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冈——
清晨,龙之介早早起床,咬着面包来到院子里。
他取过放在水管旁的喷水壶,开始给院子里的蔬菜浇水。水珠从绿叶上啪嗒啪嗒地弹落,一会儿就弄湿了地面。
从几天前就对小番茄的果实虎视眈眈的龙之介,忍不住摘下两个来尝尝。
味道不错,看来种得很成功。
如果每天的早餐都能像这样一边啃着吐司一边收获点什么的话,感觉还真是不错。龙之介“呼”地一下吹走番茄蒂,从走廊走回了房间。
他“嘿”地像跨栏似的跃过睡着的小史,从同样在睡觉的阿松旁边穿过。小史和阿松都是父亲的乐队成员,常常留宿在这里。
不一会儿,龙之介来到了父亲的床边。
“爸!该起床去打工了!”
他钻进棉被,在父亲的耳边大声嚷道。
“哦。”
父亲健次蠕动着答应了一声。
龙之介离开被窝,脱掉睡衣,换上短裤和短袖衬衣。他再次走向厨房,把冷藏后的瓶装水倒进喜欢的水壶里。
唰啦——
背后响起弹吉他的声音,龙之介回头,看见爸爸正坐在被窝里拨弄着吉他。大概是睡觉的时候想到了某段旋律,他正一边弹一边轻轻地哼唱。
龙之介合上水壶盖子,拎着装有厨余垃圾的袋子走向玄关。
“老爸,想到什么新曲子了?”
“嗯?嗯……究竟是怎么弹的来着……”
健次一边嘀咕,一边歪着脑袋思考。龙之介背着书包坐在玄关,把水壶斜背在身上,穿好鞋子,拿起了垃圾袋。
“要不,再睡一觉试试?”
“有道理。”
父亲抱着吉他,又倒向了被窝。
“我走啦!”
龙之介大声说着,走出了用胶带修补过的破旧玄关。
“好的。”
横躺在棉被上的父亲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早上好!”
“早上好!”
龙之介向着学校一路小跑,一边和路上遇到的大人们打招呼。他在中途追上廉斗,到了百道滨小学的门口,又遇到了惠美和环奈。
“早上好!”
听到龙之介的声音,个子高高的惠美举起长长的手臂挥舞着,一边道早安,一边露出令人充满好感的微笑。环奈拿龙之介没办法,只好挥手回应。
“早上好。”
啪,啪,啪,啪。
四个人和站在校门口道早安的老师们一一击掌后,穿过校门。操场上的草皮反射着强烈的日光,他们朝着教学楼入口的方向并排走着。
“唉,书包好重啊。”
环奈说道。笑容浮上了龙之介的脸庞,他走到环奈身后托起书包。
“啊,好轻!”
环奈挥动着双手,脚步一下子变轻快了;廉斗在一旁呵呵笑着,一只蜻蜓从他身边飞了过去。
“这个借我一下!”
龙之介夺过环奈头上的帽子,一边说着“帮我拿一下”,一边把自己的书包扔给了环奈。
“喂!”
环奈扬声抗议,龙之介却头也不回。
“蜻蜓!蜻蜓!”
他挥舞着环奈的帽子,想要捕捉那忽高忽低飞舞着的蜻蜓。
“真是笨蛋……”
环奈抱着书包小声说道。蜻蜓像是要逃离龙之介似的,往操场的方向飞去。
“讨厌,没捉到……啊!太可惜了!”
龙之介大声嚷嚷,引得在教学楼入口处的学生们纷纷侧目。
“本来都抓到了!结果翅膀一拍飞走了!竟然给它逃走了!”
龙之介追着蜻蜓,跑得离入口处越来越远。
“小龙!你的书包!”
环奈抱着书包喊道。
“啊,根本就没听见。”
“根本没有在听嘛。”
惠美站在环奈身旁说了相同的话。
环奈他们看着龙之介渐渐跑远的背影——这个半年前来到这里的转校生,仅仅花了半天时间,就顺利融入了集体。
环奈和惠美一人拎着龙之介书包的一侧,和廉斗一起走向教学楼的入口。
“呀,今天的午饭是炸面包!”
廉斗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唉,你喜欢啊?”
惠美一脸厌恶。
“真难吃。”
环奈说。
“超级难吃。”
惠美重复道。
“不难吃啊。”
大家听到声音回头一看,龙之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在背后笑着说。
“早啊!大家早!”
龙之介一边向擦身而过的同学们点头道早安,一边走进了教室。廉斗、惠美和环奈跟在他身后。
座位很接近的四个人一起向教室后方走去。龙之介把书包安放在课桌旁后,和廉斗一起跑开了;惠美和环奈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书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放进课桌。
在教室里等着课外活动的同学们围成一个个小圈子,正聊得起劲。惠美和环奈的面前是祐奈她们几个人。祐奈在靠窗的位置上坐着,辫子分成三股,编得十分漂亮,正被边上一个女孩拿在手里拨弄着。
“我看了昨天的电视剧哦。”
“谢谢!”
祐奈答道,露出十分有教养的笑容。这种时候的祐奈的笑脸,怎么说呢,反正和普通的小学生不太一样。
“我说,Becky这个人怎么样呀?”
“嗯……真人很漂亮,很可爱。”
“哎,你见过岚的大野智吗?”
“没有哦。”
“那如果能见到的话,帮我要一个签名吧!”
“我想要相叶雅纪的!”
“好呀,如果我能见到他们的话。”
惠美和环奈远远看着祐奈呵呵笑着说话的样子。
“我也看了昨天的电视剧。祐奈只出现了一小会儿而已。”
环奈小声说道。
“我也看了。”
惠美也小声说。早晨的阳光柔和地洒在两人身上。
“惠美,你的运气不太好。”
“为什么?”
“因为,一个班里不可能出两个女演员嘛。”
“嗯……也许吧。”
惠美的表情里增添了一丝忧郁。
惠美虽然十分感性,却从不表现出来。她脸上那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忧郁表情,也不像是普通小学生的表情。
惠美的志向是当个女演员,现在以儿童演员的身份签约了经纪公司,偶尔也会在电视画面的角落里露个脸,但还没能像祐奈那样出现在片尾的演员表里。
“话说回来……我并没有真的很想当明星啦。”
“明明就很想当嘛。”
面对这样的直言不讳,惠美无言以对。究竟自己是不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成为女演员,连惠美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一个班里到底能不能出两个女演员呢?”
环奈并不是在向谁提问,只是自言自语。她的话语轻飘飘地浮在早晨的光线里。
“我觉得可以。”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两人回头。
“Downtown的松本和滨就是小学时代的同班同学。”
龙之介带着一贯开朗的笑容说道。
“可那是搞笑艺人的组合啊。”
环奈在龙之介的肩膀上轻轻捶了一下。
“是啊。搞笑艺人的话,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惠美也一边说着一边敲打龙之介。
“是吗?那……也有兄弟两个人一起说相声的呀。”
“兄弟又不是同班同学!”
“搞笑艺人又不是女演员!”
惠美和环奈连声说着不一样、不一样。是这样吗?龙之介把脑袋歪到了一边。
鹿儿岛——
“想要制作出能吹泡泡的**,需要三件东西。”
在坂元台小学的理科教室里,一组小学生正做着演讲。
黑板前边站着的四个人,分别负责讲话、拿道具、翻页和指示内容,分工合作地履行着各自的职责。演讲的主题是“肥皂泡的制作”。
“肥皂泡的**是用洗洁精、粉状和**状的洗衣剂,还有肥皂这四件东西制成的。”
“喂喂,加上洗发水试试看嘛。”
一旁听着的班主任坂上打断了他们。
“肥皂泡里怎么能不放洗发水呢?老师过去也常做。就是……那种……放那种透明的洗发水。”
坂上所说的要加透明洗发水这一点,正在做演讲的孩子们全都没听说过。
“还要加点砂糖,听好了,砂糖。这你们总该知道吧?”
“……”
“唉,算了算了,继续说吧。”
小学生们继续演讲。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资料所进行的演讲,中途又被坂上打断了好几次。
台上的演讲断断续续,航一、小佐和小真则在理科教室的最后排小声交谈。薄暮笼罩的理科教室里,三个人的声音也像是被暮色掩护着一样。
“新干线要是开通了,可就有得赚了。”
“什么意思?”
“沿线的各种商店啊,工厂什么的。”
“哦。”
“还有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小佐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什么?”
“开通那天,鹿儿岛开出的第一班车会是‘樱’号列车,博多开出的第一班车会是‘燕’号列车对吧?”
小佐右手拿着尺子,左手拿着橡皮,把身子靠了过来。
“当这两列车以时速260公里的速度交错而过的时候,就会发生哦。”
小佐装模作样地渲染着气氛。
“发生什么啊?”
小真问道。航一也聚精会神。
“奇迹!”
“奇迹?”
“嗯,嗯。那个时候会产生巨大的能量,能亲眼看到的人,就跟看到流星是一个道理,据说能实现愿望!”
小真闷哼了一声。航一盯着小佐的脸看。
樱号和燕号首发列车交错时,会发生奇迹!
“喂,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据说是。不过好像是秘密。”
“听谁说的?”
“化学课上的朋友啦。从两年前就在传了。”
小佐像是要强调一下,将尺子和橡皮交叉在一起。
下课后,航一他们三人来到图书室。
他们在书桌上展开九州全境的大地图,用手描画着。
“出水……水俣……八代……”
“岛栖……久留米……”
航一从南向北,小真从北向南,两个人按照顺序读地名,手指在地图上越挨越近,小佐在一旁看着。
不一会儿,从鹿儿岛出发的航一的手指,和从博多出发的小真的手指,静静地会合了。
“就是这一带吧,列车交错的地方。”
“熊本……吗?”
奇迹将在这里发生。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情,却又有点跃跃欲试。
“干什么呢?在做旅行计划吗?”
头顶上响起了小幸老师的声音。
“啊!”
“没有!”
“是呀!”
