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台风停了,树木还在摇动。不过那已是由普通强风所吹动的样子。只有雨还在下,但也是普通的大雨了。
然而,红色的河水却仍在上涨。水面的宽度超出想象,速度正加快,水势在激增。长着树木的河崖,被洪水不费吹灰之力就冲垮了,并顺流朝下游漂去。
聚集在旅馆工会办事处二楼的人们首先关心的是火车是否会来。然而,甲府发出的六点二十分的火车不见踪影,富士宫发出的七点零一分的火车也杳无音讯。
穿消防团服装的男人从车站跑回来了。虽然普通电话线已经中断,铁路电话好像仍然畅通,他进来报告说:“听说从K到甲府的铁路线,因为山崖塌方已经不通了。我们这面由H往前的线路,被富士川冲断啦!”
在场的人都惊惶失色。因为听说七点才是满潮时刻,大家本来就心存一缕忧虑,而一旦面对现实,人人都感到狼狈不堪。
“几个小时能修复呢?”有人这样问。
“大概得两天吧。”对方这样回答。而且,据说这也是不可靠的。
赖子脸色煞白,从工会办事处的窗子朝下望着河里奔腾的洪流。
“赖子,怎么办?”小野木说。
“您说怎么办?”赖子反问道,两眼显得木然失色。
“他们说修复需要两天。在这里停留两天的话,您……”下面的话,小野木实在说不出口了。
赖子肯定是在丈夫面前撒了谎才来的。按照小野木事先的打算,她此行也是只计划住一夜的。
要是在这里滞留两三天的话,她的处境将会怎样呢?小野木感到自己脸上失去了血色,内心紧张得难以忍受。
“简直是束手无策呀!”赖子以低而颤抖的声音说。眼里现出一副近乎坐以待毙的神情。
小野木心想,这样不行!仿佛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眼前突然一黑。内心里发出一种本能的叫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今天夜里也一定要把赖子送回她丈夫的身边!
小野木大步朝带来消息的身着消防服的男人那儿走了过去。
“据说因崖壁塌方,铁路没有修复的希望,这消息准确吗?”
连小野木本人都觉出了自己的脸色不正常。那个男人吃惊地看着他的脸。
“准确。因为车站工作人员在电话里联系时是这样说的。”
“往回返程的列车大概还在运行吧?那是在哪个车站呢?”
“这个……”消防团的男人现出困惑的表情,“现在还不知道是哪一站。恐怕,也许还不清楚吧!”
在小野木听来,这种说法完全是一副与己无关的口吻。
“请你马上给弄清楚!我想你是有这个责任的。我们今天夜里必须返回东京。”
事后,赖子觉得小野木讲得有些过分,但当时他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好像由于小野木的抗议才清醒过来一样,被困在这里的其他房客都向穿消防服的男人围了过来。
“对呀!我们必须回去!旅馆有责任帮助解决!”一个类似公司职员的年轻人调子最高。他的身后,一个办事员模样的女子,正哭丧着脸站在那里。
“叫我们住到这种地方,这算什么?难道还要我们在这里住两个晚上吗?”一个秃顶的男人瞪着三角眼说。
后面河里的水量仍在继续增加,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不过,台风已经过去,房客们都松了一口气,感到危险解除了。现在的情况是,希望尽快离开这个地区的焦躁情绪,又在每个人的脸上毫无修饰地表现出来了。
然而,比起聚集在这里进行抗议的任何一个旅客来,小野木更感到进退维谷、心急如焚。
“我不是旅馆的工作人员。”穿消防服的男人一面退缩一面说,脸上显出一副为对方气势所压倒的神情。
“你把旅馆方面的负责人叫来!”大家吼叫起来。那个男人急忙跑下楼梯逃之夭夭了。
不过,倒不是旅馆方面有意把客人丢下不管。三四个旅馆领班跑上来对大家说,好不容易才与各个旅馆安排妥当,就请转移到那些地方去。
“据说完全没有通车的希望。由于中央线被冲断了好多地方,即使到甲府方面能够通行,去东京方向的火车也开不出去。”
另外一个男人这样说:“与东海道线相联的铁路,从H站到终点有三处被切断,所以这条线路也指望不上。据铁路方面说,水势一旦减退,修复工作将通宵进行。”
客人们被宣告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被困在这里的客人纷纷发了一通牢骚,很快又都绝望地安静下来,不知是谁带头站起身来,由领班们引着走散了。一种意识到这是不可抵抗的力量的念头,使客人们平静下来,并把他们引导到听天由命的心境中去了。
小野木和赖子也暂且被领到工会办事处右方一个叫“柏屋”的旅馆。
这是一家小旅馆,每个房间里人都满满的。一双双神色不安的眼睛从窗子向外张望着。
“房间很脏,真对不起。”引路的女佣人道着歉。
一点不假,房间很陈旧,有六叠大小,看来平时根本没有用过。席子已经发红,边角都磨破了,纸门的格棂也很脏。
领班退下以后,两人又面面相觑起来。被安顿在这样的房间里,顿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成了一对私奔的人。
赖子啜着半凉不热的茶水。外面,雨声仍然不停地传进耳朵里。
脸色差得像一张白纸,形状优美的嘴唇在颤抖。
小野木看着赖子的脸,被迫下了某种决心——必须返回东京,如果不把她送回去,便会产生严重的后果。
“赖子,请您在这里休息休息。我到火车站去问一下。”小野木还没来得及坐稳,就离开了房间。
