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人疑惑不解,有人提出解释,形形色色,相互矛盾。为什么他自己找上门来惹上日本人呢?在他内心深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驱使他来当那么一个告密者呢?有种说法是他要逃债,他被饿着肚子的债主们吓坏了。善意一些的推测,则是他想用另一种办法还债,欺骗林少佐,诱使日本宪兵解除封锁。
可他为什么要用早已发表在报纸上的小说情节来欺骗日本人呢?他疯了吗?当然,在那种情况下谁不发疯呢?所有人都饿疯了。他可能觉得没人会想得起来,去看一下几个月前,一份旧报纸上的一段连载小说吧?谁会在意呢?连他自己都忘记从前写过什么,那些东西简直一文不值。再说那是日本人。
紧接着别人就会说,他无论如何不该把那女人牵扯进来。不管她是不是刺客,都不应该。如果根本就没有那个女人,那倒是另外一回事——可据门房老钱说,真有个女人跟鲍天啸牵扯不清呢。难道他是情场失意,图谋报复?不过这种想法,遭到一致反对。事到如今,谁也不会再那样小看他了吧?
要我说,单靠事后这一点点道听途说就想判断鲍天啸,理解动机,当然不可能。回想起来,整个事件就像一场戏。封锁把所有人关在一座舞台上。饥饿和恐惧使他们迅速进入角色。鲍天啸只是在完成似乎早就派给他的戏份,而剧情变化之快,常常让他做出与他个性完全不相符合的举动。
林少佐大概就是想得到如此效果。他好像觉得,在什么地方有个舞台机关,只要他按一下按钮,布景就自动消失,换上另一台。
宪兵把鲍天啸架回审讯室前,先浇了他几桶凉水,身上全湿透了,他在发抖。既然他看上去完全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活该他要多吃一点苦头。
就是它,《孤岛遗恨》。林少佐把那沓剪报递给我,以便整理归档,最好挑几个重要段落,翻译成日语。
“你觉得那是一种巧合吗?”林少佐向躲在屋顶角落里的某个听众提问。一名宪兵拿着拖把进来,把鲍天啸周围的地板擦干。可他刚转身离开,水又开始往下滴。林少佐耐心地等待着。盯着鲍天啸,看他慢慢从醉酒状态中恢复。
林少佐不时地抱起手臂,又放下它们。抱起时他挠头、摸下巴、拍拍嘴唇把哈欠打出来,像是在牌桌上作弊。他的耐心快用完了。他把手臂放下来,用手指在牌桌上敲。宪兵心领神会,连忙用拖把吸干鲍天啸周围地面。
水仍在滴,但变得零零星星。林少佐跑到我桌边,抽出一根烟,塞到鲍天啸嘴里,给他点上。
“好吧,”林少佐站在擦干的地上,对鲍天啸说,“给我们一个合理解释。为什么小说发表两个月后,手法完全相同的爆炸竟然会发生?为什么爆炸恰恰发生在你家楼上?”
