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实录
丸山茂证言:
昭和17年(1942年)2月—5月。
中国广东省广州市河南滩(南)石头难民所。
受害者——由于日本军攻占香港而造成的。香港难民中由水路逃到广州的大部分人。
加害者指挥官——波字第8604部队(华南派遣军防疫给水部,简称南水部)部队长佐藤俊二军医大佐。
实施者……
后方作业——使用细菌的增菌准备……
大量屠杀香港难民的细菌战,起因于日军对香港的侵略。昭和17年(1942年)1月,香港军政厅企图把市民赶出占领区,开始征收香港、九龙的粮食、物资,这使香港居民陷于严重缺粮的境地……
无法度日的难民中,从陆路回去的人们走向深圳边境……由水路回乡的人大概更多吧。那些人从珠江溯流而上,涌向广州市,而关在滩(南)石头难民所里,被施以惨无人道的细菌战。
这里有一个日军管辖下的广东省政府的检疫所……
丸山的证词,言之凿凿,具体交代了实施者守喜如何投放细菌、部队长又如何派飞机去东京军医学校取得肠炎沙门氏菌,以及把带菌的难民转移、驱赶到北江上游等地的罪恶事实。
然而,这仅仅是初步的揭露。
在新闻界开始披露这一历史事件之际,秦江反复考虑,终于决定将电话联系号码及地址发在了新闻稿上,吁请幸存的受害者及知情人与他联系,以便充分作出揭露。他想,要干就干到底!他是一个认准了道,非一头走到黑不可的人。
电话号码及地址一公布,首先来到的不是电话,而是来自本校的反馈。
还是那位讥弹他制造“热点”的老师,见了他面便说:
——想制造轰动效应也不必如此不择手段,你不怕赔上身家性命?!连地址都登报了。
——还不至于这么可怕吧。
——有了一个731在前,你这8604只怕也玩不出什么火来。人家731可恶的是活体解剖,人神共愤,8604的材料,还没这么严重。
——不管有没有活体解剖,8604造成的罪恶,远远超过731部队,731直接杀害的是3000人,对象主要是战俘;而8604所直接杀害的,远超过3000人的10倍、20倍,其对象完全是无辜的难民——这一点,你难道没有在材料中看出来?!
对方却无动于衷,只说:
——可死几万、十几万又算什么,如今中国人口不又翻了好几番。我看你有点走火人魔了。
这年头,搞政治已不是时髦了,搞过去的政治历史也就更不时髦了。有人还提议将历史系更名为人文旅游系,以适应商品市场与第三产业的需要。
那几位硕士也找上门来,说他们原来参与的一家日资公司,听说他们是和秦江一个系的,竟找上别的借口请他们另谋“高就”了。他们为此愤愤不平,前来宣泄一番:
——这日本小鬼子就是小肚鸡肠,揭了他们的短就像挖了他们的祖坟一样。岂有此理!
秦江给每人斟上一杯**茶:
——降降火,去去热。他小肚鸡肠,你犯得着生气么?
——也不是,人家就仗着财大气粗,说炒你鱿鱼就炒了,什么了不起?!偏偏我们有的人还说要考虑日中关系,不要搞僵,怕影响人家的投资……
硕士们气不打一处来。
秦江缓解道:
——这话你尽可以不听,南边有的国家更甚,连民间索赔都不让提,怕造成日本投资中断,趴倒在别人的金钱底下。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势利的。我在西方一个大国参观,旅游资料只印了英、法、西、日文,没有中文,一进展览馆,就有人满脸馅笑迎了上来,送上一叠日文导游资料,还问上一句:Japanese?当我一说自己是中国人时,他马上便极为难受地由馅笑变换为据傲,真让你恨不得立即就捆他一记耳光!
硕士直摇头: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这话也不对。当年,苏联撤走了156项工程的援助专家,留下一大堆烂摊子,以为中国就从此瘫痪下去,所有工程全部报废。可是,还是中国人,勒紧了肚皮,显示了自己的才智,把这些工程照旧搞了上去。不久前,我在东北就听说,当年的苏联专家又重新来到中国——当然,这次是轮到他们来向我们学习的了。他很惊异自己当年扔下的项目不仅搞成了,而且还先进了许多,提出要见这个项目后来的中国主持人。他说,这些人太了不起了,他们是神;了不起的神人!