面对这些平时不多见的超满员客人,女佣人们简直不知所措,在走廊里东奔西走地忙碌着。小野木抓住其中一个问明了去火车站的近路,然后走出了大门。
雨已经减弱了许多,但还没有停止的迹象。滚滚的乌云飞快地向北疾驰而去。车站上,消防团的一群年轻人正聚集在那里,和车站人员谈论着洪水的问题。
“您是到东京吗?根本没有希望啊!大概还得两天左右吧!从富士宫出发好像还可以,不过到那儿要走四十多里路。而且都是山路,又碰上这样的天气,很难走呀!”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的车站年轻工作人员以公事公办的口吻答道。肯定从今天早晨起他已多次作过同样的回答。
回到旅馆时,赖子正站在廊檐下茫然地望着天空。一看到小野木,她立即扬起眉头表示发问,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那是一种寂寞而空虚的表情,含笑的面孔则正表示着对小野木的信赖。
赖子显出这样求援的表情,小野木迄今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赖子,我们到富士宫去吧。听说到那里就能乘上火车了。”
面对小野木的坚定目光,赖子点了点头。
“听说差不多有四十多里路哪!要是这样的话,就需要准备食品,还得带上一些必备的东西。”
小野木接受了旅馆方面提供的全部必需品,其中有:干面包,打开即食的罐头,手电筒,旧帆布背囊,水壶,还有雨衣和帽子等。
一旦下了决心,他的行动就迅速了。
“可是,这太勉强了吧?您带着女士,还要走四十多里山路,又正赶上这种天气呀。”
旅馆老板是一位五十多岁秃顶的大个子男人,望着赖子纤细的身姿有些担心。但是,当他知道两人的决心已不可更改时,便突然积极了起来。
他大概看出了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情况,一会儿说穿皮鞋危险,找来了女式雨靴;一会儿又说最好把这个也带去,送来了蜡烛。
小野木道了谢。
一个看来有一米八九左右身材魁梧的男人,和一个细高苗条的漂亮女子,两个人要顶着台风去赶路。面对这一图景,旅馆老板显出一副不解其意的神态。
雨衣恰好没有女式的了。赖子拿到的也是一件粗糙的外缝大雨衣。
把那件过大的雨衣紧紧地裹在身上,她的脸和四肢顿时都显得小巧起来。
望着像个小姑娘的赖子,小野木胸中涌起了可以称之为“冲动”的感情。
到现在为止,小野木所了解的赖子,从感觉上说,总是保持着年长妇女的那份沉静,是一位从未显露过慌乱情形的女性。处于被动地位的总是小野木一方。
然而,此刻的赖子,两眼只盯着小野木乔夫,信任他,依赖他,把一切都交给了他。
小野木浑身都涌出了勇气。
“冒着这样的雨天,太勉强啦!”旅馆的领班和女佣人们劝阻说,“还会发生山崩的呀!往前去更危险,简直连一半路也走不成呢!”
两人断然拒绝了这些人的劝阻出发了。
房客们都探出头来。路上遇到的人,全都惊讶地回头目送着他们俩。
走在山脚下的路上,比想象的要艰难得多。脚下,水哗哗地流成了小河,常常要淌过没膝的流水。雨,一刻不停地照旧下着。
赖子在小野木的搀扶下迈动着脚步,乌黑的头发散乱到苍白的额上,看来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不知已走了多长时间,两个人都一心只管赶路了。走路是眼下的唯一目的。坡度很陡,不停地爬上爬下。水从梯田流下来,地里一片泥泞。
因为水已经够沉重的了,再加上泥泞,两个人的脚步就更迈不动了。
右下方出现了铁路线,他们一直沿着能继续看到铁路的地方走下去。不过,这一带是峡谷,对面**的山坡上也有一条水流,看上去仿佛一条白色的飘带。
不时有农家住房映入眼帘,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眺望着正在赶路的两个人。
峡谷到了尽头,富士川一下子跃入眼底。
往常的富士川,是一条驯顺的河流,两侧是铺着白色小石子的河床,河水在中央无精打采地流着。然而现在看到的富士川,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奔腾的河水溢满两岸的堤防,卷起许多漩涡,凶猛地咆哮着。
广袤平坦的水田,也灌满了红色的洪水,宛如一片汪洋大海。
从脚下的位置俯瞰下去,这一侧的铁路已经消失在洪水里。十四五个穿着蓑衣或雨衣的人,正聚拢着站在雨里,看样子是无从下手。
小野木心想,火车暂时不会通行,最快大约也得明天傍晚或后天早晨吧!虽然觉得毅然离开S温泉还是对了,但是一想到还要带着疲惫不堪的赖子往前赶路,他的心不由得紧张地跳了起来。
断绝交通的铁路线,自那以后也是时隐时现。每当下面出现车站时,必定都有人集聚在那里,肯定都是在等待不知何时方能开来的火车的旅客。
这样的火车站已经出现好几个了,确切数得出的就有三个。小野木考虑着距离富士宫站余下的车站数目。
雨还在下,但已经小了许多。四周不但丝毫没有明亮起来,反而渐渐昏暗下去了。这倒不是由于云层变厚,而是因为太阳已经西斜。看看手表,四点钟了。走了五个小时,连一半路程都没走完。
自然,这当中还包括在半路上耗去了一部分时间。那是在一处山脚的背后,依偎着两三家农舍,小野木让赖子在那里休息了一个小时,自己向农民家里讨了一些热茶喝。
“还要走到富士宫?”这家人惊呆了,“这可是乱来了呀!肯定要倒在半路上的。”
农家主妇指着赖子:“带着这位太太,就更难啦!太太已经累得不轻了吧?我不是讲不吉利的话,但请二位还是到下一站的旅馆住下吧!”