写小说时,他并不总是凭空捏造,鲍天啸解释说,事实上,小说中的爆炸地点,他是按照甜蜜公寓来设计的。假如刺客碰巧读过小说,碰巧发现小说中的场景根本就是甜蜜公寓,而他们的行动对象就住在甜蜜公寓,那么借鉴就不足为奇。
他冻得发抖,难为他想出这套说辞。虽然可能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要不然他为什么会觉得喉咙发干呢?他咽下唾沫,声音很响,喉结惊恐地上下滚动。
给我一杯水吧,想喝水,他恳求着,尽管他身上全是水,仍然想喝水,因为酒喝得太多了。
林少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显然在让林少佐得到满意答复前,一滴水也不会给他。
“那个女人呢,说说女人吧?为了呼应你的小说,刺客们特地派了个女人呢。还特地找一个老熟人,有一次在舞厅里,你看见她对人开枪呢。”
声音渐渐增大,如同用旋钮调试音量,如果要表示高兴,到这里就行。愤怒呢,要响亮一些,如果是愤怒,多转一圈。
“有两种假设。”林少佐终于找到合适嗓音,“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第一种,违抗禁令,买卖粮食。为逃避惩罚,你编造谎话欺骗皇军。第二种,你直接参与策划暗杀丁先生。也许正是由你主谋。我觉得无论哪一种,都够得上枪毙。”
直到日后,当我有时间读完《孤岛遗恨》,终于弄清楚何以林少佐会认定鲍天啸就是爆炸事件的主谋。两起暗杀,一起在小说里,另一起几天前真实发生。它们如出一辙。不单指那些隐喻,你们知道,孤岛啦,背叛啦,报仇之类。事实上,所有细节无处不符,如果是两部小说,简直就是抄袭。诚然,小说写得稍微简单一点,有些地方不清晰。比如女刺客究竟是如何把热水瓶炸弹送进房间的呢?小说没有交代。严格说起来,有一点小小不同,小说中,女主角自己把热水瓶送进房间,然后炸弹就爆炸了。女主角是与仇人同归于尽啦?似乎小说也没有交代。到最后,爆炸整整写了一节,大段大段的形容词和心理描写,作者替女主角抒发了慷慨赴义那种强烈情感。
但是,在调查报告上,完全可以画上个大大的“但是”——这么一来,岂不是更加可疑?要知道,把热水瓶放在楼梯口,让它自己进房间。这种主意,若不是大楼内部居民,不可能想得到吧?
就算当时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我也能感觉得到,鲍天啸越来越深陷其中,脱不清干系。而他自己,终于意识到这点,认命一般,他不再辩解,垂着头,沉默不语,好像沉默也算得上是一条防线。
没有戏剧性的情绪变化,没有突如其来的暴怒。既然这样,林少佐平淡地说,既然你不愿意帮助皇军,那就不配享受大日本皇军提供的美味佳肴。他朝房间那头的阴暗角落招招手。
宪兵托着乌漆木盘,木盘里有一只青色瓷罐。
“鲍先生,你欺骗了我。我很愿意多交些朋友,尤其是像鲍先生这样的朋友。樱花开放季节的鲷鱼是日本最好的食物,我们用来招待真朋友。可是,后来我们发现鲍先生是个骗子,这有违交朋友之道,这就不公平。”林少佐终于找到一个罪名,他认为恰如其分。对这样一个罪犯,他首先必须讨回公道——在枪毙他之前。
“你应该把吃下肚子的鲷鱼还给我,还来得及。在它们被你消化之前。有很多办法。可以让他们用拳头打你肚子,或者用脚踢。听说前些年在中国南方,一个县城,有一位姜县长,想出来一个好办法,他用刀切开犯人肚子,把食物挖出来,用这个办法讨回公道。但我还有个更好的办法。那是从中国人那里学来的呢,唐朝。我的老师孝先后二先生总是喜欢说,日本人从唐朝人那里学来很多东西,中国人早就忘记了那些东西,现在应该让日本人来把它们传授回去。”
他摸了摸那只古色古香的瓷罐,用手指敲敲盖子,向惊慌失措、早已忘记装醉的鲍天啸解释道:“是一罐苍蝇。宪兵队花了很大力气从厕所粪堆上把它们收集起来的。你要吃下去,五秒钟后,你会呕吐。你刚刚吃了很多鲷鱼,喝了很多酒,吐光需要一些时间,一分钟,两分钟。那样就公平了。”
鲍天啸突然失控,跳起来扑向托盘,被迅速冲到他身后的宪兵们按住。门外又进来两个日本兵,连同先前在室内的两个,一起把鲍天啸翻过身来,让他仰面朝天,把他死死按在地上。没过多久,鲍天啸力气耗尽,不再挣扎。宪兵们掰开他的嘴,用一把木勺,把成团苍蝇尸体挖进他嘴里。一个日本兵提来水瓶,朝他嘴里灌水。灌下半瓶后,日本兵猛地将鲍天啸提起,把鲍天啸的头按进木桶。
呕吐声从木桶深处传来,我觉得喉咙口涌起一股酸味。很快,房间里充斥着一股腥臭味。林少佐起身打开窗,晚风凉得让人发抖。