秦江讲得冲动了起来,不觉碰翻了桌子上的茶杯。
硕士们说:
——你的意思是说,中国也应该有一天超过日本,不应该在这么个经济大国前双膝发软。的确,中国是要有一批硬脊梁的人,支撑起这片天。只是,撇开正义与非正义不说,人家战败了,能奋发图强,经济上去了;可我们打胜了,却自以为是,自己折腾自己,把经济搞得一团糟,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这又去怪谁呢?怪人家瞧不起,不如多多怪自己。
秦江点点头:
——是呀,得自强才是!让战败国反过来瞧不起你,进而让战败国去翻其侵略罪行的案,最后再来欺负你,那时再觉悟也就迟了。
硕士们烯嘘不已。
尽管这帮年轻人还不甚成熟,但他们却没有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积习,毕竟没为历史的惰性所拖住。也好,让他们得到一点教训,懂得在他们这一代身上无论如何得自强起来,那就幸莫大焉!挣钱并不是坏事,只是别让钱把你赚了才是。
他们没有为炒鱿鱼而迁怒于秦江。
他们走后,不知怎的,秦江又想到了那个匿名电话。后来,那人再也没打来了,自己也无意,自然也无法再追查下去。谁呢?居然可以出卖掉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良知——他会为了什么?一笔金钱?一项资助?一段历史上说不清的利害关系或恩怨?……可以有很多的推断。但在民族大义面前,这种人再冠冕堂皇,也掩盖不了麒麟皮下的马脚。
可以说是邪不压正。电话号码在报纸上公布出去后,反而没有匿名电话打来。一个人敢于公开自己的电话及地址,正是一种自信与强力的表现,那些只敢躲在黑暗角落里作祟的家伙,是无法与这种力量相抗衡的。这毕竟是在中国的土地上。相对而言,那些在日本本土上站出来揭露波字8604部队罪行的正直的日本人,就不同了,他们收到的不仅仅是匿名电话,甚至是恐吓信,有的,生命安全也受到威胁。一个政府不肯认罪,这表现了这个民族的主流心态,可见这些揭露者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们,才真正代表着日本的未来!
虽然住在高层,推开窗户,视野仍旧狭小。林立的高楼间的空隙处,填满了灰蒙蒙的尘埃与烟雾,找不到绿树与小鸟,连天上的云,也仿佛不是水气凝成,而是烟尘的聚集。令人感到窒息。
他思念乡间的原野、流水、花树……
他思念海边的沙滩、白帆、清浪……
他似乎又置身于《楚河汉界》的境地之中:当人类的生存空间被一再剥夺,人类自身在由外压化作内耗时,会变得怎样地狰狞与恐怖。当日,自己在狱中已经领教过了。而今天,在面对重重叠叠的难民所的材料,似乎又重新有了当日的感觉……
人类的噩梦几时可以结束?!
一连数日,几乎都是从噩梦中惊醒——真不愿再接触这些材料了。
电话……
信函……
当面的控诉……
报纸上公布了电话与地址后,来自中方的材料日益增多……
——我阿妈嫉就是死在难民所的。当时,我们听说她抓走了,找了去,就已经迟了。日军不让进去,我们在尸堆里也没找到,不知扔在哪了……
——香港沦陷后天气很冷,许多香港难民坐大眼鸡船回到广州,冻死了一些,其他的就收进了难民所,却不再见出来了。
——我亲眼看见日军把一船一船、一车一车的香港难民送进了难民所。名义是“收容”,实际是暗刀杀人。中国人叫它“收命所”。每天都死许多人,6个抬尸人都抬不完……
——化骨池里都化不过来,就拖到山上埋,山上的土都取光了,没法埋,就又一车一车不知拖到什么地方扔了,连珠江上都漂有死尸,惨哪!
