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美丽的红白血球(1 / 1)

史料实录

原“波字8604”部队病理班成员井上睦雄证言:

(三)教育训练结束后,我们被分配到各科。我被分到第四科病理解刹班,第四科有病理(解剑)班、昆虫班、疟疾班。此时,“波字8604”部队的部队长是龟泽(全称为龟泽鹿郊)军医大佐,第四科科长是山内正通军医大尉(后升任少佐),病理班班长是桥本敬佑(见习军官,桥本在战败后回国,后任顺天堂大学医学系教授,山内在峡率县开办了一所肠胃专科诊所)。

病理班有六七名卫生兵,另有一名台湾人做文职人员。昆虫班主要从事鼠痰跳蚤的培养,大约有十名卫生兵和数名中国劳工。疟疾班(班长)是寺师勇(战后曾任熊本县荒尾市市长)。

第一科里还有战后曾任厚生省医务局长的金光克己。在第一科里,马场准封从事马、猪、鸡的霍乱研究。

(四)我所属的病理(解刹)班里,解刹执刀总是桥本,其余的人是助手等。我(井上)、桩藤吉已(居住在长崎)、高杉等常常当助手。我蚤然是助手,但很清楚地记得切断头盖骨的事。桥本解刹尸体的内脏时,我们同时切开头盖骨。如图示切开头、脸部然后前后用力一拼就东出头盖骨。接着用特制据小心冀奚地切开中间的脑间膜,尽童进免报伤。切开后,在切口处插入刀于,就可“啪”地打开上部头盖骨。打开头盖骨由我们负责。与此同时,桥本取出了内脏。

(五)取内胜时,从喉咙到腹部切开,把手括入喉咙抓住舌根往外拽,内胜就全部被拉出来,然后切下所需部分,刹余的又放回尸体内。

那时,我们负责头部工作的助手用剪刀剪开脑间膜,一根一根萝断脑神经,从大脑里显寡出来,最后剪断集中在脑下垂体的神经,取出整个脑。随后,我们用下等棉(质蚤最次的棉花)填塞已抢空的头盖骨,并把被切开的头盖骨从上面依照原样缝合,取出的脑用福尔马林浸泡制成标本。用福尔马林浸泡,一来不腐烂,二来可作凝固。凝固后用类似厨刀的器具切成极薄片状,然后贴在物体板上,成为显微镜用标本切片,随后染色。如果这标本片染有疟疾,则疟疾菌就会沾染到染色液上。

这样,通过染色就可以判明感染疟疾的程度及疟疾的类型。

(六)病理班里尸体多时每天有四五具,一天功夫解剖不完。解刹既有简单的也有复杂的,所以一天最多解刹三具左右,每具尸体花费三小时。我在病理班期间(1943年8月~1944年空袭)每天大极解剖1.5具尸体。这样的情况持续至我离开病理班。解刹不完的尸体收入冷藏库保存。我们还把洗脸盘般大小的冰块里于尸体的腹部之上。

(七)被解创的尸体里男性居多,也有少数女性、小孩和老人的尸体。既有日本兵尸体,也有中国人尸体,还有中国间谋(可能是抗日游击队——见后述)。

当时曾经认为第四科足虫班培养生产鼠疚蚤的情况是昆虫班的中国苦力向外界泄露的。那是我奉命调到鼠痰蚤培养部门工作时的亨,我发现了苦力偷藏起“波字8604”部队的示意图,并捉获苦力从而被授以劫章(“珠助乙级”)。后来那苦力被如何处笠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得到。日本战效时我烧致7那“殊助乙级”助章。病理解刹时也有据说是间谋或游击队员的尸体。是在哪里抓获的等等情况是军事秘密,所以规定不得详细打听或同事间互相传说。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尸体的顺头被枪击过的,是宪兵射击的。倾里有一个地方骨头两层重登,有时即使被子弹击中会引起脑震**但不至于死。(虽然我不大想说)确切地说,那不是尸体,而是活体,心脏仍在跳动。为了止血,用柑子柑制血管,把血管挖出来在显徽镜下观看,只见红血球和白血球都聚拢成簇。心脏跳动时它们就滚动,然是美丽。没有进行过风疫的病理解刹,好像疟疾的病理解刹较多(见补充X)。到1944年,由于美军常来空袭,不能进行病理解刹了。

