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们总是善于掩饰自己真实情感的,他们表面上不外是:
——好好干呀!
——那边同这里气候不一样,小合生病。
——要注意身体。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各家中都已有人去了前线,而又都没了音讯。
略动感情的话还是有的,野间直的母亲说:
——到了部队就好打听你父亲的消息了。有消息快来信。
其实,野间直到了部队后,就更无法打听父亲的消息了。因为教官管得很严,任何旁鹜都被视为不安心,甚至是动摇军心‘所以,没法开口问。就算问,也问不到。
——你哥哥一准没走远,说不定会同你一样在学习。
这是丸山太郎残疾父亲的话。
太郎实在不忍离开生活几乎难以自理的父亲。父亲当年是为了养活他们哥儿俩,劳累过度,从山崖上摔下来才成了这样的:瘸脚、断手……现在自己也得走了,哥哥一下子也回不来,谁来关照父亲呢?
他的哥哥在何处,准也不知道。
只有长谷川信一没有多少牵挂,但家中之穷,他是深知的。到时,可以把工资汇回来嘛,佐藤军陇是这么说的。
火车终于开动了。
他们朝着怎样的一个命运在急驰?
列车上正宣传在南中国的大捷:
——我们忠勇善战的部队,趁敌不意,迅速抢占了大亚湾,胜利在南中国大陆登陆:据情报部门可靠消息,大亚湾易手之际,守军司令莫希德,还在香港舞厅里“嘲嚓嚓、咄嚓嚓”……
车上一阵嘲笑声。
——我军业已攻陷惠州,日前正挥师直逼广州。
——广州指日可下!我们的神鹰正实施对敌战略目标的全面轰炸……从根本上摧毁敌军的抵抗力……
太郎当然不知道,一个比他小几岁的中国孩子冯祺此刻在广州正面临着厄运……
警报解除了。
凶残的敌机,在云中消遁了。天空依旧晴朗,湛蓝中飘忽着几缕灰烟。
整个广州城,升起了无数柱黑烟,也掀起了一阵阵的号峋……这次轰炸的可不是什么“战略目标”,全是青一色的平民居所。
冯祺一钻出防空洞,便发现自己家所住的方向已黑烟冲天了。
他来不及同守在洞口的何之华老师打招呼,便没命地往家的方向跑去。何之华老师在身后喊叫什么,他也没有听见。
冯祺冲过几条小巷。
越过一条河涌。
黑烟愈近,人们的嘈杂声愈响。
他扑地一跤,又爬起来,顾不得额头上已涂满了鲜血。未等跑到,他已慌慌张张,预感到什么似的叫了起来:
——爹爹,妈妈……
旁边似乎有几位认得他的街坊,掉转脸去,躲开了他。
还有二三十米时,他竞呆住了。
一个炸弹正落在他家的风筝铺上,整个风筝铺被炸得无影无踪。眼前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弹坑,一个有一两个人深、一两丈宽的弹坑。
弹坑把什么都吞没了:
他呆了一阵,才又扑了过去:
——爹爹,妈妈!
没有人回答。
只有旁边的人在叹息。
冯祺不相信爹妈会葬身在这弹坑里。平日,他们都会在替报一响时,领自己的小妹妹跑到最近的大楼下的地下室里……也许他们还没有回来:他们会回到这里等他放学回来的。
于是,他便守在大坑边上等候。
天黑了,他还守在那里。
深夜,他什么也没吃,照旧守着。
天亮了,人们仍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一片断墙残垣。
太阳升起来了,他那一长长的影子不断地在缩短。
但是,爹妈,还有小妹妹,都没有回来。
没有人敢对他说什么。
已是中午时分。广州,这北回归线之南的城市上空的太阳,总是那么的灼人,何况这时还不到十月。
那人说完,掉头便走开了。他不忍再见到冯祺悲伤的样子。
后面的一句话提醒了冯棋。可不,爹爹曾经说过,躲了这么多次飞机,也没见飞机炸这个地方。炸我们这号贫民窟又有什么意思?下次,我也懒得躲了……
想起这些,冯祺一下子扑到大坑里,拼命地用手去扒……
只有烧焦了的风筝骨架。
再扒……
蓦地,他发现一个闪亮的东西。他使劲儿扒出来一看,是半截玉镯——这可是套在妹妹那胖胖的小手上的玉镯呀!
上面分明还有血迹!