午饭是在那家吃的。小野木从帆布背囊里取出旅馆给做的饭团,打开了罐头。
无论怎么劝,赖子也不肯多吃一口。小野木自己也情绪不高,毫无食欲。不过,纵使再勉强,他也不能不吃。
“小野木先生,”赖子悄声说,“我今晚不回去也没关系的。若是为了我,索性等火车通了再回去吧。”
“讲的是什么话!”小野木低声斥道,“今天晚上要回去。”
那以后的一个小时,倒是狠赶了一段路。但赖子的重心却渐渐地不稳了。
小野木搂住赖子一步一步地朝前迈着双腿。尽管如此,她还是稍微碰到一点东西就马上要绊倒的样子。实际上这并不是人行大道,只是一些随着山坡蜿蜓起伏的羊肠便道和田间小路。
这些迤逦的小径并不平坦,一会儿爬上陡坡,一会儿走下断层。行进在这样的路上,对赖子来说,肯定是近乎无情了,但小野木却不得不抛开这种怜悯的感情。
当来到山脚下一处类似果园的地方时,赖子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到小野木身上了。小野木的耳朵能清楚地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抱在怀里便知道,她的腿一步也迈不动了。
来到这地方以后,一所房屋也找不着。果园是人工栽植的,树木的排列整齐划一,背后则是一片层叠起伏、类乎原始林的森林。
峡谷对面的山岭也被云雾缠绕,半山腰以上部分若隐若现。山坡上有几条发红的条纹,正是刚刚发生过山崩的痕迹。
果园的树木被雨淋着,从缝隙里看到的富士川,颜色通红,浊流滚滚,一派荒凉的景象。果园周围没有一间房屋,看不到一个人影。
小野木打定主意,不管怎样,就是抱着赖子,也要走到有农家的地方。他正咬紧牙关迈动着双腿,眼前出现了一间小房子。
不过,那不是住家,好像是果园的值更小屋。
小野木走到近前,敲了敲门,没有反应。里面没有人。
赖子身上的雨衣被淋得透湿,在小野木解下金属门闩的时候,她站在那里强忍着,差一点没倒下去。
小野木把门弄开了。小屋里面杂乱无章地放置着采收水果的工具。周围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木箱、筐篓和梯子等。
小野木取过卷起来的席子,把它铺到地面上。
“赖子,在这儿休息一下吧!”
小野木替赖子解开雨衣纽扣,帮她脱了下来。里面的西式服装也湿透了,冰凉冰凉的。
赖子脸上垂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两只手冰凉,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小野木拆开木箱,生起火来。屋子很狭小,火太大容易出危险,所以只点了个小火堆。
小屋里显得很亮,说明外面已经天黑了。
赖子坐到席子上,火堆映红了她的面庞。在小野木看来,赖子那苍白的脸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
小野木在赖子身边坐了下来。
“冷吗?”他问。
“不冷。”赖子摇摇头,故作精神地朝小野木笑了笑。小野木感到她很可怜。
“过一会儿就暖和了。”小野木两眼盯着红色的火苗说。
小屋是马口铁屋顶,所以雨点声听起来格外嘈杂。林涛的吼声还没有消逝,河水的声响仍不绝于耳。在这座山间小屋里,小野木和赖子都感到这里是一个只有他
们自己的世界。
“也许是罪有应得呀!”赖子低声说了一句。美丽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火堆,脸上毫无表情。
小野木感到自己心房猛地一收。
“罪有应得?”小野木刚转过身去,赖子便突然扑倒在他的怀里了。
“小野木先生!”赖子把脸埋在小野木的胸口哭了起来。因为她是全身猛然靠过来的,小野木的身子几乎失去了重心。
“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话,我是会死心的。”赖子突然停止哭泣,这样说了一句。可是,声音里却仍然带着啜泣。
放开闸门的啜泣,却又能在瞬间蓦地收住,这的确很像赖子的为人。
小野木明白赖子这句话的意思。
昨天晚上到达旅馆伊始,就听到了赖子的坦白。小野木当时并没有用语言去解决那个问题。然而他认定,在台风中,彼此的动作已经给出了答案。他的想法是,听了她的告白后,自己已经用行动表明了不离开她的意志。从赖子的情形看,小野木也觉着得到了她的回答。
可是,不用言辞表明心迹,而以彼此的动作加以印证,毕竟是极为暧昧不清的。基于两人都意识到了这种暧昧,才始终回避直接触及这个问题。这种情况,固然意味着爱情的深切,但确切地说却是一种掩饰行为,即双方都想避开对分手的恐惧感。
赖子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罪有应得呀!”又说,“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话,我是会死心的”。这两句话的含义,小野木都完全理解。
所谓“罪有应得”,大概是指这场不测天灾所造成的事故。事故迫使他不能在预定的晚上把赖子送回家,赖子对丈夫的感情如何,可以姑且不论,而这句自言自语,则正是出于她那做妻子的心理脱口而出的。
然而,还不止于此。
