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与李雪莲在镇上羊汤馆谈崩之后,市长马文彬离开拐弯镇,坐在车上,一言不发。他旁边坐着县长郑重,前排副座上坐着市政府秘书长。马文彬在车上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说话。乡村公路有些颠簸,有些拐弯,黑夜里,只看到前方的车灯高低起伏。一路颠簸到高速路口,车上鸦雀无声。到了高速路口,马文彬等人要回市里,郑重等人要回县里,郑重从马文彬车上下来;后边跟上来的县上的车,也忙停在路边;郑重跟县上一帮人,站在路边,目送马文彬等人离去。马文彬的车进了高速路收费口,突然停住,又倒了回来。郑重赶忙跑了上去。马文彬摁下车窗的玻璃,望着远处的黑暗,仍不说话。郑重只好站在车旁干等着。马文彬又将目光转向高速公路,看着一盏盏急速驶过的车灯。看了半天,终于说:
“我对这个农村妇女,已经彻底失望了。”
听马文彬说出这句话,郑重浑身哆嗦一下。如是一个干部,市长马文彬说出对谁“彻底失望”的话,等于这个干部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了。但李雪莲不是干部,就是一个告状的农村妇女;但从市里到县里,竟无人能奈何她。马文彬从远处收回目光,又叹息一声:
“看来,我们都小看她了。”
郑重不知如何回答好。附和,除了贬低自己,等于也贬低了马文彬。在镇上羊汤馆,大家都听出来了,马文彬被这农村妇女奚落了,或骂了,这是大家没有想到的;不附和,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的
理由。只好张张嘴,又合上了。马文彬看了郑重一眼,推了推自己的金丝眼镜:
“既然这样,就按你的方法办吧。”
对马文彬这句话,郑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按郑重的方法,郑重是什么方法?是郑重的哪一种方法?但郑重又不敢明问。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邻县当常务副县长时,曾处理过群众围攻县政府的事,用的是针锋相对的方法,这时明白了马文彬的意思,便答:
“我回去就把她抓起来。”
又说:
“借口,总能找到。”
谁知郑重误会了马文彬的意思。马文彬皱皱眉:
“不是让你抓人。人怎么能乱抓呢?借口不当,后患无穷。二十年前,从市里到县里,一下撤了那么多人,不都是因为一抓,把她关进了拘留所?你总不能关她一辈子吧?再说,她可不是普通的农村妇女,她的名字,跟过去的国家领导人连着呢。虽然老人家已经不在了,但这事的影响,还是不能低估。她是当代的‘小白菜’呀。她是一个名人呀。出了这个县这个市,没人知道马文彬和郑重是谁,但大家都知道这里出了个‘小白菜’。她的名声,比你我都大多了。她不是‘小白菜’,她不是‘潘金莲’,也不是‘窦娥’,她的确是哪吒,是孙悟空。怎么能动不动就抓呢?一抓,恐怕又抓瞎了!”
说着说着,有些想动怒。郑重身上,立马出了一层冷汗。他怪自己说话快了,把领导的话一时理解歪了,领导便把整个晚
上的怒气,发到了他头上。好在马文彬有涵养,刚想动怒,又平静了:
“这事跟你在邻县当副县长不同,那是群众围攻县政府,到了‘小白菜’这里,人家可没有围攻你。什么事情都不能照葫芦画瓢,明白了吗?”
郑重平日反应挺快,现在脑袋空了,不知接着该如何回答,是明白了,还是不明白;也怕再答错了,马文彬再发火。这时市政府秘书长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赶紧打圆场:
“马市长说得对,不同性质的事情,要用不同的方法去解决。”
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既然她没有围攻县政府,我们只好采取下策,让人围攻她了。”
郑重终于明白了马文彬的意思,是让县上派人盯住李雪莲,不让她走出该县,到北京告状。但这种方式,既不是郑重的发明,也不是什么新方法;为了拦截上访的群众,各地政府经常这么做。郑重这时明白了马文彬发火的原因,并不是针对郑重,而是针对他自己:对一个告状的农村妇女,马文彬折腾一番,也没找到对付她的更好办法;白忙活一晚上不说,又得采取下策,用堵的办法。马文彬喜欢创新,喜欢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到头来别人做不到的,他也做不到。恼怒恼怒在这个地方。为了替马文彬解围,郑重忙说:
“问题出在我们县,责任就在我们县,请马市长和秘书长放心,我们一定采取措施,劝解她留在家里,不再去北京告状,影响全国人代会的召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