在三个人不一致的回答声中,老师看了看地图。
“熊本啊……马肉刺身很好吃哦。”
小幸老师微笑地看着他们,那笑容太可爱了,乒!乓!怦!三个人的胸口热了起来。
三个人的目光贪婪地追随着老师远去的背影。老师手里抱着几本书,今天赤脚穿着凉鞋。
“光着脚丫呢。”
“嗯。”
“何止脚丫,还光着腿呢。”
“还光着腿呐。”
伴随着咔嗒咔嗒的脚步声,老师没穿袜子的双腿消失在图书室的柜台后边。
放学后,三个人回家放下书包,又来到了每天集合的道口旁。航一和小佐先到,不一会儿小真也到了,还牵着爱犬“弹珠”。
“好慢哦。”
“抱歉抱歉,都是因为弹珠这家伙啦。”
三人一狗向石桥纪念公园走去。若是以人类的年龄来换算的话,蝴蝶犬“弹珠”已经超过了100岁,走得比孩子们还要慢。
伴随着“咣咣咣”的响声,前方道口的路障放了下来。往常都是一口气冲过去的几个人,为了配合小狗的速度,放慢了脚步。
路障的对面站着一个老婆婆,正在购物袋里找着什么东西。左右两边的红灯正在闪烁,路障持续传来“咣咣咣”的声音。
“车来了。”
航一自言自语。和以往不同,这次从左右两侧同时都有电车开来,是两部红色的特快列车。
轰隆隆……两列车伴着轰鸣,在三个人面前交错而过。纷乱的气流带起周围堆积的火山灰,四周一片白茫茫的。
“哇!”
航一他们一边大叫着,一边挥手驱赶烟尘。两列车以猛烈的速度向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厉害!”
“是啊!”
电车终于左右分离的时候,小真抱起了弹珠。
“啊,现在好像觉得……这里怪怪的。”
小真指了指大腿的部位。
“有没有觉得被震得麻麻的?”
“嗯。”
航一也摸了摸自己的腿。
“咦?怪了。”
当路障静静地升起的时候,不光是航一留意到了,连小佐和小真也停下脚步看向前方。
“刚才这里……有一个老奶奶吧?”
“对。”
“消失了?!”
直到电车交会前都还站在那里的老婆婆,竟然消失了踪影,四下里空无一人。三个人穿过铁路四处寻找,可是连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这莫非……难道就是……”
小真喃喃自语。虽然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三个人的心里此刻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词。
奇迹——
鹿儿岛始发的新干线列车和博多始发的新干线列车在相互交错时,巨大的能量将会引发奇迹。
“好厉害!”
小真说道。弹珠吐着舌头,航一露出了笑容,小佐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就连这种本地列车都能让一个老婆婆消失,那么新干线的第一趟列车一定能让更了不起的事情发生。这种事情,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三个人一边走着,一边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厉害呀!”
“嗯!太厉害了!”
“如果是新干线的话,奇迹真的能发生呢!”
“嗯!”
三人一致点头同意。弹珠在小真的怀里凝视着前方。
奇迹——
这枚小小的种子,不经意间已经在三个人的心里开始萌芽。
福冈——
小型演出会场的后台休息室里,龙之介正写着作业。
一旁的父亲戴着耳机拨弄着吉他,周围的乐队成员们也在各自调着音,还能够听到一点儿舞台上正在进行演奏的女性乐队的声音。
“喂,老爸。”
龙之介用扩音器代替书桌,摊开了笔记本。
“‘分类评估’是什么意思呀?”
“嗯?”
父亲抬起头,把手伸进面前的薯片袋子里。
“待会儿剩的给你吃。”
戴着耳机的父亲用奇怪的音量说着奇怪的话。
“不是薯片!是分类评估!‘分类评估’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龙之介大声喊道。父亲终于摘下耳机,露出诧异的神色。
“分类评估?怎么忽然问这个?”
“学校留的作业。”
“哦。”
父亲思考片刻,回答道。
“所谓的分类评估,是指把没用了的东西处理掉吧。”
龙之介想了想,又开口道。
“妈妈在提起爸爸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周围爆发出乐队成员们的笑声,龙之介得意地抓起薯片。
像是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被狠狠打了一拳似的,有一瞬间,父亲的脸露出了畏缩的表情。他两手抱膝看着龙之介。
“你听好,这世界上需要一些没有意义的事物存在。要是每件事情都有意义的话,人是会窒息的——”
父亲一本正经的,像是在念台词,表情有些得意。
“光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也不行吧。”
龙之介却丝毫不给他留喘息的机会。周围的乐队成员笑着相互看看。
“全是废物的话也不行啊。”
“好……好吧,你说得对。”
“算了。反正这世界上也不存在完全没有意义的事物,外婆以前说过的。”
喂喂,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好吗,父亲本想这样反驳,却只是戴上了耳机,无奈地学着外国人的样子晃了晃头。
终于轮到父亲的乐队“海德格尔”出场了。
乐队成员们和俨然已经成为乐队吉祥物的龙之介一一击掌,依次登上舞台。
目送成员们上场的龙之介则走出排练室,来到演出会场的入口处。
接下来,龙之介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与门口卖票的人打过招呼后,他把父亲乐队的CD摆上圆桌。
“请给我一张。”
“好的,一千日元。”
他把CD装进袋子,再满面笑容地递给顾客。
“谢谢惠顾!”
“谢谢。”
买了CD的女性顾客对龙之介笑了笑。
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在这种时间待在演出会场里,还要负责卖CD,身在鹿儿岛的外婆和妈妈见到这光景一定会吓得晕倒,但龙之介本人却乐在其中。
大厅里的客人们进进出出,门缝里漏出了一点儿演出的声音。CD暂时只卖掉一张,但真正能卖多少还是要看演出结束之后的情况。龙之介的呼吸有点紧张。
演出的声音不间断地传出来,龙之介往门口看了看,站起来想要把半开着的门关上。
“阿松他们不是在大阪开过演唱会吗?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刚好这个时候,父亲在台上对着话筒讲话。
“大概三年前吧。”
乐队里的一个人答道。
“已经三年了呀。”
“嗯,差不多。”
“就是在那次演出结束后,我借着跟大家去喝酒的机会,加入了这支乐队。然后,我又回到了这个15年没有回来过的地方。”
龙之介凝视着父亲的身影,说着博多方言的父亲,看上去十分帅气。
“我又回来继续玩音乐啦!”
“欢迎回来!”
台下客人们一边喊着一边鼓起掌来。
“我回来啦!”
父亲有点害羞地挥了挥手。
鹿儿岛——
新干线将要开通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模模糊糊,是件属于未来的事情。
但是,当倒计时进入一年、半年之后,忽然变得真切起来。转眼之间就迎来了部分开通,很快就要全面开通了。
是吾命先尽,还是新干线先来——这已经成为樱之丘商店街老人们的口头禅,全线开通成了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跟以前相比,现在的商店街早已失去了活力,几十年来,他们早就被迫接受了这无可奈何的现实。
但是新干线的到来,却在他们心里点燃了一簇簇小火苗。
樱之丘商店街复兴计划会议——
冠以夸张名头的会议,已经召开了十六次。老街坊们轮流在彼此家里集合,一边喝酒,一边担忧商店街的现状,商讨着如何借新干线来复兴这条商店街。
可是,当大家纷纷喝醉以后,同样的话题开始增加,回忆过去的内容也越来越多,最后,话题总是在原地打转。一开起会来,这些人要么就不知不觉地喝过了头,要么就在决定什么事情之前已经昏昏欲睡了。
到了今天的第十六次会议,大家聚到了周吉家里以前用来开店的地方,在原先是店面柜台的位置摆上两张桌子,四个人围着桌子喝起了烧酒,桌上放着最近车站开始销售的“新干线纪念商品”。
“那个做得怎么样了啊,老周吉?”
周吉被大伙催促着,把准备好的盘子端上了桌。盘子上摆放着雪白的长方形和果子,这是在大家的委托之下重新制作的轻羹。
“哦哦,看起来很好吃嘛。”
大西接过了周吉手里的盘子。在第十二次会议的时候,提出要以轻羹这个商品来重振商店街的人就是大西。
“现在还提什么轻羹啊,我外孙可是一口都不会吃的。”
周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一丝期待,毕竟已经五年没有做过了。
“嗯嗯。”
大西伸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轻羹吃了起来。时隔五年重新制作轻羹,周吉也很想知道大家的评价。
“嗯嗯。”
山本和日高也伸手拿起轻羹吃起来。
“挺好吃。”
听到日高的感想,周吉松了一口气。
“嗯嗯。”
三个人在那之后都没再说什么,只是吃完了手里的轻羹。
“嗯,这个嘛。”
大西颔首说道。
“就是轻羹嘛。”
“嗯,就是轻羹嘛。”
周吉一边装作毫不在意,一边留意着三个人的举动。
“嗯……”
三个人搔了搔头。
“轻羹嘛。”
“嗯嗯,轻羹这个东西……”
周吉有点无可奈何。三个人吃完之后都只是“轻羹”“轻羹”地说着,难道就没有一点更有意义的感想吗……
墙上贴着写有“第十六回樱之丘商店街复兴计划会议”的横幅,字体倒是十分气派,可是,像自己这种都已经退休的人,还能干成什么事情呢,周吉心想。无所事事的自己,平时也只能和山本一起整理一下停车场上的自行车罢了。
想到这里,周吉有些感慨。看到山本带来的烧酒已经所剩无几,他站起来去厨房取啤酒。
“有啤酒吗?”
周吉向正在厨房里的希美问道。
“有。”
他接过女儿递来的啤酒瓶子,仔细看了看标签。
“不对,不是还有惠比寿啤酒吗?惠比寿,给客人喝的。”
“都喝醉了哪儿还能分得出味道呀。”
周吉无言地拿着女儿递来的瓶子,回到了老伙计们坐着的地方,背后传来秀子和希美的声音。
“不管喝了多少,最后还不是一泡尿就没了。”
“等他们一走,厕所里又是到处都湿乎乎的。撒尿的时候就不能对准马桶吗?像这样……这样……”
“最后还不是得我们打扫,要是能坐着尿倒也还好。”
“就是。”
我是坐着尿尿的,你们也给我坐着尿哦——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周吉回到前厅,满脸通红的山本指着隔壁自己家的方向发着牢骚。
“我儿子……我儿子啊,有次对他老婆说起轻羹,我那儿媳妇居然说,‘轻羹是什么呀,猫食吗?’”
