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星期二早上七点要进手术室前,头上戴着一顶桃粉红的手术帽。假牙拔掉之后,上排与下排牙齿都只各剩两颗,两颗牙因为在上下各据一方,所以维持了某种奇妙的平衡,笑起来很可爱!
爸爸从不讳言他要活到一百岁的心愿,因为打破自己母亲的长寿纪录,才能证明青出于蓝且更甚于蓝。
我的奶奶九十六岁过世,她走了之后我们才发现,十几年来她应该服用的糖尿病用药全被她藏了起来。奶奶完全无视于医学的帮助,也没有任何养生之道。如果以健康管理来说,她的生活方式应该算是非常任性的吧!但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也很少有人像奶奶那样真正单纯与快乐,这算是她的养生妙方。
爸爸似乎完全承袭了奶奶的精神遗产,对人能活着这件事,充满喜悦,而且珍惜。因为这样,即使身体有病痛,他们也从不抱怨。慢性病与他们的身体有特别的共处。
爸爸八十四岁了,每几年就经历一场手术,即使他看起来并不害怕,但一向指挥若定的妈妈,却在星期一下午、我们该去见医师安排住院之前,血压突然升高、满脸冷汗。
我们劝她不要去医院了,而她也觉得自己晕眩得厉害,无法出门,她很仔细地把一张纸条交给我们说,要让医生知道爸爸在几年前开过什么刀,他的心导管与服药的问题。不过,交代归交代,时间一到要出门前,妈妈还是换好了衣服,坚持要一起去。
隔天早上,我们一起送爸爸进手术室之前,妈妈提醒护士小姐说,爸爸耳朵不好,如果有什么事请大声地说。爸爸当时很不以为然,他马上辩解说:“没有这回事,我的耳朵只是不适应我太太的音频。你的声音很好,我听得很清楚!”
这句话把本来看起来担心的妈妈逗笑了,她开玩笑地说:“哎呀!我原本打算跟你说I love you的。好了,现在不说了。”
爸爸轻轻挥挥手,轮椅被推走前,他接着说:“不用说!不用说!我心领了。”
爸爸下午一点半出恢复室前,哥哥和我在等候室陪妈妈。在弥漫回忆的谈话之间,我偶尔会想起爸爸那“不用说”的爱,想起他们奋斗起家把我们养育长大的爱,想起让他渴望要活到一百岁的爱。那庞然丰沛、涓涓日流的情感,大概是无法用一个具体的字来代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