赖子流着眼泪吐出“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话,我是会死心的”这句话,大概是想说,倘若小野木讲出想离开这样的女人,她也是无法挽留的。可小野木并没有与赖子分手的意思。
小野木的胸口切实地承受着赖子全身的重量。尽管在黑暗之中,抱紧赖子的这双手仍能感觉出她的肩头在颤动。赖子憋住声音在哭。
小野木把快要滑到腿上的赖子抱起来说:“我不能离开你呀。”
很奇怪,小野木此刻明知赖子是有夫之妇,却并没有罪恶感,因此,他感到自己有责任无论如何要在今天夜里把赖子送回家。正是从这种理智出发,他才决心冒雨把赖子带到通火车的地方,并不顾一切地走到了这里。
不过,在小野木的现实感情中,这种理智已经分裂为两种互不相干的东西:一是道德,一是对赖子的爱情。
这难道是由于小野木还没有见过赖子丈夫的缘故吗?他的相貌如何,身高几许,体格怎样,这一切小野木统统都不晓得。不仅如此,甚至连他的名字、职业、住址,也都毫无所闻。
在小野木面前的,只有“赖子的丈夫”这样一个扑朔迷离的幻象而已。小野木对这个“幻象”产生的道德感很强,然而程度却绝非很深。所以,当爱恋赖子的**一旦涌起,这种道德感就脆而不坚了。
“您不离开我?”赖子仰起脸说。濡湿的头发触到小野木的面颊上。
“不离开。”小野木以低沉颤抖的声音说。
“真的?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赖子问,嘴唇就要和小野木碰在一起了。赖子的呼吸已经扑到小野木的鼻子上。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问话,里面包含着危险而复杂的内容。小野木仿佛感到赖子的丈夫突然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也不和您分离。”小野木吸了一口气说。话出口之后,小野木心里产生了一种面临无底深渊的感觉,大脑和胸口都发热了。
“请您不要考虑我的丈夫。”赖子说,“这是我们早已约好了的……虽然我是作好了思想准备,来向您坦白这件事的,可我还是失去了自信,觉得您好像要逃开似的。”
小野木没有吭声。其实,刚听到赖子告白的时候,也许就是赖子所说的那个样子,失去了足以支撑自己的信心。
“请您认为只有赖子而已吧!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只有您和赖子……”
赖子把正要说话的嘴唇主动地贴到小野木的唇上。被雨淋湿过后的嘴唇冰凉冰凉,可嘴里却像火一样的热。
“我正是这样想的。”小野木把赖子的脸稍微放开一点说。地面上的火堆已经燃尽,剩下的火苗像红色的小煤油灯,在黑暗中逐渐隐没。外面,河水仍在号叫着。
“不冷吗?”小野木在赖子耳边轻声问道。
“不。”赖子在小野木怀里动动身子,悄声应了一句。
首先看到小屋窗子上的惨淡白光的,是小野木。赖子还在梦乡之中。
迎着亮光看了看手表,还不到五点钟。肩头觉得很冷。小野木悄悄地起了床,集拢可以烧的木柴。打开手电看了一下,空箱子里还有一些凌乱的木片。他把这些都收集起来,在早已变黑的灰堆上点起火。
尽管火花噼噼啪啪地爆出声响,赖子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睡在那里。
河水的声音照常传进耳鼓,下雨的动静已经听不到了。
火光照着赖子的头发,映出她的姿容。她正侧身躺着,把手轻轻地伸向前方。那手的姿势,好像正空虚地按住小野木方才躺过的地方。
小野木看到,这是与往日不同的赖子,这会儿显得非常需要别人的保护。小野木心想,也许是自己心理上的变化。这倒是个发现,但那变化难道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吗?
柴火爆出一个很大的响声,赖子睁开了眼睛。墙壁上红光晃动,她好像吃了一惊,猛然坐起身来。
“哎呀,您已经起来了?”看到小野木,她高声问了一句。
“还早呢!再躺一会儿吧!”小野木在火堆前说。
“可是……”
赖子起床后,看看小野木,又用双手把脸蒙住。小窗子比先前亮了许多。
“我去洗洗脸吧。”赖子轻声说道。
“哪有那种地方呀!”小野木故意讲得很粗暴,结果却成了一句快活的话,“外面除了山就是地,即使有水,也只有泥水。”
“噢。”赖子略侧过身去,整理着松乱的头发。小野木起身来到跟前,赖子转过脸正面对着他。和昨夜里一样,目光大胆地盯着小野木。
小野木把手伸了过去。
“等等!”说着,她把身体稍向后退了一点。
“头发。”
“嗯?”
小野木用指头从赖子头发后面取下三片席子碎末。
“真不好意思!叫您这样做。”赖子低下头去。
小野木把她的肩揽到自己怀里。赖子的脸顺势一下子朝后仰了下去,小野木把自己的脸贴到她的脸上。
“说喜欢我!”小野木放开嘴唇说。
“我爱您。”赖子气喘吁吁地说。
“真的爱我?”
“不是正因为爱您,才这样的吗!”
小野木视野里掠过一个男人的阴影。他闭上眼睛,由于赖子的嘴唇吻到他的面颊,那个阴影才消逝了。不,是小野木使他消失了。
“从昨天起,把您累苦啦。”赖子的手指抚摩着小野木的脸。小野木自己也知道,几天没刮的胡须一定又粗又扎手。
“您的脸好像都变小了呢。”赖子双手捧住小野木的脸,略显寂寞地微笑着。
“现在六点还不到,”小野木说,“从这里早点动身,到富士宫去吧!如果顺利的话,也许中午过了就能回到东京。”
赖子沉默了一会儿。她不回答小野木的话,而是望着发白的窗子说:“雨还在下吗?”