“喂,山本。”
日高顾虑到做了一辈子轻羹的周吉的心情,责备起山本。周吉在山本身旁弯腰放下了啤酒瓶。
山本脱掉袜子,把手伸进去一伸一缩地玩弄着。袜子看起来很舒适,只是图案有些花哨,像是年轻人才会穿的式样,这是年幼的孙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我说啊,如果宣传说日式点心是健康食品的话,年轻女孩子都会冲去买了吧。”
大西转向周吉。
“要是能成功的话,这条商店街就不输西站那边,会重新恢复活力的。”
“距离开通还有两个月,只靠轻羹这么一个东西,做得到吗……”
周吉沉吟。
“喂,那个什么北海道,什么什么牧场的,什么焦糖来着。”
山本扬声说道。
“现在不是全国都在卖吗?雇了好几千人呢。”
“啊,那个入口即化,入口即化!”
客厅里传来秀子的声音。
“对对,入口即化牧场!”
“牧场可怎么入口即化呀。”
山本无视大西所指出的错误,对着客厅大声说道。
“希美,你觉得那个怎么样啊?”
“因为请了艺人代言,所以效果才那么好的吧?”
“嗯,我也这么觉得。”
山本重新穿上袜子站起来,可能酒劲上来了,他摇晃了好几下。
“老山本!”
大西喊道。
“怎么了你,没事吧!”
山本像吟诗似的念叨着,跌跌撞撞地向厕所走去。
“就叫‘入口即化轻羹’嘛,入口即化哟……”
“哎呀,醉醺醺的,没事吧?”
听见秀子的声音,剩下的三个人继续喝着啤酒,叹了口气。
“坐下再尿啊!”
秀子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还剩下最后一块轻羹,周吉拿起来独自嚼着,随后静静地摇了摇头。那三个人可能吃不出来,相隔五年再次制作的轻羹,味道和从前有着微妙的不同。
“店都已经关了五年了,况且岁数不饶人啊,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味道什么的就别管了,把名字改成‘新干线轻羹’,做成新干线的形状怎么样?”
日高的话让周吉皱起了眉头。
做轻羹的自己和不再做轻羹的自己,身上有些东西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要重新做起轻羹来,也不仅仅是“做轻羹”这么轻描淡写的简单事情。
“轰隆隆,轰隆隆”,远远地有歌声传来,“闪着蓝光的超特急哟——”
喝醉了的山本,唱起了很久以前流行过的关于新干线的歌。
星期天的早晨,正准备去阳台取下晾干的泳衣的航一皱起了眉头——上完游泳课后好好洗过的泳衣上,沾上了非常显眼的灰尘。
“真是的……真搞不懂。”
航一嘟囔着拍掉泳衣上的灰。白色的火山灰在深蓝的泳衣上留下了斑点状的图案。
来到一楼的洗面台准备清洗泳衣时,航一听见客厅里传来欢快的夏威夷音乐,大概外婆那些一起跳草裙舞的同伴们都聚集在那儿了。
“今年多少岁啦?”
“都六十一啦。”
啊哈哈哈,传来了一阵阵笑声。
“真年轻啊,真年轻!”
“年轻?这还年轻?”
啊哈哈哈,又传来一阵笑声。客厅里好像正燃着香薰精油,花香味也飘到了洗面台来。
航一洗完泳衣正要往回走,外公走了过来。是要去厕所吗?航一让到了一边。
可是好像并不是要去厕所。外公停下脚步看着航一,身上还穿着睡衣。
“我有一点事情,想找你帮个忙。”
片刻后,外公这样对航一说道。
航一和外公坐上了市营电车。
电车轨道缓缓延伸,两旁的混凝土隔离带上种满了颜色艳丽的绿化草皮。
不一会儿就到了鹿儿岛中央车站,航一和外公走了出来。车站悬挂的垂幕上写着“祝贺!鹿儿岛——博多间新干线全线开通”,两个月之后的盛大庆典正在静静地酝酿着。
航一跟在外公身后,走进与车站有一点距离的名叫明石屋的商店,店里的格局颇为气派,这是一间始于江户时代的日式点心老店,据说外公年轻的时候还在这里当过学徒。
外公隔着柜台和店员交谈;航一无所事事地在店内四处张望,几位看起来仪态高雅的老妇人正坐在桌旁吃着轻羹。
“让您久等了,这是您选购的商品。”
“哎,我外孙啊,就想吃这个。”
外公从女店员的手里接过手提袋,像是在找借口似的说道。
“感谢您的光临。”
店员微笑着深深鞠躬。一个店长似的男人一边打着招呼,一边从另一侧走了出来。
“真是太谢谢您了,还费心亲自过来。您只要说一声,我们会给您寄到家里去的。”
“哪里哪里,也就是出来散散步。”
外公摆了摆手,向店里瞥了一眼。
“老当家的呢?”
“现在都不怎么来了,整天就顾着这个。”
男人笑了笑,双手做了个钓鱼的动作。
“这是您的外孙吗?”
看着四处张望的航一,店长似的男人问道。
“嗯嗯。外孙说,就想吃这个。”
“这孩子,有出息啊。”
店长微笑着看向航一,航一也礼貌地笑了笑。
“那,今天就告辞了。”
外公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走出了店外。
“好的,非常感谢。您多保重。”
男人向着外公离开的方向,深深地鞠躬。
像是巨人用的红色独轮车被倒过来插进土里一样。
鹿儿岛中央车站的大楼上,红色摩天轮像是在雕刻时间一样缓缓地旋转着。上到车站大楼六楼,就可以乘坐这台名叫阿木兰的摩天轮。
航一和外公离开明石屋之后,径直去了摩天轮。
二人来到车站大厦六楼买好了票。观览舱的门刚一关好,外公便拆开刚刚买来的轻羹的包装。
外公吃了一口轻羹,读起了包装内侧的文字。一口,又一口,再次确认起包装上的文字。究竟在干什么呢?航一想不明白,略微奇怪地看着外公。
今天早上,外公说需要航一帮忙的事情,就是一起去日式点心店明石屋,并且还要保守秘密。
来自大人的郑重其事的请求,让身为小学生的航一心里痒痒的。虽然听起来只是一个并不出奇的小小请求,但航一却能感觉到,对于外公来说,这一定是跟什么重要的事情有所关联。现在外公在这种地方吃着轻羹,也一定是和那件重要的事情有关。
观览舱缓缓上升,外公表情严肃地嚼着轻羹。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了航一的视线,一边说着“吃吗”,一边递给他一块。
航一默默接过轻羹吃了起来。轻羹……好奇怪的名字。
航一对这种外公过去曾经制作的点心挺感兴趣。实际上吃吃看,好吃是好吃,可又算不上是值得一提、会让人特别高兴的美味。
回过神来时,外公正看着自己。航一知道,那是在期待着自己的感想,可航一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好默默地吃完点心。外公又把视线转到了自己手中的轻羹上。
观览舱静静上升着,航一隔着玻璃向外望去。
外面景色很美。鹿儿岛的街道在眼前徐徐展开,还能看见对面的海,雄壮的樱岛耸立着。
“今天也在喷灰呢。”
外公于是也望向窗外。樱岛像是地标一样,正喷发着烟尘。
“为什么要住在距离火山这么近的地方呢?”
“嗯?”
“真是莫名其妙。街上满是灰尘。”
航一看着窗外说道。
“喷火是火山还活着的证明嘛。因为活着,所以时不时地要释放一下能量。”
“释放得也太过分了。”
“这个嘛……”
外公缓缓地组织着语言。
“我们早都已经习惯了……以前偶尔也会想,为什么不得不住在这种地方呢?可是,我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变老……在其他地方说不定会度过不一样的人生之类的问题,已经没法儿再去想象了。”
观览舱静静地到达了顶端。
“多了不少高楼大厦嘛。现在要是来个大喷发,大家可就不得不搬家喽。”
“大喷发?”
航一惊讶地看着外公。
“现在还不算是大喷发吗?”
“这只不过是小小的喷发而已。只是持续不停的小喷发,要是变成大喷发,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啪——轰!’一下子爆发出来吗?”
“类似‘轰隆轰隆——’这样的吧。”
“那要是喷发的话,我们家也要搬吗?”
“当然要搬喽。”
航一又把视线转向窗外。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家都在预想可能会到来的大喷发,可即便如此也仍然要继续在这里生活……
“大喷发,是不是轰隆轰隆的声音呢。”
航一看着樱岛,小声地自言自语。观览舱静静地开始下降。
航一回想起半年前描绘大喷发时樱岛的情景,那时占据了航一内心的红色,与眼前的樱岛重叠了起来。
轰隆,轰隆,轰隆。
观览舱下降的途中,那时的轰鸣,在航一的脑海中再度响了起来。
航一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着让人兴奋的想象。
樱岛持续不断地喷着火山灰,让周围居民备感困扰,如果轰隆一下来个大喷发就好了。
大喷发一来,住在这周围的人就不得不搬家了,妈妈也只能带着自己离开这里,也许一家四口又能生活在一起了。
晚上,航一坐在书桌前,看着自己春假时所画的画。
看着那四散着红色的画面,航一心情奇妙地有些放松,甚至变得有些愉快。思考起刚刚的事情,航一陶醉了。
轰隆隆隆隆。
头脑中的轰鸣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樱岛如果大喷发,四个人就能再次生活在一起了。
什么时候会大喷发,谁也不知道;就连到底会不会喷发,也没有人知道。
只有,奇迹——
航一知道让奇迹发生的方法。那时在路障的对面,老婆婆的的确确消失不见了。
新干线开通,两辆首发列车最初交会的瞬间,将会引发奇迹。如果能亲眼见证那个瞬间,当场许愿的话,大喷发就一定可以发生。这充满**力的主意如同漩涡般,渐渐吞噬了航一。
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去那个地方,许下让樱岛发生大喷发的愿望,要和小佐、小真一起去熊本,这么思考着,航一忽然想到——
把龙之介也喊上吧。龙之介和自己,两个人一起许愿火山喷发的话,一定可以实现。
轰隆隆隆隆,轰——隆隆。
头顶上,画中的樱岛正喷洒着岩浆。红色,像是沿着缝隙渗透进了心脏里,那炸裂般的红色——
航一凝视着画,学着外公平时面对神龛时的动作,“啪、啪”——他双手合十,做出参拜的姿势。
福冈——
周四傍晚,游完泳的龙之介比朋友们先爬出泳池,匆匆忙忙地换上衣服,走向公用电话。
一边拨好十一位的号码拿起听筒,一边擦了擦鼻涕。拨号音都还没响起,哥哥就接了电话。
“喂喂,是哥哥吗?”
