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家先生,”沼井正平拍拍古家圆嘟嘟的肩膀,说道,“爬到这无线电塔的上面去拍那多宝塔,怎么样?绝对是个好视角啊。”

一片漆黑之中,沼井并不知道出现在古家幻视中的“古刹”在什么方位,沼井只是顺着他的视线用手指了一下。

“哦,是吗?”

古家把视线转向铁塔上方。他凝视着耸立于夜空中这座由无数斜柱组成的淡白色钢结构,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拍摄位置越高越好啊。可以俯瞰拍摄。”

沼井在一旁添柴加火,说这里虽是鹿野山三百五十二米最高处,但毕竟是一片平坦的高地,无论从哪个角度拍都缺乏变化。似乎只有爬到铁塔上去才能拍出好作品来。经他这么一煽动,古家抬头仰望着三十多米的无线电塔,凭空升起了无穷的热情。虽然他大麻烟吸多了,已经处于神情恍惚的状态,但他作为摄影家的本能仍在内心涌动着。

人吸食大麻后所引发的作用极快,有体验者在几分钟内就会表现出来,但持续时间比较短,约3至4小时。

更何况从未接触过大麻的古家已经吸了四根大麻烟,其神经系统迅速发生紊乱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然而,吸入大麻所引起的症状在三到四小时后就会消失,尸检和解剖也难以判明这种症状。这与经常注射麻药的患者是绝然不同的。

古家放长了摄影包的带子,将沉重的摄影包背到了背上。他冲上前去,用双手抓住扶梯,立刻就开始攀登起来。摄影包在他的腰间摇晃着,发出些许声音。

“古家先生,你登上这么高的铁塔,不要紧吧?”

沼井用科学观察一般的眼神注视着古家的动作。

“没问题。”

“你刚才不是说,你有恐高症吗?”

“我说了吗?可是,这铁塔并不高,很低嘛。有什么可怕的。小事一桩!”

古家挪动着手脚,顺着钢梯,一步一步向上爬。他已经年过半百,身体又相当肥胖,因此动作并不轻松敏捷。

吸多了大麻,恐惧感就会减弱,变得大胆妄为。并且,距离感也会发生错乱。

古家攀登的背影与攀登大井码头起重机的山鹿恭介如出一辙。

“古家先生,我等会儿再上去,没我帮忙,你一个人行吗?”沼井抬头朝上喊道。

“没问题,你不用上来。我一个人就行。”

这是古家从十五米高处传来的回答。虽然还在钢梯的半途上,也相当高了。古家的声音显得很快活。

“痛快!这是五井一带吧?高炉工厂的灯光遍地都是啊。东京的灯光也近在眼前啊。”

“看到多宝塔和古刹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很清楚啊。好极了!好极了!再上去一点,还能拍出更精彩照片啊。哈、哈、哈。”

古家愉快的笑声从上面飘了下来。

“可现在毕竟是晚上啊,很暗吧?我来打开聚光灯。”

“你带来了那玩意儿?”

“我想也许会派上用场,就预先准备了。”

“哦,那就拜托了。”

古家听说他预先准备了大型聚光灯,也没有产生任何的疑问。可见他已经丧失了思维能力了。

沼井走进离山顶不远处的杉树林,在繁茂的小竹丛中取出了预先藏好的长布袋。这是在今天上午藏好的,因为没人会走入这片杉树林,所以不必担心被人发现。

回到原地一看,见古家那穿着白衬衣的身影已经攀登到了铁塔三分之一以上的高度了。铁塔上红色警示灯微弱的灯光照出了他那缩小的身影。

沼井从布袋中取出杆棒和两盏闪光灯、两节蓄电池以及连线等物,蹲在地下开始组装起来。由于他是背对着沼井的,所以顺着梯子一个劲儿地往上爬的古家,是看不清沼井在黑暗中鼓捣些什么的。

沼井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九点三十一分。

“嗨!嗨!”上方传来古家奇妙的叫声。古家已经爬到了无线电塔的顶部平台上。四周的警示灯只有豆粒般大小了,灯光将他染得通红——在沼井的眼里,他简直和爬上大井码头起重机的山鹿恭介一模一样。

“古家先生,”沼井在下面喊道,“看得清楚吗?”

沼井举起一只手使劲摆动着。

“看得见,看得见,看得很清楚啊。真棒!角度好极了。”古家在上面高声欢呼着。

“真有那么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也上来吧!”

“我在这里安装照明装置。请您架好三脚架,做好拍摄准备吧。”

“明白,明白。”

从上面传来了从摄影包中掏出三脚架的声音。

“啊,真美,这样的构图真没得说啊。黑

压压的杉树林中,海市蜃楼一般浮起一座多宝塔。塔上的相轮、上层的方形屋顶、下方雪白的圆形部分、下层撑开的大屋顶,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形状端正,雄伟壮丽!朱红色油漆如同火焰一般鲜艳。”

古家库之助所产生的幻觉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上面随即又响起拍手的声响。

“怎么了?”