(嵌病理解刹后的尸体浸池在地下室的水枪里。解刹室是中山大学医学院的带国形座位的教室,解刹台就在中间,地下室里有浸尸体的水楷和很多用福尔马林浸池装在摧子或大瓶子里的头颅、内脏标本,虽不足100个,但确实有50个以上。)

临送本部时,野间直不得不把何之华重新“打扮”一下,不然,没法向佐藤部队长交差。他不想在上升阶段出什么意外。

何之华脸上那一寸多长的裂口是无法一下子复原的,惟有逢上几针,尽址用小点的胶布条封上,看上去似无大碍——只能这样了,不妨借口说犯人逃跑,才招致这样的后果。对,就说她想逃跑便是。

这么打理一下,把何之华的脸擦洗干净,尽管贴了一条胶布,却仍掩不去何之华娇好、俏丽的面容——她毕竟才20多岁,正当青春年华,怎么摧残也无法让青春一下消逝。野间直这才最后相信,冯祺不会是何之华的儿子,二十几岁的姑娘怎么可能有个10多岁的孩了呢?只是过去何之华伪装得太逼真了,像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没人能认出来。

野间直恨不得对这鲜妍的肌体狠狠地发泄一下自己的兽欲,他才十八九岁,正是最旺盛时期,虽然已有过多次尝试了,却没遇到过这种知识女性。

但他最终没敢。

因为他已知道何之华的刚烈,万一送不到本部去,自己是要负责的。

二者权衡,还是晋升要紧。

果然,送到佐藤部队长处,除了问了问脸上伤痕怎么来的外,一切都令其满意。

野间直当然说是何之华想逃跑,脸上给划伤的闷——这个解释他已反复考虑过了,可以编得天衣无缝。

——想逃跑么?

——是的。

——痴心妄想。在我们管辖范围内,插翅难飞。

——正是。

-——你先留下,抓出这一位间谍,你功劳不小。

——我早怀疑上她了。由于部队长英明,设下了钓饵,才证实了怀疑,功劳是部队长的。

——要没怀疑,怎么设钓饵,你功不可没嘛。

野间直又一次得到了赏识。

同上次“接待”吴亦源一样,何之华也受到了“礼遇”。

这已是佐藤部队长的一种习惯,一种癖好了——凡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在虐杀之前,是必要设宴款待。是为了表示潜意识中的一种歉疚,还是像猫捉老鼠一样,在吃掉对方之前,态意地把玩一番。

久违了的饭菜香味,让何之华精神为之一振。

又见到了几道热气腾腾的菜。

佐藤像位长者一样,围住她的肩,把她拢到了饭桌前。虽然她闪开了,佐藤仍不谧不怒,半带微笑,说:——论你现在的身份,不是难民,而是敌方的间谍,我佩服你不惧死亡与失败,只身打进我们的死亡营中……

何之华冷笑道:

——看来,在这里你说实话了。

——当然,我现在可以将真相和盘托出,可是,你知道了已不再有什么用。因为你已经不再有可能向外面公布一个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中国谚语你应该知道。

——可中国话中也有一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天地也自有良知,历史会揭示一切。

——这里毋须说什么大话了。我平生倒是很钦佩中国人的学问文章。日本人也曾视中国为先师。只是,学生总得超过老师,不然就进步不了。这便是日本人的自信。这里,我倒仍想借用中国《菜根谭》中的名言,劝一劝你这位守身如玉的美女,不妨随缘顺事,原话是:

随缘便是遗缘,似舞煤与飞花共适;

顺事自然无事,若满月传孟水同国。

何之华淡然一笑:

——我也记得《菜根谭》上还有这么一段:

持身如泰山九燕,凝然不动,则忿尤自少。

佐藤一惊,虽说自己也算饱读诗书,可在这位中国女子面前,竟先自输去了一阵,只得汕笑道:

——姑娘好不凛然,其实又何苦呢?如能随缘顺率,你可得一条性命。才20来岁,不觉太年轻了点么?

——怎么,不说(菜根谭)了,听说它已在臼本风行了200年,你不记得,我倒还记得几段,给你提醒提醒:

持身涉甘,不可随境而迁,须是大火流金而清风穆然,严霜杀物而和气鸽然,阴玻聆空而慈日朗然,洪涛倒海而硫柱屹然,方是宇宙内的真人品。

一番话,说得佐藤倒提一口气,显然,这女子同吴亦源相同,刚烈得很,一字一句,掷地作金玉之声。看来,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看她怎样:

——听说,你要逃跑。

——你可以无辜关人,怎么不可以让人逃跑?你这是什么逻辑?!