“哦哦!龙之介!”
那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要欢快一些。
“我说的话,你可要听好了。”
哥哥马上就挑起了话题。
“会有奇迹发生哦。”
哥哥快速地说了一遍新干线会引发奇迹的事情。
不知怎么的,鹿儿岛的小学生之间流传着这样的传闻。还有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比如在普通列车交会之后,刚刚还在对面的老婆婆消失了,或是忽然下起了雨之类。
所以说,一起去看新干线列车的初次交会吧,哥哥提议道,兄弟两个人一起许愿的话,奇迹一定会发生的。
“龙之介啊,你想象一下,‘砰!轰隆隆隆’这种感觉。”
之后哥哥说了两个人必须许下的愿望——如果火山大爆发的话,四个人就又能生活在一起了。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在新干线开通的那一天,一起在熊本见面吧——
龙之介默默地听着。
公用电话摆放在大堂里,越过窗户能看到隔壁的泳池。廉斗跑到窗口,正向着龙之介比画着什么。
“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
“嗯……挺好。”
廉斗好像刚刚要从泳池里出来,想让龙之介等一等他。龙之介用右手比了个“OK”的手势。
“什么嘛,好冷淡啊。”
好像听出了龙之介回答得心不在焉,哥哥显得有些灰心。才没有呢!龙之介急忙否认。
“拜托了。想要四个人生活在一起的话,光靠我一个人的努力可做不到呀。”
“我知道了,砰——轰隆轰隆轰隆,对吧?”
“嗯!”
哥哥继续说着。
“我大概会跟两个朋友一起去,龙之介也想办法过来吧。至于爸爸那里,找个理由,总能让你去的。”
“嗯,应该没问题。”
“拜托啦!”
“好!”
龙之介在听筒这边点了点头,又抬起头来。已经换好衣服的惠美和环奈正在大厅的另一头看着他笑。
“对了对了,老爸最近怎么样,遇见喜欢的人了吗?你可要好好盯着他。”
“没事没事,他还是老样子。”
环奈“嗖”的一下冲了过来,开始挠龙之介的痒痒;龙之介把听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试着反击;惠美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
“什么嘛,有谁在那边吗?听起来很开心嘛。”
“是朋友啦,朋友。”
龙之介开朗地笑着说。
“拜托了哦。”
听筒那边传来哥哥混杂着叹息的声音。廉斗正一边拽着鞋子一边走过来,加入了龙之介他们当中。
就在这时,“嘟——”的声音响起,提醒兄弟二人通话时间即将结束。
“喂,‘砰——’是什么意思呀?”
环奈问道。
“是我跟哥哥的秘密,秘密。”
“这有什么呀,告诉我嘛。”
“‘砰——’就是‘砰——’呀。”
龙之介他们四人拐过了卖章鱼小丸子店铺前的转角。
四个人向龙之介家走去。这天,他们约好了要去把夏天剩下的烟花全部放完。
“还有多少烟花呀?”
“有好多好多呢。”
龙之介说完忽然跑了起来,三个人也急忙跟上。虽然并没什么可着急的,可眼看着夕阳就要被夜色吞没,小学生们总是自然而然地撒腿奔跑。
“我回来了!”
龙之介大声喊道,绕过玄关在院子里来回走着。伴随着咔嗒咔嗒的声音,走廊对面的窗户打开了。
“哦,欢迎回来。”
父亲和乐队成员一起拿着烟花和蜡烛来到了走廊上。
“晚上好,打扰了!”
“欢迎,欢迎!”
“哇!好厉害!这么多烟花!”
“去用那个小桶接点水来。”
“烟花!小桶!”
“廉斗,不是那里,在这边,这边!”
不久,一支蜡烛的火光结束了这小小的混乱。四个人抑制着兴奋的心情,安静地点燃了烟花,小小的、简单的烟花大会开始了。
“是蓝色的!”
“太厉害了!好漂亮啊!”
“哇——”
“好厉害。是粉红色呢。”
四个人和大人们一起凝视着薄暮中的光芒,光芒一旦消失,就向下一个烟花伸出手去。烟花放出光芒——消失——再拿起下一个。从各种地方搜集来的数量巨大的烟花,一点儿也没有要被放完的迹象。
不久,太阳完全落山了,四周被黑暗所笼罩。
“不要笔直地握着,斜握着不是更好吗?”
身后传来小信的声音。围成一圈的四个孩子正将线香烟花捏在手里,互相比试着谁的小火球维持的时间更长。
“啊!”
龙之介和廉斗的早早地掉了,环奈的火球也落在了地上,“哧”的一下熄灭了。
“噢噢,我赢啦!”
老成的惠美跟线香烟花十分相称。在她小心握着的纸捻尽头,势头正逐渐减弱的火球如同散落的**,火花就像虚无缥缈的流星一样四散滑落。
坐在走廊上的阿松敲起了鼓。他用手掌叩击着夹在腿间的鼓,夜空中响起了带着原始韵律的节奏。
四个人再次点燃了线香烟花。
“那是什么?”
龙之介手里拿着线香烟花,向阿松问道。
“这叫非洲鼓。”
“非洲鼓?”
龙之介重复着新鲜的词,一不留神,烟花又掉了。
“教教我嘛。”
龙之介跑到阿松身边。
“呜乓吧乓嘣,乓吧乓嘣。”
阿松敲了一段作为示范后,把非洲鼓递给了龙之介。
“呜乓吧乓嘣,乓吧乓嘣。”
用手臂的力量慢慢地敲,阿松这样教龙之介。
“OK!”
咚咚咚,龙之介敲起了非洲鼓,但是,敲不出“呜乓吧乓嘣”那样的节奏。不知怎么的,只能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不对不对。”
阿松笑了。
“算了算了!”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龙之介继续敲着非洲鼓,就这样随便弄出一些声响之后,他不久就觉得无聊了,随后跳下走廊,又拿起了烟花。这次是燃烧起来会很激烈的品种。
——咚、嗒当嗒当,咚、嗒当嗒当,咚、嗒当嗒当。
当阿松再次奏响鼓点的时候,惠美跟着那节奏摇起了手中烟花,看起来像是和着节拍在跳舞一样。
“真好呀,真好!”
“了不起的舞蹈。”
环奈在一旁拍手。
“让我想起了非洲啊。”
“你去过非洲?”
“去过非洲?”
“去过去过。”
阿松一边敲着鼓一边点头。
不一会儿,非洲鼓的声音变得激烈起来,惠美的舞姿也更加活泼,烟花摇摆着,时不时地迅速旋转。龙之介也忍不住点燃了烟花加入舞蹈。
“烟花,烟花!”
院子被笑声所包围。
龙之介笑容满面地舞蹈着。跳舞吧,跳舞吧,跳舞吧,跳舞吧。
——烟花啊烟花,咚嗒当嗒当,烟花啊烟花,咚嗒当嗒当——
大家不知不觉即兴地唱起了歌。乐队的成员们唱着歌,孩子们还跳起了舞。烟花啊烟花,咚嗒当嗒当,烟花啊烟花,咚嗒当嗒当。
夜色里,这充满音乐和光的小小节日庆典还在持续着。
鹿儿岛——
同一时间,鹿儿岛的四个人正坐在一起吃晚饭。航一和外公默默地吃着,外婆和妈妈却说个不停。
“该穿什么去才好呢?”
“啊,同学会?”
母亲朝外婆点了点头。
“说是同学会,其实也就是四五个人一起去唱唱卡拉OK而已。”
“那个谁也会来吗?哎呀,就是那个,久保。”
“嗯。会来。”
“那你可要小心一点呀。现在好像很流行的,在同学会上死灰复燃什么的。”
“我才不会呢。”
正吃着肉的航一停下筷子,抬起了头,碗里已经没饭了。
“互燃是什么呀?”
“不是互燃,是复燃。”
“复燃?”
“就是旧情复燃。”
航一更听不懂了。不过,虽然不懂“旧情复燃”的意思,听起来却像是和“不要让母亲遇到喜欢的人”这件事有着关联。
“这些事情你现在还不需要懂。”
母亲问航一要不要添饭,航一答应着递上了饭碗。
“那边没来过电话吗?”
外婆换了话题,看着母亲。“那边”指的大概是在福冈的父亲。
“没有。就算打来我也不接。”
“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啊,小龙。”
航一感觉到,母亲的筷子慢了下来。回忆起几个小时前的电话,航一故意接过话茬。
“小龙在那边好像挺开心的。”
母亲倏地看向他。
“那孩子……从小就像他爸爸。”
“他还说,大家一起在院子里种了菜呢。以前在大阪的时候可种不了。”
想让母亲感到焦虑的航一继续说着。如果不赶紧做点什么的话,龙之介可就要习惯跟父亲一起生活了,四个人再次一起生活的可能性说不定也就灰飞烟灭了。
一言不发的母亲究竟在想些什么,航一不得而知。
“哎哟!”
外婆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喊一声。
“什么种菜呀,肯定是在搞那个啦。那个,最近……哎呀,就是搞音乐的人都在搞的那个,那个啦。”
“嗯?什么呀?”
“哎呀,就是那个,会让脑子变得怪怪的东西,肯定是在种那种东西,啊啊……哎呀呀,这可不得了……啊啊啊。”
航一只想让母亲担忧一下而已,现在却害得外婆开始担心起什么别的东西来了。
周五早晨,周吉和秀子打扫着沉积的灰。
“你知道吗,这个灰,会撒在甲子园的运动场上呢,因为排水性很好。”
“是吗?”
“你看,输掉球的选手都会像这样子收集一些嘛。要是能把这灰装进瓶子里拿去卖钱就好了。”
和甲子园的球员不同,秀子用扫把和簸箕清扫着火山灰。
“要是真能卖,希美也不用去超市按收银机了吧?”
这火山灰到底能不能卖钱,周吉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是自己能做的事情。
“要是真能卖就好了。”
秀子边摇头边往屋子里走去。就在这时,穿着运动服的山本从邻家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噢!山本打着招呼,周吉靠了过去。
“正好,正想找你待会儿陪我去个地方。”
“嗯?怎么了?”