“早就停啦。”小野木再不想从口里说出“快点回东京”的话了。一触及到这个问题,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还有饭团,把它热热吧。”
当初以为不需要饭盒和大米,所以没有买来。
赖子把饭团放到火堆上烤着。
“呀,还没有开水哪!”小野木又后悔起没买饭盒的事来了。他现在只想让赖子喝到开水。
小屋里堆放着装破烂东西的空箱子。小野木在里面找了一下,找出一个没有盖子的旧壶,看样子是值更人住在这里时用过的。
“我用这个去提点水来。”
“外面恐怕都是泥水。不到远处去,不会有净水的。若是单为我的话,就算了吧。”赖子抬起头说。
“是我想喝。”小野木说了一句就出去了。
天已经大亮。这一带的树木也是倒的倒,折的折。被风吹乱的杂草上还挂着雨珠。天空中,乌云早已不见踪影,展现出透明的碧蓝色。
地面上的积水又红又混浊,小野木转了二三百公尺远才找到一个贮水池。他靠近池水清澈的地方,把壶洗了洗,装上水回到小屋。
“烧好了。”赖子用一张薄薄的白纸托着一个烤得焦黄的饭团,递给小野木,小野木接过来,手掌感到饭团还很热。
没有盖子的旧壶放到了火上。
“简直成了流浪者啦。”赖子风趣地笑着说,“村里人要是来了,还得把我们赶出去呢!”
小野木出去提水期间,赖子从旅行皮箱取出连衣裙换上了。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小野木忽然笑了。
“哎呀,您想起什么来啦?”
“大概是今年春天吧,曾经碰到过一次类似的情况。”
“是吗?”
“当时,我正躺在诹访的一个竖穴里,突然走进来一个人,心想可能要被管理员训斥一顿了。对方却好像以为我是个流浪汉,大吃了一惊。”
“这件事,听您讲过了。就是有一次在深大寺见过的那位小姐吧?”
“啊,说过了吗?”
赖子的眼神说明,她似乎想起了正站在那里观看虹鳟鱼的田泽轮香子的面孔。
“您后来还见过那位小姐吗?”赖子微笑着问。
“嗯。”小野木望着火堆答道,“她时常和朋友一起打电话来。”
“噢。”赖子没有看小野木的脸,简短地应了一声。水烧开了,赖子用手帕握住提梁把壶拿下来。这一次是发现没有茶杯,两个人又笑了起来。小野木觉得,轮香子的话题虽然到此告一段落,但赖子的心里好像还残留着什么。
不过,赖子后来的表情还是开朗的,动作也显得很快活。
“天气真好!”来到外面,赖子看着天空说道。太阳升起来了,正照到她的脸上。在阳光照射下,对面山上也呈现出昨天不曾见到的新鲜颜色。
“走吧。”赖子首先说出了这句话,看上去还是蛮高兴的样子。小野木产生出一种感觉,好像自己看到了赖子婚后生活的不幸。
他们没有走到富士宫。火车已经通到它前面的第二站了。
走下山脚才知道,火车是从这站到富士宫之间往返运行的。听到的消息说,全线通车恐怕还需要一整天时间。富士川的水量已经大减,水势也远不如先前所见到的那么凶了。只是水的颜色还很红。火车开动以后,小野木才确确实实地松了一口气。他心里知道下午三时左右就能到达东京,嘴上却没有对赖子说起这件事。正茫然望着窗外的赖子,肯定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这样正好,因为双方都不忍心把它说穿。
换乘东海道线以后,随着东京的渐渐临近,小野木心里便跟着涌出了一股虚脱感。赖子脸上的光泽也黯然了。
走下东京车站,在小野木为赖子叫到出租车之前,两个人都没太讲话。内心感慨万千,觉得很充实,同时又感到有些疲乏。
“谢谢。”赖子压低声音说,然后便上了汽车。她那从车窗注视小野木的眼里闪着光芒。
待到那辆出租车隐没在其他车辆背后的时候,小野木觉得自己心中若有所失。
小野木走进东京地方检察厅略有些昏暗的大楼。
“回来啦?”看到小野木,两三个共事的检察官离开桌子走了过来。
“碰上台风了吧?大家正担心你呢。”同事们打量着小野木憔悴的面孔和弄脏的衣服说。
“看样子是吃了大苦头啦!去哪里了?”
“信州。”小野木说。他无法讲出其实是坐了身延线。
“那可够厉害的!听说中央线不是冲得七零八落了吗?”
小野木狼狈了。
“乘卡车,”小野木连忙说,“因为有顺路的卡车嘛。到了通火车的地方,才接着坐火车回来的。”
“幸亏是你一个人呢。”一个检察官说。
“这话对了!要是带着女人,那可就更难啦!”其他检察官都笑了。小野木把视线转移到别处。
“我到石井检察官那里去一下。”小野木大步离开那里,敲了敲石井检察官单人办公室的门,里面低声应了一句。推开房门,红颜白发的石井检察官正朝向这边。
小野木站到这位前辈检察官的办公桌前。
“呀,看样子吃苦不小啊!噢,坐吧!”
小野木笔直地站着。
“我回来晚了。因为火车不通,所以现在才赶回来。”
“在哪里遇上台风的呢?”
