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午起,南昌就下起了大雨。入夜以后,更是雷声大作,暴雨倾盆。高墙环绕中偌大、肃静的剿共前线南昌委员长行辕,被漆黑浓稠的夜幕裹紧,经受着暴风骤雨的抽击。一时间,天上地下不时晃过金蛇似的闪电,巨树摇摆,秀竹伏地,花草被狂风连根拨起;这里那里不时发出大树被狂风拦腰折断的撕裂声、倾倒声。委员长行辕很像是一艘在充满不测凶险的黑洋中颤抖着前进的军舰,前程漫漫,诡秘而幽深。在不时划过的闪电中,假山后,回廊边,闪现出伏在夜的深处,身披雨衣,头戴钢盔,手持美制卡宾枪或冲锋枪的巡逻卫兵的身影,南昌委员长行辕外松内紧。
深夜。暴风雨虽已过去,但细雨仍然一阵紧似一阵,打机关枪似的。白天显得紧张忙碌的委员长行辕已然入睡,只有那幢在茂林修竹掩隐中的精巧的法式小楼的二楼正中,一扇窗户还亮着灯。绿色的窗帘,灯光幽微。一束晕黄的灯光,透过窗帘,怯怯地泄下来,还未落地,就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
屋中,时年47岁的中国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站在那幅硕大的、几乎占了整整一张墙壁的二十万分之一的中国地图前凝思、审视。他长久地保持着固有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钉在地上的一根钉子。
灯光下看得分明,身着戎装,腰系武装带的蒋介石,身肢越发显得颀长挺直。他那一张清癯的脸上,一双锐利的眼睛忽然闪霍,可是很快,眼光又变得黯淡下来,充满狐疑。灯光将他的身影在地毯上拖得长长的,很像是一个高明的画家笔下的一幅泼墨写意画,显得很有些怪诞。他伫立不动时,像是一个泽畔苦吟的落魄诗人;焦燥地走动间,张牙舞爪,又像是一头就要扑向猎物的猛兽。
对于这个曾经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近代中国史的人物,美联社记者约翰·罗德里曾经用很准确的语言,进行过生动的描绘:“在中国,最强大的思想传统是儒教,尽管有其外来的影响,蒋中正仍然是一个守成不变的中国人。他沉默寡言,讳莫如深。他姿势挺直,有军人作风,留着短发,不苟言笑。他虽然不是一个思想家,却有一种神通,他深谙纵横捭阖之道,而且他习惯于指挥命令。”
几年后,抗日战争爆发,美国派驻中国的战区参谋长史迪威将军,凭着他与蒋介石长期共事的深入观察,更是对其人作了入木三分,形神兼备的刻划:“他身材修长,言谈简洁,脸上毫无表情,但一双眼睛很机敏,好像一个人戴着假面具以其犀利的目光洞察一切。他的卓越才干不在军事上而在政治方面。他这种才干是在与各个派系和各种阴谋之间玩弄奥妙的平衡术锻炼出来的,因此,人们把他称为‘不倒翁’。”
蒋介石喜欢这样的夜深人静时分,喜欢下雨。因为他觉得,在这样的氛围中,不仅心绪宁静便于思索,而且有种莫名的安全感,虽然他的行辕绝对安全。蒋介石的目光,这时久久地凝视着地图右侧那一片隆起的褐红。那是江西井冈山。就是在那儿,中共领袖人物毛泽东、朱德,还有陈毅等人,领导着一批在他最初看来完全不值一提的土包子农民,却渐渐成了气候,成了一股红色铁流,在井冈山的千山万壑中游动,逐渐强大,到今天竟至难已收拾;尽管他挥师一剿再剿。看着地图上的这片褐红,蒋介石的目光一下子充满了杀气又充满疑惧。他似乎想看出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不然,为什么他发动的多次志在必得的围剿都失败了呢?不然,他怎么会在这国势危急之际,来在南昌,坐镇指挥对朱毛红军进行第五次围剿呢!
一声长叹,他转过身去,望着窗外的雨夜,思绪绵绵,一时走得很远。
1930年北伐战争甫告结束,他为了实现“一个国家,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支军队”的宿愿,换言之,为了实现他的个人专政,立刻着手对他的北伐同盟军:二、三、四方面军总司令阎锡山、冯玉祥及桂系李宗仁、白崇禧的军事集团进行大规模裁军整编。这就极大地触犯了山西土皇帝阎锡山、西北王冯玉祥及桂系李宗仁、白崇禧的利益,双方化友为敌,展开了中原大战。一时,双方势钧力敌。在郑州火车站,当他在一列火车的车厢上指挥部队作战时,甚至险些被冯玉祥派出的一支骑兵偷袭队抓了俘虏。战争的最后结果是,少帅张学良率军入关助蒋,让战争胜利的天平一下子朝他翻了过来,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白崇禧宣布失败下野。
调过头来,他这才惊讶地发现,原先微不足道的红军,这时已成燎原之势,尤其是江西井冈山的朱、毛中央红军。他不敢掉以轻心,同年12月16日,他调集10万地方军围剿中央红军,以惨败告终,连总指挥张辉瓒都被红军打死了。毛泽东有诗曰:“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次年4月1日,他派军政部长何应钦为总司令,指挥20万大军,对中共中央革命根据地进行第二次围剿,又是失败。7月1日,他亲任总司令,携英、日、德军事顾问,率30万大军,进行第三次围剿,仍然失败。1932年6月16日,他在作了更为充分的准备后,率60万大军进行第四次围剿,还是失败,损兵折将在30万人以上。这时,华北告急。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占了我东三省全境的日寇大肆南下,他却不为所动,坚持“攘外必先安内”,倾其全力,调集100万大军,200架飞机,对中共中央苏区进行了前所未有的第五次大围剿。这次他调整了战略,采用外籍军事顾问建议,广筑堡垒,互为支援,层层推进,看来还是有收益的。
蒋介石转过身来,再次审视着墙上那幅硕大的军事地图。军事地图对于任何一个职业军人,都是有生命、有色彩的,内容丰富无比,百看不厌。当他的目光在雄鸡状的中国地图上梭巡,接触到鸡头状的东北三省时,像是被什么烙烫了一下似的,不无痛苦地拧了拧眉。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际,以少帅张学良为代表的东北军广大将士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强烈要求抗日。当时,张学良也完全有能力同日本关东军决一雌雄。东北军有20万人,海陆空齐备。除了有一支庞大的、训练有素的陆军,还有300架飞机,有一支由大小军舰共21只组成的舰队,总吨位数达到32200吨,占全国军舰总吨位数的百分之七十六点七的海军。东北军无论是在数量质量还是装备上,在国内地方部队中都是数一数二。可是遭到了他的严词拒绝,他命令少帅立刻将东北军率数退出山海关。这就一枪不发,将东北三省拱手相送了日本人,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全国人民众口一词的愤怒声讨,千夫所指,不矢而亡。他不得不让少帅张学良出面为他担当起“不抵抗”的罪名。