他眼前一黑,昏过去了。
毫无疑问,风筝铺连同这一家人都被炸没了——只有去学校读书的冯棋逃出了一条生命……
火车——轮船——又是火车……
来到了一个冰天雪地的旷野上。
少年队员们整齐地站在了雪地上。一个军官在点名:
——野间直!
——喃!
——长谷川信一!
——响!
——丸山太郎!
——唉!
——响亮点,要像个军人!
——峋!
例行的训诫开始了:
——你们是“加茂部队”的第一批少年队员。你们是负有特殊使命的,要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材,成为建设大东亚王道乐土的基石!你们要拼命学习,拼命训练。不准偷懒,不准想家,不准上课打磕睡……
界接人的一位长官用沙哑的声音,一口气说了十几个“不准”。
——听明白了没有?!
——铸!
课程之多,连平日成绩不错的长谷川信一都为之咋舌:
——只怕上大学也就这么多课程。
是的,有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历史、地理,还有博物学、国语与汉语——这可是在满洲的土地上,不学这汉语不行。不过,学员们一直闹不清自己所在满洲的准确位置。
当然,还有军事学,军事训练更少不了。
后边的课程,让学员们惊讶不已——生理学、细菌学——要学细菌检查法、染色法、培养基制法、动物解剖等等。
——成绩优异的,还可以派到哈尔滨医科大学深造,成为标准军医……总之,对你们来说,成为医生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当然,也可以当一名临床医务人员……你们一切都是免费的,还可以领工资。这么好的条件,谁也不可以掉队……
大概,这里离哈尔滨很近……太郎暗中在想。这可够北的了,比北海道还北,难怪这么早就下雪了。
爬冰卧雪;
刺杀;
格斗;
难以承受的种种强化训练;
人体解剖……
现在,学员们逐渐明白他们在学习什么,今后要干什么了……
史料实录
在1938前后,“731”(当时还叫“加茂部队”)已经有过一批少年队员。但是,经过了1941年的关特演(关东军特别演习)和同年12月8日爆发的太平洋战争,这些少年队员中的大多数,都转战到南方,没有在“731”部队扎下根就到前线参加了防疫给水作战……
“防痰给水部队”——这是时外的称呼。
实质上是细菌部队。这已是举世皆知的事实了。
这群少年所雄心勃勃参与的,竟是这样的一场战争。
也许他们还不尽明白。
丸山太郎年纪小,学说汉语特别快,成了这支特珠队伍中的“汉语通”。
歼间直的细菌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而长谷川信一,军事训练总是最出色的。
就在丸山太郎学汉语之际,广州街头又多了一名小乞丐。
他便是冯祺。
冯祺已经无家可归了。
乞讨中,他也去过学校。学校已经不开课了,老师和同学都“走兵”去了。广州城外已听到了枪炮声——日本兔子很快就要进城了。城中的大火,几乎没有断绝过。
好端端一个华南大都市,便淹没在硝烟与炮火之中了。
冯棋没在家的附近游**——虽说不少街坊都接济过他。可呆上几天,也就很为难人家了。因此,他便满广州地转悠了。有时,还与一群别的小乞丐聚在一起。他们穿越炮火燃烧过地方,在废墟中扒找一点值钱的东西,再去当掉充饥。但这样的机会也不多。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散兵游勇地四处游**。
有一餐,没一餐;
饱一餐,饥一餐。
要是遇到往日的老师与同学,也未必认得出来他了。
他又黑又瘦,几根骨头架个干脑壳。只有一双眼睛显得不正常地大,仿佛随时要攫取什么可吃的东西……
他从城区乞讨到了河南岸。
那边的人多,兴许可讨到多一点东西——许多人都集中在洲头咀上船,准备逃到还没有战事的香港去。
要走的人,也许心要宽厚一些,能不要的东西,便会施舍给他。几天下来,小乞丐冯祺多少有一点收获。
冯祺的脸色也不再那么黑了。
码头上人心惶惶。都说日寇已经进城,正在烧杀掠抢,所以,都在抢先登船——一上船就安全了。日寇不敢向挂了米字旗的船只开火。他们一时还不想惹起外交纠纷。租界尿顶上也都张开了各色国旗,米字旗、三色旗等等。黄沙车站挨炸了,旁边的租界仍安然无事。
冯棋已经听说了,入城的日军,还以杀小乞丐为乐。
他不知往哪逃才是。
没毛的小鸟天照应。说来也巧,当他走近一排登船的难民时,忽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冯祺同学吗?
