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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的亮点 何建明 2836 字 1个月前

突然有一天,常德盛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是秋播的时节,老常不小心把催过芽的一盆麦种打翻在稻板地里。当时老常忙着要去干其它事情,就随手把麦子往稻板地的四周均匀地扫开了一下,又铲上几锹泥土将麦种微盖后便再也没去管。这天可巧,他低头看田时又过此处,奇怪的是老常发现这一小块没有翻耕的稻板地里的麦分孽密度出奇地高,苗势也异常旺盛。第二年夏,这一小块麦地的产量也反而比传统深耕细作的要好出那么一二成。真是怪了!老常十分惊异地蹲在地头琢磨起这事来。他细细分析后,觉得此种现象不可小视。苏南一带的土质都比较粘,翻耕后虽透气性强,但却容易被风干、冷冻,这对小麦生长是极为不利的。要是都像这一小块稻板地那样采取免耕种植,如果成功,既可节省大量工时,又可抓住季节,确保麦子在初生期时的土壤湿润和延长整个麦禾生长期,那便定能提高产量。对,咱试它一把!

常德盛是个想干啥就要干成的那种人。第二年秋播时,他带着一群种地能手,一面向大家作种植示范,一面十分洒脱地对前来观赏的乡亲们说:从今开始,咱们可以种麦不用耕,只等来年夺高产就是了!

众乡亲好生奇怪地问:常书记你这样不费啥力地种麦,而且还能来年收高产,这是啥道理?

常德盛笑说,大道理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免耕法由于不用等稻收后就实施播种,这样至少比传统的等到稻熟收割后再翻地深耕播种出的麦子生长期多了十几天。俗话说得好:种早不慌,起早勿忙。这免耕法最大的优点,就是“赶早”——赶这季节之早。

在蒋巷村,常德盛书记在百姓的心目中就是上帝,他的话没有人不信。就这样,众乡亲学着干部们的样,边说边笑地一下播植了400亩这样的免耕麦地。果不然,一个来月后,这400亩免耕的麦、地长得异常旺盛,而同期的那些深耕的麦地此时还见不着一点点绿苗儿……

可就在常德盛和乡亲们为自己独创的“免耕法”取得成功而兴高采烈时,上面那些坐办公室的人发大火了:“什么免耕法,分明是懒汉麦”!那是啥年代?别说免耕,就是浅耕也得从“路线高度认识问题”。

“蒋巷村:你们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全部铲除免耕的麦地,必须重新深耕播种!”

在一道指令两个“必须”下,蒋巷村无奈把好端端的400亩绿油油的麦地全部重耕重播。为这,倔强的常德盛蹲在田头好生哭了大半天……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瞎指挥的人不到下面作些调查、听听群众的意见呢?

“毁苗事件”在蒋巷和蒋巷四周一时引起强烈震**,给常德盛的压力也是可想而知的。但所有这一切并没有阻止常德盛想为百姓做件功德无量的事的坚强信念。第三年秋播时,他照旧搞起了自己的免耕法。

虽然村里的群众打心眼里支持常书记的“免耕法”,但他们又不忍心看到他为此挨批受冤屈。常德盛在“毁苗”后再度在村里大面积地铺开免耕种植三麦,着实让村里上上下下为他牵肠担优。尽管全村干部群众都相互自觉地保证绝不向外张扬常书记下令播下的免耕麦地,但这么敏感的事难免有透风的时候。

果不然,一个深秋的下午,几辆轿车直奔蒋巷村而来……

常德盛比社员群众早知道这事,在前一天他就接到电话说有位领导要专门来检查他刚刚播下的免耕三麦地。只是常德盛不想让村里的其他干部群众为自己担心,就没有事先将此事告诉大伙。可是现在当看到如此一队轿车直奔麦地,村里的干部群众一下着急起来:.“这回常书记要吃大牌头了”!(当地方言,即倒大霉意思)。

只见轿车里下来一位高个大汉,在市、乡领导陪同下,直奔田头。他们在即将开镰的稻田边,小心翼翼地分开稻杆,仔细察看着麦粒在稻板地上的生长情况,并不时地还用放大镜窥测,用钢皮尺测量,又用手不时拣出几颗麦粒细细看一番……

“这些人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群众在小声嘀咕道。他们为自己的书记捏着把汗哩!