在他看来,当今日本的军力,在世界上是数一数二的,拿东北军去同日本人打,无异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中央军是他手中的本钱,东北军也是他手中的本钱。他的军队,首先是要拿来打共产党打红军的。本钱打完了,拿什么去打共产党,打红军呢?他的心腹大患是共产党,而不是日本人。难怪外间评论他是,“宁与友邦,不与家奴”。他就多次公开或私下说过,如果我们弄得不好,将来栽在共产党手上,那就将沦为万劫不复之地,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然而,日本人是喂不饱的狗,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从地图上看,一方面,被他视为洪水猛兽,必欲除之的中国共产党和中央红军,在井冈山一带未能抹去,红四方面军在四川的川北通南巴一带又建立了根踞地,还有好些标志红军势力的星星点点正在长出来。在他看来,这是内患。
另一方面,标志着日军南下的几只又粗又大的蓝色大箭头,从正面、东面唰唰向他射来。在他看来,这是外忧。他特别注意到日本人从东海面上划过来的,直指上海,江浙一带的蓝色箭头。日本人完全可能就在最近向上海,江浙一带进攻。
这一带决不能丢!上海、江浙一带,是他的出生地、发迹地,是中国经济命脉所在地,也是中国的生命线。他早就下达了秘密命令,在上海与南京之间,正在夜已继日地赶修一条中国的“马其诺防线”。如果日本人从海上打来,他就凭借这条中国的“马其诺防线”,与日本人抗衡。他的对日作战方针是,千方百计争取时间,赢得时间,用空间换取时间!现在,他要抓紧时间,解除内患!内患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江西方面,二是四川川北方面。对江西方面的中央红军,他正在坐镇指挥剿。四川方面呢,情况相当复杂。长期以来与他离心离德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国民政府24军军长、兼川康边防军总指挥的刘文辉,与四川军务善后督办兼国民政府21军军的刘湘叔侄,各踞巴蜀。他们是四川当前最大的两个军阀,长期以来的矛盾已经发展到顶点,二刘决战即将爆发。他是支持刘湘的。四川历史上号称天府之国,这个地方的重要性自不待言。
战国时期,秦因并吞了巴蜀实力大增,相继消灭了齐、楚、燕、韩、赵、魏而一统天下。三国时期,最初心机用尽,到处碰壁,不能存身的汉室后裔刘备,因诸葛亮的策划辅佐,最终据巴蜀,才与北方的曹操、东吴的孙权相抗衡,形成魏、蜀、吴三国鼎立之势。《三国演义》,《定三分隆中决策》中有这样一段文字,相当精辟地概括了蜀中的重要性:
“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将军既帝王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若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外结孙权,内修政理;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后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诚如是,则大业可成。”
全世界有识之士,都将关注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四川。当年,先总理孙中山在日本建立以恢复中华,驱逐鞑虏为宗旨的同盟会时,与日本友人,具有相当战略眼光的宫崎寅藏谈及武装起义及相关策略时,宫崎寅藏就特别指出了天府之国四川的重要性。他认为四川不仅有“才略兼备任大事者”,而且地理位置十分独特重要,建议孙中山“以四川为负隅之地,在张羽翼于湘、楚、汴梁之际。”
正因为如此,以后,在他作为大元帅孙中山的侍卫时,也曾经一度想到四川发展。他向孙中山表达了这个愿望,孙中山很是赞成,立即给四川实权人物熊克武写了一封推荐信,推荐他到四川当警察厅厅长。他将此事告诉了他多年的同学、朋友四川人张群。张群说,熊克武不好相处,建议他不必舍近求远,应该利用孙中山对他的相任,在孙大元帅身边好好发展。他听了张群的话,放弃了入川发展的打算。而张群却希望他将这个机会让给他这个四川人,他这就又去求孙大元帅,孙中山不喜。虽然碍于情面,准其所请,却将推荐信中原先的四川省警察厅厅长一职降为了成都市警察厅厅长,张群嫌官小了,没有去。
共产党也看到了四川的重要性。年前,张国焘、徐向前趁四川军阀连年内战造成的空虚,率领红四方面军越巴山,在川北通(江)南(江)巴(中)一带建立了根踞地。
正因为如此,他执掌中华民国中央权柄以来,一直想控制四川、插手四川,可是在刘文辉把持川政时,把个天府之国经营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他插不进去手。
机会终于来了,这个机会就是即将开始的二刘决战。日前,急欲得到中央支持的刘湘终于同意中央派特使入川,以便就诸多事宜就近通过特使向中央通报、请示。
他选定了他的“学生”、时任中央军校政治部主任的四川人郑大冲为他的赴川特使。这个时候,他在等郑大冲。
郑大冲提前五分钟来在了委员长办公室门前,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看来,委员长在等他。门缝里泄出来的一缕晕黄的灯光照在郑大冲身上,看得分明,佩少将军衔,身着黄呢军服的郑大冲是一个很精干的人。他三十来岁,瘦瘦的,个子不高不矮,条形脸,眉毛很浅,一双眍眼睛显得很深。他是四川省荣县人,毕业于黄埔军校,是委员长的学生。
因为委员长事先有过嘱咐,所以郑大冲奉命来到后,没有受到侍卫们的一点留难,直接来到委员长门前。郑大冲心中有些紧张。能被委员长选中,作为委员长特使回四川公干,而且在这样的深夜,被委员长单独接见,他有一步登天,受宠若惊感。他不敢弄出丝毫声响,就那样靜静地站在门前朝里看。因电压不稳,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委员长钉子似地钉在地上,长久地审视墙上的军用地图。那姿势,让他想到在军校时,“校长”对他们讲的“作为一个军人,应该作到泰山崩于前而不瞬”的种种教诲,而像校长这样神情专注地长久地保持固有姿势,非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和非同一般的意志,是断断达不到这个境地的。见校长的思绪陷得如此深沉,为国事夤夜操劳,他不禁感佩之至。
