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 1)

大国的亮点 何建明 2499 字 1个月前

具有工艺比别人更高一着的“梦兰”踏花被一经推出,就立即风靡市场。从这年9月到12月的4个月中,她们共生产了5万条踏花被,结果销售一空,并给来年获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市场。而她们自己,却仅仅用了这4个月的生产值,收回了建新厂的全部投入。

1992年,她的“梦兰”踏花被进入了全盛期。一个小小村办厂,出现了预付货款、支票挂号、汽车排队、客商进厂自己装货“抢货”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全国性热销潮。老洪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被发动起来,帮着厂子里干活。这一年,钱月宝的“梦兰”踏花被生产量达23万条,并一销而空。

“可别太得意哟。靠单一产品想维持长久的繁荣,世上还无这洋的商业经济先例,你得保持清醒头脑。”此时已为镇政府“财经大臣”的他,又一次向妻子提出了忠告。

这回她没有生他的气,倒是等他一提起这事时,就开心地笑道:“你想的跟我一样。瞧,这是我根据市场商情,最新设计的一只新产品。”

他左看右看,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是啥料?质地手感都挺好。”

“叫‘长效高级储香羊毛被’。我让人做几套后到市场上一销,很抢手。”她说完又道:“另外我考虑在产品种类上也应根据不同消费层次多设计几种,如国际上现在流行的子母被、丝棉被、电脑络缝春秋被、多用被、儿童睡被、沙发椅坐靠垫等系列产品……哎,你怎么闭上眼了?”她使劲地推他。

他一副失落相地说:“我这个‘高参’要失业了——厂长同士”

“去去,间你行不行呢!”

他深情而又认真地:“真的,你出师了。”

她放下产样,轻轻依偎在他怀里,同样深情地:“啥时候你都是我和梦兰的‘高参’……”

那是个忙碌的岁月。

那是个飘香的岁月。

我们的“阿庆嫂”不再需要像过去走东家闯西家地求别人家推销自己的产品了。她和“梦兰”都成了商界引人注目的对象、众人抢手的对象。如1994年仲春在苏州召开的全国针棉织品交易会,刚出道的“梦兰公司”并未被邀请参会。她们只是在主会场附近的宾馆内开了两个房间,放上几件样品。结果新老客户纷至沓来,三天成交8000万元,且都是款到付货。真像一位来自新疆的客户所说:“梦兰梦兰,我们是慕名而来的呀!”

“元元,又对不起了——没想到今天接待的客户,比前两天多出三四倍。你看,我到现在都没吃上晚饭呢!对不起喝,电话打晚了。”每次出差天天在睡觉前给他打个电话,是她一直坚持的习惯,可她总是无法定时。或10点,或12点,有时到了清晨两三点才打

“我知道你忙,只管放心,家里啥事没有。明天你又得接待客人,早点睡吧,啊?!”千里之外的他,每次总是等妻子把电话机放了然后自己再放。

放电话机的时候‘皱着眉无一又一次咽下了好九升药不了减

远在千里外的她一直没有看到;”他也几直没让她着到争他侧道她忙,更知道她肩上的担子重。

她变得越来越光芒四射——

产品获得了省优、国优、全国名牌、国际金奖……

企业获得了省级“明星”、全国“最佳经济效益”……’

全国妇联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接见了她,给“梦兰”题词..…、

世界妇女大会邀请她参加、国际友好人士蜂涌而来同“中国阿庆嫂”合影留念……

她变得常常连家都没法回了——‘

南京工商银行有个纪念活动,指名要“梦兰”产品。3万套手帕开始说的一个月完工,结果又电话来催说“最好半个月就完,因为纪念活动提前了”。她急召全体员工,于是全厂加班加点连续干了72小时。而她正准备回家打个照面扩这时又有人火急急地报告,又有一个大客户希望再订几万件“梦兰”……

她刚从厂的车间里千般万难地抽出身子,村里的老伯老娘拉住她非要去办一件又一件必须办的事一一打1991年起,她在统率“梦兰”集团公司驰骋商场的同时,组织上还让她挑起了老洪村党支部书记的担子。咱是老洪村这块土地哺育成长起来的农家固固,咱不能忘了众乡亲,啥时候都不能忘。村上那条坎坎洼洼的路该修,村民的口袋还没有富,得让家家有个致富门道,孩子是农村的未来,该把学校办得更好些……等到这一件件事体办好办利索时,那厂子里又排着队似的在找她。

