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年前我所参加的竹杖会(19)规定:会员每年要展出两幅作品,大小不论。前些日子我就拿出了一幅小画——真的是一幅“小”画,画的是一个生长着芦苇的小土坡。虽然是这么一幅不起眼的画,看到它的土田麦倦先生却露出一幅不可思议的表情,问我这土坡用的是什么画风,为什么能呈现出如此柔和的墨感。于是我回答,没用什么特殊的画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只是把抻过的生绢用开水焯过后再在上面作画的。这与崭新的生绢或用矾水焯的绢比起来,更能表现出这样的效果。
当时谈及了新绢和抻过的绢,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了使用抻过后的绢的习惯。使用抻过后的绢,并非拿到崭新的绢就开始画,而是在有空的时候,把绢一幅一幅地绷到框子上。并不是说我只在这么处理过的绢上作画,但总体还是这么画的多。有空的时候,把绷好的绢用矾水或开水焯过,放置一旁。有的甚至被我放了两三年,都放旧了。这么一来,绷着的绢不知怎么地就显得很沉稳,敲敲它也不会像敲太鼓(20)一样感到紧绷绷地,而是觉得柔软而丰盈,抻过的绢因此去除了生硬之感。如果用矾水焯过,会呈现出特别的华丽感,闪闪发光。总之,它们与崭新的绢比起来,更柔软、更稳当。
在用矾水焯过的新绢布上作画,像是在绢面上滑行,按一下还有反弹的感觉。不过用抻过或上过胶矾水的绢布就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哪怕在上面画一条线,笔端流出的墨汁也能渗透进绢丝里。这种感觉我说不出来,只是觉得画起来心情无比愉悦
用开水替代矾水来焯绢布,也会有类似的触感。生绢与漂煮过的绢,就像崭新的绢布和抻过的绢一样有差别。绢和纸又有差异。大抵纸比绢更有包容性,吸收墨和颜料的效果更好,也正因此而别具风韵。如果在用矾水焯过的绢上作画,不论怎么慢慢地描线,一点也不用担心线条会收缩或晕染;但要是在纸上作画,就必须“唰唰”地运笔,否则就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渗出墨。纸本就是如此,只要运笔有一点犹豫,吸湿性强的纸就会把墨晕开,为了避免这样,必须手速快、运笔流畅,也因此能画出轻妙灵便的风格。但是,如果不是有相当的自信,是不可能运笔如行云流水的。习惯了在绢布上慢慢画的年轻人们就算在纸上作画,也很难画出符合理想的作品,这是自然的。本来,纸本的妙处就不是让画家画好了草稿、仔仔细细地描出没有一丝一毫错误、精细正确的画(21)。不过,纸本也不都是轻妙洒脱的风格。有时候它会呈现出连画家也预想不到的微妙效果,如果想要刻意重现,也没办法做到。这就是纸本不可言说的妙处。
要想让画呈现出鬼斧天工的妙处,纸本比绢本好,抻过的绢比生绢好,开水焯的绢比矾水焯的好——这种关系链说明了从画画的材料开始,就决定了画风是柔和还是生硬。
从今天这样的速食年代来看,人们应该更喜欢在纸本上运笔如神的感觉,但是比起纸本画,世间却更偏爱仔细描绘出来的绢本画,真是不可思议。不论是多么快速的时代,初出茅庐的年轻画家都不可能拥有在纸本上熟练作画的能力。如果没有相当扎实的功底,就不可能自由轻快地运笔。
最近的年轻画家们都想早点出成绩,我觉得这真是操之过急。他们练习画画不是为了让技法更娴熟,而是为了出名。每年都是这样,听说临近帝展时,拿着自己画作草稿的年轻人去拜访一位又一位的老师,让他们品评自己的画,这真是彻底体现了现代式的焦躁心态。而且这好像还是跟随优秀的老师学习的人所做的事。一面拜了师傅学习,一面还做这种事,简直是不把老师放在眼里。
这到底还是因为现在的师徒关系太过功利了。拜师是为了便于在社会上扬名,或者为了方便入选帝展,这简直就像把师傅像工具一样地抓住,这种师徒关系实在太肤浅了。如果有把一生奉献给绘画的觉悟而立志成为画家,那么选择一位足以信赖的老师,把他当作一生事业的指导者,以他为目标成为弟子,那么这位老师就是世上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不应该有可以与他相比较的人。
西山翠嶂(22)先生的言谈举止简直与栖凤先生一模一样,师徒之间的关系自然就是这样。
说一件很久远的事吧。那是栖凤先生的旧宅还没改建的时候,先生每周会在午间去一趟高岛屋(23),直到傍晚或入夜时才回来。这时静下心来就能听见“咔嗒咔嗒”的木屐声。不是擦着地面,也不是用力踏步,这“咔嗒咔嗒”地响在石阶上的木屐声,是栖凤先生走路的独特脚步声。单凭听到脚步声,学生们就都能知道先生回来了。
然而,先生明明才刚回来,怎么又听到“咔嗒咔嗒”的声音,而且这声音与先生的脚步声还说不出来地相似。啊,这脚步声到底是谁的?一不小心,就让这脚步声以假乱真了。
原来,那是之前外出回来的某学生的脚步声。不知道是私塾的哪位前辈,连脚步声都与先生那么像。脚步声像,就是走路步调像,不是擦着地面,也不是用力踏步,栖凤先生的这种独特步伐,不知从何时起在学生中间传播开了。不仅仅是步伐,坐着时肩膀放松、一手搁在胸前,一手把烟草送到嘴边的样子,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做栖凤先生的学生久了,就会“传染”上先生的样子。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师徒。不论如何,在学生眼里,老师是伟大的,因此憧憬老师行止坐卧的全部,是理所当然的。画当然不必说了,弟子的画风与老师相似是自然的,毕竟,弟子模仿了老师数十年,最后连老师的癖性都吸收了。在此基础上,弟子才发展出了自我。像这样发展出的自我,才是真的自我。师徒传承,始终是由技至艺,再达心。然而如今的年轻画家们,技术也好头脑也好,都不成熟,却尽想着怎么出风头。像这样微小的自我,就算一时出了风头,又能如何呢?不管绘画怎么尊重个性,要是没有技术功底,再怎么有个性都无济于事。没有扎实功底的画只能算是残缺的作品。今天之所以作品泛滥,我想都是因为年轻人都想尽早取得成果,自身功夫还不扎实,就急着表现自己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