从门缝里看进去,委员长的书房是个套间。外面是办公室,里间是卧室,非常简洁。办公室里除了临窗摆有一张硕大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有堆得山一般高的公文卷宗外,屋内一排沙发,其他就没有什么了。现代化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老佛爷似地供在桌上的一部黑色载波电话机,就是这架老佛爷似的载波电话机,通过千丝万缕看不见的,连结着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电话线,就像是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织成了一道蛛网,中心点就在这里。而委员长,则是躺在蛛网中心点上的一只敏感的黑色大蜘蛛,哪里一有风吹草动,大蜘蛛就会作出迅速及时的反映。
他还注意到,桌子当中,有一本翻开来的毛边书。不用说,那是委员长总是带在身边,须臾不离的《曾文正公全集》。委员长最崇拜曾国藩,当年在黄埔军校,委员长给他们演讲时,就多次说过,曾文正公的思想,不管是政治的还是军事的,都是中国古往今来第一流的,是治国平天下的宝典。看来,即使在这军情如火,形势瞬息万变之际,委员长也是将它带在身边,一日三读。毛边书旁边,拄一杯已毫无热气的清花亮色的白开水。
“是郑大冲来了吗?”就在郑大冲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前,凝神屏息沉思默想间,屋里委员长突然问了,却并不转过身来。
“是,校长。”郑大冲情不自禁地将胸脯一挺。
“进来。”
“是。”郑大冲随即看了看戴在腕上的瓦斯针夜光表,两根绿莹莹的长短针正好落在深夜十二点上,时间正好。看来,委员长早就知道他来了。
郑大冲走进屋内,当中一站,胸脯一挺,两腿一并,啪地给蒋介石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校长,郑大冲奉命来到。”黄埔军校毕业的军人,总喜欢在蒋介石面前称他为“校长”。因为,他们知道,这样的称呼,会在一言九鼎的蒋介石心中唤起一种亲切友好的感情。
“唔,好好好。”蒋介石转过身来,手一比:“坐吧。”
郑大冲落坐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目视着校长。蒋介石坐在他对面,先没有说话,而是用一双有些眍的,目光锐利的鹰眼审视了一下郑大冲。
“陈主任给你谈过了吧?”蒋介石问。他说的“陈主任”,是委员长三处侍卫室主任兼委员长私人秘书陈布雷。陈布雷号称天下第一笔,是委员长最信任的人。说起来,陈布雷职务不是很高,但委员长身边好些机要都是他策划或是直接参与的,实际上很有权。
“谈了。”郑大冲斟酌着措词,小心翼翼观察着委员长的神情。他说:“陈主任传达了委员长的意思,让学生作为校长的特使回四川工作一段时期。”郑大冲说:“这是校长对学生的厚爱,我很荣幸,很高兴,只是怕完成不好校长交办的任务。”
“唔唔”蒋介石点了点头,像老师考学生似地问:“你对四川目前的局势如何看?”
“在学生看来,”郑大冲早有准备,略为思索,侃侃而谈:“四川从民国以来,二十多年间军阀混战,到刘自乾、刘甫澄叔侄手上该是完结的时候了。”看委员长目不转睛看着他,郑大冲信心大增,继续说下去:“现在,二刘马上就要进行决战。优势明显在刘湘这边,因为,他有委员长的支持!”
“唔,是的,是的。”蒋介石说着站了起来,边走边说:“二刘之战刘湘胜出,这没有悬念。但是,你要提请刘湘和邓锡侯等川中将领注意,盘据成都多年的刘自乾决不会坐以待毙,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为了避免届时腹背受敌,两面作战,他很可能会在继去年打跑同居一城的田颂尧之后,近期对邓锡侯动手。川中局势自来复杂,戏中有戏,牵一发动全身。
“你这次回去,可能要在四川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二刘之战后,刘湘答应中央要做的事恐有留难!”说着强调:“我支持他是有条件的,他刘湘也是答应了的。这就是,他在打倒他幺爸刘文辉后,中央委他以四川全部要职。但是,他得马上集中川中军队去围剿、铲除踞通(江)南(江)巴(中)的红四方面军!嗯?”
“是。”郑大冲做出很能领会的样子,挺胸保证:“校长放心,学生一定完成校长交办的任务。”
蒋介石大步走到军用地图前,手招招,“你来看!”
郑大冲走上前去,站在地图前,随着委员长手指的地方看。
“你看!”蒋介石指点着地图上隆起在川陕一线,于绿色中的一线褐红色:“这是秦岭山脉,就是因为这道秦岭山脉,一下子就将川陕分隔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让四川成了物殷民丰的天府之国。”他边指边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话是不错的。这条是通往陕西的金牛道,这条是通往云南的石门道,这条是通往西部少数民族地区的清溪道,这条是通往甘肃的阴平道。金牛道是出川主道。”他又指点着夔门:“这是长江三峡。是川中通往外界的惟一的一条水路,没有一处不险峻万分。杜甫有诗‘众水会涪万’,《水经注》中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掉了几句书袋,蒋介石看郑大冲很能领会地连连点头,这就从战略的高度强调:“四川不仅是中国的战略基地,大后方,粮仓,而且战略地位极为重要。你看,它西扼青藏,南接云贵;东临湖北湖南,北连青海甘肃,成为内地连结东西南北和华中的天然纽带。正因为此,从古至今,有多少个小皇帝躲在四川?孟昶、王健、刘备……甚至明末年间,连张献忠也要赶去湊一湊热闹,在成都建立了他的大西国。而且,所有龟缩在四川的枭雄,没有哪一个是好惹的?他们不是鬼都惹不起的阎王,就是八磅重锤都砸不烂的铜头铁臂;不是铁钩都钩不住的滑头,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变色龙。唔,刘文辉的绰号叫什么来着?还有刘湘、邓锡侯等人都叫什么来着?”