“我太高兴了。这么美的风景照,以前有人拍过吗?没有!绝对没有!全景的右侧是山中古刹,左侧则是东京湾工业地带的灯火。哈哈,绝妙的对比啊。哈、哈、哈。”

吸入大麻烟所引起的神经障碍,会使人产生比实际更宽广的空间感觉。

“那么,您要开始拍了吗?”

“拍啊。拍是要拍的,但还要慎重确定拍摄角度啊。”

他用指头比了个圆圈权当取景器,然后透过圆圈,四处移动着寻找最佳构图。尽管精神已经错乱,也毕竟还是个老练的摄影家。

“往哪里看都是一幅画啊。会拍出杰作来的,一定!会成为我的代表作之一。哈哈,我还远没到向那些小毛头们的半拉子照片认输的时候啊。”

“能超过山鹿的照片吗?”沼井又大声问道。

山顶离有人家居住的街道很远,所以即便是高声叫喊也没人听得到。

“山鹿的照片?”

“就是《冲撞》呀,拍下东名高速公路连环撞车事故的那幅照片呀。”

“啊,是那幅呀。那家伙运气好。他只不过是抓住了十万分之一的偶然嘛。我这张照片,是不靠那种偶然的。哈、哈、哈……”

说着,古家愉快地大笑了起来。

“我来让你见识见识山鹿所创造的偶然吧!”

沼井像拿晾衣竿一样横持着杆棒,使两盏闪光灯交替闪亮。闪光灯上贴着红色的玻璃纸,黑夜中它们就像铁路道口上的红色信号灯一样,闪闪发光。

“就是这玩意儿!古家先生,山鹿就这样将闪亮的闪光灯伸到夜间的东名高速公路上。就因为这个,以时速120公里跑在前头的卡车司机踩了急刹车,结果就翻了车。跟在后面的车辆又不停地与之相撞,造成了一起多人死亡的惨祸。”

“啊呀,真有意思!”

古家俯视遥远的下方,怪叫起来。

“这简直像迪斯科舞厅里的灯光。好!啪、啪、啪,摇滚节奏再强烈一点就好了!有意思!”

这是三十米上方传来的欢笑声,古家居然还在有节奏地跺着脚。

现在古家的脑海里已经一片混乱,无论告诉他什么都无法理解了。

沼井陷入绝望之中。因为无论他说什么憎恨和复仇的话,对方都只当耳边风……

这时,深夜的天空中由远而近地传来了金属声响。

古家晃动全身狂舞起来。

“啊,是乐队来了,好,音响再开大一些,要响得让人发麻!照明也要的,好,就那样,就那样。哈、哈、哈、哈……”

他好像把喷气机的轰鸣声当作节奏强烈的摇滚乐了。

吸食大麻烟者对声音十分**。

在他听来,飞机的轰鸣声就像是电吉他、电子琴、喇叭、架子鼓等乐器一起合奏出来的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响。

客机从头顶上掠过了。古家的狂热也达到了顶点。他那舞动的身体似乎也达到了摇滚的最**。在狭窄的平台上,他挥动双手,扭动腰部,抬起腿旋舞着。

“这首歌叫《Upside Down!》啊,哈、哈、哈、哈。”

他口中喊着摇滚歌曲的曲名,发出幸福到极致时的狂笑。被大麻麻醉了的全身,左右摇晃着。当“乐队”消逝在远方时,从三十米高的无线电塔上像铅块一样重重摔下来的古家库之助的身体,陷入了泥土之中,粉身碎骨了。

沼井正平面带哀伤,将两盏闪光灯从杆棒上拆下来,然后缩短了杆棒,将其装进布袋之中。

客机驾驶员手里拿着七月十二日的晚报,走进了品川区大井的××警察署。他说自己住在附近。十三日的中午时分,小池侦查股长会见了他。

“昨天的晚报上说,十二日早晨,在千叶县的鹿野山,发现了从无线电塔上摔下来的著名摄影家的尸体。我想知道,出事的时间是不是在前一天,十一日的晚上?”

客机驾驶员说着给小池股长看了晚报的标题。

“是啊。死者的遗体就是在十一日的晚上从无线电塔上摔下来的,是在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日的早晨发现的。”

其实,当小池得知摔死的人又是位摄影家时,感到十分震惊。他看完报后,马上就讯问了千叶县县警的属地警察署,回答是:摔下来的时间不太确切,从尸检的结果来看,应该是在十一日晚上九点至十一

点钟之间。结论是“过失死亡”。

“从无线电塔上摔下来时,是几点钟?”客机驾驶员问道。

“目前还不太清楚,据说是在晚上九点到十一点钟之间。”

“他为什么要登上那座无线电塔呢?”