——恐怕,不是一个人跑?

——当然,谁都想跑!

——不过你不同,我们已从香港查明,你是抗日分子,你从香港潜回广州,又打进难民所,肯定是负有特殊使命的。

——别忘了,我首先是个中国人。很可惜,我没进得了难民所,只到了难民船上。

——这么说,你是策动船上的人?

——船上的人刚刚抵达……

——是呀,他们还没带菌。

佐藤不觉说出了这句话。

何之华大笑了起来:

——你可是不打自招。这证明,正是你们使难民成为带菌者的……

——不对,难民一多,难免生病……

——刚才,你还说可以和盘托出,反正没关系了。现在,又这么闪烁其词,掩掩饰饰,这同你们日本人发动侵略战争如出一辙,明明是侵略别国,竟要美其名为“大东亚共荣圈”。

——亚洲应当是亚洲人的亚洲,这是你们的革命领袖汪精卫说的。

——呸!在这句话后边,中国就变成日本人的中国,亚洲也成了日本人的亚洲。

——是我们从英美殖民统治下解放了香港。

——那么,又是在什么人的统治下侵占了中国?

何之华义正词严,让佐藤无法招架。

——我只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谈政治。

——那么,请问,作为军人,却用细菌这样卑劣的武器杀人不见血,能算作军人行为而非魅魅伎俩么?

佐藤又给问住了,竞说:

——我不完全是军人,过去只是个医生罢了。

——哼,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你却以杀人为目的,还能叫医生么?

佐藤无言以对,只能勃然大怒:

——你太放肆了!

——是你们在别人国家的领土上太放肆了。何止是放肆,完全是张牙舞爪,猖狂野蛮,比禽兽还不如!

何之华天生的翠脾气,此时更显本色。

——你……

佐藤骂不出来了。

——你们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犯下了滔天大罪……

——何小姐,息息火,喝口汤……

佐藤只能这么说。

谁知,他不提喝汤尤可,一提汤,何之华想到难民船上的粥,更怒不可遏,不顾一切,猛地把桌子一掀,全桌的饭菜都掀翻在地,泼得佐藤没头没脑的,随即,发出一声巨响。

门外的日本兵闻声一闪而进,见佐藤被揭翻的桌子掩得跌坐在地,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猛扣枪栓。

——哒哒哒……

一梭子弹射向了何之华。

子弹在何之华左臂一侧扫过。顿时,肩头、臂膀鲜血直涌,但她却没有倒下,反而在叫:

——再开枪呀!

佐藤爬了起来,喝斥道:

——混帐!谁叫开枪的,马上叫人来给何小姐包扎。

来了几名医务人员,佐藤摆摆手,无力地吩咐道:

一一带下去。

何之华被带去作了包扎。

医务人员似乎都十分认真,而且,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与忙碌,消毒、清洗;取出弹片、缝合……非常迅速地进行。

但显然,用不了那么多人——千吗来这么多人围着转呢?

佐藤已换上了白大褂,没了刚才的狼狈相,面带笑容地对何之华说:

——怎么样,不痛了吧?

而后’下令:

——给她加大麻药。

何之华只觉得自脖子以下的躯体失去了知觉,头却还保持一定的清醒,她似乎听到了佐藤又一声叹息:

——可惜了这花容月貌,怎么这般冥顽不化……也难得这样鲜活的躯体,正赶上我们实验的需要。

随后,又恢复了恶狠狠的诅咒:

——“波字8604”的秘密,你们“支那人”休想知道。

他打了个开始的手势。

野间直正站在何之华头部一方,冷笑道:

——何小姐,你这么漂亮,我们不会让你因为痛苦扭歪了面容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何之华闪过一个念头:他们是要干什么?

可嘴唇已经发麻,说不出话来。

随后,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佐藤的指挥下,操刀的日本军医,竟从她的咽喉部下了刀,一边往下切,一边用棉花止血,切到了胸部、腹部……