郑大冲开口就来:“刘文辉叫‘多宝道人’,刘湘叫‘巴壁虎’,邓锡侯叫‘水晶猴’,田颂尧叫‘田冬瓜’……”
“有道理有道理。”蒋介石说:“除了田颂尧的‘田冬瓜’有些牵强,太着重外形外,其他人都恰如其分。你这次代表我去四川,首先是同‘巴壁虎’打好交道。其次,也要同‘多宝道人’、‘水晶猴’等人打好交道。这其中,你要掌握好一个度,要掌握好轻重缓急。总之,要利用矛盾,为我所用!任重而道远啊,嗯?”郑大冲又是将胸脯一挺,喊操似地大声说:“学生相信,只要遵从校长教诲,按校长的既定方针办事,一定能克期圆满完成任务。学生一定牢记校长教诲,帮助刘甫澄尽可能快地统一全川,铲除赤祸。为党国服务,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好好好。”蒋介石目光灼灼地审视着郑大冲:“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校长要学生什么时候走,学生就什么时候走。”
“这样吧,时间要抓紧。明天下午两点钟,军政部有架直飞重庆的飞机,你就乘这架飞机走。”
“是。”郑大冲这时心中完全有数了。又是啪地一声,两腿一并,胸部一挺,给蒋介石敬礼:“请校长注意身体,注意休息,学生这就告辞了。”
“唔唔。”蒋介石铁板似的脸上努力露出些笑意,竟破天荒地伸出手来,同特使握了握手;让郑大冲受宠若惊。
“郑主任,请!”这时,就像计算好了似的,一个长相精干,着一身法兰绒中山服的委员长侍卫官适时出现在门前,蒋介石的侍卫官,都是少校军衔,而且一般时候,都着法兰绒中山服。侍卫官领他去了陈布雷办公室,陈布雷对他还有具体事情交待。
南昌的天,娃娃的脸,变化多端,昨天还是风狂雨骤,今天却是艳阳天。上午十时,军政部直飞重庆的飞机,在南昌机场起飞,飞到了正常的高度,机头对着四川方向飞去。
天气很好,坐在舷窗边的郑大冲从机窗内望出去。浩瀚的天穹,一碧如洗,高速前进的飞机因为缺少参照物,好像是完全靜止。机翼下,有一缕透明的白羽似的薄云,跟着飞机如影随形。郑大冲处于一种观想中。昨天一天从早到晚,南昌风霪雨暴,完全没有消停,然而今天却是这样的艳阳高照,睛空万里。变化万端的大自然就像是人生,喜怒哀乐,祸福人生,都在转瞬之间。不知这会儿,刘湘、刘文辉在干什么?作为委员长的特使,他今天去渝的密电,一早由南昌行辕发给了刘湘。
张群同陈布雷昨天各有侧重地详细地给他交待了任务。张群特别着意强调了一点,作为委员长特使的他,在一定范围内,有相机处置的权力。四川情况复杂,为了达到目的,一切手段都是可以用上的。
他不禁想到了代表“校长”同他谈话的四川老乡,时任国府外交部长的张群。张群,是委员长最信任的人物之一,不高不矮的个子,面庞方正,脸上常带笑意,西装革履,素常间皮鞋擦得锃亮,梳大背头,缓行鸭步。最醒目的是,张群左眉梢旁长有一颗硃砂痣,这是一颗少见的福痣。据说,张群这副福相,也是蒋介石最信任他的原因之一。
张群是川省华阳人,其实也就是成都人,早先年间成都一市分为华阳,成都两地。在国民党上层,张群有个绰号叫“华阳相国”,相国是古时的宰相,意思是官高权大。在民间,张群有个绰号,叫“高级泥水匠”,意思是他最会敷衍,最会在各种场合同各种人打交道,处事非常圆滑,为人随和,往往采取搁平主义。然而,他知道,这仅是张群的表象,其实张群相当厉害,有手段,柔中有刚,绵层有针。
张群和蒋介石是保定军校第一期的同学、朋友,以后又同时留学日本,就读东京士官学校;并就此开始了他们两人之间以后长达几十年的亦友亦上下级的关系。
当时,保定军校在成都地区招生很少,要求很高,张群考上了。全国各地区的考取生最后都到北京集中,由号称北洋三虎之一、时任陆军总长的段祺瑞挨个面试。按规矩,考生见到段总长时要行半跪礼,但读书很多的张群,受到当时西方思潮人人平等的影响,见到段祺瑞坚持不跪。旁边的人都急了,连连对他说:“快跪下,给段总长请安、请安!”可张群却说:“我从来不会下跪请安!”段祺瑞毕竟不同于常人,这位来自安徽合肥,以后成了皖系首领的政坛常青树,素来言词简洁,目光敏锐。为人严峻的“段合肥”,一眼就看出了张群是个相当有思想有作为的年轻人。那天,平素刚筋火旺的“段合肥”一反以往,脾气好得惊人,他笑笑说:“不跪就算了。”接下来口试,张群对答如流,然后是笔试。张群自付自己大逆不道,见了总长竟然不跪,肯定考不上。因此,考数理化时,他懒得考,不着一字。而在考国文时,因作文题触动了他的心思,遂提笔洋洋洒洒,谈了当前国家危急,西方洋人对我中华压迫日甚一日,国人当振武扬威以图强,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一吐胸中迂积郁闷之气,写完掷卷而去。却不意,张群这篇精彩绝伦,却是大为出格的文章,考官看后,不敢自专,遂层层上报,最后落到段祺瑞手中。段总长看后评价很高,认为要强国强军,就是要发现并起用张群这样的有志之士,有识之士,大笔一挥“录取”。
在保定军校,张群出名在先,蒋介石出名在后,他们都桀骜不驯。在军校,蒋介石脾气暴躁,有“红脸将军”之称。一次上细菌课,日本老师在课堂上手里拿了一块泥,说泥里寄生有四亿细菌,如寄生着四亿中国人。蒋介石听了十分气愤,当着全班同学,豁地站起身来,冲上台去,从日本教师手里抢过泥来,掰成八块。指着其中一块说,日本有五千万人,就像有五千万细菌寄生在泥里。这一举动,顿时博得课堂上掌声雷动,日本老师则涨红了脸,好不尴尬没面子。蒋介石却好不得意,在军校的威信直线上升。
两人以后又同到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过相甚从,成了最好的朋友。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政治上,张群对蒋介石忠心耿耿,一步一趋,蒋介石对张群也有非比一般的信任。张群曾说:“到日本留学是我生命史中值得纪念的一章,我本来是准备学炮兵的,可是因为蒋先生学的是步兵,于是我不学炮兵而学步兵,以期与蒋先生朝夕相处,共同切磋。”当然,张群本身也有过人的才具。比如,1926年,作为北伐军总司令的蒋介石,率军抵达南昌时,军阀孙传芳在江浙一带势力很大,如果要武力解决孙传芳,很费事。在蒋介石踌蹰不决之时,张群主动要求去找孙传芳,凭三寸不烂之舌,将孙传芳说服过来。蒋介石说,那就不妨一试。结果张群立了大功,硬是将孙传芳说服并率部归顺了北伐军。林林总总的许多事情,特别是张群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的过人之处,让蒋介石在大权在握后,对张群越加深信不疑,大加拨擢重用。在不长的时间内,张群节节上升:由上海兵工厂总办而军政部次长,上海特别市市长,湖北省政府主席,外交部长。据说,很快就要当行政院院长了。