冯祺抬头看去。竞见到了何之华老师那亲切的面容:他一下子泪流满面了:
——是我,何老师!
——你怎么啦?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爹妈,还有妹妹,都炸死了……
没说完,他就扑到何老师怀里,泣不成声了。他全身都在发抖。
——你这是打算往哪去?
——不知道。
——你不是说过香港有亲戚么?
——有的。
——那好,你跟我走,我这也是上香港投亲靠友。这是最后一班船了……
冯棋只能把何老师当作最后一位亲人了。
就这样,在人潮涌动中,他被一只软软的手牵住,不知怎么上了甲板,也不知怎么进了底舱,同很多人挤在了一起。
而后,便听到了汽笛声;
又听到了水声……
紧接着,听到珠江两岸密集的枪炮声——这的确是最后一班船了:留在岸上的人,再也没能走掉。这是10月21日。
10岁的孩子,怎么说得清住在香港亲戚的地址呢?
到了香港,何之华领着冯祺上了一个地方——那里,显然不像是她的什么亲戚家,她也并非投亲靠友。那地方倒是像不少外来人聚居的临时客栈。
一个衣衫朴实的大人,问何之华:
——这孩子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一个侄子。他父母都在日本飞机狂轰滥炸中身亡。
——我明白了。不过,你得找个地方安顿他一下,不可以影响了工作。香港已是个孤岛,也是华南剩下的一块飞地……该干的事情太多了。
冯祺当时还不明白这些话的内涵。
只是当听到“侄子”一事时,他悄悄地问何之华:
——何老师,是不是以后我得叫你姑姑?
——好聪明的孩子,就这么叫吧。
尽管冯祺能说得出亲戚的名字,叫冯坚仔,并且说是在九龙,可是,没有具体地址,九龙那么大,怎么找得到呢?
有一次,何之华似是奉命,将冯祺领到九龙,走街串巷,不住念出一些街巷的名字,以唤起冯棋的记忆。
但总是又像又不像。
——也许,哪天无意中会在大街上碰到的,就像我在洲头咀碰到你一样。不要焦急,你是我侄子,就跟着我吧。
冯祺就在那“客栈”中住下了。
自然,他始终未能遇到那位亲戚,没有那么巧的事……
史料实录
1939年,“波字8604”部队在广东编成。同年,“荣字1644”部队在南京组成。
1942年,“冈字9420”部队在新加坡编成。这样,加上已在能平编成的“甲字1855”部队及“731”部队,一共五支细菌部队全部编成。共约2万余人,各队为1000~3000人。
已是中将的石井四郎承认:“除指挥关东军细菌部队外,还指挥东北、华中、华南和南太平洋方面的细菌部队。”日俘内丰笔供:“随着战线的扩大,兵力愈感不足,用细菌战即可以寡肚众,以少胜多。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防疚给水班班长林茂美供词:“防疚给水班表面是防疫和检查水质,实际上是撒播细菌的。”石井多次宣称:“是细菌部队拯救了日本国家。”
这话他在战后的1958年仍在重申。
实习室里有上百台的光学显微镜。
这在少年学员来说是罕有的优待,因为他们听说,在当时的日本,没有哪所大学为学生准备哪怕一台显微镜,至于中学,就更谈不上了。
整齐的台桌;
一台台小炮般的显微镜,反射着冬日太阳散逸的光束。
——你们可以随便看。有什么疑问,我马上就到你们身边解释。
教官非常得意地说。
丸山太郎毕竟还小,他倒是很喜欢往里看。
先把涂有细菌的标本片插入。
而后接上电源。
他是这么向野问直与长谷川信一描述的:
——一通电,细菌周围的一切就变作黑的了。那无数的细菌,像密密麻麻爬满了的蚂蚁一样,在很是明亮的光线中游动,层层叠替的。可惜,不能像在家乡一样,指挥这些蚂蚁走来走去,只能听凭它们乱游……细菌看下去,还没有工蚁那么信心十足、气势汹汹,怎么也想象不出它们会害人。蚂蚁那么大也不害人,除开白蚁食蚀木梁外……
说得野间直笑了:
——你还真贪玩,这可不是在家乡。
长谷川信一直摇头:
——我看你是脱不了童子味。
确实。一两年过去,太郎也不过十四五岁,比他们都小。
他总记得那只踏向蚁穴的大军靴。
没有那只大军靴,他也不会来到这个地方。
当日玩蚂蚁,成了他最后一个童年场景。
其实,对于野间直、长谷川信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不久,他们三个人便离开了冰雪皑皑的北方,又一次乘上了军车。
长驱中国的南方。
那可是大战(指太平洋战争)爆发之际。
而他们三个来自异国的少年,竟与一位本来毫不相关的中国孩子的命运,在这场空前的惨绝人寰的大战中发生了交叉。
在野间直,只是为了“找爸爸”。
在长谷川信一,只为了佐藤军医的微笑——虽然这以后他才懂得这微笑的全部内容。
在丸山太郎,却仅仅是因为多报了一岁。
他们三个人,全都被那一只踏向蚁穴的大军靴引上了命运的另一条轨迹。
在全世界几十亿人中,有多少少年的人生轨迹,竟会在一场不测的战争巾交叉、并行乃至重叠?
