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大学经济学部前助教沼井正平,乘上了十四点十二分由浜松开出的上行电车回声号。不对号的散座车厢里乘客很多,相当拥挤。从浜松到三岛,坐电车用不了一个小时。

沼井正平从陈旧的摄影包中掏出了笔记本,翻到了中间部分,又拿起一支圆珠笔。他并没有马上开始写,而是将视线落在了笔记本的蓝色格子线上。他那一动不动的眼眸中涌动着思考的波涛,他把大拇指抵在留着胡子的下巴上,眉宇间聚集着抑郁、悲哀的阴影,带卷的长发耷拉下来,披在了额头上。

圆珠笔依然夹在手指间,并没有写下一个字。一小时前,他在米津食品店二楼的饭店里跟米津安吉打听了一些情况,在把安吉所讲的话整理成文字之前,他已经顺着这些话深入思考了下去。脑海中的思绪如泡沫一般不断地冒出来,泡沫所形成的圆圈一会儿相连,一会儿又分离开来;一会儿浮起,一会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笔记本的前几页中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那是他自称“桥本”去见住在藤泽市的西田荣三时的谈话记录。为了力求准确,他简明扼要地记下和西田荣三长时间谈话的内容,但篇幅不长的记录中似乎蕴藏着无穷的暗示和可发展推理的可能性。

不一会儿,胡须男就开始将米津安吉所讲的事情记录到本子上。记录本身没花多少时间,但为了添加有关事项倒费了点工夫。因为他是想想写写,写写想想的,还在一些地方画上圆圈或纵横相间的线,使记录看起来乱七八糟、杂乱无章。然而,对于他本人来说,似乎有一种像是设计图那样的东西从中渐渐地浮现了出来。不过,没搞懂的地方似乎还很多。故而他时而挠挠头,时而用手撑着脸颊发呆。他前面位子上坐着喧闹的小孩子,但对他丝毫也不构成影响。

到达三岛车站时是十五点十一分。车站前面的商店街上有家花店。他走进花店,说要买能放得久一点的花,花店里的人给了他一束还处在含苞待放状态下的鲜红玫瑰。

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东名高速公路沼津出入口处。出了三岛市的西部,驶过架在黄濑川上的大桥,就到了一个名叫小林的交叉路口。过了交叉路口往北拐,正对面就是富士山麓的树林。沿着上坡公路再往前开一会儿,道路两侧的高坡上就可以看到五光十色的汽车旅馆了。

他告诉出租车司机不要朝高速公路入口的收费处开,而是在其跟前向左拐,然后一直往前。

“您不是去东名高速公路吗?”司机回过头来问道。

“不,沿着前面的那条路往右拐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先到那附近再说。到了那里我再告诉你下车的地点。”

“高尔夫球场我倒是常去,不过那半路上可是什么也没有的呀。”司机望着反光镜中的胡须男说道。

这就是三月三日那天胡须男自己开着车,带着怀抱桃花束的山内美代子和负责带路的沼津警察署的交通组组长来过的那条路。与那天一样,出租车越过一道小山冈往山下开去。连接着高速公路的铁桥高高地架在空中,桥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并且看起来都很小,车身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出租车经过一家有竹林的农户,开上了上坡路。就是上次来过的那条路。不一会儿出租车来到了尽是农田的高坡上。

“就是这里,请停车。”

“就停在这种地方吗?”司机望了一眼杳无人烟的四周说道。

沼井正平抱着花束下了车。

“如果三十分钟以内的话,我可以在这里等你。”

这条小路上当然不会有搅客的出租车。对于司机来说,等三十分钟比空车回三岛合算。

“不用了,我要在那一带拍照,随便溜达溜达。”

胡须男举起挂在肩上的摄影包朝司机摇晃了一下。司机紧绷着脸将车开走了。

沼井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和三月三日来到这里时几乎是同一时间。“白昼已经变长了许多了”——交通组组长的话音似乎又在耳边响了起来。比起那天来,白昼已经变得更长了。天空中万里无云,偏西的斜阳尚十分明亮。

走了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天桥上。两侧是开凿公路时留下的高高的山崖,下面的东名高速公路犹如位于谷底的一条白色河流。公路上,汽车的洪流先后有序地在上行线和下行线上飞奔。大型的铝板厢式车开过时,顶棚离天桥很近,仿佛紧贴着天桥通过,卷起一股狂风。可见车速依然很快,肯定在时速一百公里以上。

沼井正平站在天桥的西侧,眺望着这条河流一般的高速公路的前方。前方是一处慢弯,这条“河流”就消失在那儿,再往前就看不到了。

“那个拐弯的半径为一千两百米。因此,简单来说,处在拐弯前的位置上时,可视距离约为五百米左右。”

这是当时交通组组长的说明。可视

距离为五百米,按时速一百二十公里来计算也就是十五秒钟的车程。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拐弯结束为止。下坡的斜率是百分之三,公路上照明的路灯一盏都没有。