她虽被麻醉了,躯体感觉不到痛苦,可脑子里仍闪过模糊的念头:鬼子是在活剖我……这帮凶残的东西,灭绝人性……

亦源,我来了,我们终于要相会了……

她终于失去了一切知觉。

各种测试的仪器,放在了她身体的不同部位上,检查不同的功能。

心脏给掏出来了,放在盘子上还“扑扑”地跳动,与胸中的血管连接着。

血管给拉到了显微镜下观察。

野间直第三个俯下头去,他看到红血球与白血球都聚拢成为一簇簇的。心脏跳动时,这一簇簇的血球便滚动起来。

过去观察血球,都是脱离活体看的,而现在心脏仍在跳动,血球变得煞是美丽、煞是生动。

他叹息一声让给了下一位。

现在,颅部解剖开始了。

细解剖刀触动的是延髓部分。

延髓与脑桥的部分之间让刀一刺。何之华的嘴立时就张开了,竟用力地磨起牙米,而后又闭上……

反复多次。

尽管知道这是一种反射,‘可野间直仍觉得毛骨慷然。因为人是他押来的,以致认为何之华是因为恨他而咬牙切齿。

蓦地,他惨叫了一声:

——妈呀!

原来,是解剖刀碰上了中脑小隆起的部分,何之华的脚突然地竖了起来。手腕也在动。

野间直以为会踢到他,往后一退,差点仰侧在地上。

后来的解剖怎么进行,他都已魂不守舍,不知所云了。

而佐藤大佐早在何之华送到之前,便已经作了布置。

无疑,做活体解剖,是需事先作严密的安排的。因为这在医学上有着很高的价值,所有重要的研究人员都不愿错过这个机会,而不同科目的都会有自身需要的研究观察目标,所以得早作联系,相互协调。

在何之华的剖检单上,写的是副伤寒患者。

死亡与剖检是同一时间。

但实际死亡时间应在剖检开始之后。只是一般不会作这样的记录。

而记录下来的,却并非副伤寒患者的器官症状……

无疑,在难民船上已呆过一段时间的何之华,由于抵抗力较强,一直没有发作,但身体上某些部位却已有了病变的征兆。

至于是什么病毒,只有佐藤等少数一些人知道。

其他人只是忠实地作下了记录。

活剖中,何之华的双眼始终没闭上。

她眼中射出的是仇恨的光。

纵然到濒临死亡时,目光已散逸了,可仍没人敢去把它们抹上。一直到最后,两眼还大大地睁着,睁着……

野间直临到天皇下达(投降诏书)后,向自己腹部举起了军刀时,眼前仍闪过何之华那仇恨的目光,以致一刀下去未及深处,痛苦地打了几十个滚才死去。

那是来自上苍的诅咒。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活剖,至于以后,就太多了,他已经记不清了。

但第一个是永远忘不了的。

那已被刻进了记忆之中!

至死他还诧异,在面临死亡关头,仇恨更使何之华显得格外的美丽,仿佛是一朵刚刚绽开的鲜红的中国国花——牡丹花,光彩四射,摄人心魄。

又是那休人的叩墙声。

——笃笃笃笃。

这是死亡。

——笃、笃、笃、笃、笃……

这是死亡的人数。

似乎无终止地延续下去了。

-1, 2……13、14……135、136……

整个难民所都屏住了呼吸,听取这死亡的脚步声。

不知道后面的哪一下,会是代表自己。

而这已经无法逃避了!

冯祺已经几个月没听到这叩墙声了。

乍一听,更加惊心动魄。

那响声,一直叩得脊骨都发凉。

无疑,他又一次面对着死亡——而这次,身边已经不再有保护他的人了。吴叔叔已饮弹而亡,何老师……只怕一去不返。

可他仍希望着。

有一次,是丸山太郎来8号清点病倒的人数,他追了上去,问道:

——我的……妈妈呢?

丸山太郎反让他吓了一跳,半天,才作了如下回答:

——你不要再想她了……你不是说她不是你妈妈么?

——可她比妈妈还亲。

丸山太郎不忍再作回答,转过身要走。

但冯祺还在问:

——号子里人走得差不多了,船上的人会来么?

丸山太郎只好说:

——马上就会送过来的。

——那我妈已回到船上了吧?

冯祺紧接着追问。

这下子,又把丸山太郎问得心惊内跳,只好沉下脸:

——你问这么多千什么?

