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8月30日
责任人:镇长王祖乾
任?摇务:11582名外迁移民,一个也不能少走
长江经过三峡时,有条非常有名的支流叫大宁河。大宁河边有个美丽古镇叫大昌。开埠1700余年的古镇有过辉煌的历史,它是长江在三峡地区的第一大支流大宁河上的一颗明珠。凡要游长江“小三峡”的人不会不去大昌古镇游览观光的。这个古镇之美,与我苏州故乡的周庄、同里之美可以相提并论,尽管大昌比周庄、同里小一些,但它依山傍水的景致有着独特的秀美。尤其是从长江的巫峡口逆大宁河而上走完“小三峡”的雄奇峡谷之后,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望平坦的大昌坝子(平地),伴着碧绿见底的大宁河在这里做了一个婀娜多姿的曲腰展肢的舒缓动作,让人看去不能不有种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之感。宽敞平展的河滩,白如酥胸的贝沙,嵌在群山怀抱之中,天格外蓝,地格外静,无法想像在大江汹涌滔天的险峡旁还有一个如此温馨的栖息之地。有人比喻,三峡像是一位充满冒险精神的**,而大昌则是伴随三峡这位**而生的一个柔情秀女。雄秀搭配,构成了大昌和三峡不可分离的天赐阴阳合一之美。人未到大昌,就有人告诉我当地一句名言,叫做“不到大昌,等于没来三峡。到了大昌,就不想回家”。
千里三峡库区,走一次就得一二十天。采访移民即使一次走马观花,少则都需个把月。对我这样一个有单位工作缠身的人来说,走一趟三峡实则不易,可我却两赴大昌,时长十余天。可见大昌的秀美是多么诱人!
然而我两赴大昌,更多的则是被这里的移民工作所吸引,被一位同是当过兵的镇长所吸引。
我知道在三峡整个库区,要说起移民任务,还没有哪一个干部可以同大昌镇镇长王祖乾承担的责任相比。他肩头的任务之重,我们可以从下面的一组数据看出:全镇35000余人,却有规划安置移民15243人,外迁移民11582人,共计26825人,超过全镇总人数的70%;仅外迁移民一项就占整个巫山县外迁移民的50%,为全三峡库区外迁移民的十分之一,几乎是全镇三个人中必须动员一人搬迁到外省。
一个乡级小镇如此繁重的移民任务,落在一位年龄不足40岁的退伍军人出身的镇长肩上!
问题是大昌镇的外迁,是真正意义上的外迁,即必须远远地离开这块美丽的故土,到外省,到外地,到一个完全不可能重复如此美丽的地方!
大昌的移民比普通三峡移民多了一份牺牲,这份牺牲是他们必须告别天造美景。我称这样的过程,是一次向最后的美丽的诀别。
因此,大昌的移民们要走出他们美丽的坝子,其心理上、视觉上的痛苦和难舍,比别的地区移民都多。
再痛苦再难舍也得走。全库区的“倒计时”是统一的。
县上对大昌镇的移民难度从一开始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于是县委在2000年底就作出了一个决定:调原大溪乡党委书记王祖乾到大昌当镇长,与王祖乾一起调来的还有大昌新任镇党委刘书记。我第一次见到王祖乾镇长,就知道这是位只知默默工作,却不会自我张扬的实干家。用部队的术语说,这是个打仗时只知冲锋向前的“坦克”。
战场上的司令员最喜欢用坦克。县领导将王祖乾放到大昌镇的意图不言而喻。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王祖乾在三个乡领导过移民,是位名副其实的“老移民干部”。
镇长,在中国的行政管理体系中,是个最基层的一级吃国家粮的官员。在移民区,每个干部都有责任,从省长市长到区长县长,但在第一线担当责任的却是镇长。镇长虽然还可将任务分解到各个移民干部头上,然而每一位移民与政府签字画押还是得面对面地跟镇长才能完事。
镇长,在移民问题上代表着国家,代表着国徽,也代表着党的形象。王祖乾刻骨铭心地记着这种责任。他的难处可想而知。他每天面对的是移民,移民为了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一棵小树,一只不慎突然死去的小鸡,他们也会拿来说事。王祖乾不行,他的后面是国家和政府的一项又一项铁板一样的政策,铁板一样的规定。他不可能有丝毫的退路,只有面对,只有去想法解决,用自己的耐心和对政策的理解。但他的这种耐心和对政策的理解常常不能被移民们理解。愤愤不平的照常愤愤不平,想伸手的决不退缩。移民镇长便是如此的境地,你干还是不干?不干,对得起党的信任和培养?不干,移民的问题谁来解决?