沼井正平由西往东走过了整座天桥。芒草覆盖下的山崖很陡,几乎是直落到高速公路旁的。上次来时还是枯黄色的草丛中渗出片片绿色。他沿着悬崖上面的小路朝南走去。

来到铁丝网前,他见到山崖下有一小丛松树,而对面山崖上有一片杂树林。

您要把花束供到遇难现场的公路上去吗?从这里的小松树到对面杂树林的连线处,就是铝板厢式车翻倒的现场。

交通组组长曾经对山内美代子说过的话又在耳旁响起来。

放置在路肩上的桃花花束依然保留着。估计清扫高速公路的人也知道那是为遇难者供奉的花束,所以没把它处理掉,只是将它挪了挪位置,使它更靠近草丛。

桃花和菜花早已凋谢枯萎了。包裹花的石蜡纸被雨淋得变了色。纸折的小人偶虽也已经褪色,但还依然系在桃花的枝条上。

沼井正平把新买来的玫瑰花束摆放在一旁。花束下端鼓鼓囊囊的,那是因为花枝插在“绿洲”之中。鲜红的玫瑰将在路旁艳丽地开放。

他背对着疾驶而来的汽车,蹲在玫瑰花束之前。

和山内明子一起度过的愉快时光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们预定在十月中旬结婚。通过教授的帮助,他已决定辞去大学助教的工作,到北陆的一所高中去当教师。明子也很喜欢北陆,正期待着新生活的开始。那是一座古雅幽静的城市。明子滑雪滑得很棒,而北陆的冬天是从不缺雪的。

在一瞬间夺去明子生命的就是去年十月三日夜里发生在这里的那场连续撞车事故。当他在自己公寓里接到明子父亲打来的电话,听到这一噩耗时,身体一下子就僵硬得像石头一样,只有心脏在剧烈跳动,膝关节如同拆散了似的,根本无法挪动一步。

在那之后,好一阵子他形同痴呆一般,明子的葬礼也是勉勉强强出席的。但是,前前后后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基本上想不起来。强烈的哀伤一遍又一遍向他袭来。悲痛的狂风,直刮到他的内心深处。前途一片黑暗,他辞去了大学的工作,连高中教师的工作也回绝了,因为一个人去北陆简直难以想象。

今年一月二十七日,沼井在报纸上看到了拍摄明子死去那一瞬间的照片。那就是获得A报“读者新闻照片展”年度最高奖的《冲撞》。

翻倒在地的铝板厢式车、撞在一起的轿车中喷出的白色火焰……正因为是黑白照片,事故的惨烈才表现得愈发强烈。第二辆轿车被烈焰包裹着,隐约可见部分黑色的车身。明子就在那辆车里。他似乎能从这张照片中听到明子在向自己呼救。真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惨不忍睹的照片!他坐立不安,不时地用手敲打着柱子,抓挠着铺席。

报上还刊登着评审委员会委员长古家库之助的讲评。

可以说,很少有摄影作品能像这张照片一样,将照相机逼真的表现力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表现交通事故的照片,一般都是在事故发生过后较长时间才赶到现场拍摄的。因此,所拍摄到的对象也往往是残破的车辆、在现场取证的警察以及在远处围观的群众。但这张照片却与之大不相同,简直就像在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拍下的。因此,熊熊火光之中看不到一个人影的原因也正在于此,整个画面洋溢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氛围。不仅如此,观众只要一想到在拍摄这幅照片的瞬间,还有受害者被死死困在车门之后,立刻就能体会到这是一幅多么悲惨的场景,简直让人不忍直视。然而,事实上交通事故频频发生,为此而丧命的也大有人在。我们考虑到,这样一张极富临场感的照片,若能以此引起司机的自律,能对交通事故的减少有所裨益的话,将是一种莫大的功德。因此,尽管这是一张“黑色”的照片,我们还是将它评选为本年度的最高奖并在此公开发表。不管怎么说,拍摄者能够遭遇这种有着决定性瞬间的场面,恐怕也只是十万分之一的偶然吧。

发表了这样的照片后,报社也收到了读者的批评意见,对此,报上又刊登了《摄影部长的答复》。

因此,本报才广泛征集一般摄影爱好者的新闻照片,期待着反映“决定性瞬间”的作品。因为这里面包含了一种报社摄影部的成员所不具备的因素,那就是偶然性。正像评审委员长古家库之助先生在评点年度最高奖《冲撞》时所说的那样,这照片得益于“十万分之一的偶然”这样绝无仅有的机会,光凭这一点就已经超过了任何专业摄影师了。于是,一张冲击力连来信者藤原先生也认可的照片就诞生了。