张群说话做事不像陈布雷那样文气、生硬,而往往像摆家常似的娓娓道来,这就让人在心中受用的同时,又能领会其中的关节。就在赴川特使郑大冲的思绪在“华阳相国”、“高级泥水匠”张群身上萦绕时,机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郑大冲赶紧收住神思,掉头往窗外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天气忽然大变。团团乌云翻卷着逼来,像是一只巨大的海底乌贼伸出八只巨掌缠紧了飞机。瞬时,机舱内一片黑暗,电灯开了,马达发出瘆人的轰鸣,机身在剧烈地抖动。
“长官!”因为郑大冲此行是保密的,也没有穿军服,机组人员不知他姓谁名何,只知道他是去重庆公干的大官。一位身穿军服,曲线丰美的年轻女兵,趔趔趄趄走到他面前,敬了个礼,报告请示:“现飞机已飞临重庆上空,突遭雷电层袭击,能见度很低,飞机无法在重庆降落,是否返回南昌?”看得出来,面前这位身材苗条,细腰**肥臀,年轻漂亮的女兵很有些紧张。
“机上带的汽油充足吗?”郑大冲竭力沉着气问。
“按原线返回没有问题。”
“通知驾驶员”,郑大冲略为沉吟:“飞机向成都方向飞,争取沿线在就近机场降落。”
当天下午三时,郑大冲乘坐的飞机在涪陵机场平安降落。休息一会后,得知重庆气象条件好转,郑大冲即令机组人员告知重庆有关方面,飞机直飞重庆。当带着委员长特殊使命的郑大冲乘坐的这架不起眼的专机,平稳降落在重庆珊瑚坝机场时,已是群山隐去,暮靄四合时分了。
前来迎接郑大冲的是刘湘的秘书章古溪。章古溪三十多岁,不高不矮的个子,戴副眼镜,一脸的文气。他在北京大学国文系毕业后,从事过一段时间的传媒业,后来长期在刘湘身边作文秘工作,深得刘湘信任,类似蒋介石身边的陈布雷。章古溪目光敏锐,眼波老是在镜片后晃动,似乎想把来人看穿看透。他说话客气,轻言细语,像是气息不足似的。章古溪的名字,郑大冲是知道的,不过,这是第一次见到,见到印象就深。
章古溪握住郑大冲的手,热情地说:“辛苦你了,郑特使,我代表甫帅前来迎接你。”一下就托出了他的地位身分,说着转身,手一比:“特使请上车,甫帅在重庆大饭店为你设宴洗尘!”说时,一辆漆黑锃亮崭新的福特牌轿车徐徐开了过来。一个副官模样的年轻军官上前,替特使拉开车门,一手护住车顶。
郑大冲和章古溪相继上了车,轿车顶着薄薄的夜幕,沿着逶迤的山路,向远处灯光闪烁的重庆市区风驰电掣而去。
郑大冲知道,刘湘生性俭朴不喜招摇,一般不到茶楼酒肆,而这晚却在重庆最有名的重庆大饭店为他设宴洗尘,可见,甫帅对他这个特使到来的重视。郑大冲一边思付着、演绎着马上就要出现的场面和如何应对;一边同坐在身边的章古溪寒暄着,谈些重庆近来的天气,述说来时路上的惊险,言不由衷地接受章古溪不无夸张的惊叹和慰问。
说话间,车已入城。车一入城,郑大冲就激动起来,山城重庆夜晚景色之美是出了名的。白天那些傍江而立,重叠而上,破破烂烂,回旋起伏的吊脚楼,这会儿因为夜幕的笼罩都看不见了。一路上虽然街灯稀疏,灯光也不甚明亮,但整体来看,山城夜晚的灯光还是很有气势的。特别是,枇杷山上的灯光与山下嘉陵江上穿梭往来的船帆灯光,在夜幕中编织起来,同江对面南岸区一片一片的灯光连结起来,恍惚迷离。这让他想起了乡人,有文豪之称的郭沫若在登上枇杷山,看了重庆夜晚灯光后写的一首名诗《天上的街市》。郑大冲不禁情动于中,朗诵起来:“远远的街灯亮了,好像是天上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是无数的街灯……我想在那高高的天上,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物品,定是人间少有的珍奇……那隔着河的是牛郎织女,你看那颗流星,怕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北大国文系毕业的刘湘秘书章古溪惊了,他对郑大冲能有这样的雅兴和文学修养表现得相当惊讶和高兴,一连说了几个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郑大冲表现出四川人的幽默机智:“没有想到我们这些武棒棒还喜欢诗?”
“哪里,哪里!”章古溪掩饰:“其实军人中有好些是有文学天赋的,比如委员长,一手字就写得相当不错,国学根底也是不错的。又比如我们甫帅,也会作诗,平时不作,一作必黄钟大吕。看来,我和特使有相同的爱好,以后我们不会没有话说的。”好个章古溪,他在这里恭维了特使之时,又巧妙地托出了自己。
重庆大饭店突然间一下闪现在夜幕中。在夜的深处,最先浮现出重庆大饭店的中国式重檐大屋顶,飞翘的檐角和檐角屋脊上装饰着的成串的红红绿绿的小电灯、霓虹灯。那些成串成串的红红绿绿的小电灯、霓虹灯在夜幕中闪闪灼灼,流动得无声而又灿烂。这时,轿车一下子甩开街市,进入了一条幽巷,很快滑进了中西合璧的花园似的饭店内,车轮触地,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重庆大饭店占地广宏,堂奥洞深,移步换景。轿车沿着两边花木扶苏的曲径,驶到后面的一个幽靜的中式独院门前停了下来,章古溪说:“这是中花厅,甫帅在里面等你,你住西花厅。”说时,一个军装整洁,副官模样的青年军官快步上前,轻轻为他们拉开车门,章古溪和郑大冲先后下了车。
“是委员长特使吧?”刘湘的贴身副官张波迎上前来,看着章秘书问。
“是。”
“特使请!”张副官将手一比。
进了门,是一个长方形的独院,院子里茂林修竹,鱼池假山,在夜幕中,显得非常幽静。张副官在前带路,一行三人沿花径,过庭院,上台阶,面前是一溜排开的三间厦屋,大红抱柱,古色古香,绿窗灯火。
“特使请!”张副官在门前逊步,手一比。
郑大冲在章古溪的陪同下,朝里走去。
迎面是一道足有人高的熊猫戏竹黑漆屏风,拐过屏风,花厅里只坐有刘湘一人。身材高大,身着蓝袍的甫帅时间抓得很紧,他坐沙发上专心看报纸。
“甫帅!”就在郑大冲热情地这样一声喊时,刘湘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报纸,看了看特使,道一声路上辛苦。郑大冲发现,刘湘的眼睛很厉害,又大又黑又亮,而且亮得射人。
“请上席吧!”刘湘手一比,率先走到席位上坐了,郑大冲坐在甫帅对面,章古溪打横。特使这才注意到,偌大的阔气的花厅里就摆了一桌,主客就他们三人。刘湘理解特使的惊讶,笑了笑说:“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我这是专为特使洗尘。人少,我们也好摆龙门阵。”郑大冲看得出来,刘湘是个俭朴、务实的人,虽然对他的接待很上档次。
这时,三个相貌清俊,身材高桃,身着蜀绣大红旗袍的姑娘袅袅婷婷,水上飘似地走了上来,给他们泡茶,泡的是四川盖碗茶。茶极好,是名山顶上量极少的雨露明前茶,属于贡品。
刘湘将手中的茶碗举举,一手揭开茶盖,示意特使请茶。郑大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说好茶。刘湘问郑大冲路上的情况,听郑大冲说了此行的惊吓后,他寓意颇深地说:“好事多磨!看来特使此次来川,川事也一定像你坐飞机来渝一样,没有那样顺利!”