她实在不能分身,哪怕是有几分钟她也要回去看二看孩子和他。对了,女儿大了不用再管上管下了;儿子上大学了,反正不在身边也就用不着管了;可他不能不管,从1989年肝硬化到现在已经六七年了,且如今每况愈下——此时此刻,他肯定多么期望她在身边。可她依然没法回去管管他——不,哪能用得起“管”这个字,最多也就是看一眼罢了,可这也不行……每每想起这,她十分十分地想哭一场——对着他的面,可厂里的人又在后面紧叫着她去办甚么事……

而此时的他,在没有她在身边的时候病得一天比一天更重了,直到再也站不起来。

上海。某肝病医院。

“求求你们了,能不能不动手术?”名扬四海的“梦兰”大老板的她,像孩子似的在乞求医生。

“不行。他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再耽误怕更晚了。”医生的口气没半点松动。

她那双签过无数合同、协议的手,在医院的这份“手术书”上‘签字时颤抖了好半天。可就这样,她还不敢在他面前流露丝毫的悲观——他并不知道自己病得已经严重到不能再严重的地步。回到病房,她装成像刚刚打完一仗商战那样轻松地朝他笑笑,说:“一个小手术,放下心吧。”

“既然这样,你还是快回厂吧。”他说,“中央电视台催你上北京拍《人间万象》,你忙可以不去。可省里陈焕友书记到厂里来一趟不易,你不能不出场。赶快走吧!”

她无可奈何地离开了病房。

他不得已在手术台上与死神碰了个照面。

手术后,医生以为是个奇迹要出现。而他自己感觉更是好极了,于是他对她说:“你只管上北京吧,纺织与服装市场的时节性跟咱过去种庄稼一样,耽误不得一天。”那是1995年的秋天,也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个秋天。

她不像他自己对病情不明不白,她是清清楚楚听着上海权威专家亲口说的他的病情随时都可能终止生命……尽管如此她还是相信奇迹会出现,尤其是在她的他身上。手术后的异常好兆,弄得她也跟着好生乐观了一番。“那,我就走啦?!到北京二住下我就给你打一电话。你自己还得多注意,哪儿感觉不对就快些找医生”啊参咨、她一边帮着盖被,一边嘴里反反复复叮泞着。孚 他笑了,说你过丢只要听到厂里有事,家里就是房顶着了火你也会拍拍屁股站起来就走。今儿个咋婆婆妈妈的?走吧,我呆会儿还得把你在北京会上的发言稿再理一遍,哎,别忘了老规矩。、

不会忘的,一到那儿我就给你打电话。再说后天的发言有那么多人听,你不把修改好的稿在电话里传给我,还不急死我嘛。

这是她和他夫妻间已有十几年的规矩和习惯了:她所有在外的讲话稿、发言稿、.经验介绍稿及厂里对外的合同、协议等凡是文字方面的事,一律都有他操办和准备。每次出差或到市里、省里开会,如果事先知道要发言的,他就先在她走时给她准备好;如果事先不知道的,那她就在电话里告诉在家的这位“大秘”,然后由这“大秘”写好后在电话里念,而几百里几千里之外的她就守在电话机的另一边记着。他这个“大秘”权力很大,凡没有经他之手过目和签订的合同、协议等一类“重要文件”,她从不敢轻易作数。

她有一双绣出世上最好最美花的手和一腔横空出世惊天地的女中豪杰气,但她的为人处事和人生轨迹却是粗线条的;他虽平日一副九牛难拉的大丈夫气概,可心底儿却能数得清针针线线。她和他,一外政,一内勤;一泼辣,一细腻。如此和谐互补,相映相辉。老洪村的百姓说,那是天方。“梦兰”厂的职工说,那是地圆。

天方地圆才有了我们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缺一方少一圆都会失去平衡。

1995年10月15日以后的日子,她每一天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天:她正忙碌在北京秋季订货会上。从上海医院打来长途急电:他快不行了,速回来!