“有点事。”
“嘿嘿,说起来,天文馆后边呀,新开了一家小酒馆你知道吗?”
“不是不是,我说的是轻羹的事!”
“啊啊。”
“轻羹。”
“轻羹啊。”
山本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周吉看着他。
“我想去买点材料,你跟我一起去。”
“哦,做轻羹的材料吗?”
火山灰能不能卖钱,周吉不懂,他有其他想挑战的事情。
“去吧?”
“嗯。可是该怎么去呀?”
周五傍晚,放学途中的航一他们几个人说着话。
三个人计划着一个月后一起去熊本,然后在新干线交错的那一刻,许下各自的奇迹心愿。虽然接下来不得不考虑前往的办法,但是,去吧去吧,三个人都跃跃欲试。奇迹,已经出现在每个人的心里了。
为了能秘密商量这件事,三个人躲进了学校附近的隧道里。这个用石头堆成的拱门形状隧道好像已经没有人使用了,里边没有电灯,漆黑一片,太适合讨论秘密话题了。
隧道里仿佛和外边有着不一样的空气,往深处走总觉得有些害怕,三个人就在光线能照到的地方坐下来,靠在石壁上,背上感觉凉凉的。
“小真呢?希望发生什么奇迹?”
小佐问着猜拳猜输了的小真。石头搭成的隧道里,三个人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神秘。
“嗯……”
小真挠着头,有点答不上来。倒不是不愿意说出来,而是现在才刚刚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嗯……大概是想成为职业棒球手吧。”
“啊?小真想当职业选手?”
航一惊讶地问道,小真点了点头。
“你想变成谁呀?想变成谁那样的选手呀?”
小佐问道。
“一郎……想打出像一郎那样的安打!”
“哇——”
“因为一郎每天早上都吃咖喱,我嘛,也每天早上都在吃咖喱。”
“每天早上都吃咖喱?!有用吗?”
“不知道,可能没用吧。”
航一有点惊讶,虽然知道小真会许下跟棒球有关的愿望,可他以为那仅仅会是“想要见到一郎”之类的愿望而已。
“小佐的愿望是什么呢?”
小真问道。
“谁也不许说?”
面对一再强调这是秘密的小佐,航一和小真也一脸神秘地点了点头。
“我要和小幸老师结婚!”
“啊?!”
“什么?!”
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个,可是,年纪也差得太远了吧!”
“这个我知道……”
小佐像是代表了全国的小学生似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佩塔吉尼选手就是跟朋友的妈妈结婚了呢,年龄可比他大了好多呢。”
小真发布了一个不知道算远还是算近的例子。
“这个应该不算是奇迹吧。”
“或许吧。”
相比奇迹,这更像是什么惊奇或者让人吃惊的事情。
“那,小航呢?”
航一此刻正想象着自己和小真妈妈结婚的情景,体会着佩塔吉尼选手的心情,听到这里,他赶紧调整了一下姿势。
“我啊……我希望樱岛,砰——轰隆轰隆轰隆,发生前所未有的大喷发,这里不能再住下去之后,我们一家四口能回到大阪住在一起就好了。”
“等一下,等一下。”
小佐说。
“这么一来,我们不就全都死掉了吗?”
“嗯……”
航一思考着。
“大家会顺利逃脱的啦。”
三个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你弟弟想要什么样的奇迹呢?跟小航想的一样吗?”
“嗯,应该……差不多吧。”
虽然没什么自信,航一仍然这样回答。这既是愿望,也是必须要做的事。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无论航一说什么做什么,龙之介都紧紧跟在他身后,所以这一次,航一的愿望,一定也会是龙之介的愿望。
隧道的一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光线从另一边远远照进来,描画出拱门的形状。
福冈——
此时,龙之介正和朋友们一起走在商店街上。
“我家又窄又脏的。”惠美说。
“那种事情无所谓啦。”
“大概有多大呀?几叠?六叠?”
“嗯——几叠呢?”
“叠”这个单位,惠美好像不太懂,龙之介也不太懂。
刚才在公园里玩的时候,龙之介说了从哥哥那里听来的“奇迹”的事情。奇迹啊——环奈喃喃地重复道。奇迹吗——惠美自言自语。奇迹哦——廉斗态度不明地侧了侧头。
四个人想要找个地方讨论各自的奇迹心愿,于是决定去惠美家。能够被新干线所实现的奇迹,这确实是让人跃跃欲试的话题。
天色渐渐开始变得昏暗,走过章鱼小丸子店的路口,四个人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最前边是惠美,之后跟着龙之介和环奈,体力最差的廉斗落在最后。穿过商店街,他们跑着穿过了散布着停车场和小酒馆的街道。
夜幕刚刚降临,写着“LUNA”的蓝色招牌已经亮起来了。那是惠美的母亲所经营的小酒馆,也是惠美的家。
惠美的母亲恭子正和柜台前坐着的三个常客聊着天,察觉入口的门开了,她的视线转向那边。
“你回来了!”
恭子对刚刚进门的惠美说。惠美没有回答,径直往店里走。
“打扰啦!”
三个孩子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最前边是朝气蓬勃的龙之介,后边是环奈,最后是廉斗。恭子认识这几个孩子。
“惠美,你回来了!”
常客牛岛也开了口。
“我回来了。”
惠美回答道,看也不看他一眼。
“好稀奇啊,带朋友回来。”
恭子对正从柜台前走过的惠美说道。
“嗯……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要商量。”
惠美的眼神向母亲一闪。
身段再怎么高挑苗条,自己的女儿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可是脸上却已经有了大人般的表情。
“都学会带男孩子回家了。惠美,挺了不起嘛!”
叫梅野的常客说道。惠美拉开房间里边的门,向梅野冷冷地瞥了一眼,消失在了门后。
“真是跟妈妈一模一样啊,那冷冰冰的眼神。”
“再乱讲话就杀了你哦。”
恭子瞪了梅野一眼。梅野缩了缩肩膀,像舔酒杯似的喝起酒来。
或许是因为没有父亲,又或许是因为身边围绕着这种傻瓜似的大人,惠美的身上才会多了那种早熟的气质吧。
“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事啊?”
牛岛在柜台边扭过身子,向着孩子们的背影问道。四个人里边有三个人已经穿过门上了台阶。
“奇迹就要发生了。”
走在最后身子看起来不太灵便的男孩说道。
“奇迹?”
牛岛做出惊讶的表情。
“不要说出去啊!廉斗!”
门那边传来声音。
“快点过来!”
迎着那声音,廉斗也消失在门后。
“奇迹啊……”
牛岛笑着,重新转向恭子。
“明明已经连圣诞老人都不相信了。”
恭子也微笑着,向二楼望去。
“但是,我小时候也相信过这些呢。”
铃木笑嘻嘻地说。
“恭子,要是能发生奇迹的话,你想许什么愿呀?”
“我想想啊。我希望二十岁之后的人生能重新来过。如果那时候能在东京继续拼一下,现在就不用在这里陪这些醉鬼了。”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恭子呵呵笑着,被埋怨的客人们也都高高兴兴的。
“我呢,能看看HAWKS队的球赛,能参加一下山笠盛典,能像现在一样和恭子喝喝小酒,就已经很满足了。”
“你这家伙,嘴可真甜啊。”
恭子和三个客人都大笑起来。
剪刀石头——布,剪刀石头——布。
二楼传来了猜拳的声音。
“差不多到时间了吧。”
牛岛说道。恭子拿起柜台里侧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刚好开始转播福冈软银HAWKS队的比赛。
“许什么愿才好呢?”
环奈猜拳输了,带着和以往有些不同的表情说道。
“我啊,超级讨厌学习。以前不是还有过宽松教育吗?现在也没了。真希望能再宽松一次啊。要是没有作业就好了。”
环奈说话的调子,介于“和朋友在一起说话”和“跟老师两个人的对话”之间。
“还有呢,要是能轻而易举、不用努力就能画出好看的画来,那就好了。”
“我不是有暴旋陀螺嘛。”
廉斗紧接着开始说。
“虽然现在只有三个,可我希望能增加很多很多。然后呢,如果说增加之后想干什么的话,我想把它们改装成世界上最强的战士!好像跟奇迹没什么关系,而且听起来好无聊……”
“就是孩子气嘛。”
环奈笑了。
“嗯,孩子气。”
廉斗声音软绵绵地说。
“没别的了吗?”
“别的嘛……”
“比如变成大人以后,想干什么?”
“变成大人……我还没想过呢。”
接下来轮到惠美,可她却说不出来。
“惠美嘛,如果能让对手祐奈消失的话就好了。”
“嗯……是挺想赢过祐奈的。”
“可是祐奈性格挺好的。”
“嗯……”
“所以才困扰呀,也没法说她的坏话。”
惠美确实一直以来都想成为演员,但如果把这件事情清楚地讲出来,又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似的。像是惠美自己还没想好,就贸然做出的决定。
楼下直播棒球赛的热闹声音忽然变大了。原来是惠美的妈妈打开了一楼的房门,端来了按人数分好的果汁和点心。
“来来,大家吃吧。”
“谢谢。”
“太好啦!”
“哎呀,别再上来了——我们在讨论的事情是秘密。”
惠美一边向母亲抗议,一边接过了盘子。
“什么嘛,好心好意给你们拿上来的。”
惠美的妈妈向点头致谢的环奈笑了笑,回到了一楼。
“惠美长得跟妈妈真像。”
龙之介迫不及待地向果汁吸管伸出手去。
“真像啊,真像。”
把吸管含在嘴里的廉斗也说。
“惠美的妈妈,以前当过女演员吗?”
环奈问道。
“很早以前。在我出生以前。”
“为什么不当了呀?”
“嗯,不知道……说不定,是因为我出生了吧。”
惠美小声地回答道。
“惠美的爸爸在哪儿?”
龙之介边喝果汁边问道。
“大概在东京吧。我也不清楚。”
“打过电话吗?”
“嗯……偶尔会打。”
多少察觉到惠美像是在说谎,龙之介沉默了。环奈刚撕开米果零食的包装,廉斗就赶紧伸手去拿。四个人暂时专心地吃着零食,喝着果汁。
“啊,差点忘了,下一个轮到小龙了吧?”