“全看甫帅看顾。”特使马上来了这样一句。
说话间,郑大冲凭他职业军人敏锐的眼光,已经将屋子中的布置尽收眼底。让他感兴趣的是,除了临窗的一面是挂着浅网窗帘的玻窗外,其它三面壁上都挂着很亮眼睛的精美国画,这些国画都画的是蜀中山水。其中,最大气最有震撼力,也最有特色的一副,是张大千画的《川江》。八尺画面上,一队纤夫五六个人,齐心合力拉着一只大船溯流艰难行进在壁立千仞,险峻无比的三峡栈道上。他们中有老有少,上半身都没有穿衣服,古铜色的肌肤,瘦而坚硬门板似的身架,前前后后,脚蹬草鞋,腰弓得快要将头拄到山道上了。奋力拉纤的他们,脚蹬手爬,步调一致,齐声高喊着高亢激昂的川江号子。那种浪遏飞舟,气冲霄汉,进一步生,退一步死的场面,让人大有身临其景感。这是动的。地上铺着精美的蜀绣地毯,两边屋角摆有足有人高,颇富古意的清宫大花瓶,处处暗香浮动。这是靜的。屋内豪华、简洁、舒适,动静结合,且有书香气。是一个适宜谈话的场所。他想,这很可能是章秘书的杰作吧。
喝了茶,刘湘显得很随意地说:“特使一定饿了,我们就边吃边谈吧,都是自家人,随便一些。”这就让上菜。先上的是下酒菜,八菜八碟,一律川味,有成都缠丝兔、建昌板鸭、重庆贵妃鸡等等。酒是泸州老窖。郑大冲真心欢喜,有种久违了的感觉,他搓着手,架势说好。说家乡的茶好,酒好,川菜更好。为了调节气氛,也是为了卖弄学问,章古溪趁势发挥开来。
“走遍世界,也吃遍了天下的美食家宋大陆就曾经说过,走遍天下,吃遍天下,以我们中国为最。而中国,又以我们四川为最。”章秘书说:“这就像《中华范文》中的一则《登徒子好色赋》。登徒子有次对楚王告宋玉的状,登徒子说,宋玉体貌娴丽,极擅言辞。登徒子想以此告诫楚王,以后不要让宋玉到后宫去。因为后宫嫔妃众多,不要因宋玉而出事。楚王听后专门找宋玉来问,并把登徒子告状的话,原封不动说与宋玉听,问宋玉对此作何解释?
“思维敏捷,极擅言辞的宋玉说,我体貌娴丽,天之生也。善于言辞,后天学也……天下美女,在楚,而楚之美女,尤数东邻。高一分则高,矮一分则矮。总之,天姿国色。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国色天香的东邻美女经常站在梯子上对我凝望示情,整整三年,我却对她无动于衷,这能说我好色吗?反观登徒子。他的妻,佝腰驼背,脸色焦黄,一张兔子嘴。然而,登徒子却在他父亲死后,为父守孝的三年中,竟然与他的丑妻生了三个儿女。请问楚王,是我宋玉好色,还是他登徒子好色?楚王一听,疑虑顿消,将登徒子削职,办了他一个诬告罪。”听此一说,刘湘不置可否,只是抚掌大笑,郑大冲连连赞叹:“章秘书真不愧为北大毕业的高材生,举一反三,知识渊博、知识渊博。”如此一来,席上气氛顿时就活跃了。
下酒菜上齐,三个年轻漂亮,身穿红旗袍姑娘上前来,给他们斟酒,却又并不斟满,只斟八分;所谓菜七酒八,这是有规矩有讲究的。
“我有严重的胃溃疡。”刘湘对郑大冲说:“我平时是不喝酒的,今晚为欢迎特使,破个例,喝一杯。”说着举起杯来,同特使碰杯。
“不敢当,不敢当得很!”郑大冲赶紧举杯站起。
“咣!”地一声,三人碰怀,明亮的灯光下,溅起三朵高高的酒花。刘湘饮了这杯酒,并亮了杯底。
走了这个过场,刘湘对郑大冲说:“特使来重庆,章秘书代表我全权负责接待,以后,所有大事小事,特使都随便开口,不要客气。”
“谢甫帅!”