有谁作过这样的统计?!
没有。
虽然香港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香港分会设有儿童保育院,专门照顾由战争而造成流离失所的儿童或孤儿。但是,何之华并没有把冯祺送去,她已经不忍同这可怜的孩子分开了。冯祺从她的眼神中,已好多回都看到了类似母亲一般怜爱的柔情。
他真想叫她一声“妈妈”,虽然她才20多岁。
而他已经12岁了。
他也已经在这两年里知道,何之华来香港是干什么的。
何之华在一个半公开半秘密的机构里,负责转送由海外运来的援华物资,她把它们设法输送到内地急需的地方——当然,大都是药物与医疗设备。忙起来,连小冯祺也参与抄写、归类……
冯祺知道这是为抗日而工作,他感到一种神圣的使命——他是以小小的心灵来感应的。
他甚至问:
——这些东西会送到松花江上么?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在何之华领他忙碌的地方,大家都在传唱一支歌。那支歌的名字就叫做《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九一八,九一八,
在那个悲惨的时候,
告别了我的家乡,
离别了……我的爹娘。
冯祺总是有些串词。
甚至把“松花江”唱成了“珠江”——可不,珠江也已让日本鬼子侵占了。
而他的爹娘也被敌人炸死了,还有可爱的小妹妹……
不过,何之华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最后六个字“中国不会灭亡”,却已牢牢印在他的心灵中了。所以,他总是帮着何老师忙这忙那,为了中国,也为了死去的爹妈。
现在,何老师身边,已多了一位被他叫做“叔叔”的年轻人。
这位年轻人叫吴亦源。他中等个子,宽宽的额头,不大不小的眼睛,说话细声细气的。冯祺不知道何老师与他是怎么认识的,只知道他对何老师很是关心。每次何老师忙不过来,总是他送来香喷喷的饭菜——当然少不了冯祺一份。
每逢这个时候。冯祺总是吃得最香。
有一次,他听到吴叔叔劝何老师:
——这种事,你能少抛头露面,就尽量少一些……
——为什么?
——香港也很复杂,已经有人在议论抗日分子的黑名单了。
——日英并没有宣战。
——恐怕也处于临战状态了。日本人在中苏边境打了几次恶战,败得很惨。这就使他们可能拣软的欺,北进不成就南下……去年就占领了海南岛。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有消息。你小心点,到时,盯上了你就麻烦了。听说你还参加了募捐。
——我毕竟是个中国人。
——我理解,该做的就做,但还是小心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况且你还得照顾这位小侄子。多聪明伶俐的孩子,人见人爱,怎么就那么不幸?
——你也很喜欢他?
——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那永远把他留在我们身边。
——瞧你,好像这孩子永远不会长大一样。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呀!
——你坏!你坏!
冯祺当然不会以为吴叔叔会撵自己走。不过,他却觉得,自己该快快长大了。长大了,好为爹妈和小妹报仇!
这些日子里,他也学会了不少知识。除了认识上千个字外,还懂得了一些药理方面的常识。因为转运的药物多了,不少药名都背得出,而且,还多少知道哪种药治哪一种病,甚至认得出一些药的形态。
什么APC;
什么盘尼西林;
什么奎宁……
他料不到这些小小的知识,竞会让他口后几次死里逃生。
终于有一天,大炮声震撼了香港的早晨。
这是1941年12月8日清晨。
同一天,日军偷袭了珍珠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