镇长必须干下去,而且必须干好。
铁骨铮铮的王祖乾,在陌生人面前显得很腼腆。他说因为见了我这个比他在部队多呆了几年的老兵有些不好意思。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我面前只能算是个“新兵蛋子”。也许是这种缘故,他没有在我这个老兵面前掉过一滴泪。其实当我了解他所经历的移民工作艰难历程,他完全不必顾及部队的传统(部队里新兵不可在老兵面前摆资格),让英雄的泪水畅流又何妨?
都说做移民工作最苦,苦到可以想起上甘岭的战役,苦到可以想起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苦到可以跟董存瑞、邱少云、焦裕禄、孔繁森相比,苦到你想都想不出来!苦到用背篓可以盛得起满满的眼泪……
三峡一路采访,我听到无数移民干部甚至是身为省部级的高级干部们,向我讲述自己做移民工作时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我完全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因为我们现在是处于和平时期,工作的对象是自己的人民。正如有位移民干部说的那样:“要不是看在移民的面上,要不是看在党和政府的面上,我干吗要白白受那么多委屈和埋怨啊!每当被移民们误解时,我心想,如果换了在战场,我宁可往前一冲,死了算了。可对待移民不行啊,他们误解我们时,我们得赔笑脸;他们发怒时,我们得赔笑脸;他们不理解我们时,我们还得赔笑脸。这笑脸实在太难太难。我们也是人哪,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哪!同样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可我们在做移民工作时,只能把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压在心底,将党和政府的阳光雨露与温暖,用我们的微笑和耐心去传递给广大移民,一点都不能走样和马虎。牢骚和委屈我们也有,但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移民们背井离乡那份奉献和难舍故土的情感实在也不容易,我们就啥也没有说的了。”
王祖乾更没有什么说的了,因为他是镇长。一头担着的是国家,一头担着的是移民百姓。正是处在镇长的特殊地位,正是像大昌这样原来生活环境特别好,外迁移民任务又格外重的地方,镇长王祖乾才有了比别人更无法想像的经历。
在大昌,在巫山县,在重庆市,移民干部们都知道王祖乾镇长有过一次生死“大劫”。
事情发生在2001年8月下旬那一次护送一批移民到安徽宿松的过程中——
本来并没有王祖乾镇长的事,因为他护送移民刚从广东回来。那天县移民指挥部来电话,说时任护送移民外迁到安徽的总指挥长马副县长不熟悉对接工作,点名请王祖乾镇长协助马副县长到安徽走一趟。这样的事,在移民过程中常有,能者多劳,劳者不言,是广大移民干部们共同的崇高献身精神。王祖乾自然不用说了,人家县长也是在帮助镇上加强领导的,遇到难事时,镇长理当一马当先。
一路还算平静。但当王镇长他们到达移民安置点时,情况就出现了异常。29日下午,早先到达的原河口村移民找到护送移民干部的住处。有人伸手向王镇长要了一支烟后,声调怪异地说了声:“你王镇长总算来了呀!”
王祖乾当时并没有在意,从事移民工作这些年中,比这严重的吵吵嚷嚷几乎天天都有,所以他并没有在意。
“镇长,好像这儿有些不太对劲!”一起来的派出所民警晚上悄悄向王镇长报告道。
“有啥子异常?”王祖乾问。
“我刚才出门见我们住的地方都有好几个移民守在门口,好像他们是要监视我们来着!”
“那我们不是睡得更香嘛!”王祖乾不由得笑起来。
“镇长我说的是正经事,看来他们要找你麻烦!”民警着急了。
王祖乾依然淡淡一笑:“他们真的有事要找我,我躲也没有用。谁让我是镇长嘛!虽然理论上讲,把他们送到这儿就不再是我管的人了,可移民初来乍到,会觉得有些问题没有得到十全十美的解决,可能怨气还不少,大伙人生地不熟的,有怨气也想冲我们发嘛!你躲得了吗?睡吧,迎接明天的考验吧!”
民警同志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可见王镇长泰然自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其实王祖乾内心并不平静,他已经预感一场生死考验即将来临,但是他明白任何人都可以躲避这场“暴风骤雨”,他这个镇长则万不能躲。
等待吧。
暴风骤雨终于来临,而且来得比想像中更加猛烈。
30日一早,王祖乾和护送干部们还没有起床,他们的房门就“咚咚咚”地被砸得震耳欲聋。
“起来起来,老子要跟你们说话!”有人在门外出言不逊。随即是更加猛烈的砸门声。
王祖乾打开门的那一瞬,门外的人潮水般地迎面扑来。三四十个群众将他团团围住,几十双手轮番戳向他的鼻尖和脸颊……从那一刻起,他失去了人身自由。
下午,他被人架到会议室,与移民们对话。
群众提出的问题主要有三点:
我们听说移民补偿费是每人四万多元,而不是我们拿到的每人三万多元!
国家给当地每位移民一万元生产安置费,听说他们才花了八千多元,你们应该帮我们把剩余的钱拿回来!