“在信州。”小野木对这位前辈检察官也不得不撒谎。
“那可够严重的了。那一带不是正首当其冲吗?听说,这次台风的风速是三十七公里,雨量在山区有三百五十毫米以上呢!不过,对于我来说,即使听到这些数字,也照旧想象不出当地的情况。”
石井检察官取出香烟点上火。小野木保持着沉默。他担心石井检察官进一步问起当地的受灾情况。然而,这位前辈并没有深入追究。
“小野木检察官,你现在疲劳得很,尽管有些操之过急,我还是想马上和你商量一件事呢。”石井检察官把臂肘支在桌面上,手夹香烟托住腮,眼睛瞧着小野木。
“这次我已被任命为特别搜查班的主任。因此,我无论如何也想请你参加。”石井检察官的语调很沉稳,但由于担负了新的任务,脸色还是有些兴奋。
小野木心里很清楚,从司法研究生时代起,自己就一直受这位前辈检察官的垂青。他本人也很想在石井检察官麾下工作,更何况特别搜查班这项工作又是很有魅力的。
“年轻时期就是要脚踏实地干干各种各样的工作。”石井检察官说,“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也想好好锻炼你一下。不过,正因为你最年轻,恐怕不得不主要让你跑腿了。怎么样,想来试试吗?”
“想。”小野木低下头说,“请务必让我参加。”
石井检察官满面微笑,手托着腮点了点头,完全是一副本来就知道会得到这样回答的表情:“工作问题,改日再从长计议,今天只是先叫你了解一下有这么回事。”
“明白了。谢谢!”小野木从石井检察官面前退了出去,走在楼道里,心里充满了对这项新工作的憧憬。现在,他恰是风华正茂、踌躇满志的时期。可是,走着走
着,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觉得自己对赖子的爱情和对工作的热情之间,似乎有一条无法弥合的缝隙。从这条缝隙里好像吹出一阵令人怅惘的风,正迎面扑来。小野木闭上了眼睛。
每当考虑到与赖子的恋爱关系时,他都能觉察出来,自己的目光总是凝聚在某个不祥的影像上。
上午十点左右,耀眼的阳光火辣辣地泻到庭院里。看来是个炎热的日子。
轮香子从昨天就记挂着,今天是朋友米田雪子的生日。雪子和自己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同学,有五六位同窗学友决定聚会一下,为她庆祝生日。
究竟是穿和服去呢,还是着西式服装?轮香子拿不定主意了,她想找妈妈商量一下,可是却不见妈妈的影子。
到房间去看了一下,只有女佣人在拾掇东西。
“妈妈呢?”她问。
“不在老爷书房吗?”女佣人阿娟说。
“嗯,对了。”轮香子朝爸爸书房走去。
已经十点多了,从机关来接爸爸上班的车早已停在大门前了。昨天夜里爸爸回来得也很晚,是在轮香子不知道的时候到家的。大约是深夜一点左右吧,耳朵里似乎传来了嘈杂声,但这也是在睡眼蒙眬之时听到的。
走到爸爸书房前,看到房门正半掩半开。轮香子刚想像往常那样立即走进去,这时里面传出了妈妈的声音。那不是妈妈平时的声音,好像很刺耳,又仿佛在争执着什么。
轮香子吃惊地愣住了。讲话的内容虽然不清楚,但妈妈的声音确实与平常的温和语调大不相同,爸爸的声调似在辩驳。这显然是发生了口角。
轮香子畏缩地停下脚步。觉得门缝里好像有一股冷气流出来,吹到了自己的脸上。
爸爸书房是个有十叠大小的西式房间,桌子摆在临窗的地方,所以距走廊相当远,不可能听清谈话的内容。而且,爸爸妈妈似乎都压低了嗓门。
这种情况倒是罕见。爸爸对妈妈一直很和气,妈妈对爸爸也侍奉得很周到。轮香子一向认为再没有比自己家更和睦的了。虽然偶尔从朋友那儿听到过家庭纠纷,但轮香子却觉得那好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
然而,现在的情形却不同了,这显然不是轮香子以往一直熟悉的那种气氛。她屏住气息,放轻脚步,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闹不清爸爸和妈妈究竟在争执些什么。但是,正因为这是往日所不常见的现象,才使她的心里感到有一丝紧张。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在口角,她却感到事情肯定非同小可。
轮香子再也没心思挑选服装,茫然地望着外面。女佣人正往院子里洒水。人工栽植的树木的叶子上挂着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每滴水珠都蕴含着一道小小的彩虹。看来今天是从中午就要热起来的天气。
过了一会儿,妈妈从轮香子房间外探进头来,问道:“哎呀,起床了吗?”
妈妈的声音还是平常的样子。可是,回头望去,妈妈的脸色却比平时显得苍白,而且,好像并不仅仅是因为院子里绿树映衬的缘故。
“嗯。”轮香子表情不大自然,“想和妈妈商量点事。”
“是吗,什么事呀?”
“今天是米田同学的生日,前几天跟您提到过的。因此,我想和您商量一下穿什么去才好。”
“啊,是这件事呀。”妈妈点了点头,“好的,我来帮你看看吧!”
“好,请进来。”
妈妈走进房间。轮香子感到很高兴,因为她看到妈妈和往常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就是呢,”妈妈侧头想了想,说,“天气这么热,和服也不合适,还是穿西式的吧,怎么样?”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穿哪套呢?”
“你们女孩子的聚会,还是简单点好吧?”