第二天:她赶到上海。他正在急救室里抢救。72小时后,他被抢救过来。

第三天:她在病房苦苦等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再不离开你一步。他吃力地说,你是村支书,乡亲们离不开你;你是“梦兰”厂长,厂里离不开你。去吧,我还等你把办完的事跟我“汇报”呢。

第四天:她没作走的准备,可厂里的车子早早已在医院门口等着。她头回向下属发怒:我可以用“大哥大”指挥嘛。

第五、六、七……天:终于连她自己都感到“大哥大”并不能真正代替人。她必须回去,而且一走就到了大年三十……

新年大年初一,终算没人再找她了,她便来到他床头,与他吃了最后一顿“年夜饭”。

初五:厂里急电,说是镇上找她,有个企业要被并到..”梦兰”集团名下,必须由她出面。她不得不走,但她舍不得走。她想临走时留点吃的给他,可发现身上的口袋是空的。他那张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然后用手指指病房的梁,说我把家里放钱的那只小箱子拿来了。她不知说啥好,眼泪直往肚里流——当了一二十年厂长,掌着全厂几千万、几个亿的账,却从未管过家里十元钱的账。她想楼住他嚎陶大哭一场,但她不能哭,她只能强笑着说真有你的。他说你不管家不知轻重,咱们就这么几个钱,我不带在身边被人真偷走了怎么过日子?

那天回厂后,她就不是她了——这一天是洽谈会、那一天是订货会;上午是车间质量检查,下午是新产品验收,晚上是村上召开支委会……可她不管别人用刀还是什么搁在她脖子上,每天向上海医院里的他打个电话问一声是否还好——这是谁也别想阻拦的事。

他知道她不来医院是为了什么,所以每天都用同一个腔调回答她:还好,你忙你的,别惦记这边……

她依然一天天都打电话。

他依然一天天都这样回答。

到了4月12日晚,他突然不这样回答她了,他说我要回家……她急了,问医生怎么回事。医生异常沉痛地说,顺他心愿吧。

她全明白了。当她明白过来后全身仿佛被抽走了筋骨似的发酥。

回程的路上阴雨绵绵……

她再也强忍不住心中的痛苦,眼泪如雨纷飞。

他发觉了,说你怎么哭了?

她赶忙说我是高兴的,全国妇联副主席赵地同志来厂了,我好高兴。

他说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太要强了。

她说我没时间照顾好你,我、我…做一千件一万件事也没用。

他说这你就错了,我这辈子有、有你这样的一个女人就啥都满足了。

她顿时泪如倾盆。

他说看看你怎么又哭了?

她转过身去,说哪是?是打的雨。

这时,天际突然一声巨雷。她被他的双手紧紧拉住、拉住……

又是一声雷击,他……他的手松开了她。

元元!元元——!她抱住他,千次、万次地呼他,可他再也没应她。

她想哭,她想嚎,但她哭不出眼泪,嚎不出声音。

会议室里。我、妇联张主席、市文联袁主席,我们都在流泪

唯独她还是没有流泪。

她说他在她心目中、工作中、生活中,一直活着,活得真真实实。

“梦兰”集团和产品这两年比以前翻倍地发展,还有村上好多好多工作。她说她比以前也更忙了,但再忙还是坚持向‘他”天天“早请示、晚汇报”,碰到大事时我总是想一想如果他活着会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怎么处理呢?她说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他在她心目中已经神化,所以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不流泪。

其实,钱月宝仅是千千万万个“阿庆嫂”中的一个。在常熟,阿庆嫂不流眼泪只流汗,这几乎是当地妇女一种独有的普遍的美德。

在那腥风血雨的战争年代,常熟的阿庆嫂为中国革命事业献出了自己的亲人,用生命和聪慧点播了红色火种。

在和平年代的今天,常熟的阿庆嫂不仅继承了无私的奉献精神,而且以其热忱、以其聪慧、以其奋发图强的干劲,开创了中国农村市场经济的繁荣景象。

舞台上的常熟阿庆嫂是一种艺术,是一种魅力;

今天市场经济大潮中的阿庆嫂,依然是一种艺术,一种魅力。

这种艺术,她能让人赏心悦目。这种魅力,她能让女人们感到是可敬、可学、可做的榜样;她让男人们感到女人同样是一个中心、是一团火焰、是一座纳水起潮的港湾……

市妇联张主席告诉我,她们搞的“当代阿庆嫂”、“十大女状元”、“十佳女职工”、“十佳外来妹”等活动,在常熟这块土地上,现在已经形成一种制度,一种风尚,甚至是一种无形的精神市场。这种精神市场培育的结果是巨大的物质市场的形成。而当巨大的物质市场生成后,它反过来又使精神市场得到更高层次的升华。

——这就是常熟阿庆嫂的艺术。

——这就是常熟阿庆嫂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