他没想冯祺最后还是在问“妈妈”,他无法理解这并非母子又胜似母子的感情。

他已从野间直处得知了何之华最后的结局。在野间直那忽儿得意忘形,忽又惊魂不定,忽儿滔滔不绝,忽又欲言又止的描绘中,多少已知道了那种残忍与冷酷。

他赶紧走掉了。

丸山太郎的闪避,使得冯祺最后一线希望也失去了。

显然,日本鬼子是不会放过何老师的。但是,三天后,当有一批人转移进难民所时,他仍忍不住问:——你们见到我妈妈么?转移进来的人中,只有少部分是原来船上的,他们当然认识何之华。但他们全都摇了头。难民所的端壁上,有用血、用指甲抠或用别的法子留下的字迹:

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

日本鬼子是吃人牲畜。

老天有眼,

天杀的日本兵。

这些字,只要外边透进一点光线,马上就可以辨认出来。

所有新进来的都触目惊心。

那首打油诗也很快都知道了——

笼中鸟,难高飞,

不食味粥肚又饥,

肚痛必扮无药止,

一定死落化骨池。

——笃笃笃笃……

死亡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多。

当日在船上组织逃跑的骨干分子,此时悔之不迭了。错失了多好的机会。他们几位,由于身强力壮,所以还活了下来,他们被关到了难民所中,重新又见到了冯祺。他们直到最后判断出日本人根本就没有察觉他们逃跑的意图。

他们对冯祺说:

——还是你妈妈说得对,在船上逃比进来后逃容易得多。

——我还以为你们跑了呢。

——鸟无头不飞。你妈妈走了,大家没了主心骨,不少人犹豫了、害怕了。一拖再拖,也就没逃成。

——可现在……

——你在这里呆得久了,给大家想想办法。你妈说得对,不能坐以待毙!

冯祺想了想:

——是得跑,不然就迟了,我过去也跑过,却没跑得掉。

——怎么跑的?

——从暗沟中钻出去。可没想到墙外还有铁丝网,带电的。

——都没跑掉?

——他们都死了,剩下我一个送了回来,大概看我小。

所有人都凉了一截。

——笃笃笃笃……

夜间的叩墙声更为休人。

但好几天没有人再提起逃跑的事了。而病倒拉走的,仍一天比一天多。

深夜:常常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哀号,凄楚而又悠长。

有人搭肩攀上窗台往外看,先是看到一队抬尸人无声地走过,一个接一个……

而后,竞见到了闪闪的荧光。

——鬼火!鬼火!

他们惊叫着从下边人的肩头上摔了下来,几乎神经失常。

从此,没人再敢攀上窗口往外看了。

其实,他们与那边停尸房里的尸体已经差不多了。

有一天,放风的时刻,门一开,外边便有一群穿白大褂的日本人。

手上均拿着注射器。

脸上似乎还有点笑容。

于是吃喝起来了:

——最近,由于人多,挤在一起,难免不生病。为了防止疾病传染,难民所决定,给你们打预防针……这是皇军对你们的关怀与爱护。皇军万岁!

冯祺跟在后头。呆了这么久,他已情知兔子没安好心,于是,他拉了拉几位当日在船上认识的难民:

——我们别出去,这针打不得的。

那几位难民心里也明白:

——怎么办?

——鬼子从不进屋里看,怕得病。我们躲在屋里,只要从门外看不到就行。

他们几位不出去,跟在后头还有十几个人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出去,都躲到了屋角——门口视线的死角里,有的就藏在堆起的被褥后面。

——屋里还有人么?

汉奸也只站在门口哈喝了几句:

——出来透透气,打预防针,不要漏掉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汉奸似乎觉得出来的人比往日少了些,又反复叫了几声。

仍旧没人回答。

而后,他掉头对日军说:

——也就这么些。

号子门又砰的关上了。

十分钟之后,门又重新打开,放风的难民重新走了进来。

——妈的,鬼子连酒精也不擦一下,就往胳膊上扎。

有人骂骂咧咧道。

——别提了,我袖子还没持起,就透过衣服往里扎,真不把我们当人看。

另外有人这么说。

才十分钟,几百人都打了针。

被打了针的,大都是刚进来的。

到了下午时分,有人就觉得不舒服了。

似乎全身都不对劲。

很快便发烧,发高烧,说起了胡话……个别人烧得厉害,抽起了筋。

——这怎么回事?真有传染病?

不明真相的难民,竟还庆幸自己打了“防疫针”。

然而,发病的恰巧是打了针的人——当然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没有全部发作。

——这是鬼子打针的结果。

冯祺这么说。

可还是有人说。

——小孩子家懂什么,要是不打针,病的更多。今天他们说了,现在广州正流行疟疾等病。

冯祺只得叹气。

没出去打针的,果然没一个发病,但拖下去,会染上病的。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船上来的人,又一次重复了何之华留下的话。

——是呀,看来日本兔子变尽法子,加快了杀人的速度,甚至不惜公开给难民打上带菌的药水,好为后来的难民腾出地方……

一位当日与何之华联系最多的青年工人,紧锁起双眉说。

——我们躲得一次,躲不过两次、三次,就算躲过了打针,也躲不过号子里病菌的传播。再不逃,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其他人也都感到情况万分紧迫了。

可怎么逃呢?