——珠江上的死尸是从难民船上扔下来的。因为收容所人太多了,不能往里送,所以就把大点的船,能装个500来人的,也改成了难民所。日军给他们打了防疫针后,一个个发高烧、抽筋,检验后就死了,便往江里扔……
——当时附近的广州造纸厂也被日军占了,还拉上了通电的铁丝网。很多难民逃走时,都被电打死了……旧的惩教场早已废弃了。日军来了后,用葵叶、竹子盖上,也就成了难民所。过道上都躺满了人、先是把广州市内无家可归的乞丐、苦力拉进来,到了1942年初,主要的就是从香港运回广州的难民了……
-1942年夏天,日军曾将几百名难民送去东江,因为难民所里难民尽管不断在死,可也在不断补充,关不了那么多人。到了东莞界上,没吃没喝,难民造反逃走,鬼子开了枪,死了大部分……
一到夜间,仿佛就有无数的冤魂在眼前、在耳边不绝地哭诉,时而绵长不绝,时而短促顿挫,分外痛人心肺。
而材料仍日见增多。
这些人,大都是广州市的难民或亲属,竟没有一个是乘船回广州的香港难民——真不敢相信,几十万香港难民竟一下子消失得了无影踪。
桌子上,还有妻子、孩子记录下的电话号码,让他回家后即复的。
这天上完课回家,一进门,却见冯棋端坐在正厅中。
——等你呢,就怕你不回来。
秦江放下教案,走上前。
——我想,你最近会特别忙,因为我看到报上你公布了电话与地址。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来一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秦江看了他一眼:
——你身体还行?
——没问题,跑跑路,活动活动筋骨,还是个锻练呢。
也许正是这种达观,才让冯棋活到今天。
——那好,我正有不少地方去跑,开开座谈会,再深人采访,大都电话联系过了,刚好这几天没排课。一个人去,显然孤单了点,有你一道,太好了。
——这就出发?
——看你急的,我约好了,下午在造纸厂有个座谈会。下午一道走吧。
冯棋笑了。
座谈会上的内容,是骇人听闻的。
——起初,日军把难民的尸体集中到两个非常巨大的化尸池里,想用硫酸之类的药水化掉。但太多了,化不过来。尸臭让风一吹,方圆好几里都能闻到。晚上,还会看到一沟一沟的磷光,加了盖,也挡不住臭气与磷火……解放后,有人下去过,还看到里边有不少碎骨头。那已隔了快10年了,清理过的……
——难民们受不了,寻找机会爬墙逃跑,抓回来的,加上病秧秧的,都被关进密室蝎死了。所以,化骨池里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尸体,每铺一层,就倒人药水,加上一层石灰,每三两日,就填满一次……
——化骨池化不过来,就拖到纸厂附近山坡上掩埋,堆了一层又一层,然后用土盖上。
——我原是广州纸厂搞房管的,我们在南箕路东边清渠道时,一挖偏些时,就会挖出人头骨、肋骨什么的……
——1953、1954年纸厂盖平房宿舍,挖出了许多骨头,用斗婴装起运到别处安葬。从现在南石头派出所算起,以南80至l00米远处都有尸骨挖出。
实在是不敢听下去了。
记录后,冯棋即向秦江提出:
——是不是去纸厂一趟,找一下当年施工的人了解情况,进一步落实。
——行。
当夜,经纸厂老干部办公室介绍,他们找到了已年过古稀的基建计划、施工组组长。
——太可怕了,我都不敢回忆。1953年,当时平整土地,需要大量挖土、运土、填土。当地面有主及无主坟迁移后,开始挖掘,发现路两侧不到半米远便有无棺木的尸骨,零乱不堪,也残缺不全,成形的肋骨、颅骨很少,碎骨为数较多。重重叠叠,每层有黄土30公分隔开,混有人骨的厚度有20至40公分。由地表面深至2米内,分布不均匀。我给你们画图标一标,数量之多,无法估计……对这种零碎不全的乱骨,施工民工为了不误进度,只作原土处理,运往需要填土的地方,夯填了事。我们曾为此向老农民了解过,是侵华日军从难民所运出来的,每批死尸太多,只在尸体上掩上薄土……
这是50年代的发现。
而80年代,又有新的发现,当年的基建主任追述道:
——我厂于1982年以后在南箕路地段,拆旧平房(这是上次50年代建的)建新楼房时,因挖基础,又发现了大批的尸骨,这显然是50年代没挖到的,大都是改建楼房挖墙基坑时发现的,只挖到1米多深就发现成片碎尸骨,杂乱无章,以至无法逐具分清,只好由民工取出运到山区安放。仅仅挖墙坑,就是好几百具——这是指相对完整的,碎的就无法算了。显然,这是非正常死亡留下的……现在宿舍楼下面究竟还有多少尸骨谁也说不清,因为仅挖墙坑就发现这么多,太叫人吃惊了……
50年代;
80年代。
相距这么久,还仅挖下2米深,再往下挖呢?