刘湘问章秘书:“特使住在哪里,定下了吧?”显得关心备致。
“住重庆饭店西花厅。”章秘书说,刘湘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甫帅!”委员长特使说:“你胃不好,请以茶代酒吧,我敬你一杯。”郑大冲这就站起来,敬了甫帅,又同章古溪互相敬酒。酒过三巡之后,章古溪会意,知道甫帅要谈正事了,这就要站在身边服伺的三个红旗袍姑娘出去一会,说:“等一会需要你们时,我再按铃唤你们进来。”
三个姑娘,迈着轻盈的轻步,水上漂似地退出之时,郑大冲对其中一个个子高挑,丰满合度的姑娘恋恋不舍地看了又看。章古溪一下就注意到了特使的表情,不禁心中暗笑。
接下来,主客的谈话是直接的,也是实质性的。作为委员长特使的郑大冲明确告诉甫帅,委员长支持甫帅的“安川”之战,希望甫帅毕其功于一役,打败刘文辉,就此结束四川无休无止的内战。“安川”之战胜利结束之时,中央将免去刘文辉的四川省政府主席职,甫帅在担当起四川省政府主席一职的同时,中央还要在川设川康绥靖公署,由甫帅兼任公署主任。这样,甫帅所负的责任更大了。之后,中央希望甫帅履约,率军一举铲除踞通南巴的红四方面军。郑大冲还特意强调了委员长这样一层意思:届时,如果甫帅认为有必要,中央可派10个师的中央军入川助阵。当然,中央军入川后接受甫帅提调,这话带有试探性。
刘湘马上拒绝了中央军入川一说,追问特使:“中央准备如何支持我?”
“政治上支持,军事上也支持。在所有的方面都支持。”
“好!有特使这句话,我心头就踏实了,章秘书!”刘湘看着章古溪交待:“下来后,你好好同特使谈谈有关方面的具体细节。比如,我们需要得到捷克式机枪多少挺,弹药多少万发?你都要提出一个准确的数额来,列个清单交给特使!”
“甫帅放心!”章古溪心领神会,点头如捣蒜:“下来,我会同特使就这方面详细谈,而且,我会随时向甫帅请示的。”
刘湘这就显出了满意的神情。
特使看着刘湘:“行前,委员长对我特别交待,要我来川后,详细聆听甫帅对目前全国江西、四川两地赤焰独炽的看法。”
刘湘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他接过话题,侃侃而谈:“中央在江西的剿共,军事上虽有不利,但只要能确保四川不遭到共军的侵扰,而使其囿于江西一隅,就不致蔓延成为全国之患,共产党、红军就终有被剿灭的一天。惟有达到这样的要求,就得先达到四川军民财政的统一。
“这一目的以往之所以不能实现,完全由于刘文辉在其中作梗。刘文辉所霸据的地盘独广,且皆富庶之区,他以省政府主席的职位,从来不仅不奉行中央的军令政令,而且别有异图。凡遇政局发生变化,他无不乘机鼓动,站在与中央为敌的一边。比如,先是附和唐生智叛乱,后来在中原大战中公然站在阎、冯、李、白一边,发出‘鱼电’等等,真是不一而足。
“如不能把这种状况根本改变,不仅四川永无统一之望,予共匪以可乘之机;而且再有政局的变化,他又会故态复萌,加重中央西顾之忧。要改变这种状况,并无多大的困难,只要假我以应有的权责,和予邓、田两军的相当利益,就能形成对刘文辉的夹击之势,解除其武装,占领其地盘,去掉其主席,以达到川省在中央领导下的真正军民财政统一。如此,就不仅能防止共匪之侵袭,而且还有余力以备中央剿共军事之调遣。”刘湘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人,而这番带有纲领性的话说得如此流畅,显然是早就深思熟虑了的。郑大冲要把刘湘的这番话报告上去,因此听得非常仔细,可以说字字句句吃进了心里。
听完刘湘这番话,郑大冲赞叹有加:“甫帅宏论,中肯!切中时弊,切中时弊呀!甫帅高瞻远瞩,目光犀利,照甫帅的计划实行,四川大有希望,红军也不难铲除。甫帅主持川政后,赤祸在川难有立锥之地,这也正是委员长所期望的。”说着故显激动,再次举杯:“作为川人,我要为乡梓尽微薄之力。作为特使,我要在中央和故乡之间,在委员长和甫帅之间起一个桥梁作用,尽心尽力,助甫帅一臂之力,尽决完成四川真正意义上的统一大业!来,祝甫帅早日完成千古大业!”
“咣!”刘湘以茶代酒,同郑大冲再次碰杯,拍板成交。
章古溪这就适时按了电铃,传正式上宴。很快,珍肴美味源源而上,摆满了桌子。胃口很好的郑大冲发现,甫帅根本就没有动几下筷子,不由注意看了看刘湘。他似乎真有胃病,而且很严重,脸色不好,黄焦焦的。
给委员长特使安排的洗尘宴,短小精干,内容扎实,时间前后不到两个小时。宴会接近尾声时,刘湘说:“今天川中各报都刊登了以唐式遵领衔的67位将领联合讨伐刘自乾电,很有意思!特使在路上没有看到吧?”
“没有。”郑大冲很有兴趣地说:“我很想看看。”
章古溪马上说:“我已经将这些报纸,还有一些特使肯定感兴趣的报纸,文件,文电等等,一并搜集起来,放在特使下榻处了。刘自乾多年来惹得天怒人怨,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好的,好的。”郑大冲说:“我一定好好看看。”
宴毕,夜已深。郑大冲同章古溪送甫帅上车。甫帅去后,章古溪对郑大冲一笑,眨了眨镜片后显得很诡的眼睛说:“我就不送特使去下榻的西花厅了,免得打扰。我已经安排好了,以后就由刚才你注意看过的那个个子高高,长得又窈窕又丰满的红旗袍女子来专门服伺你。红袖添香嘛,哈哈。她的名字叫妙玉,同《红楼梦》中的妙玉同名同姓。如果特使以后不满意了,换一个就是,山城以出美女而闻名。”
“我的西花厅也是平房吗?”委员长特使心中一喜之后,又问。
“不是。”章秘书意味深长地笑了:“平房不方便。你的西花厅是独院,里面一幢小洋楼,要干个什么,方便得很。另外,特使的安全也请尽管放心。在你的楼下,我放有一个专门为你警卫的弁兵,这个小弁兵,又能干,嘴又稳。特使可以随便吩咐使唤他,小弁兵名叫张得胜。特使有什么事用得着我的,请直接打电话来,我随时恭候。能为委员长特使服务,是我的荣幸。对于我这样的安排,不知特使满不满意?”
