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谁都承认性是当代许多重大问题里的一个,也谁都承认霭理士(Havelock Ellis)是对这个问题研究得最渊博、最细到,也是最有健全的见地的一个人。他的《性心理学研究录》,到1910年为止,一共出了六集,他几乎把性心理的各方面都已包举在内了。但霭氏犹以为未足,以后又陆续有些新的研究文字发表,到1928年,归纳为一个第七集。这七大集里的笔墨,都是直接以性的题目做对象的,其他比较间接的作品还多,其中有科学的研究,如《男与女》(Man and Woman),有艺术的欣赏,如《生命之舞》(The Dance of Life),也有问题的讨论,如《社会卫生工作》(The Task of Social Hygiene),旨趣虽殊,其中心一贯的思想则一,就是,性与人生。
《性心理学研究录》的第六集的总题是《性与社会的关系》,其中包括《母与子》、《性的教育》、《性教育与**》、《**的估值》、《贞操的功用》、《禁欲问题》、《娼妓》、《花柳病的征服》、《性道德》、《婚姻》、《爱的艺术》、《生殖的科学》等十二个分题。本书便是第三分题——性的教育——的译文。在各分题中,自然要推它为最基本,与青年生活的关系,也最较密切,所以我拿它做一个最初的尝试,倘若成功,当进而选译其它的分题。
任何一本讨论问题的书总有它的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本书当然不是一个例外。就时间而论,从最初在美国出版以至今日,它已经有二十四年的历史,二十四年前的资料,到今日当然有一部分已经不很适用,例如,叙“性教育的书籍”的第九节。就空间而论,一本在英国写、在美国印的书,移到中国来读,即使假定民族文化之间没有多大的歧异,已不能期望它完全适用,何况民族文化之间确乎有许多不同之点,而目前的题目又不是别的,而是变化万端的性的题目呢?
这空间上的限制,亦即文化背景的限制,是最显明不过的。原始民族对于性的看法,总是很健全的。文化发达以后,此种健全的程度,便有减少的倾向,但也不一定,例如希腊的文化与罗马初期的文化。中国也是很好的一例。文化的发达一定得转个弯,把人类自身的重心与自身的福利看模糊了,健全的看法才会一变而为病态的看法。例如基督教发达以后的西洋文化。中国文化,在佛教东来以后,也几乎步西洋文化的后尘,我们在篇末译注里所引的那一首达摩禅师的《皮囊歌》,就十足代表着一种病态的看法,后世善书里所刊行的种种“戒**”文字,便十九是这种看法的推演,或至少采用此种看法,把它当做“**”所以不得不戒的一大理由。但是就大体而论,在中国文化里,这种看法究竟是外铄的,不是固有的。我们心目中的性,始终是一种现象、一个事实,从来既没有把它捧上三十三重天,也没有把它推下十八层地狱。我们应付**的原则,始终是一个“节”字,一面固然反对纵欲,一面却也从没有主张过禁欲。**字的原意之一便是“溢出”、“过甚”、“失当”,所以久雨而溢,叫做“**雨”(《礼记》);执法过度,叫做“**刑”(《左传》);滥施恩惠,叫做“**惠”(《申鉴》)。两性之间的关系,自然也不是例外,所以“不能以礼化”(《诗序》)的结合,便叫做“**奔”,所谓礼,所指也就是分寸与节制的原则。就是后世的戒**文字,虽则夹杂上一些释氏臭皮囊的看法与因缘果报的宗教笔墨,究其极,也不过志在劝人安于婚姻生活罢了。至于根本以性为秽恶、以性行为为罪过的态度,终究是没有。
我们在性教育的方面,不用说,也是向来没有什么设施的。但因为我们传统的对于**的态度还算健全,真正可以阻碍性知识的获得与性发育的自然的势力,倒也很少。做男子的,在这方面,七拼八凑的,总可以取得一些将就得过的准备,是可以无疑的;做女子的,至少在出嫁的前夕,总可以从母亲那边知道一些婚姻生活的实际与意义。我们虽不明白地指导子女,我们却也并不对他们一味地缄默、特别地掩饰,到不能缄默与掩饰时,便满嘴地撒谎。在这种比较任其自然与不干涉的局面之下,我们的**虽未必圆满,但性的变态心理与变态行为也似乎并不多见。德国性心理学家希尔虚弗尔德(Magnus Hirschfeld)三年前到中国来演讲,也就注意到这一点,并且曾经说过几句赞许的话。
在西洋,情形可就不同了。因为他们所见的性是龌龊的,所见的性行为是有罪的,于是便不能没有“缄默的政策”,不能没有“造作的神秘主义”,不能没有“伪善的贞洁观念”。于是对于婴儿的由来,大家不能不说谜话,让儿童自己去摸索;对于婚姻生活的究竟,大家更不能不守口如瓶,让女儿自己去碰运气。于是在上级的社会里,连一个腿字都不能说;在男女杂遝的场合里,身体可以半裸,可以有种种皮里阳秋的**挑逗,但若裤子上撕破了指头大的一块,全场空气,便可以突然黯淡起来。这种精神生活上的自作自受的禁锢与自甘下流,在最近四五十年之间,虽已经减轻不少,但依然时常可以遇到。霭氏这篇文章,一半是以解放、澄清做职志的,所以有很大的一部分是消极的清道夫的工作。对于中国的读者,这一部分虽不无相当的趣味,可作海国奇谈读,但并非必要。