大型卡车以狂野的速度从他的背后疾驶而过。卡车卷起的劲风使沼井的长发倒竖起来乱作一团,强劲的风压几乎使得他向前摔倒。

沼井手里拿着业已枯萎的桃花和菜花的花束,开始沿着山崖往上走。脚下的芒草和一些不知名的杂草长得很高。

回头望去,发现刚才走过的天桥已经消失在弯道的后面了。前方七八百米处也有一座天桥。天桥都架设在东西方向的村道之间。因此,如果两条平行的村道之间相隔较远的话,两座天桥之间的距离也比较远。

他离开放着花束的路肩,朝沼津方向走了一百多米。山坡的中部长着许多野杜鹃。他不忍心把旧的花束扔掉,心想要不就将它放在这些杜鹃之间吧。即便下雨,野杜鹃的枝叶也肯定能起到一些雨伞的作用。

他把花束竖靠在野杜鹃之中。虽然这里也是一片杂草,但本已枯萎褪色的花朵仿佛又恢复了生机。

来到这里后他才发觉,这里是卡车翻车地点往南一百米处,那不就是米津安吉在撞车前“好像看到一个火球似的东西”的地点吗?

由于没有其他证人,米津安吉所目击到的“火球”被认为是撞车导致的记忆错乱,把汽车起火燃烧错看成了火球,或者所谓的“火球”根本就是他的幻觉。因为在现场勘察时没有发现火球烧过的痕迹,所以警察才作出了那样的判断。安吉本人也说对自己的目击缺乏自信。这还是几个小时前沼井正平亲耳听他讲的。

然而,果真是这样的吗?

倘若安吉的目击没有错的话,那么铝板厢式车的翻车就能作出合理的解释了:卡车一定是在从弯道上拐过来的瞬间,在可视距离内的前方看到了火球模样的东西。由于事出意外,司机本能地紧急刹车,并往右猛打方向盘企图避开它。急剧的晃动使车上的货物失去了重心,于是高高的货车就翻倒在地。

当然,卡车司机和副驾都已当场死亡,所以从他们的嘴里是什么也打听不到了。但事实会不会就是那样呢?

如果是的话,那么那个“火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如果是有人往公路上扔了像火焰瓶那样的东西,现场自然会有残留的碎片,警察们仔细的现场勘察是不可能将它漏掉的。

据米津安吉说,那个像火球似的东西是“一闪一闪地连续闪光”的。如果是火焰瓶的话,不会是那个样子,只能是爆炸之后燃起大火。警车车顶上旋转着的警灯或夜间道路施工现场所用的警戒信号灯的发光方式倒跟那“一闪一闪”的间歇性闪光有点相似。

但是,沼井正平认为要把那么大的设备搬到现场来是无法想象的。因为要安置这一类东西,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必须几个人合力完成。然而,他觉得这事不可能几个人合作。肯定都是一人所为。

那么,会不会有人站在天桥上朝下面的高速公路抛出火球一般的东西呢?可这样的推测也不合情理,因为从卡车紧急刹车的地点到前方的天桥有七八百米的距离。

沼井正平对米津安吉说,还有没弄明白的地方,指的就是这个。

再说,作案的那个人是从藤泽驾车到这里的呢,还是坐电车在沼津站下车后步行过来的呢?沼井正平从被他打发回去的出租车上引出了这个问题。步行是根本不可能的,从沼津站到这里有近十公里的距离,而且又是在夜里。那么就是坐出租车来了?

沼井正平从摄影包里掏出了笔记本,翻到本子前面的部分。那里贴着剪报。

去年十月三日,从晚上九点左右开始,我就带着照相机在静冈县骏东郡长泉町向田区一带转悠。那里是富士山麓东南侧的池之平(海拔840米)。从此高地往南边眺望,可以看到沼津市的万家灯火,闪闪烁烁如同萤火虫一般。我想使处于近景位置的高坡树林以黑色剪影的姿态来与远处街灯作对照。为了捕捉来自沼津方向、仿佛极光一般映在夜空中的光亮,我徜徉在县道、村道上,希望能够拍出具有浪漫梦幻氛围的照片。然而,我转悠了两个小时左右,却总是找不到理想的构图。到了十一点,我走过架在山间公路上的天桥来到路东侧的山崖顶上,并由此顺着村道往下走。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随即看到身后的高速公路处升起了冲天大火。尽管吓得心惊胆战,我还是沿着村道飞快地折回山崖顶上。往下一看,我发现下面的高速公路上有好几辆卡车、轿车撞在了一起,其中有三辆汽车还在喷发着火焰。我拿起相机一个劲儿地按动快门。由于火焰很亮,根本不需要使用闪光灯……

文中根本没有提到是坐什么车去的。

随即,沼井正平的脑海中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站在这山崖南侧下方的村道上,能看到遥远的沼津市的灯火吗?只有站在高坡上才能清楚地看到远处的万家灯火吧?说是为了寻找优美的构图而沿着村道往下走,但是灯光不就被眼前的森林、山冈以及房屋挡住了吗?

到实地去亲眼看一下。

沼井正平趟开草丛,朝上面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