谁也不敢想象了!
成千上万!成千上万!
几十万香港难民的归宿莫非便在此了?!
半夜,秦江才同冯棋回到自己的家里。
一路上,他们沉默着,他们几乎不敢提及所听到的一切。
——早点睡吧,今天累了。
秦江劝冯棋。
冯祺迟疑了一下,问道:
——家里还有什么吃的么?
——你……饿了么?太晚了,是饿了……
——不,不是饿,是一种习惯,睡觉前总要吃上一点。
——医生说,晚上要吃得少,有益健康。你怎么会有这种习惯?
冯棋沉吟了一阵,才叹了一口气:
——这也是在难民所里……怎么说呢,难民所吃的很少,天没黑,肚子就饿了,眼睁睁看着窗外的月光,肚子就饿得发痛,很难人睡……出来后,每逢晚上不吃饱,半夜就会饿醒,再眼睁睁看着外边的月色星光,当年那恐怖的一幕幕就出现了,也就再也不能人睡了……
秦江大吃了一惊,原来,在这么一个意志非常坚强的老人身上,照样留有如此深刻的创伤印痕,以至半个世纪都无法抚平……他的心,竟被火烙了一样,火辣辣地发痛。他赶紧打开了冰箱,把里面的食物一古脑地端了出来。
——这是八宝粥、这是凉粉、这是马蹄爽、这是龟龄集、这是……
冯棋也不客气,拿过了两样,打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罢,他安然人睡了。
这一夜,秦江却失眠了。
他一合上眼,便是一片混沌,有什么在胡乱飞着、游动着……好久,他才渐渐人睡。
睡梦中,他竟见到了当年的大眼鸡船,当年的检疫所及难民收容所……岗楼上的日寇平端着枪,虎视耽耽地注视着难民所里的动静……手指已在扣动扳机。
带电的铁丝网上挂着电死的尸体……
大门口走出一对一对抬着尸体的抬尸人,尸体还在蠕动,不曾最后死去,惨淡的月光下,磷火在飞动着……荒郊野岭,无数冤魂在低声哭泣……
野外,大坑里已填满了尸体,尸体仍往上堆积了起来,最后挡去了全部视野……
——这不是南石头,是奥斯维辛,是将犹太人毁尸灭迹的山谷……这仅仅在纪录片中、在电影中看过!
他大叫了起来,试图说服自己,以排除内心产生的恐惧。
就是这么一叫,把自己吓醒了。
冯棋也被惊醒了。
——你怎么啦?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到了南石头难民所……可我却告诉自己,这不是的,是奥斯维辛,是纪录片中所见……
冯棋默然了一阵,才说:
——你的梦在告诉你,南石头,就是东方的奥斯维辛!
——怎么说?
——因为,这是比731部队更为隐蔽、其罪恶更为巨大的杀人魔窟。如果说,731的对象是战俘,是以人体为试验,死亡才3000人的话,那么,8604的对象则是无辜难民,更是以直接杀人为目的,而不仅仅为了试验。那么,死亡人数不下十万,甚至更多——这一来,它的性质,与纳粹法西斯在奥斯维辛用毒气室大量屠杀犹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该叫它为东方的奥斯维辛。这样,能让中国人、亚洲人,当年为日本侵略者所残害的一切人,无论是黄种人、白种人或别的人种,更为警觉一些、醒悟一些。
秦江很是激愤。
冯棋却十分冷静:
——可是,不能只是起一个发人深省的名称,更需要的是行动。
——行动?
——对,实实在在的行动。
秦江一愣,很快又领悟过来了,说:
——我们不能光停留在调查阶段,要行动起来,呼吁为受害者申冤!首先,应该为这成千上万的难民,建立起一个纪念碑……
——光纪念碑么?
——关于731已有一个罪行展览馆,8604也应该有一个。
——对,建立一个为细菌战所害的粤港难民的纪念馆……
——有证言,有图片,有遗址,有实物……
——更有累累的白骨……
两人一直谈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