然则这本小书的价值又在哪里呢?我在上文说过,中国人对于性的看法不过是大体上比较的健全而已,若就其细节目而言,则不健全的地方正复不少。这些不健全处便须纠正,此其一。自西化东渐,西洋文化中的糟粕,包括旧的性观念在内,也成为输入品的一部分,而竭诚接受它的也大有人在,一部分的基督教的信徒就在其内。对于这些人,这本小书也自有它的贡献,此其二。这还都是消极一方面的话,若就积极的价值而言,它终究是一篇专论性教育的文字,于清除粪秽、摧拉枯朽之外,毕竟大部分是建设的笔墨。这种建设的笔墨却是我们向来所没有的,此其三。
这种建设的笔墨中间,也有好几点是值得在这里特别提出的。第一,性的教育原应包括性与人生关系的全部。所谓全部,至少可以分做三部分,一是性与个人,二是性与社会,三是性与种族。坊间流行的性教育书籍,大率只讨论性与个人卫生的关系,最多也不过因为花柳病的可惧,勉强把社会生活也略略提到罢了。霭氏便不然。他是各部分都顾到的,我在此不必举例,这种能抓住问题的全部的精神,也绝不是一二单独的例子所能充分的传达,总得让读者自己去随在理会。第二,在霭氏心目中,性教育的施教方法也是和生活的全部打成一片的。教育家说,生活就是教育,社会就是学校;霭氏对于性教育也有同样的见地;所以家庭里的母亲与学校里的教师而外,医师有医师的责任,牧师有牧师的贡献;自然历史的训练而外,文学可以助启发,艺术可以供观摩。必也全部的社会与文化生活能导人于了解、尊重与欣赏性的现象与经验之域,性的教育才算到达了它的鹄的,否则还是片段的、偏激的、畸形而不健全的。霭氏之所以不斤斤于教授方法的细节目,所以十分信任儿童在发育时代那种天然纯洁的心理与自动的能力,所以主张做母亲的人但须有正确的观念、光明的态度、坦白的语气,以激发儿童的信托之心,而无须乎多大专门的知识——原因也在于此。第三,霭氏于一般的启发功夫之外,又主张在春期开始以后,举行一种所谓诱掖的仪式,使青年的新发于硎的心理生活可以自动地控制与调节它的含苞乍放的生理生活,而无须乎外界的制裁。他说,“我们总得明了,‘春机发动’中所指的春机,不但指一种新的生理上的力,也指着一种新的精神上的力。……在春机发动期内,理想的世界便自然会在男女青年的面前像春云般的开展出来。审美的神妙的能力、羞恶的本性、克己自制力的天然流露、爱人与不自私的观念、责任的意义、对于诗和艺术的爱好——这些在这时候便都会在一个发育健全、天真未失的男女青年的心灵上,自然呈现……”又说,诱掖的仪式的目的是在“帮助他们,使他们自己可以运用新兴的精神的力量,来制裁新兴的生理的与性的力量”。这种见地与建议真是得未曾有。性教育到此便和伦理教育、宗教教育、艺术教育打了一笔统帐,而一个囫囵的人格,便于此奠其始基。这种诱掖的仪式原是健全的原始民族所共有的一种经验,霭氏相信我们不谈性的教育便罢,否则此种民族的经验总有换了方式复活的一天。第四,霭氏一面极言性教育的重要,一面却也深知性教育的限制。凡是谈教育的人,大都以为教育是一种万能的力量,远自中国古代的孟荀,近至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毕业的教育专家,几乎谁都有此笃信。霭氏却是一个例外。他开宗明义,就讨论到遗传与环境的关系。遗传健全的人,固然可因恶劣的教育的阻挠摧残,以致不克充分发展,但对于遗传恶劣的人,就是在性的生理与心理方面,天然便有阙陷的人,良好的教育亦正无能为力。这一层精意他在第一节以外也曾再三地提到。一个人的智慧,应从了解一己的弱点始;教育的功能,也应从从事教育的人明白它的限制始。近年来时常有替性教育的题目过事铺张的人,观此也可以废然思返了。
* * *
最后,我要把这一本小书作为纪念先父铸禹公(鸿鼎)之用。先父去世二十一年了,因为他去世得早,生前又尽瘁于乡国的事务,对于儿辈的教育没有能多操心,但对于性教育的重要,他是认识得很清楚的。记得有一次,因为有一位世交的朋友有**的习惯,他在给我的大哥的信里,便很详细地讨论到这个问题。他曾经从日本带回一本科学的性卫生的书,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初次在他的书橱里发现,他就容许我拿来阅读。明知书中叙述的种种,不是我当时的脑力所能完全了解,但他相信也不会发生什么不健全的影响。有时候我们看些有性的成分的小说,他也不加禁止。他当时那种态度,如今追想起来,竟和霭氏在下文第二十四节所采取的很有几分相像。显而易见他是一个对于青年有相当信任心的人;他虽不是一个教育专家,他却深知在性的发育上,他们需要的是一些不着痕迹的指引,而绝不是应付盗贼一般的防范与呵斥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