大约折腾了个把小时,来人搓了搓手,直起身,神情异常严肃地举目远眺了好一会儿,最后他长长地作了个深呼吸,然而转身对站在一旁的常德盛说了一句谁也没弄明白是褒还是贬的意味深长的话:“老常啊,你的胆子真大,一千多亩良田全部免耕了?”

没有人当时给常德盛介绍今天突然而来的这位“大领导”是谁,.而面对此时这位“大领导”说的这句无法琢磨透的问语,他老常只能若笑非笑地吱嗯了两声“是啊是啊”。

轿车一溜烟地走了……这时的蒋巷人才得到机会间间乡干部今天的来人到底是谁?一问,原来是省里的著名小麦专家。

常德盛一听好后悔,心想既然是专家,就一定很讲科学。我搞“免耕法”种麦,讲的就是科学。不管“免耕法”到底有错还是没错,至少在科学面前,我同你专家该有共同语言吧?酶,都怪我紧张昏了头!常德盛苦笑地拍拍自己那颗已是银色的头颅。

打这位专家走后,蒋巷村的百姓和干部们在煎熬中既在等待又一次更心痛的“毁苗事件”的恶幸降至,又在企盼上帝保佑能让这一千亩绿油油的麦地快快结出丰硕禾穗……

常德盛和蒋巷人同在这样的等待和企盼中送走了这一年的冬,又迎来了新一年的春。终于,新一年丰收的夏季到来了。一千亩“免耕法”播种的麦田金灿灿一片,硬是比其它所有非免耕的麦田要惹人、要光芒得多!

就在这时,常德盛又接到上面的电话通知,说省里有位领导又专程要来看“免耕法”播种的麦田。这次常德盛有点喜出望外,你道是来者何人?原来还是那位小麦专家凌启鸿教授,不过此时凌教授已是江苏省副省长了。

这回不同的是凌副省长一见到金灿灿的麦田后,一改前年秋天看田时那副捉摸不透的神态了。只见他信步来到麦地,手捧沉甸甸的穗禾,连声对紧随其后的常德盛说:“好啊——!老常,这回我要当着你的面肯定:这‘免耕法’三麦确实要比传统耕作的三麦好。你和蒋巷村人民为科学种田作出了不一般的贡献,我代表省委省政府祝贺你!”

“谢谢!谢谢——!”此时的常德盛,反倒像上面的领导给他带来什么大恩大德似的,一个劲地握着凌副省长和其他一位位领导的手,含着热泪道谢。是的,三年中,为这“免耕”三麦的种植革命,他常德盛默默地忍受了多少冤屈、多少痛苦。特别是那400亩好端端的麦地当时被无情翻耕的场景,每每想起此事,老常的心就像被人用刀割了个口子那种感觉……当常德盛收起又是辛酸又是激动的泪水时,只听凌启鸿副省长异常兴奋地向随从的省市干部们宣布直:“常德盛搞的这‘免耕法’实现了‘省力夺高产’的目标,亩产能打六七百斤,免耕种植后又每亩平均至少节省五个工日,这对有十几亿水稻田翻耕种三麦的中国农村,可是一个不小的贡献哇!”