“他是个摄影家,大概是为了在上面拍摄东京湾沿岸的夜景吧。据说相机和摄影器材都一起掉在了地上。”

“摄影器材里有没有每隔两秒钟左右闪一次的红灯?”

“红灯?”

“是啊,就像铁道口的警示灯一样,一闪一闪的那种红灯。”

“喂,叫中田过来一下!”

小池吩咐身边的人。

不一会儿,技术科负责摄影的人就来了。

“摄影器材中是没有那种照明装置的。”

中田当即摇头否定。

“这就奇怪了。”客机驾驶员似乎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有什么情况吗?

“是这样的,十一日晚上,我驾驶着从福冈飞往东京的376号末班机,是二十点三十分准时从板付机场起飞的,经过大岛后,在斯宾塞(Spencer)北上时是二十一点二十八分。”

“什么?‘斯宾塞’什么意思?”

“哦,对不起。这是我们飞行员所用的术语,是指通过大岛后把向东的航向改成向东北的航向的转向点。大体是在北纬34°34′、东经139°20′的位置上。从那里径直往东北飞,就到了外房州御宿南面十公里的地方。我们管这个转向点叫威斯顿(Weston)。从威斯顿(Weston)起把航向再改成西北方向,横越房总半岛,飞到木更津的上空,然后飞越东京湾,在羽田机场着陆。”

“原来如此。当羽田机场太拥挤无法降落时,你们经常在木更津的上空盘旋等待吧?”

“是的。不过,成田国际机场建成后,这种事就不多了。海拔三百五十二米的鹿野山就在胜浦——木更津的直线航道上,我们一直将它作为一个航标。十一日夜晚,因为是顶风,所以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些,飞到鹿野山上空时,已是二十一点四十分了。”

“是下午的九点四十分吗?”

“是的。当时我往下看时,发现鹿野山的山顶附近有红光在一闪一闪地亮着。”

“这就是您刚才所说的,像铁道路口红灯一样的闪光吗?”

“是的。因为过去从来没有在那里见过这种闪光。当时,飞机进入着陆准备,高度为一千五百米,鹿野山的标高是三百五十二米,高度差为八百米。离得这么近,所以才看得那么清楚。红灯在夜间看来会显得十分强烈。叉道口的信号灯其实也只有七十瓦,就显得很亮了。就连汽车的尾灯,虽然只有十瓦左右的亮度,但是在发出停止、左右拐的信号时,会有二十瓦那么亮。所以说红灯的亮度看起来都要比实际的亮。因此,我坐在驾驶座上就能清楚地看到鹿野山上一闪一闪的红色灯光。”

“……”

“如果仅仅是这些,我也就不来报告了。问题是我以前也看到过同样一闪一闪的灯光。我看了一下我的工作笔记,那是在五月二十四日,星期六。当时我驾驶的也是从板付起飞的376号末班航机。大井码头上不是排列着许多起重机吗?在靠北的起重机上,那天也有红灯在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因为当时飞机已是着陆前的姿势了,高度只有五百米,所以看下面能看得十分清楚。当时,我有些惊讶,还以为起重机的警示灯改成闪灭式的了呢。可是,在两天后,五月二十六日的晨报有报道,说是有一名摄影者在二十四晚,从起重机上摔了下来,二十五日凌晨发现了他的尸体……无论是大井码头,还是这次的鹿野山,出事的地点都有红灯的闪亮,又都是摄影者从高处失足摔死,我觉得这些情节太相似了,所以我才来报告的。”

警视厅和千叶县警察署的合作侦破工作开始了。

客机驾驶员去警察署报告的当天夜晚,沼井正平住在外房州的白滨。

从旅馆的窗口可以看到忽明忽暗的野岛崎灯塔的灯光。那二十秒钟旋转一周的航标灯将正面转向自己的时候,灯光亮得直令沼井感到目眩。

白滨海岸岩礁很多,也有陡峭的悬崖绝壁,太平洋汹涌的巨浪扑打在岩礁上后,又像瀑布一般直泻下来。

沼井正平交代过旅馆,他晚上十点出发。旅馆的女服务员问他要不要叫出租车,他说不需要。到十一点钟左右,他或许就会站在某处岩礁之上了吧。晚上十一点钟是去年十月三日在东名高速公路上因“交通事故”而丧生的山内明子香消玉殒的时刻,也是荣获A报年度最高奖——《冲撞》拍摄的时刻。

野岛崎灯塔上的航标灯旋转、闪亮,将会定格成永恒不变的瞬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