“我长大以后……”
直到刚才还准备说出口的内容,忽然间却让龙之介感觉很害羞,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我想变成假面超人!”
“啊?!”
“做不成吧!”
“因为喜欢嘛,所以想变成他。只不过,还有一件很想做的事情,所以现在很犹豫。”
“什么事?”
“我还想开超级跑车!”
接下来的时间里,龙之介说起了超级跑车的话题。当他说完法拉利F40和保时捷95,又说起兰博基尼的鸥翼式车门时,惠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
“小龙的哥哥想要实现什么奇迹呀?”
新干线能引发“奇迹”这件事,原本就是龙之介的哥哥最先发起的话题。
“这个嘛……是许愿希望一家四口能重新生活在一起……好像。”
嗯嗯,原来如此,三个人点头。
“龙之介也是这么想的吧?”
“嗯,嗯……”
不知该算是肯定还是否定,龙之介态度暧昧地回答。
“真想不到——”
这家伙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大概是感觉到了这点,廉斗语气轻松地插嘴。
“嗯……”
龙之介挠了挠头。
龙之介心里确实有“希望四个人再次团圆”的想法,但是内心深处,也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抱有这样的期待”的想法。
哥哥希望能够从分离的艰辛中得到解放,但是,龙之介却是从共同生活时所经历的艰辛中获得了解放,说不定还为此感到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
惠美说道。
“我还是挺想去熊本的。”
“我也想去!”
“我也是!”
“那就一起去吧!”
龙之介手里握着米果站了起来。
“说起熊本,有人去过吗?”
“我去过哦。”
比起想要实现的“奇迹”,几个人自己去熊本这件事更让龙之介感到兴奋:新干线的第一班列车相互交错,能见证这个特殊的瞬间,本身就像是奇迹一样呢。
四个人说个不停,直到环奈接到“差不多该回家了”的电话,都还在说着各种各样的关于去熊本的话题。
一楼,福冈软银HAWKS队和东北乐天金鹰队的激战仍然在继续。
那天晚上,龙之介做了一个梦。
一家人围着餐桌,桌子上摆着烤章鱼小丸子的机器。
父亲把面糊倒进里边,母亲把章鱼块放进去,龙之介和航一用小钢叉咕噜咕噜地把它们翻成球状。把做好的章鱼小丸子分成四人份之后,又继续往里放面糊和章鱼块。
正要开始吃的时候,母亲忽然开口说话了。
“你说辞掉了工作,是怎么一回事?”
嗯?父亲满脸疑惑地转向母亲,啊啊,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哦,我会再找的。”
“说会再找,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这个嘛……”
“什么这个那个的?”
航一一脸不安地轮流看着两个人,在他对面,龙之介咕噜咕噜地继续用小钢叉转动着章鱼小丸子。
“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呢!”
“……”
“以为自己还是个学生吗?”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一有什么不对劲就不说话了。说话呀!喂!你倒是说句话呀!”
忽然爆发怒气的母亲,抓起章鱼小丸子就向父亲扔了过去。
“喂!”
父亲的T恤被章鱼小丸子给砸中了,酱汁和油沾得到处都是。父亲用纸巾擦拭着,却怎么也擦不掉污渍。
“还管什么T恤啊!”
母亲的愤怒和伤心有增无减,又接连向父亲扔了好几个章鱼小丸子。咕噜、咕噜,龙之介继续翻动着章鱼小丸子。
“不要这样,你们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啊!”
航一冲进两人之间想要调停,母亲的怒气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更像是火上浇油。
“你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真想知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又有好几个章鱼小丸子向着父亲的方向飞过去。
“妈妈!冷静一下!”
航一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悲鸣。
“怎么办啊,你说今后可怎么办啊!”
“别再扔章鱼小丸子了!”
在飞来飞去的章鱼小丸子和骂声当中,只有龙之介嘴里塞满了章鱼小丸子。不光是自己那份,还有刚刚做好的,妈妈扔掉的他也捡起来吃掉了。好像只要埋头吃章鱼小丸子,用它来填满身体的话,就能什么也听不见了似的。
“小龙!”
哥哥朝这边喊着,龙之介却抓起所有的章鱼小丸子,转身跑了起来。必须要吃啊,他想。自己一定要把章鱼小丸子吃掉。
“小龙——!”
龙之介正往嘴里塞章鱼小丸子,半路上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了狂怒的妈妈,只关心自己衣服的爸爸和拼命在中间调停的哥哥。这地方只有憎恶、愤怒和无力感,它们如同漩涡般搅拌在一起,被绝望的雨点敲打着。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已经够了……真的……已经够了。
梦中的龙之介小心翼翼地抱着所有人的章鱼小丸子,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鹿儿岛——
家里还有这样的地方,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周六早上,航一跟着外公,第一次来到了以前从来没有进来过的轻羹作坊里,做着简单的扫除。
——明天,我想做做轻羹。
前一天晚上,外公这样说道。可能是因为之前一起去过明石屋,外公特意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航一。
——我能帮忙吗?
听到航一这么说,外公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航一确实挺感兴趣。对轻羹本身虽然没什么兴趣,但做轻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外公对待轻羹时那一丝不苟的态度,却吸引了航一。
啪、啪,航一拍着手,和外公一起拜了拜神龛。随后,他一脸专注地看着外公那熟练的手势。
只见外公拿起山芋,用一个金属工具轻擦了几下,唰,好像魔法一样,皮就被剥掉了。航一接过来试了试,却怎么也用不好,看来工具不是魔法,外公的技术才是真正的魔法。
“要转着圈用力……对对。”
航一跟外公并排削起了山芋——把昨天刚刚买来的山芋去掉皮和突出的部分,再切成小块放入水中。
“别使那么大劲,要画圆。”
不能咯吱咯吱地磨,而是要轻柔地迅速转圈摩擦才行。外公一边削着自己手里的山芋,一边检查航一的动作。航一的脖子上挂着毛巾,一丝不苟地处理着山芋。
一会儿,削好的大量山芋和米粉、幼砂糖一起放进了机器。航一兴致勃勃地看着它们被咕噜咕噜地混合搅拌在一起,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家里居然还有这种机器。外公调整着材料的比例,做了好几个种类的这样的东西。
搅拌好的材料倒进了盖着湿布的方形蒸笼里。航一盯着那黏糊糊地流进去的雪白**。之后在蒸笼上架好十字形的竹签,再盖上报纸。
外公把蒸笼一个一个叠起来,点上火,擦了擦汗。不一会儿,蒸笼里散发出甘甜的香气。
松了一口气的外公,从作坊里走了出来。家里边还有这种地方,航一也是今天才知道。外公舔了一下食指,举过头顶。
“今天不会积灰了。”
外公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
“为什么?怎么知道的?”
“嗯?这个吗?”
航一朝举着食指的外公点头。
外公把观察风向、预测降灰的方法教给了航一。这方法真的有用吗?航一想,但心情却变得有一点愉快。
“外公,这个是谁教给你的呀?”
“嗯?”
周吉挠了挠头。到底是谁教给自己的呢?好像已经想不起来了。
取出蒸好的轻羹,再像切年糕一样切好。航一看着外公那经过几十年重复作业而显得十分利落的动作。
持续几十年做轻羹究竟会是什么心情,航一不得而知,但是那唰唰地把轻羹切成正方形的手势里,大概栖居着神明吧。
一会儿,外公把做好的轻羹拿到作坊的桌子上,开始试吃。
“怎么样?”
看着航一把轻羹放进嘴里,外公忽然问道。
“什么怎么样?”
“味道怎么样?”
“味道?”
航一搔了搔头,又吃了一口轻羹,再看了看手中拿着的白色点心。
“甜吗?”
外公身子向前倾。
“与其说是甜……不如说是有点朦胧。”
“朦胧?”
“与其说是朦胧……就是味道淡淡的。”
航一思考着正确的词语。
“要这么说的话,应该是微甜吧。”
“对对,就是微甜!”
航一点头。外公露出了少许失望的表情。
“清淡的甜味。”
航一继续吃起了轻羹。
夜里,周吉和几个老朋友聚在一起干杯。
第十七次樱之丘商店街复兴计划会议——在只有回数重新写成了“十七”的横幅下边,周吉喝下了一整杯以往干杯时只会意思意思喝上一口的啤酒。
干杯之后,轻羹试吃开始了。秀子把装在圆形木盘子里的轻羹一个一个地分给每个人。
“闻起来很香嘛。”
在座的人立刻吃了起来。航一平时从不关心这些,可今天的轻羹自己也有份帮忙制作,所以在客厅里留意着这边的情形。
“很朦胧的味道嘛。”
穿着甚平的日高,不假思索地说着感想。
“嗯……总觉得应该再动动脑筋。”
脖子上挂着汗巾的大西也挠了挠头。周吉心里有点着急。
“不对啊,这个味儿。”
穿着夏威夷衬衫的山本说。
“好像跟过去不一样啊。是甜味吗?”
“嗯,是啊。”
周吉转向山本的方向。山本注意到了那一点不一样,这让周吉心里涌起一丝开心。
“这次我特意用了幼砂糖,想让甜味更明显一些。”
“啊,原来是这样。”
“早就想这么试一次了。”
“味道不错。”
“对吧。”
更换掉几十年来都没变过的砂糖,这是第一次,对于周吉来说,既是冒险又是挑战。
“这种差别,谁也吃不出来。”
大西立刻泼起了冷水。
“新列车的名字,你们知道吗?”
“嗯?啊啊,是叫‘樱花’吧?”
“对。你要试试把‘樱花’跟轻羹结合一下呀。”
“结合……”
周吉自言自语地拿起了一块轻羹。
“能不能把红豆馅儿弄成粉红色?”
“啊……”
带红豆馅儿的轻羹,周吉过去倒是做过。
“那样从外边也看不出来呀。不如还是像樱饼那样,把外边染成粉红色。”
“做不了,做不了。”
周吉高举手掌,在脸前连连摆动。
“粉红色的我可做不了,要是你们非让我做的话,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
周吉站起来,往客厅走去。
“老周吉!”
背后传来几个老朋友的声音,周吉转向秀子,只说了一句“倒茶”。
“做成粉红色不是挺好的吗?”