轮香子为妈妈的心平气和而感到振奋。她取出了好几个西服衣箱,把盖子打开,摆在那里。
“是啊。”妈妈在打量着,面部的表情与其说是在挑选上犹豫不决,莫如说正在为考虑着什么问题而苦恼。也就是说,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轮香子看得出,与爸爸争吵的痕迹还没有从妈妈的心里消失。
这种心理一旦产生,便发现妈妈的脸色果然很苍白。她过去绝少见到妈妈是这般形象。
轮香子很想问问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倘若没听到传出门外的那些声音,她也许能泰然地提出问题,可是,现在却害怕询问妈妈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在正常的情况下,妈妈的话肯定会更多。本来就是一位性格开朗的人,在这种场合她肯定会更加快活的,然而,此刻却连轮香子的话也不太回答,脸上显出一副惘然若失的表情。
尽管如此,穿着的西式服装还是好不容易决定下来了。妈妈选中的是一件连衣裙,质地很薄,颜色鲜绿,使人感到这是很时髦的服装。可是,与平时不同,妈妈今天却好像缺乏兴致。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方向传来了汽车离去的声音。爸爸到机关上班去了。
妈妈好像在屏息凝神地聆听着。这情景在往常也不多见。以往的惯例是,爸爸去机关上班时,妈妈总是兴冲冲地送出去,即使回到房间以后,也仍然是满脸兴致勃勃的样子。
轮香子常听朋友们讲到家庭里的各种麻烦事。其中谈得最多的,都是父亲在外面的男女关系问题。
轮香子担心的正是这件事。可是,到现在为止,在爸爸身上还始终没有听到过这类传闻,妈妈也说在这点上是放心的。爸爸是政府机关的局长,处在这样的地位上,自然每天晚上都会有会议或宴会。然而,不论爸爸回家多么晚,妈妈也丝毫不担心。
现在,妈妈和爸爸发生了争吵,而且妈妈对这件事似乎耿耿于怀,难道果然发生了与其他家庭相同的那种事吗?轮香子一想到这里,便感到不寒而栗。
平日里还有一个习惯,妈妈在暂时无事可做的时候,总是尽可能地和轮香子谈谈天,而现在刚刚决定轮香子的着装,便马上站起身问道:“什么时候出去?”
“中午。”
听到轮香子的回答,她就径直离开了房同。妈妈的情绪还是和今天早晨从书房门口吹出来的冰冷气氛相仿佛。
这时,电话铃响了,阿娟走过来代接。
“小姐,是佐佐木小姐给您的电话。”
轮香子出来接电话。听筒里传来佐佐木和子兴高采烈的声音。
“小香子吗?今天你去阿雪家吧?”和子问。
“去。”
“可是,我有点急事去不成了。太对不住啦!”佐佐木和子的声调里带着撒娇的味道。
“是吗?太遗憾了。”
“代我向阿雪问好吧!”佐佐木和子叮嘱了一句。
“好,可以。”
大概是察觉出轮香子的声调有些反常,和子又问:“小香子,今天你有点反常呢。你也没心思去么?”
“不,没有呀。”
“好,那就好。那么……”
和子好像还要讲下去,但也许是感到轮香子毕竟与平时不大一样,只说了声“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轮香子正站在房廊下瞧着院子,妈妈从后面进来了。
“哎呀,还没准备哪?”
妈妈还没发觉轮香子已在走廊听到他们口角的事。
米田雪子家在涩谷的高地上。
站在院子里俯瞰东京市容,市中心展现出一片屋顶的汪洋大海。
雪子的爸爸是公司的董事。这套住宅建成还不到三年,因此样式仍十分时髦。
这一带多是大户宅邸。从马路上走过来,便可以看到有几家门牌上的名字竟是在报纸上经常出现的。
聚会的同学一共有十二三人。大家最感遗憾的是佐佐木和子没有到场。和子就是这么一位受到大家欢迎的人物。只要有和子在场,甚至连空气的温度都不一样,总是既快活又热闹。无论什么样的忧愁烦恼,在和子身边统统没有存在的余地。
“佐佐木姑娘没来真遗憾。她本来说今天不去公司上班,要来参加的。”朋友们一齐朝轮香子这样说。谁都知道和子与轮香子是好朋友。
雪子的生日仪式在朋友中也是相当排场的。正因为这样,前来聚会的朋友还有穿会客服装或宴会礼服的。
作为私人住宅已算很宽敞的客厅里,一时间好似鲜花起舞,充满了生机蓬勃的气息。在外人眼里这实在够奢侈的了。
除了女性之外,还有三名男青年。他们也都是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虽然不知道是怎样的关系,但好像与雪子都很亲密。
看起来,从学校一毕业,大家便似乎都突然进入了成年人的世界。
青年们很开朗,主动跟在场的姑娘们搭着话。轮香子也接受了三位青年的自我介绍,但当场就把他们的名字忘掉了。青年们尽管表面上各有不同,却似乎都是门第很高的子弟,于无拘无束之中仍表现得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轮香子也和那几位青年交谈了一阵,但究竟谈的什么,涉及了哪些内容,心里却丝毫没有留下印象。在同朋友谈天或用餐的时候,她也显得心事重重。因为今天早晨爸爸妈妈口角的事还像铅块一样压在心头,使她郁郁寡欢。
“阿香,今天你好像心绪不宁呀!”朋友们说。
“没有啊!”轮香子笑着说。看来还是旁观者清。不过,谁也没有把这种情况同她的家庭联系起来。
“因为和子没来,有点沮丧吧?”大家都这样说,并且不厌其烦地向她问这问那,什么和子最近怎么样啦,有没有对象啦等等。朋友们认为,凡是和子的事,轮香子没有不知道的。
至于佐佐木和子今天为什么没来,轮香子原先根本没有在意。可是,她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和子打电话时说过的一句话:“约上小野木先生吧?”
