易才说出来的一句客气话。
“失礼了。”赖子同样还了礼,语调比小野木有力得多。
小野木走到外面,步下石阶。
清早上班的人们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一面回头张望,一面从街上走了过去。
两辆汽车悄悄地隐蔽在小巷里,结果不得不和来时一样地返回检察厅。从登门拜访的这户住宅里没有查抄到一份文件。
汽车里,事务官们议论起结城来了。一致的意见是,这是个难对付的家伙。有的人认为,他把重要问题都写到记事本里,时刻带在身上。并且说,在以前发生的重大案件里,就有过这种先例。
仔细听起来,原来还是小野木大学时代的事。在见多识广的事务官们的眼里,小野木还不过是个“毛孩子”。
小野木始终没有吭声。人们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车子里只听见那个老资格的事务官在说个不停。他似乎在有意试探小野木为什么表情不自然地保持着沉默。
“那位太太真漂亮啊,”他接着说,“是个相当坚强的人。容貌美丽,落落大方,很有魅力呀!”
那个事务官一面频频扫视小野木的脸色,一面大声讲着。看来,他好像凭直觉了解了小野木沉默寡言的原因。
结城庸雄走进检察厅,一名事务官给他带路。
“请在这里稍候一会儿。”
进入的房间,类似于一间狭窄的办事处,空无一人。屋内的冷空气,还是昨天夜里滞留下来的。微弱的阳光照在窗子上。连火盆也没有。
结城在一把粗糙的椅子上坐定,掏出香烟。带路的事务官只把他领到这里,便到什么地方去了,再没有返回。
结城估计会立即进行审讯,结果却没有这样。把他带到这里来的汽车里,检察官也一起坐在上面,但后来却不知为什么压根儿没再露面。不仅如此,任何事务官都没有再来。
结城打量着这间显然带有衙门风味的死板单调的办公室。室内有块黑板,上面写着本月的例行公事:
XX日,地方检察长会议;XX日,本月碰头会;XX日,检察长出差;XX日,地检会议……
椅子粗糙,桌子也不精致。又大又难看的玻璃橱柜里,塞满了装订成册的文件。每册上都垂着夹入的纸条,这也正是衙门式的做法。
结城注视着这些物件,没有一个人到这间房子里来。
室内有一个简陋的烟灰缸。他取出香烟,按响打火机,点燃烟。好冷!他坐着竖起了大衣领子。
结城心想,即使就这样开门跑到外面去,大概也不会有人追出来吧?他臆想着逃跑的情景。
看来确实轻而易举就能逃掉,简直没有受到监视。不过,他自然是不会干这种蠢事的。
结城心里很不服气,觉得实在小看了自己。首先,大清早趁人睡在被窝的时候闯进去,这种待遇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应该对自己更礼貌一些才对。
尽管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却仍然没有一个人进来,检察厅内显得清静悠闲。时钟已过八点,大概还没有到上班时间,从刚才一直坐到现在,走廊里也没听到皮鞋走路的声音。
始终把人放在星火全无的地方,实在叫人咽不下这口气。结城从座位上站起来,皮鞋踩得地板吱吱作响。真是一间满室灰尘的官府办公室,而且,最难受的是昏暗无光。
结城还没有到考虑自己此刻所处困难境地的地步。对于这次的案件,现在还没有切实的感受。比较起来,倒是在优先考虑着赖子的问题。
近处传来电车的声音,那响动甚至把这里清晨的空气都带着振动了。
照旧不见一个人影到来。
结城喉头发干,饥肠辘辘。想了一下,原来是食水未进就被带到这儿来的。
出家门的时候,检察官确曾说过:“您如果还没用过早餐,就请慢慢用吧。我们可以恭候。”
结城却说没有必要。首要的原因,是那女人只顾狼狈不堪地在那里打转转,如果吩咐她准备早餐就更显麻烦了。而且,即便没有这种情况,她平时也不是个习惯早起的女人。结城感到在检察官们面前暴露了异常窝囊的一面。
没吃饭的报应很快就显现了。来到这里以后,就觉得腹内空空如也。可是,却奇怪地没有食欲。尽管感到腹空胸闷,却不想吃东西,只是喉咙一个劲地发干。
结城于是想叫来一个勤杂人员,但是不知用什么办法去叫才好。在这间四壁空空的房间里,结城简直手足无措。
结城按捺不住,把门推开,眼前便是走廊。走廊很长,两侧排着同样的房间。房间上方,分别在每块黑色的标志牌上写着白字,一派整齐划一的冰冷景象。
走廊里更暗,没有一个人影。结城以为这里是办公机关,总该有个简单的烧开水的地方。他判定大体方位,想朝那边走去。一个人也没有,自己还是自由之身,还没有被逮捕,这是大可自豪的,根本不会受到盘问。
结城朝那个方向走了两三步。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皮鞋声。
他以为有人来上班了,就朝那边望去。
有一个人略微低着头从走廊走了过来。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结城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他看清了那个年轻男子的面孔。
一眨眼的工夫,结城便转身回到了原来的房间里。接着,便侧耳聆听,直到那皮鞋声从自己房间外面走了过去。随后,他又开个门缝向外瞧了瞧。
一点没有看错,正是昨晚刚见过的那个男人的模样。当时看到的是他的侧脸,正和赖子一道从横滨的纽格兰德酒店电梯下来。
结城把门开大,身子探到走廊。走过去的男子背对着结城,一会儿便转弯不见了。
结城正在因这意外情况而茫然不知所措时,从对面匆匆走来了一名事务官。正是早晨拜访结城那些人里的一个。
结城向事务官打听自己刚才见到的那个男子的名字。这名事务官适才应当与那男子在前面擦身而过的。
“啊,那个人哪,”事务官傲慢地回答说,“他是小野木检察官嘛!”
事务官一面回答,一面把结城重新推到房间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