秀子边吃轻羹边说。希美站起来泡茶。
“轻羹从以前,到现在,就必须是白色。”
周吉说道。
“我可是专门做这个的。有些东西可以改,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能改。”
他随后又小声补充说。
“时代变了呀,世道艰难,依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能卖得出去吗?”
秀子说。
“我要是胡乱做了那种东西,哪儿还有脸去见田道间大神。”
“田道间大神,跟你可爱的女儿还有外孙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这话让周吉的心动摇了。当然是女儿和外孙更重要,而且是最最重要的。
“……当然是田道间大神。”
可是周吉只能这样回答。自己所度过的,就是只能做出这种回答的人生。几十年来一直做轻羹,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远处,航一正看着外公。
周吉从希美手里接过茶,回到了老朋友们坐着的地方;航一从叹着气的秀子面前走过,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哎呀哎呀,就是那个演歌歌手,穿过兜裆布的那个。”
日高说道。
“大川荣策?”
“那个人的外号是‘五斗橱’,兜裆布是山本让二。”
“哦哦,对对。”
“还有那个唱樱花樱花的……”
“樱田淳子?”
“不对不对。哎呀,就是那个打高尔夫,高尔夫。”
“横峰樱?”
轻羹的话题仿佛就到此为止了,男人们开始围绕着开通庆典上的表演艺人热烈地讨论了起来。
航一上了楼打开作业,可是却怎么也提不起干劲。
一靠在椅子上,就看到了樱岛的画。航一盯着画看了一会儿,随后掀开手机,调出了父亲的电话号码。
按下了通话键,却又赶紧挂断了。航一靠在椅子上盯着画。
大喷发的红色——有一点红色不小心滴在了山的表面,盯久了,那红点仿佛像是人的形状。人形的红色,航一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呜哇、呜哇、呜哇,楼下传来醉醺醺的歌声。
航一站起来打开了窗户。在夜空的那一端虽然看不见樱岛,却改变不了它耸立如常的事实。吹着南国温热的风,航一想起了刚才的事情。
——田道间大神更重要。
外公刚才说,比起女儿和外孙,“田道间大神”更重要。听到这话的时候,航一觉得自己明白。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比自己和妈妈还重要,重要在什么地方,但是一起做过轻羹之后,航一多少明白了外公为什么会给出这样的回答。虽然不知道,又好像能明白。
比女儿和外孙还重要的东西……
航一掀开了手机,他看着父亲的电话号码,狠狠心,按下了通话键。虽然又想挂断,但这次却忍住了。
“哦。”
响过几声之后,父亲接起了电话。
“先等一会儿。”
父亲好像正在外头,在电话那头正催着谁先回家。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好像端正了一下姿势,父亲用温和的语气问道。
“怎么了,没什么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那倒不是。”父亲扑哧地笑了。
“只是,你打电话来,妈妈知道了不会生气吗?”
“说什么呢。只要你不告诉妈妈,她才不会知道呢。”
“这倒是。”
父亲又微微地笑了。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
“身体是挺好的。只是……”
航一走到阳台上,故意用故弄玄虚的语气说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要是想跟妈妈复合的话,还是趁早吧。”
“什么意思?你妈有喜欢的人了?”
父亲上钩了。
“要是在意的话,自己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这我哪儿做得出来。”
对于父亲如此迅速的回答,航一失望了。那确实是“既做不到,也不打算去做”的语气。
航一深深吸进温暖的空气,再缓缓地吐出来。
“对爸爸来说……我和妈妈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会呢。”
啪嗒,啪嗒,传来了打火机的声音。在那之后,航一听见爸爸“呼——”地吐出一口烟的声音。
“但是呢。”
父亲缓缓地说。
“比起自己的生活,还拥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我希望航一啊,能成为这样的人。”
“什么意思呀?”
“比如说音乐呀……世界之类的。”
“什么世界?我听不懂。”
父亲笑了。
“这个嘛,以后你自然就会懂了。”
“以后又是什么时候……”
航一语气强硬地追问道。有什么是比一家团聚还要重要的事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个时候指的是什么时候?”
“……”
“喂,那个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
父亲沉默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作为父亲的健次也不知道。航一悲伤地叫喊着所提出的问题,健次没能做出回答。
其实就连健次自己,直到今天也仍然在寻找。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明白,总有一天会触摸得到——那个仿佛存在着的重要东西。健次一边强迫自己相信这点,一边仍然在寻找。
“什么‘以后’……我才不要呢。”
最后,航一如同唾弃般说道。
小佐手里拿着最近很喜欢的橡皮泥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汽车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扬起了路边堆积的火山灰。小佐低下头屏住呼吸三秒钟,等汽车开过去。
“烦死了。”
航一又一次不耐烦地说。
早点习惯吧,小佐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航一的前边。他沉默地走着路,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和父亲还有妹妹一起走在从澡堂回家的路上,小佐边走边说明橡皮泥的制作方法。
——多放些材料就会变硬,少放一些就会变软,好厉害哦。
橡皮泥是上周在化学课上,用有颜色的水、衣物定型剂和硼砂混在一起做成的。小佐越说越起劲,停不下来。
——喂。
父亲忽然停下了脚步。在小钢珠店的门口,小佐兴高采烈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你们先回去吧。
父亲急匆匆地进了店。自动门一打开,店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小佐和妹妹手牵着手,被留在了夜幕低垂的街道上。伴随着“轰——”的声音,汽车从他们身后开过。小钢珠游戏机上的霓虹灯闪着红白绿交织的光芒。
——走吧。
小佐牵着妹妹的手,有气无力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一直都这样的,他这样安慰自己。反正一直都这样的,他安慰自己。
走到坡道前,小佐他们三个看见了前边的一群人。
人群的中心是推着自行车的小幸老师,在她周围的是筒井和几个一直跟他混在一起的家伙。
筒井一边和推着自行车的小幸老师并排走,一边说着话。隔着自行车也有一个人,还有人从后边推着老师的自行车。
“要是新干线的刹车失灵的话,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嗯?”
小佐、航一和小真追上去,走到了能听到他们对话的地方。
“会像这样长出猫耳朵来。”
喵,筒井把两手放到头上。
“是猫耳朵哦,不是猫巴士。”
“哈哈哈哈,猫耳朵!”
小幸老师爽朗地笑了。老师那开心笑着的侧脸,深深地印在了小佐的脑海里。
长长的坡道上,小佐带着几丝忧郁,跟在老师和筒井他们后边。
丁零——
筒井说着话,拨弄起了小幸老师的自行车铃。小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边摆弄自己手里的橡皮泥,一边牢牢盯着筒井的手。
真没劲。小佐也想伸手去拨弄一下那个车铃。
丁零、丁零。
听见筒井又拨了几下自行车铃,小佐的胸口像被扭紧了一样。他像是偷看似的盯着前边那群人,耳边留下的是小幸老师开心的笑声和清脆悦耳的铃声。
穿过校门来到教室,小佐放下书包,然后对小真和航一说了一句“我要去厕所”,就飞奔出了教室。
小佐跑过走廊,在玄关换上外出的鞋子,向自行车棚跑去。在十几辆老师们的自行车和摩托车当中,他一眼就找到了那一辆。
小佐深呼吸,环顾四周,慢慢地走了过去。这会儿不是蝉鸣的季节,远处却传来蝉的叫声,更远的地方传来了来上课的学生们的声音。
在自己眼前的,是小幸老师直到刚才还握在手里的车把。小佐蹑手蹑脚地握住了它,脑海深处泛起老师那开心笑着的侧脸。
丁零,小佐按响了车铃。音量比想象中要大,他赶紧慌张地四下看了看。
一个人也没有,也没人过来。小佐把手覆盖在车铃上,体会着触感。之后,他仿佛条件反射似的,拧动了车铃的外壳。外壳格外轻松地就被拆了下来。
小佐把拆下的车铃和愧疚一起放进口袋,转身向教室跑去。
吃完午饭,午休结束之后,是打扫卫生的时间。
小佐他们三个人正站在动物小屋前。他们用扫把和簸箕清理小屋前堆积的火山灰,再放进袋子里扎好。
“我说。”
用长扫帚扫着火山灰的小佐开口说道。什么?拿着簸箕蹲在地上的航一抬起头来看他。
“奇迹什么的……”
小佐低头看着地面。
“还是算了吧。”
航一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半途放弃吗……?”
航一脸上惊讶的表情,一点一点变成了愤怒。
“为什么?”
一旁的小真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烦了。”
唰、唰、唰,小佐扫着火山灰。
“什么呀,是小佐你最先告诉我们的啊。”
航一忍着怒气说道。
“奇迹什么的,反正也不会发生。”
小佐低垂着视线回答。唰、唰、唰,他继续扫着火山灰。
“小真你啊,与其期待什么奇迹,不如增加一点练习吧。别光靠吃咖喱了。”
“一郎现在不吃咖喱了,好像改吃乌冬面了。”
“那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吧。”
小佐义正词严地挥动扫帚,唰唰地扫着灰。
“还有小航你也是。”
小佐停下了扫帚。
“差不多也该习惯了吧。”
不光是火山灰的事——这句话小佐忍住没有说出来。
“什么……你让我习惯什么?”
航一反问时的表情很可怕。小佐的话大胆地命中了问题的核心,航一也听出来了。
看见那样的表情,小佐有些胆怯了。他“啪”地拍了拍航一的肩膀,说了声“我先走了”,将扫帚放回动物小屋里。
“搞什么啊……”
身后传来航一的声音。这也没有办法呀——当小佐一人走在返回教室的路上时,他不禁这样想着,这也没有办法呀。无论如何都无法解决的事情,既然无法解决,就只能放弃、忍耐、假装麻木、变得习惯、装成没看见的样子,然后只能如此这般地等待着自己变成大人。
其实小航自己心里不是很清楚吗,小佐想。
小航大概认为,即便这样,去向奇迹许个愿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小佐自己也曾这样想过。但是,如果发自内心地相信了奇迹的话,之后该怎么办呢?坚信着将要发生的奇迹最后却没能发生,在那之后,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楼上响起了钢琴的声音。
正是因为不相信奇迹,自己才会把愧疚装进了口袋吧,小佐想。
福冈——
“喂喂,哥哥!”