“哎呀,章兄怎么用起外交辞令来了?对于章兄的周到安排,我能有不满意的。我谢都来不及呢,我会后谢章兄的。”这会儿,委员长特使已经同刘湘身边这个颇有实权,参与策划机宜的秘书章古溪称兄道弟了。这会儿,郑大冲的心都要飞起来了。尤其听说那个他中意的叫妙玉的红衣女子,章古溪专门调来服伺他,让他尽情享用,身上顿时升起一股异样的炽热。当委员长特使真好!他想,如果不是当委员长特使,他哪能享受到这样神仙也享受不上的好日子!在首都南京那样冠盖如云的地方,像他这样的少将,可谓填街塞巷,算得了什么!天府之国四川毕竟不一般。躲在后方,躲在重庆的权贵们,也真是太会享福了。
“那我们就明天见了?”章古溪告辞了。
“明天见。”这会儿,郑大冲巴不得章古溪快快离去,却又装模作样地将章古溪送上汽车。
“特使明天肯定醒来得迟。”上汽车时,章古溪又对郑大冲一笑:“我们的谈判定在下午吧?下午两点钟,等你睡了午觉,养精蓄锐后,我再到你那里来?”
“好的,好的。”郑大冲向上了轿车的章秘书挥了挥手。
像安排好了似的,章秘书一走,那个叫张得胜的小弁兵寻来了。“报告特使!”小弁兵在他面前一站,啪地敬了个军礼,挺胸道:“长官,我叫张得胜。”然后手一比:“特使,请!”
郑大冲跟着小弁兵,顺着曲折的花径,进了西花厅。这是一座清幽的独院。小院中,花草很多,在夜里散发着幽香。正中有幢法式小洋楼,精巧有致,一楼一底。楼上正中一间窗户,亮着灯,绿窗灯光,幽静而温馨。不用说,那就是他的主卧室了。那个章古溪说的,他一见就中意的妙玉姑娘正在房间里等着他吧。
他屏住呼吸,左看右看。也许是军人习惯,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无论如何,他都要先熟悉地形。清幽的小院四周有矮矮的围墙。进门右侧的草地上,有一盏西式灯亮着,很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仆人,在低首鞠躬迎接晚归的主人。幽微的灯光通过压得很低的灯帽映在草地上,映照出一方黑黝黝的很有质感的草坪。小院中的花草树木,浓荫翠竹,鱼池假山摆布有致。
临上楼前,他有些不放心地问小弁兵张得胜:“长官派你来,是如何交待你的?”郑大冲说时,眼巴巴地望着楼上的绿窗灯光。这会儿,他觉得这个叫张得胜的小兵站在这里简直就是多事。
“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我只负保卫特使的责任。”
“好好好。”郑大冲一听高兴起来:“看来,你是懂得起的。楼上那盏亮着灯的是我的屋子吧?”
“是。”
“屋内有人?”
“是。”
“啥人?”
“是章古溪章主任派来服伺特使的小姐,她已经在屋里等候了。”
郑大冲的心嘡地一跳,周身热血贲张,赶快给小兵下了命令:“关上院门。熄灯,你快去睡,你还要负责让其他的人也都睡,熄灯,嗯!”
“是。”小兵又是将单薄的胸脯一挺,一副保证说到做到的样子,郑大冲这就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去了。
上了楼,沿着铺有地毯的走廊,郑大冲心急火燎地刚刚走到门前,门就无声地开了。站在面前的,正是他心仪上的红衣姑娘。这时的她,显然已经洗浴过了,着一袭蝉翼似的轻纱雪白睡袍,细腰上系一条宽宽的绸带。这一穿一系,让她更显得身材高挑,丰满合度。皮肤雪白,弹指可破的脸上,轻笼云鬓,一身幽香随着屋里的温馨气息扑来,让郑大冲一身都酥了。
“特使,我是来服伺你的。”姑娘说一口地道的重庆话,脆生生,甜蜜蜜,让郑大冲听来特别亲切有味。
“你啷个不进来呢?”姑娘问。
郑大冲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像是深怕姑娘跑了似的,一步跨进门去,随手将门关上,并“咔嚓!”一声落了锁。
“太好了,太好了!”郑大冲喜不自禁,拉着姑娘的手,兴致勃勃地四下打量着属于自己的一切。这幢小洋楼现在是属于他的,这幽静的小院是属于他的,眼前这个让他一见就垂涎欲滴的美女也是属于他的。楼上的几间房连在一起,是穿的,中间会客室。会客室里地毯、沙发,玻晶茶几,电话,博古架上摆的古玩玉器,墙上的壁画等等,应有尽有。卧室很大,四四方方的,备极豪华舒适。卧室里间是浴室,浴室里摆一架米黄色的大浴缸,可以容男女在里面洗鸳鸯浴。
拉着女子回到卧室,郑大冲往席梦思大**一倒,闭上眼睛,言在此而意在彼地说:“我累了,你会按摩吗,给我按摩按摩吧!”
女子会意,先把屋里的大灯关了。开了床档头上一盏绿莹莹的小灯,然后,从壁柜里拿起一件丝绸睡衣,抿嘴一笑,对睡在**急不可待的特使说:“特使,你先起来换上睡衣吧,睡衣软和舒服。我去给你放水,你先洗个澡吧,嗯?”
这“嗯?”意味着什么,对特使来说,当然是不言自喻的。
郑大冲从**一骨碌而起,接过睡衣,脸皮很厚地说:“你要我先去洗澡可以,不过你得陪着我洗。”姑娘一笑,进里间放水去了。在水流的哗哗声中,姑娘说:“我已经洗过了,你洗吧,我还得作些准备。”
姑娘这些话都是有色的,暗示性的。郑大冲拿着睡衣走进浴室,说:“那也行。但,你得先睡到**去等我!”
姑娘将手中的水两甩,嫣然一笑出去了。
郑大冲脱光衣服,跳进硕大无比的米黄色浴缸里。水温调得很好,是冲浪式,可是他无心洗浴,三下两把敷衍塞责地洗了洗,就起来,身上的水都没有擦干,出了浴缸,睡衣一披,过到卧室里。
她已经睡下了。他上前一把撩开罗纹帐,借着那一星绿莹莹的微弱灯光看去,只见她紧闭着眼晴,而绒绒的眼睫毛又在微微抖动,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她曲线丰美的身上盖一床薄薄的蜀绣缎面被子,头枕着一个蓬蓬松松的雪白绣花枕头。紧挨着她的头,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绣花枕头。显然,那个枕头是留给他的。她在等着自己。她不好意思地睁了睁眼晴。
心跳如鼓的他,猛地伸出手,一下揭开了盖在她身上的薄被。她触电似地"呀!"地一声弹坐起来,用两只莲藕似的玉臂抱紧了自己高耸结实的**。
“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委员长特使再也不能自持,饿狼似地一下扑了上去,抱紧她,激动得一边呻吟一边大动起来,满口的**词秽语:“家花哪有野花香!你真是妙也妙得好,玉也玉得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