正如这位农业专家所言,常德盛的“免耕法”种植三麦,后来先是在苏南、苏北被迅速推广,之后又在全国水稻三麦交叉种植区得到全面推广。没有人统计过,常德盛和蒋巷村的人也都没有向有关部门申请过科学“免耕法”的专利权,但作为从苏南农村大地上走出的一员,如今当我每次碰上在秋收季节回到自己的故乡时,看到老乡们不再为秋收秋种的那个季节而紧张忙碌,可以在秋收秋种那个季节里既轻轻松松地种植三麦、种植油菜(常德盛的才免耕法”后来又被成功地引用到油菜种植上),同时将主要精力踏踏实实地投入到做服装生意、搞乡镇企业生产上去的情景,而由衷感到欣慰与放松。虽然像我这样早已远离农村的人再也无权评说农家与农田里的事了,但过去那种为了在十几天时间内既要收割水稻又要抢种三麦和油菜的场景,那种在稻板地里犹如掘地三尺的深耕深翻的场景,记忆实在是太深刻了!我觉得现在的农民们学了常德盛的“免耕法”而不再为秋收秋种去拼性命,可以稳稳当当地腾出时间去赚大钱,确实不能不说是一种运气和天底下难找的福气!

尽管常德盛的..免耕法”虽然没有获得任何专利,那些数亿受益于“免耕法”好处的中国农民们也并不知道这是谁给他们带来的福气,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常德盛潜心研究和致力推广的科学耕作新方法的成功,又一次实现了他在入党时作出的要为老百姓多做好事、做一辈子好事的承诺。

如果说常德盛这几十年间他在蒋巷村带头艰苦创业,推广科学种田,使一个昔日自然条件异常恶劣的小村庄实现了改天换地的目标,让全村百姓依靠农业生产做到安居乐业的过程,表现了一名基层干部和一个共产党人的强烈责任感的话,那么他在新的历史时期为了蒋巷村也能像那些农工贸全面发展的富裕村一样,走上致富之路而所作的努力,则是一种崇高而可贵的献身。

应该说,就自然条件而论,上帝并没有给蒋巷村什么特殊的恩赐。在以土地为财富资源的年代,蒋巷村是以贫乏而出名的;值得庆幸的是,蒋巷人因为有了常德盛这位领头人,才使这块“万户萧疏鬼唱歌”的地方与他人一样重新跻身苏南“天堂”之地。然而进入新时期后,由于蒋巷村所处远离经济较发达的城镇,这个在1975年就进入全苏州市水稻单产第一名、1979年实现水稻、‘三麦年平均亩产超吨粮的农业先进村,被一些人讥讽为“产粮巨人,经济短腿”的“老模范、新后进”。而身为村支书的常德盛体会更深:往年一到年终总结会上,他老常从来都是因为蒋巷村为国家产粮第一而高座主席台前排,啥表扬、啥鼓掌,总冲着他和蒋巷村而来。可打那些“靠城吃城”、“靠路吃路”的一个个“工业明星村”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后,他常德盛和蒋巷村这个“产粮巨人”,仿佛就在几天之内便被人们渐渐忘却了。那表扬、那掌声,也都不再向着他……

常德盛和蒋巷百姓都是要强的人,这种无形的压力直让他们喘不过气来。然而搞工业毕竟与抓农业不同,一根扁担一腔热情可以让天改,让地换,但却可能成就不了一桩生意、一笔贸易。尤其是那瞬息万变的市场,难以捉摸的营销,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它对以农起家、土生土长、文化不高的常德盛来说,无疑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呵,外面的世界真是太精采了!可农家人哪见得过这等精采的世界?

从来都以种地产粮为自豪的常德盛,此时此刻独自站在田头,手捧着金色的禾穗,却要无奈地落泪……

这是为什么?

难道命运偏偏要种科学田、亩产吨粮的蒋巷村人,在别人面前非当弄种不成?不!既然昔日的蒋巷人民用汗水赢得了改天换地的巨大成就,那么今天也同样可以在市场经济的海洋中搏击奋进。从不服输的常德盛这样想:只要自己把为老百姓谋幸福、奔小康的心用好、尽到,就不信蒋巷村不能发展成像那些“工业明星村”一样,创出集团名牌,住上花园别墅。

其实,对于建设现代化社会主义新农村早有自己构思的常德盛,过去并不是没有想过在发展农业的同时发展村级工业经济,以求更大的生存空间。1983年,他们曾经办过一个小塑料配件厂生产电视机配件,但由于沿用了农业大呼隆的方法办厂,盲目生产,又加经营上的不善,以至后来产品积压而不得不停产。深谙种田之道的常德盛明白:农田丰产要有好的种子,搞工业经济人才最重要。

