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的解释(1 / 1)

最后再约略说一说中国文献中对于同性恋的因缘作些什么解释。

自来在这题目上作解释的人不多,所论也多不切实,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在这方面我们也正不必期望太奢。上列图解中共列四说,前三说都来自纪昀晓岚的记述,后一说则出张元赓的《卮言》。人体先后天之分,中国是早就有的,不过若和近代遗传学相比较,则和以前所称的先后天有两点不同。第一,先后天以脱离母体之顷为界线,而不以受胎之顷为界线,中医的“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话用的就是旧的分法。第二,父祖的先天和子孙的先天不一定有什么联系;性命是个人的,禀赋是个人的,分别受之于天,所以世代嬗递之间,不一定有什么关系。王充在《论衡》里谈性命最详。王氏所谓性,特别是所谓“随父母之性”的“随性”,颇貌似近代所论的遗传,实际上却依然不出“胎教”的范围,与遗传绝不相干。“随性”还是个人的,不过不由个人自己负责,而由母亲和一般的胎期环境负责罢了。至于汉以前的阴德阴祸之论,汉以后因佛教的输入而发生的因缘果报轮回之论,大都是一路的思想,即于受之于天而外,足以影响个人的先天事物,至多只是父母祖宗的后天,而不是父母祖宗的先天;父祖子孙虽各有先天,其间并无瓜葛。这并不否认以前也很流行的祖孙、父子、兄弟以至于叔侄甥舅大致相肖的说法。不过这是观察得到的常识,而往往只限于体格方面,至于心理的、精神的以至于道德的品性,那就得适用上文的那一套理论了。(参阅拙著《人文史观》中《人文史观与人治法治的调和论》一文。)在下文我们可以看到,两个先天说都还谈不到这些,谈不到父祖的后天行为和子孙的先天品质有什么因果关系,只谈到了本人的后天行为可以影响本人“转世”后的另一后天的遭遇,那显然完全是个人的了。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二上说:“凡女子**佚,发乎情欲之自然,娈童则本无是心,皆幼而受绐,或势劫利饵耳。”他接着举一个例:“相传某巨室喜狎狡童,而患其或愧拒,乃多买端丽小儿,未过十岁者,与诸童媟戏,时使执烛侍侧,种种**状,久而见惯,视若当然,过三四年,稍长可御,皆顺流之舟矣。有所供养僧规之曰:‘此事世所恒有,不能禁檀越不为,然因其自愿,譬诸狎妓,其过尚轻,若处心积虑,凿赤子之天真,则恐干神怒,某不能从。’后卒罹祸。”这就是所谓后天环境劫诱之说。

第二三两说亦见于《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一种:《如是我闻》卷三,和上文所已引的方俊官的例子是在一起的。方俊官的例子发生以后,特别是因为方俊官幼年曾经做过一个“装新娘子”的梦,于是喜欢议论的纪氏和他一班气味相投的朋友就不免作一番因缘上的推敲。纪氏认为是“事皆前定”,新娘的噩梦示兆于先,相公的贱业证果于后。纪氏又说:“此辈沉沦贱秽,当亦前身业报,受在今生,不可谓全无冥数。”这都是第三说,先天**恶果报说。

纪氏的朋友里有一个姓倪号余疆的所持的论调不同。他也从做新妇的梦入手,而引晋乐广对他未来的女婿卫玠所作梦的剖析的话(见《晋书》乐广本传及《世说新语·文学篇》)加以发挥说:“是想殊殆,积有是想,乃有是梦,既有是梦是想,乃有是堕落,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安可委诸夙命耶?”这就是第二说,后天的意志堕落说,是一个从现在所谓自由意志方面觅来的解释。当时还有一个朋友姓苏号杏村的,又加以评议说:“晓岚以三生论因果,惕以未来,余疆以一念论因果,戒以现在,虽各明一义,吾终以余疆之论可使人不放其心。”纪氏也承认倪氏的话比较能“整本清源”,意思也就是说,一念不入于邪,则种因食果,不特今生不至于堕落,来生也不至于遭受业报而沦于微秽,那就成为第二与第三说的一个综合了。

关于叶舒崇的例子,张元赓认为那所爱的俊童就是某氏闺秀的后身,所以在他的诗里有“……今日迸形心内死,来生端的要相逢。忽忽年华十六春,公车山左走黄尘,马前来得人如玉,宛似曩时梦里身……直教两世婚姻续,昔女今男事更奇”等句;前两句指前一世,中四句指后一世,末两句合论两世。因缘前定,自唐人小说中《定婚店》一类的故事流行以后,本来已经成为民间信仰里很有力的一部分,如今添了轮回之说,更进一步地认为:前定的婚姻如果今世不能完成,来世定可以实现,也未始不是逻辑上应有的事;不过前一世是女的,何以后一世转而为男,追溯因缘的人却不求甚解地忽略过去了。这就是根据因缘轮回的第四说。

四个解释里,不用说,第一个是始终有它的地位的。第二个就有问题,除非我们相信意志有时可以绝对自由。第三第四两说我们在今日已不能不放弃,而代以遗传之说,这在拙译霭理士《性心理学》的第五章里已有详细的介绍,在此无须再加论列。还有一说我们应当注意的,就是四个解释都单单照顾到被动的同性恋者那一面,而与主动的同性恋者全不相干。何以某巨室特别爱好娈童,处心积虑地专以蓄养与培植娈童为事?方俊官的所以成为同性恋的对象,固有其内在的理由,但恋他的人又是些什么人?这些人又是怎样来的?这些人和寻常不喜欢“南风”的人又有什么区别,这区别又从何而来?叶氏俊童的出生固然由于某氏闺秀的爱念所唤起,即所谓“冥缘相续,皆此爱心不忍舍割之所致也”,但何以叶舒崇一面既能表示异性之爱于前,与常人无殊,而一面也能发生同性之爱于后,至知命之年而犹不衰?这些都是四个解释所未能答复而有待于近代科学的性心理学来答复的问题。

三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