轮香子仿佛感觉到,说不定佐佐木和子今天给小野木打了电话,两个人正在会面。可是,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对于作出如此卑劣想象的自己,她感到很厌恶。为什么现在要把小野木与和子联想到一起呢?她无法对自己的这种心情作出回答。
然而,这种联想一经产生,就始终纠缠在自己的心头,让人特别不痛快。
缀有英文祝寿字样的大蛋糕,摆到了人群的正中央。这块祝寿蛋糕点缀得十分漂亮,雪子握刀正准备去切,一个青年帮着她握住了刀柄。
大家鼓起掌来。另一个青年学着外国人吹起了口哨。
那个青年面颊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那位是雪子的未婚夫吧?”
轮香子四周发出了这样的耳语声。轮香子也抱着同样的兴趣注视着那位青年。从动作上就能看出他很有教养,说不定也是哪位董事的儿子。雪子可能要和这位青年结婚的吧!若在往常的话,轮香子恐怕会对自己朋友与那位青年的结合更加关心,而现在她只是站在一边旁观着。
这次聚会持续了两小时左右。朋友们弹起钢琴,男青年们拨弄着吉他。大家还一起唱了歌。气氛虽然很热烈,但映到轮香子的眼里,终究免不了一种空洞乏味的饱和感。祝寿活动结束以后,人群分成了两部分,有的留下,有的踏上归途。
“太感谢啦!”
雪子向告辞的朋友们一一道着谢。来到轮香子跟前时,她睁大眼睛说:“哎呀,阿香!你也回去呀?”
“啊,我还有点事儿。”
“是吗?我还想留下你哪!”雪子娇嗔地说,“而且,和子也没有来,你再早早回去,我就太没趣啦!”
若在平时,轮香子肯定愿意与朋友们待在一起的。但现在的情况不同,在这里逗留的时间愈长,似乎就愈与这里的气氛相乖违了。
“我确实有事。对不起!”轮香子道着歉。
“噢,那就没办法了。给你叫一辆汽车吧?”
“不必了。”轮香子说。她不想从这里立即乘车,而是打算步行一段路。
“出租车不通呀!”雪子很过意不去地说,“非到前面的大马路不可,他们是很少进到这里面来的。”
对于轮香子来说,这正中下怀。
然后,她就与同路而归的朋友一起离开了雪子的家。
耀眼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街道上,很少有行人。出租车也不经过这里。两侧都是深宅大院,围墙沿路绵延不绝。
仅从墙外看去,庭园内的树丛林深叶密,蝉鸣不已。
轮香子很想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走一走,然而不巧得很,刚好有朋友在自己身边。她在心里盘算着,和这位朋友分手以后,不马上去乘车,再到别的街道去转转。
“这地方真幽静呀。”朋友说,“肯定都是有钱人住的吧。”
确实,两旁全是占地宽广、结构阔气的住宅。而且,许多建筑都是全新式样的。
不知不觉之中,走起路来两眼便只顾瞧着这些住宅了,就在这时,轮香子的视线突然盯在一点上不动了。
那家住宅不算豪华壮观,但在这一带也属于满不错的建筑,格调是日西合璧,规模精巧,款式别致。筑着土堤一样的斜坡,坡上长着草坪;草坪上有横行栽种的小树,每一棵都剪成浑圆形状。从街道抬头望去,可以看到这所住宅的屋脊和精心剪修过的树丛枝梢。
然而,轮香子视线突然盯住的,并不是这所住宅的建筑。在斜坡的上方,相当于住宅庭院边缘的前方,有一位女性正侧身站在那里。
轮香子正是看到了这个人的面孔。
炫目的日光正照在这位女性的脸上,因此,那张脸显得又白又清晰。细长苗条的身段,亭亭玉立的姿态,也都是记忆中见过的。这正是在深大寺和小野木乔夫走在一起的那位女性。
她正在和谁说话。对方在树荫下,看不到身影,大约是女佣人或别的什么人。
自然,她不会发现轮香子正经过下面的街道并正在盯着自己。
轮香子紧张地屏住气息。没想到竟会在这个地方看到这位女性,因此心脏才突然加快了跳动。
“这家挺不错呀。”朋友毫无觉察地说。由于轮香子的视线正热切地朝着上方,这位朋友似乎以为她只是在眺望那所宅邸。
两人来到很潇洒的大门前。门牌上只写有“结城”二字。
“结城。”轮香子把这个姓牢牢地刻在脑海里……
回到家里,轮香子连忙打电话接通米田雪子。首先对受到的款待致谢,接着就向她询问姓“结城”那家的情况。
“啊,就是有一位漂亮太太的那家吧?”
雪子知道有这么一家。不过,她讲的“太太”二字,使轮香子为之愕然。
“嗯。”她勉强应了一句。
“不大了解呀!”雪子在电话里说,声音背后不断传来欢笑声和音乐声,“她丈夫好像是哪一家公司的董事,但不清楚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爸爸也说,这附近的人大体上都了解,唯独对那家不清楚……什么事呀,阿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