兴许是蒋巷村人太渴望有能人前来拯救往日倒闭的厂子,兴许是祖辈种田出身的蒋巷人在市场经济的七彩飞虹下暂时失去了自信,当一个自诩是“大能人”的人被介绍来时,他们竟捧出了百分之百的热诚与希望。这个“能人”也确有他的“能耐”之处,他说帮蒋巷村的农民兄弟办工业搞经济,不要一分投资,不占片瓦之地,只要有个营业执照,刻枚企业公章,为蒋巷村赚上二、三十万元,只是一句话的事!‘能人”更有绝的:为了“证实”他的承诺,没出几天,他便真将20万元巨款划进了蒋巷村的账面上。面对如此慷慨的举动,再精明的人也会点头称是,更何况是单纯和淳厚的蒋巷人。

他们信了“人才就是财神”,他们信了“天无绝人之路”一说。然而蒋巷人以为最感到欣慰的是,他们总算为360天天天为他们操劳的常书记解了一大愁:咱蒋巷村要是把工业经济搞了上去,咱常书记不又可以在乡里、市里露脸了?多少年来,蒋巷人亲眼目睹和深深感受到了他们的常书记那只争朝夕为改变村子落后面貌而作出的含辛茹苦努力与贡献,这种特殊的干群关系,使蒋巷人不愿看到任何让自己的书记在别人面前受到一点点的委屈与不平。

那段时间,常德盛不在村里,而村里的人多么盼望他早日回来共同分享由那位‘能人”带来的一份意外的“工业果实”。

、那天,常德盛终于结束出差回到村里。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迎接他的竟是这样的场面——

远远地,常德盛听到自己的家门里传出几声异乎寻常的大嗓门:“你们甭再说好听的,我们已经到你们蒋巷三天了,今儿个就是坐一宿,也要把他常德盛等回来!”

出什么事了?打在蒋巷当家数十年来,常德盛还没有碰到有人上他家门骂骂咧咧的。老常不由一惊,便快步往家里奔。没想到他前脚刚踏进门槛,忽地从里屋站出两个彪形大汉将他夹在中央:“好你个常德盛,你可总算回来了!”

“怎么啦?有事好商量,先坐下谈嘛。”老常不知出了什么事,依旧客气地招呼自己的爱人给客人倒茶让座。

那几名大汉并不领情地:“有你大书记这句话就行!好,还钱吧!”

“还什么钱?”

“欠我们厂的叹!”那几名大汉又上火了。

常德盛这才明白:原来那个上海来的“能人”,其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大骗子,他拿着蒋巷村的公章和合同纸,四处招摇撞骗,又将骗取的钱财东移西补,大肆挥霍,不到两年时间,不仅将当初划在账上的钱花光了,而且又外拖欠款200多万!正当那些被骗单位找上门来时,那‘能人”早已溜之夭夭。

靠种粮起家的蒋巷人当时听说这一消息后,简直犹如晴天霹雳。就连常德盛了解清情况后,也是瞳目结舌。200万哪,蒋巷村几百号劳力,几十年拼了性命种地产粮才积累了多少呀!

“请你们相信,我们蒋巷人从来不做缺德的事。欠各家的钱我们一定会还的,一定会尽快还的!”尽管常德盛当着讨债人这样对天发誓,但想起200万元这巨额的欠款,想起全村人辛辛苦苦几十年的劳动成果竟被如此一个急于成就的失误而毁于一旦,常德盛在送走那些堵在家门的讨债人之后,他还是抱住自己的爱人痛哭了整整一夜……’然而眼泪救不了蒋巷人,不善言辞的常德盛在全村村民大会上是咬着牙向父老乡亲们这样保证的:“我常德盛就是死,也要把蒋巷搞起来!”

“活着,要好好地活着,才能带领咱蒋巷村致富。”

“在咱蒋巷,只要您常书记挺着腰,天塌下来咱也照样翻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