房子盖得太好了,我们用不着这么好。你们当干部的肯定从中捞好处了,把建好房的钱退给我们,我们自己重新盖!
王祖乾一听,知道今天移民们冲他而来不是想解决问题,是要找茬的。第一个问题,显然有人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不实之词。第二、第三个问题是接收地的事,再说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将移民们的房子盖得宽敞些,用料好些,这有什么不好嘛!
“不好就是不好!你姓王的不是镇长吗?在送出三峡时你不是说我们永远是你大昌的人吗?好啊,现在我们就找你,你是跟我们签协议的人,不是代表政府和国家嘛,那就给我们把盖好房子的钱退给我们!”
“对啊,退钱!”
“退!我们要现钱!”
“一分不能少!”
“立即兑现!”
对话已经演变成一场蓄意的责问和围攻了。
民警见情况不妙,立即采取措施,将王镇长和群众分为左右各一边,中间画上一条杠。
之后的对话,一直持续到晚饭。时间过去了几个小时,移民们提出的要求,王镇长无法解决,讲理已经失去可能。
移民们大概也看出要想从王祖乾嘴里和口袋里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是不太可能了。
晚饭后的时间和这一夜的工夫,是移民和王镇长他们双方都在谋划对策的时间,所以暂时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二十多名巫山来的护送移民的县镇干部们包括民警在内,在出入招待所时被“行动起来”的移民们限制了。
31日上午,县领导主持召开的紧急对策会议在招待所二楼会议室召开。马副县长刚刚开口说了不到两句话,突然听得楼下楼上吵吵嚷嚷,一片喧哗,并不时传来“把王祖乾揪出来”、“捶死王祖乾啊”的叫骂声。
“祖乾,又是冲你来的!你快躲一躲!”马副县长和其他干部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
王祖乾正在犹豫之时,几位干部随手将他推进会议室旁边的一间茶水间。
“别再犹豫了,王镇长。他们在火头上,找到你会出事的!”同事们的话音未落,会议室的大门就被8个彪形大汉踢开了。
“王祖乾在哪儿?”他们大声质问。
茶水间的王祖乾知道事情万分危急,必须躲避一下。可小小的茶水间哪有地方可躲?除了几张草席,就是一堆散放着的香皂、毛巾之类的东西。已经不可再迟疑了,只见王祖乾随手捡起一张草席,一个360度转圈,恰好将自己裹圈在内。马副县长说时迟那时快地捡起一块毛巾往草席的上端一扔,便端着一只水杯,佯装刚从茶水间倒水出来。
“姓王的躲到哪儿去了?”进来的人横冲直撞,拨开干部,一边嚷嚷,一边里外寻找。
“王祖乾呢?”
“你们不是看到他没在嘛!”会议室的干部有人回答说。
“哼,谅他没那么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其他房间搜!”那群愤怒的人开始在招待所内的各个房间搜索起来。
“祖乾,快快,上楼顶去!”这时,马副县长和另一位移民干部将王祖乾从茶水间叫出,然后乘人不备,将他推进楼道尽头通往楼顶的一个井口样的天窗里,随即端掉了梯架。
王祖乾一看:虽然地方只有烟囱那么大,但不够天也不搭地,如果没有梯子谁也上不来,是绝对安全的藏身之处。他心头涌出一股对马副县长等同志的感激。
下面依然吵吵嚷嚷,并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砸门摔东西的声音。后来王祖乾知道,那群失去理智的移民因为找不到他,就将招待所的好几个房门砸了,还动手打了马副县长及县人大副主任,三名值勤的公安干警也没有躲过雨点般的拳头。
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挑唆下,移民们疯狂了。围攻王镇长他们的人数多达上千人,形势万分危急。
一个个紧急的电话从安徽传到三峡的巫山老家。县委书记王爱祖用颤抖的声音在手机里跟被困楼顶的王祖乾通话:
“王镇长,让你受委屈了!千万记住:越是这个时候,我们当干部的越要冷静,再冷静。同时也要保护好自己……我们等着你和同志们平安回来啊!”
此时此境,能听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领导的声音,王祖乾心头百感交集,他真想大哭一场,可不能出声,一出声他可能再也完不成王书记交代的“平安回三峡”的任务。“书记放心,我王祖乾向你保证,群众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还一下手的。”王祖乾说这话时,眼泪夺眶而出。
“好好,王镇长,我们会想法平息这场事端的,你和同志们千万要相信组织,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啊!”王书记再三嘱咐。
然而此刻的楼下,已经被愤怒的人群全部封锁。马副县长等干部只能在趁人不备之时商议这场突发事件的对策,而保护王祖乾的安全成了整个事件最紧要的大事。四五个小时过去了,滴水未进的王祖乾还贴在滚烫的水泥楼顶上被夏日的骄阳煎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