今天的电话不是在游泳课后。龙之介向惠美借来手机,给哥哥打了电话。
“哦哦,是龙之介啊。”
哥哥用忧郁的声音说起了今天在学校里,朋友想要中途放弃“奇迹”的事情。
龙之介在惠美的房间里。他从打开的窗户里稍微探出身体,“嗯、嗯”地应着航一的话。
“话说回来,这不也挺好吗?哥哥之前说的奇迹心愿本来也挺乱来的。”
“乱来?!”
龙之介听到仿佛在责怪自己的声音。
“哪里乱来了!我想的是,只要樱岛大喷发,我们全家就能一起回大阪生活了呀!”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可是……”
可是不管怎么说,火山喷发这个愿望就是很乱来的呀,龙之介想。
“妈妈又开始工作了,再这么下去就危险了!”
哥哥语气强硬地说着。
“但是,如果现在马上回大阪的话……”
龙之介看着窗外的夕阳。
“上个月,我种下了蔬菜,春天就能结出果实了。”
“什么呀?!”
话筒那边是至今都没有听到过的冷冰冰的声音。
“龙之介,你觉得你种的菜比家人还重要吗?你啊,跟爸爸真是一模一样。妈妈也这么说了,龙之介从小就特别像爸爸。”
“你这么说,我也……”
“算了。你就在那边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吧。”
伴随着唾弃般的声音,电话挂断了。龙之介把手机从耳旁拿开,看着“通话结束”这几个字。
“哎呀。”
身后传来环奈的声音。
“吵架啦——”
“没事吧?”
惠美露出担心的表情。龙之介把电话还给她,重新在大家面前坐了下来。
“没事没事。”
“真的吗?”
“不用担心,我们是亲兄弟嘛。”
“但不是一直都没见面吗?”
惠美小声问道。
“就算不能见面,我们也是被看不见的线连在一起的。”
“那可不能这么说。”
“都说了没事。”
“就算是一家人,一直见不到的话也会互相忘记的……总有一天……”
惠美的话静静地在房间里回荡。
龙之介像是触摸到了惠美的悲伤。一想到“或许……”,龙之介也感到内心深处变得空落落的。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着难以描述的悲伤吧。
惠美的悲伤,也许,和哥哥无可奈何地怀抱着的悲伤是同一种东西吧。
其实,自己身上大概也有着这种悲伤吧。
“小龙,你不想见哥哥吗?”
过了一会儿,惠美问道。
“想。”
龙之介带着哭腔回答道。
鹿儿岛——
希美在那天见到了久违的中学时代的朋友们。
在居酒屋喝着酒大声说笑,之后去了卡拉OK。大家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过了晚上十点就早早地散伙了。
希美他们六个人勾肩搭背地一边唱着中学的校歌,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
“再见啦!”
“再见!”
六个人在天文馆拱门前那个有着太阳雕塑的十字路口告别。路两旁的商店都已经放下了卷闸门,路口回荡着这些曾经的中学生们的声音。
“再见!”
久保粗声说着,和高岗一起搭着彼此的肩膀走远了。“再见啦——”,希美伸长身体,怀着雀跃的心情挥着手。
几天前,秀子所担心的“死灰复燃的久保”,和希美曾经在高中生时代交往过。
实际见面之后,一点也没有什么死灰复燃的迹象。粗略地聊了一通过去的话题,交换了共同的朋友们的近况,那家伙现在在那里做着这些之类的,这么说来,以前那家伙如何如何——又回到了过去的话题。再就是说着儿子如何如何,女儿如何如何。以前那个弹过吉他的久保,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留在老家的模范父亲。
“希美——”
从相反的方向远远传来了朋友的声音。“噢——”,希美用力地挥手回应。目送朋友们的身影走过转角,希美一个人走了起来。
真开心呀,她想。迈开大步走着,风抚过脸颊的感觉真是舒服。
开开心心地喝酒闹腾过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忽然感觉心里有一个地方裂开了一条大口子。那一块空缺的地方,像是被自己丢开不管的寂寞和空虚一样。不过,怀着这样的感觉走路,却意外地感到很舒服。放任着难过的心情,这个受到祝福的世界的景色,和微醺的视野边界混合在一起,不断向身后流动。
走到商店街的出口,希美看见一个卖玩具的地摊,各种颜色的可爱玩具并排摆在塑料布上。
哇——
希美被一个小小的玩具吸引了目光,停下了脚步。正坐在椅子上看杂志的摊主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了看她。
咦——
被希美拿在手里的是一只黄色的小鸭子。看起来像是小孩子放在浴缸里玩耍的那种小鸭子……“呱”的一声,小鸭子忽然叫起来,蓝色的光照在希美脸上。
“哇!”
希美吓了一跳,仔细看了看小鸭子。原来,只要捏小鸭子的身体两侧,它就会呱呱叫着亮起来。希美被逗得呵呵呵地笑起来,一边又捏了好几次小鸭子。
“这个卖多少钱呀?”
“三百日元。”
“那我买一个。”
希美带上买来的小鸭子,又走了起来。她走过商店街,来到写着“天文馆路”的电车站牌下,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灯,一边等待最后一班电车。
呱,呱。
夜晚的车站里,一次次地响起了小鸭子寂寞的叫声。
希美坐上市营电车,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当她收回视线低下头的时候,目光正好和手里的小鸭子对上了。希美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难过所包围。
过去,航一和龙之介也常常把这样的小鸭子放在浴缸里玩耍来着。在亲密无间的两兄弟中间,小鸭子带着滑稽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漂浮。如果龙之介看到这个会呱呱叫的小鸭子,会说些什么呢……
希美小心翼翼地拿起小鸭子,不想让它在市营电车上发出响声。她凝视着黄色的小鸭子。小龙……龙之介……
回到家时,周吉正坐在曾经是店铺的房间里喝烧酒。
“给我也来一点。”
“啊……”
希美独自在客厅的桌旁坐下,往杯子里倒烧酒。母亲大概正在洗澡,隐约能听见哼唱夏威夷歌谣的声音。希美一边喝烧酒,一边看着小鸭子滑稽的脸。
她想起了龙之介,已经喝醉了的头脑勉强运转着。杯子里的烧酒喝掉一半的时候,希美拿起了电话听筒。
“喂。”
“喂,妈妈?”
那一头传来龙之介开朗的声音。
“告诉你哦,我现在敢吃卷心菜了!还有呢——”
龙之介兴奋地汇报起自己的近况来,话还没有说完。
“你在那边过得挺开心的嘛。”
希美像是要发泄难过的情绪似的,打断了他的话。
“我在努力过得开心啊。”
龙之介的声音依然开朗。
“我说,小龙啊。”
自己是不是故意在找儿子的茬呀,希美脑海中的一个角落里冒出来这样的念头。
“小龙你不想见妈妈吗?”
希美自己也明白,说这种话太任性了,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自己这些大人的责任。
“想是挺想见的……”
“那,为什么?”
儿子犹豫不定的话,让希美握紧了听筒。
“那为什么不跟妈妈说想要见面呢?直接说想见妈妈呀!”
“嗯……因为妈妈说过龙之介很像爸爸,所以我觉得,妈妈可能不太喜欢我吧。”
龙之介结结巴巴却仍然开朗的声音,让希美从头到脚如同遭遇电击般失去了力气。
悲伤也好寂寞也好难过也好,通通化作眼泪涌了出来。竟然让小龙有这种想法,竟然逼着小龙说出这种话来,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呀……
“小龙,你听我说啊,妈妈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呢。妈妈要是有那种想法的话……算了,现在就回到妈妈身边来吧!”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那又是为什么呢?”
希美拼命忍住眼泪问道。
沉默的空气流动着。她明白,电话那头,龙之介正像个小孩一样,在努力地组织语言。
“上个月,我种下了蚕豆种子,现在已经长到四厘米了,明年春天就能结出果实。到那个时候,我就寄给妈妈。”
希美忍住哽咽,一边应声一边点头。
“妈妈喝啤酒的时候不是总爱吃蚕豆吗?还有妈妈做的蚕豆饭也很好吃,我特别喜欢。”
龙之介的声音听起来很快乐,这更让希美觉得无与伦比地难过。数不清多少次了,自己一直被这孩子的开朗和温柔所挽救,直到现在,自己成了这个样子,还要依赖小小的他的那副永远都不会受伤害的模样。
“谢谢你,小龙。”
“嗯?”
“下次,妈妈教你蚕豆饭的做法,这样想吃的时候就都能吃到了。”
希美努力编织着话语。嗯嗯,对面传来龙之介点头答应的声音。
突然,希美手里的话筒被夺走了。
“谁啊……等等……”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洗完了澡,正把话筒放到耳边。
“小龙,我是外婆啊。跟你讲,不管父母怎么样,你们可都是被血缘连着的。你还是外婆最宝贝的外孙,明白了吗?嗯。明白了?还有啊,给你寄花林糖和文旦糖啊,最大的那种。”
秀子继续说道。
“还有啊,小龙,院子里种的都是些什么菜呀?悄悄告诉外婆好不好?嗯……嗯嗯……开不开花呀?什么颜色的花呀?”
“喂,那种事情就别问了。快把电话还给希美。”
来到客厅的周吉打断道,希美在一旁呼呼地擦着鼻涕。
客厅入口对面,航一从刚刚开始就在观察这边的情形。他躲在楼梯的阴影里,看着母亲潸然泪下的背影。
航一看到了无法光靠许愿来化解的悲伤。他束手无策,也不能理解。
还是去熊本吧……航一思考着。即便只是自己一个人,也要去祈祷奇迹……
航一静静地走上了楼梯。
他回到房间,独自凝视着樱岛的画。
吃完午饭,航一、小真还有小佐向刷牙的水池走去。其他学生差不多都去过了,水池前只有他们三个的身影。
航一漱了一次口才开始挤牙膏;小佐把牙刷沾湿了开始挤牙膏;小真直接往牙刷上挤。
正咯哧咯哧地开始刷牙,身后传来了筒井的声音。航一瞥了一眼他映在水池上方镜子里的脸,被几个人围在中间的筒井,好像正在炫耀着什么。
“看看这个。”
“什么呀?”
“新干线第一班列车的车票!”
“哇!”
“太棒了!”
“听说50秒内就全部卖完了呢。”
在咯哧咯哧刷着牙的航一他们身后不远处,筒井他们停下脚步开始喧哗。筒井拥有开通当天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