从暗沟走么?显然不可能了。暗沟的盖板在上次逃亡事件后,全部给封死了。而且,仅一个难民屋的人逃也不行。跑的不多,必然会追回来。

得发动整个难民所的人逃。

目前流动中暂栖于难民所的中国人,少说也有四五千。

联络,自然有办法,经过这么久的囚禁,各号子之间,已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联络方式,叩墙只是其中一种。

但逃跑的方式仍是个大问题!

几人高的围墙;

围墙上还有铁丝网;

铁丝网处,则是二三十米的深沟;

而难民所的四角,均有高高的缭望亭,可以监视所内大部分的空地;

靠江面一方,还有日军的巡逻艇——显然,照原来从船上逃的方案是不行的,因为这多了几重阻隔。

不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突破。

——只能通过大门逃了!

青年工人提出。

——那里把守得更严,有门岗,门上面把守的瞥察,少说有几十条枪,这不是去送死么?

有人反对。

——不从那儿走,没别的路了。到了这个时候,与其等死,不如以死相拼。说不定还拼得出一条血路,多少总会有人冲出去。

——是呀,如果不冲出去,就没一个能活。

终于,大多数人下决心了:

——那就拼了!

——拼它个鱼死网破!

方案很快就制订好了。

要设法通知全体难民这一计划,等待时机。此刻,告密者已不存在了,因为所有人都不会心存侥幸了。

惟有几千人同时冲向大门,守卫才碎不及防,到时,总有人能冲得出去,而深沟上的木桥便成了惟一通道……

出去后,分散到附近的家乡及山岭,利用村民的屏护及山林草丛的掩护暂时隐蔽起来。

时间,选定在黄昏时最后一批难民放风的时刻。此时,日本人大都已去就餐,而天色也会很快暗下来……

这是最后一博了!

于是,叩墙声,比往日更急骤了。

传递出各种决定、计划。

难民晾在外面的衣物,便成了从一个号子传到另一个号子的暗号——个又一个号子接着在放风,便凭挂在外面的衣物的颜色或形态了解进展情况。

如果有一天,晾上了一件全黑的土布衣服,那便是这天临天黑前行动的信号。

而“笃笃笃笃”的死亡声,也同样一天比一天急骤。

死亡紧追着他们。

死人在不断增多……

野间直驾驶着摩托车,“突突突”地在河堤上飞驰着。

他要赶去本部。

凭着他灵敏的嗅觉,总觉得难民所里有些不对头。是什么,他又说不清二反正,是直觉催促他去尽快见到上司,以防患于未然。

摩托车开上了城中的大道,吓得其他车辆躲闪不迭。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本部。

佐藤课长先是见到了他,却不以为然:

——你只是感觉。感觉说明不了什么。不要以这个去打扰部队长了。部队长的工作正忙着呢。

——万一真出问题?

野间直坚持道。

——能出得了什么问题,那里离城区远,防范又很严密,再出问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祀人忧天。

课长分明在搪塞他,不希望他再往上反映。这点,野间直分明感觉到了。然而,他邀功心切。

课长见他不作声了,便一摆手:

——你回滩石头去吧。

野间直只好出去。

走出办公室,他动了心计。他在那里盘弄摩托车,似乎是出了什么故障,好等候机会。

果然让他等到了。

没半个小时,佐藤部队长走出大楼。

他赶紧走了过去。

——报告部队长,

佐藤瞥了他一眼。

——你是在滩石头的,怎么过来了?

——报告,我发现难民有异动。

一曰十么异动?

——这个……反正有点反常,难民屋里出奇地寂静……

——减员数量是否直线上升?

——正是。

——那就是寂静的原因。

——可是……

佐藤竟没正眼看他,一言不发,蓦地拔出了军刀,往野间直劈去。

野间直一征。正想闪避,却又挺直了身躯。军刀从他的军服上划了过去,钮扣进飞了,衣服敞开了。

佐藤掉头便往车上走去。

野间直“啪”的行了个军礼,转身离去,骑上了摩托车。

他一时没弄懂佐藤这一军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